最後一個“皇子” 第一章

小說:最後一個“皇子” 作者:最無言 更新時間:2025-08-09 13:40:01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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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室被屠儘那夜,我冒死從屍堆裡扒出唯一倖存的皇子。

他脖頸纖細,喉結全無,手指還在微微發顫。

我默默解下披風裹住他單薄的身軀:殿下受驚了。

後來叛軍圍城,我血戰三日守住了太原。

慶功宴上我單膝跪地:臣願輔佐殿下重振山河。

燭光下他臉色煞白,汗水浸濕了衣領。

我知道——這是先帝最不起眼的小郡主。

但有什麼關係這盤散沙的亂世,總得有人扛起龍旗。

哪怕扛旗的是個女子,我也要扶她坐上龍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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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膩的秋雨,帶著一股洗刷不儘的甜腥,固執地纏繞在鼻端。腳下的泥漿早已不是泥土的顏色,而是被一層層濃稠、發暗的淤血浸透。馬蹄每一次陷落、拔出,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彷彿踏在腐爛的內臟上。

我勒住韁繩,目光沉沉掃過這片皇家園林。往昔精心修剪的花木、蜿蜒的玉石小徑,此刻儘數被踐踏、摧折。破碎的宮燈、撕爛的綾羅、散落的珠玉,連同那些曾經無比尊貴的軀體,一同被拋棄在泥濘和血泊裡,構成一幅觸目驚心的末日圖景。斷劍殘矛插在屍體上,像一片片突兀的黑色墓碑。遠處,依稀還能聽到城中叛軍歇斯底裡的歡呼與零星的、垂死的哀嚎,攪動著這令人窒息的雨幕。

搜!一寸地方也不許放過!我的聲音嘶啞,像生鏽的鐵片在摩擦。

親兵們如沉默的礁石,沉默地分散開來,在屍堆和斷壁殘垣間仔細翻檢。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拖開壓在上麵的沉重屍身,都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凝重。時間在冰冷的雨滴和壓抑的翻找聲中緩慢流逝,每一次徒勞無功的回報,都讓我的心沉下去一分。難道……真的一絲血脈都未曾留下這片曾經象征無上榮光的土地,如今隻剩下死亡和徹底的絕滅

將軍!一聲短促的驚呼,驟然撕破了死寂。

我的心猛地一縮,循聲望去。隻見兩名親兵正奮力從一堆殘破的織錦和傾倒的假山石下,拖拽著什麼。動作異常小心,彷彿在挖掘一件易碎的珍寶。他們扒開沉重的屍骸,移開鋒利的碎石,終於,一個蜷縮的身影暴露在昏暗的天光下。

那身影裹著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華貴的明黃色袍服,蜷縮在冰冷的泥水與屍骸縫隙之中,如同被世界遺棄的雛鳥。他——或者說他——被親兵小心地架著臂膀扶起,雙腳虛軟,幾乎無法站立。那張年輕的臉龐沾滿了汙泥和凝固的暗紅,唯有一雙眼睛,在汙濁之下,亮得驚人。那不是恐懼的淚光,而是一種被逼到懸崖儘頭、被巨大的絕望和更巨大的不甘所淬鍊出的、玉石俱焚般的火焰。

殿下我試探著開口,聲音在雨聲裡顯得異常乾澀。

那雙燃燒的眼睛,終於定定地聚焦在我臉上。冇有言語,隻有一種近乎凝固的審視,彷彿在評估眼前這唯一可能的生路,是通向希望,還是另一個更深的煉獄。

我翻身下馬,踩著深陷的血泥,一步步走到他麵前。雨水沖刷著他臉上的汙跡,露出的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他竭力挺直單薄的背脊,試圖維持住搖搖欲墜的威儀,但那微微張開的嘴唇在無聲顫抖,緊貼在身側的手指,更是不受控製地痙攣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離得近了,更多的細節無可避免地撞入眼簾。那被泥水浸透、緊緊貼在脖頸上的衣領,清晰地勾勒出底下纖細的弧度——冇有喉結起伏的痕跡。他緊抿著唇,下頜的線條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卻依舊掩不住那份屬於少女的清秀輪廓。他——不,是她——的身體在濕透的衣袍下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深入骨髓的驚悸和強撐意誌的巨大消耗。

我沉默地解開肩後厚重、尚且乾燥的玄色披風。動作平穩,冇有任何多餘的言語。帶著我體溫的披風落下,嚴嚴實實地裹住了她單薄的身軀,隔絕了冰冷的雨水和四周瀰漫的死亡氣息。披風沉重,壓得她瘦弱的肩膀似乎又往下沉了一分。

殿下受驚了。我的聲音低沉,在這片血腥的廢墟上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確認,臣,太原鎮守使李承業,護駕來遲。

她猛地一顫,那雙燃燒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裡麵翻湧著驚濤駭浪。她似乎在竭力分辨我話語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停頓背後的含義。是識破了還是……僅僅是臣子的禮敬她蒼白的唇翕動了一下,最終卻隻發出了一個極輕的、破碎的氣音。冇有承認,亦冇有否認。那裹在寬大披風裡的身軀,顫抖得更厲害了,像一片隨時會被狂風撕碎的葉子。

太原尚在。我迎著她的目光,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請殿下隨臣移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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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城厚重堅實的城門在身後轟然關閉,那沉悶的巨響彷彿一道屏障,將身後那片血與火的煉獄暫時隔絕。城內的景象截然不同,雖因戰事臨近而顯得肅穆緊張,街道上行人腳步匆匆,但秩序井然。商鋪大多開著,米店前排隊的人群雖長卻不見騷亂,偶爾有巡城的兵卒走過,盔甲摩擦發出整齊的聲響,帶來一種令人心安的秩序感。

我策馬行在最前,身後是親兵簇擁著的車駕。厚重的車簾緊閉著,隔絕了所有窺探的目光。然而,無需掀簾,我亦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車內瀰漫的、幾乎凝成實質的驚惶。那是一種無聲的驚弓之鳥的顫抖,透過車廂木板的輕微震動,透過車簾縫隙偶爾泄露出的、急促壓抑的呼吸聲,清晰地傳遞出來。這位皇子的神經,已然繃緊到了極限。

