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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一天,天色黑得早,鉛雲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教室裡瀰漫著汗味、舊書卷味和一種繃緊到極致的、無聲的絕望。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像無數隻蠶在啃噬桑葉,也啃噬著所剩無幾的時間。

除了角落裡的陳默。

他的課桌乾乾淨淨,隻攤著一張舊得發黃、邊緣磨損的八卦圖。他的手指在那些玄奧的符號上緩慢移動,指尖劃過乾、坤、震、巽、坎、離、艮、兌,最終停在中心陰陽魚交纏的位置。他低垂著眼簾,嘴唇無聲翕動,念著隻有他自己才懂的古老口訣。周遭的一切喧囂,那些翻書聲、壓抑的咳嗽、前排女生細小的啜泣,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廢物。前排傳來一聲清晰的、毫不掩飾的嗤笑,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尖銳惡意,裝神弄鬼能幫你考大學

就是,陳半仙兒,算算明天監考老師穿什麼顏色內褲唄另一個聲音立刻跟上,引發一小片壓抑的鬨笑。

陳默的眼皮都冇抬一下。這種話,從小學聽到初中,再聽到現在,早已成了背景裡無意義的雜音。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指尖下那片冰涼而神秘的圖紋裡。卦象在他識海中激烈翻騰、碰撞、重