車駕徑直駛入戒備森嚴的鎮守使府邸。府內仆役早已屏退,隻剩下絕對可靠的心腹親衛把守著各處要害。書房的門被無聲推開,又在我和皇子進入後,被親兵從外麵緊緊關上,隔絕了內外的一切聲響。

沉重的寂靜瞬間降臨。書房內隻燃著幾盞燭火,光線昏黃搖曳,將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牆壁上,顯得幽深而莫測。香爐裡一縷青煙嫋嫋升起,本該安神定氣的檀香,此刻卻彷彿加劇了某種無形的壓力。

殿下站在書房中央,寬大的玄色披風依舊裹在身上,襯得她身形愈發單薄伶仃。她竭力挺直背脊,維持著那搖搖欲墜的尊嚴,下巴微微揚起,直視著我。然而,燭光清晰地映照出她額角細密的冷汗,正無聲地彙聚成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消失在緊束的衣領深處。那衣領之下,被汗水浸透的布料顏色更深,緊緊貼著她纖細的脖頸,那毫無喉結的光滑弧度,在昏黃的光線下纖毫畢現。她的雙手死死攥著披風厚重的邊緣,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清晰地暴露著內心那驚濤駭浪般的恐懼與掙紮。

她就像一隻落入陷阱的幼獸,明知無路可逃,卻仍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豎起全身的尖刺。

時間在凝固的空氣中緩慢爬行。每一息都如同重錘敲打在心口。她在賭。賭我的忠誠,賭我的野心,賭我心中是否還存著對這已然破碎王朝的一絲敬畏,或者……賭我對她這條孤懸性命的價值判斷。

終於,她開口了。聲音極力壓製著顫抖,試圖模仿記憶中屬於男性皇子的那種低沉與威嚴,卻依舊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一絲屬於少女的清越和緊繃:李將軍……忠勇可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沉重的分量,朝廷……遭此大難,宗廟傾頹。幸得將軍……砥柱中流。

她停了下來,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積蓄力量。那雙燃著火焰、此刻卻盛滿驚惶的眼眸,死死鎖住我的表情,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她接下來的話,將決定她的生死,也決定這場豪賭的最終結局。空氣彷彿被抽乾,隻剩下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將軍……她再次開口,聲音裡的偽裝幾乎要崩裂,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值此國破家亡、神器無主之際,將軍……意欲何為

意欲何為這四個字,如同淬火的鋼針,帶著她全部的重量和孤注一擲的絕望,狠狠釘在這間燭光搖曳的書房裡。

我沉默著。目光緩緩掃過她慘白如紙的臉頰,滑過那因恐懼而劇烈起伏的、被厚重披風裹住的單薄胸口,最終落在那被汗水徹底浸透、緊貼著纖細脖頸的衣領上。那毫無掩飾的脆弱,那強撐起來的、一觸即碎的威儀,清晰地倒映在我的眼底。

時間彷彿被拉長,每一息都重若千鈞。她攥著披風的手指,指節白得冇有一絲血色,彷彿下一秒就要碎裂。燭火不安地跳動著,在她眼中投下搖曳的光影,那裡麵盛滿了瀕臨崩潰的驚懼和一絲微弱的、不肯熄滅的哀求。

終於,我動了。

不是拔劍,不是厲聲質問,更不是俯首稱臣的諂媚。我後退一步,鐵甲葉片摩擦發出低沉的金石之音。然後,在書房昏黃搖曳的光影裡,在瀰漫著檀香與無形硝煙氣息的寂靜中,我單膝,沉緩而有力地跪了下去。膝蓋撞擊地麵的聲音並不響亮,卻像一道驚雷,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轟然炸開。

堅硬冰冷的青磚透過護膝傳來寒意,我的脊梁卻挺得筆直,如同太原城曆經風雨依舊巍峨的城牆。我抬起頭,目光如磐石,迎上她那雙驟然收縮、盈滿難以置信的瞳孔。

殿下,我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沉穩,每一個字都像鐵錘敲打在砧板上,帶著千鈞之力,在這死寂的書房裡迴盪,臣李承業,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縱使天傾地覆,日月無光,此心不改!

我清晰地看到她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巨力擊中。那張強撐鎮定的臉上,瞬間血色儘褪,又在下一秒湧上一種近乎眩暈的、病態的潮紅。那雙死死瞪大的眼睛裡,翻湧起滔天巨浪——驚愕、茫然、劫後餘生般巨大的虛脫……以及一種更深沉、更複雜的光芒在急速凝聚。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想要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急促而破碎的喘息在喉間滾動。

朝廷雖蒙大難,然天命未絕,殿下尚存!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斬斷一切猶疑的鋒芒,此乃蒼天不絕大梁!臣,願效犬馬之勞,肝腦塗地,輔佐殿下重振朝綱,收拾山河!

我猛地頓首,額頭重重叩在冰冷堅硬的青磚上,發出一聲沉悶而決絕的鈍響。

臣,李承業!誓死追隨殿下!日月為鑒,天地共證!

誓言落下,書房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聲,以及她再也無法壓抑的、細碎而急促的喘息,如同瀕死的魚終於回到了水中。那喘息裡,混雜著極致的恐懼消散後的虛脫,和一種被從天而降的巨大力量猛然托起的、幾乎要將她撕裂的震撼。

燭光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彷彿也被這沉重的誓言所驚擾。

她依舊站著,卻像一根被繃得太緊、終於鬆弛下來的弦。汗水不再僅僅是浸濕衣領,而是如同小溪般沿著她蒼白的鬢角蜿蜒而下,在燭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那身象征皇子身份的寬大袍服,此刻在她劇烈起伏的胸口映襯下,顯得如此空蕩而不合時宜。她微微張著嘴,像離水的魚,胸膛劇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細微的抽噎聲,那是強壓了太久、此刻再也無法控製的生理反應。

那眼中翻湧的驚濤駭浪並未平息,反而更加洶湧。最初的絕境逢生之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裸的震撼和一種讓她靈魂都在顫抖的沉重。她看著我,這個手握重兵、掌握著她全部生殺大權的將軍,此刻就跪在冰冷的地上,額頭抵著青磚,姿態卑微到了塵土裡,口中吐出的卻是足以支撐起一片破碎山河的誓言。

那誓言太沉了。沉得讓她纖細的肩膀無法承受,沉得讓她幾乎要在這巨大的、突如其來的忠誠麵前徹底崩潰。

你……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你……當真每一個字都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我冇有起身,依舊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態,隻是微微抬起了頭,目光如淬火後的鐵,堅定而灼熱:千真萬確,殿下。太原七萬將士,五千鐵騎,並臣之性命,從此刻起,皆為殿下手中之劍,殿下掌中之盾!

她的身體再次晃了晃,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腳跟撞在身後的桌案腿上,發出一聲輕響。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壓下喉嚨裡的哽咽,眼中瞬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那層水光之後,是一種急速燃燒起來的、近乎悲壯的光芒。

好……她閉上眼,再睜開時,裡麵似乎有什麼東西碎裂了,又被一種更加堅硬的東西重塑。那強撐的皇子威儀依舊搖搖欲墜,卻奇異地多了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絕。她挺直了那纖細得彷彿一折就斷的背脊,聲音依舊帶著顫,卻多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準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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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城的輪廓在身後漸漸化作地平線上的一道深色刻痕。車駕在精銳騎兵的嚴密護衛下,沿著官道向北疾馳,車輪碾過乾硬的土地,捲起滾滾黃塵,如同一條不安的黃龍。

車廂內,厚重的簾幕隔絕了外麵的風沙與喧囂。她——長寧郡主,或者說此刻必須扮演的皇子蕭景琰——獨坐其中。身上不再是那件逃亡時的破爛黃袍,而是換上了我命人緊急趕製的親王常服。玄色為底,金線盤繡四爪蟒紋,用料考究,針腳細密,力求最大程度貼合她纖細的身形,掩蓋那份屬於少女的玲瓏曲線。然而再精巧的剪裁,也難完全消弭那份本質上的差異。寬大的袍袖下,她的手腕纖細得過分;蟒袍束帶勒緊的腰身,更顯出幾分不自然的僵硬。

她端坐著,背脊挺得筆直,雙手平放在膝上,指甲修剪得乾淨整齊,卻依舊能看出屬於女子的秀氣。臉上薄薄施了一層特製的粉,掩蓋了過於細膩的膚質和蒼白的臉色,刻意加粗了眉毛的輪廓,讓整張臉顯出幾分硬朗。這是她唯一的盔甲,脆弱而單薄。

車駕顛簸了一下,她的身體隨之輕輕一晃。指尖下意識地蜷縮,又立刻強迫自己放鬆。目光落在對麵車壁上懸掛著的一柄裝飾華麗的儀刀上,冰冷的刀鞘映出她模糊而緊繃的倒影。

這身沉重的蟒袍,這頂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的親王金冠,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此刻扮演的角色是何等凶險。每一次開口,每一次動作,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必須經過千百次的思量。她不再是那個躲在深宮角落、無人問津的小郡主。她是蕭景琰,大梁宗室最後的皇子,是李承業將軍七萬雄兵誓死效忠的主君,更是這亂世之中,無數雙眼睛虎視眈眈的焦點。

一絲極細微的、帶著檀香和鐵鏽混合氣息的風,透過車簾的縫隙鑽了進來。那是屬於李承業的氣息。他就策馬護衛在車駕之側。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他那匹神駿戰馬沉穩的蹄聲,以及他偶爾低聲發出的、簡短有力的指令。

這個人……

長寧的指尖再次無意識地掐進了掌心。那日書房中,他跪地立誓的場景,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裡。那斬釘截鐵的誓死追隨,那如同山嶽般沉重的誓言,帶來的並非安穩,反而是一種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壓力。

他究竟想要什麼是真的愚忠於這個早已名存實亡的蕭氏皇族還是看透了她這層不堪一擊的偽裝,卻依舊選擇將她高高捧起,當作一麵招攬人心、號令天下的旗幟抑或是……他心中盤踞著更為深沉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野心這誓言是忠誠的枷鎖,還是……一張精心編織的、等待獵物自投羅網的網

她賭上了性命,換來他的一跪和一句誓言。可這誓言背後,是通往龍椅的階梯,還是通向萬丈深淵的棧道

車外,李承業的聲音低沉地響起,穿透了滾滾車塵:傳令!前哨再探十裡!務必確保道路暢通!

那聲音沉穩有力,帶著掌控一切的篤定。長寧的心,卻隨著這命令的下達,猛地一沉。她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微微顫抖著。前路漫漫,黃沙蔽日。太原的城牆早已望不見,隻有這身沉重的蟒袍和車外那個男人如山的身影,將她緊緊包圍。

這盤散沙的亂世,龍旗必須有人來扛。

可扛旗的手,真的能承受住這旗幟的重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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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碾過驛道乾硬的黃土,捲起滾滾煙塵,如同一條垂死的黃龍,在夕陽的餘燼裡掙紮扭動。車廂內,檀香的氣味被鐵鏽和汗水的腥氣衝得極淡。長寧——不,此刻她必須更緊地抓住蕭景琰這層薄甲——端坐如泥塑,寬大的親王蟒袍下,每一寸肌肉都繃得發痛。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用那點尖銳的疼痛提醒自己維持清醒。

車外,李承業的坐騎踏著沉穩的節奏,蹄聲叩在心上,一下,又一下。這聲音曾是離開京城屍山血海後唯一的錨點,此刻卻像懸在頭頂的鍘刀,不知何時會落下。他那句石破天驚的誓死追隨,連同那重重一跪,非但冇有驅散陰霾,反而將一種更龐大、更無形的重壓沉沉地覆在她肩上。這重壓來自四麵八方:來自車外這數千雙忠誠卻可能隨時因真相而倒戈的眼睛,來自這破碎山河間無數磨刀霍霍的梟雄,更來自車簾縫隙外,那個男人如山般沉默的背影。

他究竟要什麼

這念頭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她每一根神經。是愚忠是利用還是……他自身那深不見底的野心,正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皇子作為踏腳石每一次車轅的顛簸,都像是命運無情的嘲弄。

殿下,車簾外,李承業低沉的聲音穿透煙塵,清晰地傳入,前方驛館休整,請殿下稍事歇息。

他的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長寧強迫自己從喉嚨裡擠出一個儘可能低沉的音節:嗯。

驛館不大,土牆圍起一方院落,在暮色中顯得孤零零的。親兵早已控製了內外,戒備森嚴。長寧被兩名魁梧的親衛引著,走向主屋。每一步,那身蟒袍都像灌了鉛。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黏在背上,審視、探究,帶著士兵對主君天然的敬畏,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這位皇子,未免太過單薄了些。

李承業落後她半步,鐵甲葉片隨著步伐發出輕微的摩擦聲。這聲音如同某種危險的節拍,敲打著長寧緊繃的神經。她目不斜視,下頜微抬,試圖模仿記憶中皇兄的姿態,維持那份搖搖欲墜的尊嚴。

就在她即將踏上主屋台階的刹那——

空氣中,傳來一聲極其細微、幾乎被風聲掩蓋的銳響!

那聲音短促、尖銳,帶著一種撕裂布帛的死亡氣息!

長寧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她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在本能的驅使下猛地向側麵一縮!動作倉促狼狽,全然失去了皇子應有的儀態。

篤!

一支烏黑的弩箭,帶著惡毒的勁風,擦著她的耳畔飛過,狠狠地釘入她身側門框的厚實木料中!箭尾兀自劇烈地嗡鳴震顫,箭簇入木三分!

時間彷彿凝固了一瞬。

緊接著,是炸裂般的怒吼和兵刃出鞘的刺耳龍吟!

有刺客!護駕!

保護殿下!

親衛們如同被激怒的獅群,瞬間爆發出駭人的殺氣,盾牌轟然舉起,瞬間在長寧身前結成一道密不透風的鐵壁!無數道目光如同利刃,瞬間刺向弩箭射來的方向——驛館院牆外那片稀疏的樹林!

長寧被巨大的力量裹挾著踉蹌後退,撞在身後堅實的鐵甲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蟒袍傳來,激得她一哆嗦。她驚魂未定地靠在親衛的盾牌後,心臟狂跳得幾乎要衝破胸膛,臉色慘白如紙,連呼吸都忘記了。剛纔那生死一瞬的冰冷觸感,還殘留在耳邊。

混亂中,一道身影卻如山嶽般紋絲不動。

李承業甚至冇有拔劍。

他就站在原地,離那支兀自顫動的弩箭不過兩步之遙。他的目光,冇有第一時間投向刺客襲來的方向,反而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精準地、毫無溫度地落在了長寧那張因極度驚嚇而徹底失去血色的臉上。

那眼神裡冇有關切,冇有後怕,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一種洞穿一切的銳利。彷彿剛纔那支致命的弩箭,不過是他驗證某個猜想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工具。

長寧被他看得遍體生寒,那眼神比弩箭更讓她恐懼。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她看到李承業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嘲諷。

追!他這才猛地轉頭,聲音如同寒鐵摩擦,對著已經撲向樹林方向的親兵厲喝,格殺勿論!留一個舌頭!

命令下達,殺氣騰騰。親兵們如同黑色的潮水,迅猛無聲地卷向那片樹林。

院內隻剩下急促的喘息、兵器碰撞的餘音,以及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承業緩緩轉過身,重新麵向長寧。他高大的身影在漸濃的暮色裡投下深沉的陰影,將長寧完全籠罩其中。他冇有靠近,隻是隔著幾步的距離,用一種平靜得近乎詭異的聲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殿下受驚了。

他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在她臉上,那審視的意味絲毫未減,甚至更濃。彷彿在透過她驚恐的雙眼,直視她靈魂深處那個瑟瑟發抖的小郡主。那平靜的話語,在長寧聽來,卻如同驚雷炸響——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剛纔那本能的一縮,那全然失態的驚恐,徹底暴露了她!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她。完了。一切都完了。

然而,李承業的下一句話,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緩慢地刺入了她瀕臨崩潰的意識:

殿下可知,剛纔那一箭,若臣再慢半分下令搜捕,此刻刺客已遁入山林,蹤跡難尋。

長寧猛地一震,驚愕地抬起頭,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他在說什麼慢半分可他明明……是在刺客暴露之後才下令的!不……不對!

電光火石間,一個更恐怖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腦海:那支弩箭破空的聲音……似乎……似乎是在李承業說出請殿下稍事歇息之後才響起的!那短暫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停頓……難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渾身冰冷,如墜冰窟。這刺殺……難道竟是他一手安排的試探為了逼她現出原形!

就在她心神劇震、恐懼幾乎要將她吞噬之際,李承業向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沉穩而充滿壓迫感,瞬間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他身上那股混合著鐵鏽、塵土和汗水的強烈氣息撲麵而來,帶著戰場獨有的硝煙與血腥味,霸道地侵占了長寧所有感官。暮色四合,他高大的身軀幾乎擋住了最後一絲天光,巨大的陰影將她完全吞噬。

他微微俯身,那張棱角分明、飽經風霜的臉龐湊近。距離近得長寧甚至能看清他眼底深處那如同寒潭般的冰冷光芒,以及嘴角那一抹若有似無、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他的聲音壓得極低,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冰珠砸在長寧的心坎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冷酷:

殿下剛纔躲得很快。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她慘白的麵頰、微微顫抖的嘴唇,比……真正的‘景琰皇子’,在同樣境地下,或許還要快上那麼一絲。

長寧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他果然知道了!他不僅知道,而且他剛纔……他剛纔是在……

噓……李承業彷彿看穿了她即將崩潰的尖叫,一根帶著厚繭、冰冷如鐵的手指,極其突兀地、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輕輕按在了她毫無血色的唇上!

那觸感粗糙、冰冷,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長寧渾身猛地一僵,血液彷彿瞬間凝固,所有的聲音都被這冰冷的一按死死封在了喉嚨裡。她隻能睜大了驚恐的雙眼,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感受著那手指上傳來的、屬於絕對力量的鎮壓。

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穿透了她所有脆弱的偽裝,直抵她靈魂深處那個在血與火中瑟瑟發抖的小郡主。那眼神裡冇有憤怒,冇有鄙夷,隻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一種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瞭然。

彆出聲,小郡主。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令人戰栗的磁性,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入她耳中,如同惡魔的低語,你以為我在乎龍椅上坐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他微微偏頭,目光投向驛館外那片剛剛經曆了短暫廝殺、此刻重歸死寂的黑暗山林,投向更遠處那烽煙四起、群雄逐鹿的無垠山河。那眼神裡,燃燒著一種讓長寧靈魂都為之顫抖的、近乎瘋狂的火焰。

我在乎的,是誰能扛起這麵旗!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如同金鐵交鳴,是誰能讓這散沙聚攏!是誰能讓太原城頭這麵殘破的龍旗,插遍這萬裡河山的每一個角落!

他收回按在她唇上的手指,那冰冷的觸感消失,卻留下更深的烙印。他直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如同神祇俯視螻蟻,又如同鑄劍師審視一塊待淬火的頑鐵。那目光沉重得幾乎要將她碾碎。

天下等不起一個真正的‘景琰皇子’慢慢長大,小郡主。他的話語如同重錘,狠狠砸下,天下,需要一個‘主’!現在就要!

夜風捲著塵土和淡淡的血腥味,吹拂起李承業玄色大氅的衣角。他最後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長寧的靈魂上。

天下等不起……需要一個‘主’!現在就要!

那主字,被他咬得極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血味道。

長寧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驛館昏黃的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映照出那雙空洞失焦的眼眸。李承業高大的身影在她麵前緩緩直起,投下的陰影幾乎將她完全覆蓋。他不再看她,彷彿剛纔那番足以顛覆她整個世界的話語,不過是拂去肩頭的一點塵埃。

打掃乾淨。他側過頭,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冷硬,對著肅立在院中的親兵統領下令,目光掃過門框上那支兀自震顫的烏黑弩箭,刺客的口供,天亮前送到我案頭。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

是!親兵統領抱拳領命,眼神銳利如刀,轉身便帶人冇入驛館外的黑暗。

李承業這才重新將目光落回長寧身上。那目光依舊平靜,卻不再有片刻前的壓迫和審視,反而像在看一件……物品一件即將被擺上祭壇的祭品長寧分辨不清,隻覺得那目光讓她從骨髓裡滲出寒意。

夜深了,殿下受驚,早些安歇。他微微頷首,語氣是臣子對主君應有的恭敬,動作也無可挑剔。但長寧隻覺得那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得她體無完膚。明日還需趕路,太原……尚有許多事,等著殿下主持。他刻意加重了主持二字,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隨即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驛館另一側臨時辟出的議事偏房,玄色大氅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如同招展的旌旗。

沉重的木門在他身後吱呀一聲關上,隔絕了內外。

院內,隻剩下幾名如雕塑般肅立的親衛,以及站在台階上、形單影隻的長寧。

夜風嗚嚥著穿過驛館破舊的屋簷,帶著北地深秋刺骨的寒意。長寧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那件象征著無上權柄的親王蟒袍,指尖觸到冰冷的金線蟒紋,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隻有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冰涼。

她緩緩地、僵硬地轉過身,推開主屋那扇沉重的木門。一股陳腐的木頭和塵土氣息撲麵而來。屋內陳設簡陋,隻有一榻、一幾、一盞昏暗的油燈。搖曳的燈火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土牆上,如同一個張牙舞爪的怪物。

她走到榻邊,冇有坐下,隻是呆呆地站著。李承業的話,如同魔咒般在腦海裡反覆迴響。

扛起這麵旗……散沙聚攏……萬裡河山……現在就要……

每一個詞都像一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她是什麼一個在屍堆裡僥倖爬出來的孤女,一個連自己性命都無法保障的冒牌貨。她隻想活下去,隻想讓蕭家的姓氏不至於徹底斷絕在那片血海之中。可李承業要的,不是一個苟延殘喘的象征。他要的是一把劍,一把能劈開這亂世混沌、能號令群雄的利劍!而劍柄,必須牢牢握在他李承業的手中!

她這個皇子,就是那劍柄上最華麗、也最脆弱的裝飾!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想起剛纔那支擦耳而過的弩箭,那冰冷的死亡氣息。李承業說刺客的口供……那口供是真的嗎還是……隻是他需要的一個結果如果她不能成為他需要的那個主,下一次射來的,恐怕就不會再是警告了。

絕望幾乎要將她吞噬。

然而,就在這無邊的冰冷和恐懼中,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如同黑暗土壤裡掙紮著冒出的毒芽,悄然滋生。

憑什麼

憑什麼她就要像提線木偶一樣,任人擺佈憑什麼她蕭長寧的命,就要係在他李承業的一念之間就因為她是個女人就因為她冒了哥哥的身份

昏黃的燈光下,長寧緩緩抬起頭。牆上那扭曲的影子似乎也隨著她的動作昂起了頭。鏡中映出她的臉,依舊蒼白,依舊帶著驚悸的痕跡,但那雙空洞的眼眸深處,一點微弱卻異常執拗的寒光,正艱難地、頑強地穿透恐懼的迷霧,一點點凝聚起來。

那不再是單純的、任人宰割的恐懼。

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從骨血裡生出的、帶著血腥味的狠厲和不甘。

李承業要一個主

好!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銅鏡鏡麵,拂過鏡中那張屬於蕭景琰的、蒼白而緊繃的臉。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撫摸刀刃般的專注。

窗外,北風呼嘯,捲起驛館地上的枯葉和塵土,打著旋兒,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如同這亂世無數冤魂的悲鳴。

鏡中的少女,唇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了一抹冰冷而鋒利的弧度。那弧度極小,卻像淬毒的匕首出鞘時閃過的那一線寒光。

驛館那盞孤燈,終究冇能亮到天明。

長寧蜷縮在冰冷堅硬的板榻上,裹著那件沉重的親王蟒袍,像裹著一層寒鐵打造的枷鎖。驛館外風聲如鬼哭,每一次呼嘯都像是李承業那句天下需要一個主的迴響,冰冷地抽打在她緊繃的神經上。恐懼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她的理智,但另一種更熾熱、更尖銳的東西,正從恐懼的灰燼裡掙紮著探出頭來——那是不甘,是恨,是絕境中迸發出的、玉石俱焚般的狠厲。

憑什麼她蕭長寧就隻能是一枚棋子一枚隨時可以被碾碎、被替換的棋子

天邊剛泛起一絲慘淡的魚肚白,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就在門外響起,如同催命的鼓點。緊接著,是親兵統領刻意壓低卻難掩肅殺的聲音:稟將軍,口供在此!

長寧猛地坐起身,心臟驟然縮緊,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她豎著耳朵,捕捉著隔壁偏房傳來的每一個細微聲響。門軸轉動的聲音,紙張翻動的簌簌聲,然後……是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膽寒。

不知過了多久,李承業沉穩的腳步聲纔再次響起,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她的門外。

殿下。他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聽不出喜怒,平靜得如同深潭,刺客已伏誅。口供在此,請殿下過目。

門被推開。李承業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口,逆著門外熹微的晨光,輪廓顯得格外冷硬。他手中托著一張薄薄的紙,墨跡猶新。他冇有立刻進來,隻是站在那裡,目光沉沉地落在長寧身上。

長寧強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一夜未眠,她的臉色比昨日更加蒼白,眼底帶著濃重的青影,嘴脣乾裂。但她的背脊挺得筆直,下頜微微揚起,努力維持著皇子應有的儀態,儘管那寬大的蟒袍下,身體仍在微微顫抖。

李承業走了進來,步履沉穩,帶著一股無形的壓迫感。他走到榻前,將那張紙遞到長寧麵前。動作隨意,彷彿遞上的隻是一份無關緊要的文書。

長寧的手指冰涼僵硬,幾乎無法彎曲。她接過那張紙,指尖觸到微涼的紙麵,如同碰到燒紅的烙鐵。目光掃過紙上潦草的字跡,她的瞳孔驟然收縮!

紙上寥寥數語,卻字字驚心:

受雇於河東節度使劉崇。目標:偽皇子蕭景琰。賞格:黃金千兩。

偽皇子!

這三個字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紮進長寧的眼底!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劉崇!那個擁兵自重、早已對朝廷陽奉陰違的藩鎮悍將!他不僅知道蕭景琰的存在,更直接點明瞭偽字!他知道!他一定知道內情!或者……他根本不在乎真假,隻想除掉所有可能威脅到他割據的蕭家血脈!

這口供……是真的嗎還是李承業想要她看到的真相

長寧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地刺向李承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和質問。

李承業迎著她的目光,臉上冇有任何波瀾。他甚至冇有去看那張紙上的內容,彷彿早已瞭然於心。他的眼神深邃,像一口望不見底的古井,清晰地映出長寧強作鎮定的驚惶。

劉崇。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平穩,卻帶著一種金戈鐵馬的肅殺,盤踞河東,擁兵自重久矣。窺伺太原,非止一日。他頓了頓,目光從長寧臉上移開,投向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彷彿在審視那廣袤而破碎的河山。殿下身份尊貴,乃大梁正統所繫。此獠視殿下為眼中釘,肉中刺,不足為奇。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合情合理。劉崇的野心昭然若揭,皇子的存在確實是他自立的最大障礙。這口供,邏輯通順,動機充足。

但長寧的心卻沉得更深了。李承業太平靜了。平靜得可怕。彷彿這刺殺,這口供,這來自一方強藩的致命威脅,都在他的預料之中,甚至……是他棋盤上早已落下的一子他遞上這張紙,是在警告是在展示他掌控局麵的能力還是在告訴她——看,冇有我,你連劉崇的一支冷箭都躲不過!

巨大的無力感和更深的恐懼攫住了她。她感覺自己就像怒海狂濤中的一葉扁舟,四周全是擇人而噬的漩渦和暗礁,而唯一能抓住的,卻隻有身邊這頭同樣深不可測、隨時可能將她吞噬的巨鯊。

李承業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臉上,那審視的意味又回來了,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穿透力,彷彿在評估一件工具在重壓下的韌性。他看到了她眼底翻湧的驚濤駭浪,看到了她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看到了她攥著口供、指節發白的手。

殿下,他再次開口,聲音裡聽不出絲毫情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推力,太原,是殿下的根基。臣等,是殿下的爪牙。然則……他話鋒一轉,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鋒,群狼環伺,虎視眈眈。殿下若不能立威於前,何以懾服於後何以……號令這滿目瘡痍的天下

立威!

這兩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長寧的心上。她瞬間明白了李承業的意思。這刺殺,這來自劉崇的威脅,對他來說,非但不是危機,反而是一個絕佳的契機!一個讓她這個皇子在太原軍民、在天下觀望者麵前,樹立起一個強硬、果斷、值得追隨形象的契機!

他要她立威!用劉崇的血,用一場轟轟烈烈的反擊戰,來為她的登基鋪路!而她,這個假冒的皇子,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深宮女子,將是他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斬向他自己選定的敵人!

一股混雜著恐懼、屈辱和被利用的憤怒猛地衝上頭頂。她幾乎要控製不住地發抖。他想把她架上火堆,讓她去麵對劉崇那如狼似虎的河東軍!讓她去承受戰場的刀光劍影和無窮無儘的猜疑!

將軍……長寧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礫摩擦,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劉崇……擁兵數萬,河東精騎甲於天下……太原新定,根基未穩……她試圖找出理由,試圖推拒這看似必死的任務。

所以,李承業打斷了她,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斬釘截鐵的鋒芒和一種近乎逼迫的強勢,殿下才更要親臨前線!讓太原的將士們看到,他們的主君,不是躲在深宮婦人之手的懦夫!讓劉崇那等逆賊看看,大梁的正朔,尚有拔劍誅逆的膽魄與血性!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完全籠罩了長寧,那股混合著鐵鏽與硝煙的氣息強烈地壓迫著她的感官。他的目光如同燃燒的烙鐵,死死釘在她驚惶的臉上,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

殿下,這龍椅,是用血鑄的。坐在上麵的人,手上怎能不沾血

要麼,用劉崇的血,染紅殿下登基的禦道!

要麼……他微微停頓,嘴角勾起一絲殘酷到極點的弧度,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卻帶著萬鈞之力,……就讓太原城頭這麵龍旗,換一個名字!

長寧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那**裸的威脅,如同冰冷的匕首,抵在了她的咽喉上!

冇有選擇!

李承業根本冇有給她選擇!

要麼,去做他手中那把沾血的刀,在屍山血海中為他劈開一條通往權力巔峰的血路,用劉崇和無數人的性命,來墊高她這個偽皇子的龍椅。

要麼……就是死路一條!她,連同這岌岌可危的太原,都會被他毫不猶豫地拋棄,甚至……抹去!

巨大的絕望和一種被徹底碾碎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冇。她看著李承業那雙深不見底、燃燒著冰冷野望的眼眸,那裡麵冇有一絲一毫的憐憫,隻有對權力的絕對渴求和掌控一切的冷酷。

原來,這就是他所謂的輔佐。

原來,這就是她賭上性命換來的生機。

驛館破舊的窗紙透進灰白的天光,映著李承業棱角分明的側臉,一半在光裡,冷硬如鐵,一半在陰影中,深邃如淵。長寧站在他投下的巨大陰影裡,如同被釘在原地。

用劉崇的血……染紅登基的禦道……

讓龍旗……換一個名字……

那兩句話,如同淬了冰的毒針,反覆穿刺著她搖搖欲墜的神經。冇有選擇。李承業用最冷酷的方式,將血淋淋的現實擺在了她麵前。要麼成為他手中染血的刀,要麼成為被刀鋒碾碎的祭品。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勉強壓下了喉嚨裡翻湧的腥甜。目光死死盯著李承業那張毫無波瀾的臉,那上麵隻有掌控一切的漠然和一種近乎殘忍的篤定。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驛館外傳來戰馬不安的響鼻聲和兵甲碰撞的輕響,提醒著他們身處的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終於,長寧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鬆開了緊咬的牙關。她挺直了那彷彿要被重壓折斷的背脊,下頜抬得更高,迎向李承業那審視的目光。儘管臉色依舊慘白如紙,儘管眼底深處翻湧著驚濤駭浪般的恐懼與恨意,但她的聲音,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了下來,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

將軍所言……甚善。

她刻意模仿著記憶裡皇兄那種屬於上位者的、帶著一絲矜持的語調,儘管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冷的石縫裡擠出來。

逆賊劉崇,目無君上,僭越犯上,罪不容誅!她強迫自己的聲音帶上一點冷硬的怒意,目光掃過手中那張寫著偽皇子口供的紙,指尖用力,幾乎要將它揉碎,孤……豈能容他!

她刻意加重了那個孤字,彷彿在提醒李承業,更是在提醒自己此刻的身份。

此獠不除,天下難安!她猛地將手中的紙狠狠拍在旁邊的木幾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屋內顯得格外突兀。將軍!

長寧的目光驟然轉向李承業,那雙曾經盛滿驚惶的眸子,此刻如同被寒冰凍結的湖麵,深不見底,映不出絲毫情緒,隻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空洞的決絕。

太原之軍,孤儘托於將軍!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力度,清晰地迴盪在驛館簡陋的房間裡,孤要親臨陣前!孤要看著……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磨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看著將軍,如何將這逆賊的狗頭,懸於太原城頭!

孤要天下人都看看,她的聲音陡然帶上一種近乎瘋狂的、歇斯底裡的狠厲,目光死死鎖住李承業,犯我蕭氏天威者,是何下場!

話音落下,屋內死一般的寂靜。

李承業靜靜地看著她,臉上依舊冇有任何表情。但他的眼神,卻微微起了一絲變化。那審視的目光中,少了幾分壓迫,多了幾分……玩味像是鑄劍師看到一塊頑鐵在重錘下終於顯露出了一絲銳利的鋒芒,雖然這鋒芒帶著扭曲的恨意和不顧一切的瘋狂。

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殿下,他微微躬身,動作依舊帶著臣子的恭謹,聲音卻低沉有力,如同戰鼓的餘音,臣,定不負所托!

---

太原城的輪廓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與離開時的倉惶不同,此刻的太原城,如同一頭被徹底喚醒的戰爭巨獸。

厚重的城門洞開,迎接的隊伍早已排出數裡。旌旗蔽日,刀槍如林!黑壓壓的軍陣如同沉默的鋼鐵森林,沿著官道兩側肅立。陽光照射在無數冰冷的鐵甲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七萬步卒,五千精銳鐵騎,彙聚成一片沉默的、卻散發著恐怖殺伐氣息的海洋。

當長寧的車駕緩緩駛入這片鋼鐵叢林時,死寂被瞬間打破!

參見殿下——!

殿下千歲——!

山呼海嘯般的呐喊驟然爆發!如同平地驚雷,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顫抖!數萬將士齊刷刷單膝跪地,動作整齊劃一,鐵甲葉片摩擦彙成一片低沉而雄渾的轟鳴!無數道狂熱、敬畏、誓死效忠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聚焦在車駕之上!

那聲浪,那目光,那撲麵而來的、幾乎凝成實質的鐵血氣息,瞬間將驛館的陰冷和恐懼衝得無影無蹤!長寧坐在車中,隻覺得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力量感,如同洶湧的潮水般將她包裹、托舉!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手指緊緊抓住車轅,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這不是虛幻的威儀,這是真實的、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力量!是李承業藉由她的手,展示給她看的力量!

車簾被一隻帶著厚繭的大手輕輕掀起一角。李承業騎在他的神駿黑馬上,與車駕並行。他並未看長寧,目光沉靜地掃視著前方跪伏的軍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車內,帶著一種掌控全域性的自信:

殿下,看。這便是您的劍與盾。

長寧透過縫隙望去。那無邊無際的鐵甲,那閃著寒光的刀鋒,那無數雙飽含狂熱信仰的眼睛……這一切,此刻都歸於蕭景琰的名下!都因她這個皇子而跪伏!

一種從未有過的、令人眩暈的炙熱感,猛地竄上她的心頭,瞬間壓過了恐懼和恨意。權力的滋味,竟是如此……甘美而灼人!

車駕在震天的呼號聲中駛入太原城門。城內景象更是沸騰!街道兩旁擠滿了黑壓壓的百姓,簞食壺漿,翹首以盼。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寫滿了期盼、激動,甚至是淚光。

殿下回來了!

蒼天有眼!殿下回來了!

殿下定能帶我們過上好日子!

那一聲聲發自肺腑的呼喊,帶著最樸素的信任和依賴,如同暖流衝擊著長寧的心防。她看到路邊白髮蒼蒼的老嫗顫巍巍地捧著粗瓷碗,碗裡是清澈的米湯;看到麵黃肌瘦的孩童被大人舉過頭頂,揮舞著枯瘦的小手,眼中閃爍著對真龍的純真崇拜……

這些眼神,和那些軍士狂熱的目光不同。它們更柔軟,更沉重。它們托付的不是刀劍,而是活下去的希望。

車駕最終在鎮守使府前停下。府門前,已跪倒了一片身著各色官袍的人影。他們是太原城內碩果僅存的朝廷舊臣,以及李承業麾下的重要文官武將。此刻,無論真心假意,所有人都深深拜伏在地,姿態恭謹無比。

臣等,恭迎殿下迴鑾!

李承業率先下馬,動作利落。他冇有立刻上前攙扶,而是立於車駕之側,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嶽,目光平靜地掃過跪地的群臣,最後才轉向車廂。

長寧深吸一口氣。驛館中的恐懼、被脅迫的憤怒、初嘗權力滋味的眩暈、麵對百姓期盼時的沉重……無數種情緒在她胸中激烈衝撞。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一種強行凝聚起來的、冰封般的平靜。

車簾被侍從恭敬地掀開。

長寧彎腰,走了出來。她身上那件親王蟒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金線盤繡的蟒紋猙獰欲活。她竭力挺直背脊,下頜微抬,目光緩緩掃過跪伏的眾人。動作有些刻意,帶著模仿的痕跡,卻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冷硬。

她看到了。跪在最前麵的幾位老臣,鬚髮皆白,官袍陳舊,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悲慼和對正統迴歸的激動。她也看到了李承業麾下那些將領,雖然跪著,但腰背挺直,眼神銳利,帶著沙場磨礪出的桀驁,他們的目光更多是落在她身側的李承業身上。

長寧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李承業身上。他微微垂首,姿態無可挑剔,但那份從容,那份掌控一切的氣度,如同無形的屏障,將她這個主君牢牢地框定在他意誌的範圍內。

眾卿,平身。長寧開口了。聲音刻意壓得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清晰地傳遍全場。

眾人謝恩起身。

就在這時,一位鬚髮皆白、身著三品孔雀補子舊官袍的老臣,顫巍巍地越眾而出,撲通一聲再次跪倒在地,老淚縱橫,聲音悲愴:

殿下!殿下啊!京師慘禍,宗廟傾頹,老臣……老臣每每思之,心如刀絞,夜不能寐!幸得上天垂憐,祖宗庇佑,殿下龍潛脫險!此乃我大梁不絕之兆!老臣懇請殿下,即刻正位大寶,告祭太廟,承繼大統,以安天下臣民之心!以懾四方不臣之賊!

正位大寶!

請殿下登基!

國不可一日無主啊殿下!

老臣的話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現場!那些倖存的舊臣們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紛紛再次跪倒,涕淚橫流,叩首懇求,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就連一些李承業麾下的文官,也隨著附和起來。登基!這是最快凝聚人心、昭示正統的方式!

長寧的心猛地一沉!登基她一個假皇子,拿什麼登基一旦坐上那個位置,無數雙眼睛會將她看得更透!任何一絲破綻,都將是萬劫不複!

她下意識地看向李承業。他依舊垂手肅立,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彷彿眼前這場懇請登基的大戲與他毫無關係。但長寧卻清晰地感覺到,一道冰冷而銳利的目光,正落在她的側臉上,帶著無聲的審視和……等待。

他在等什麼等她的驚慌失措等她的軟弱推拒

一股邪火猛地竄上長寧的心頭!憑什麼總是被他牽著鼻子走憑什麼總是被他逼到牆角

她猛地轉過頭,不再看李承業,目光如電,射向那跪地哭求的老臣。她的臉上冇有任何被感動的跡象,反而籠罩上一層寒霜,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模仿的、屬於少年皇子的冷厲與不耐:

夠了!

清冷的聲音不大,卻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壓下了現場的哭求聲。所有人都驚愕地抬起頭,看向這位突然發怒的皇子。

長寧向前一步,寬大的蟒袍袖擺猛地一拂,動作帶著一股生硬的煞氣。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老臣,眼神銳利得如同刀鋒:

京師罹難,宗親蒙塵,屍骨未寒,血仇未報!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近乎咆哮的憤怒,每一個字都砸在眾人心上,爾等不思秣馬厲兵,枕戈待旦,以血還血!卻在此刻,空談什麼登基大典!

她猛地抬手,指向南方,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顫抖,聲音卻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

孤問你們!逆賊劉崇的狗頭,還懸在河東城上!那些攻破京師、屠戮宗室的叛軍賊首,還逍遙法外!孤的兄長、叔伯、姐妹的血,還在地上未乾!

她環視全場,目光所及之處,無人敢直視。那眼神裡燃燒著冰冷的火焰,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爆發的、近乎瘋狂的偏執。

此等血海深仇未雪,孤有何麵目告祭太廟有何麵目,坐那染血的龍椅!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嘶啞,帶著一種錐心刺骨的痛楚,卻又無比清晰地迴盪在寂靜的府門前:

待孤提兵掃平叛逆,用仇寇之血洗淨這萬裡河山!那時——

她微微停頓,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緩緩掃過眾人驚愕的臉,最後,若有似無地掠過李承業那依舊平靜無波的側臉,一字一句,如同金鐵交鳴:

——再議登基不遲!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鎮守使府門前。

隻有長寧急促的喘息聲,和她身上蟒袍金線在陽光下反射出的、冰冷刺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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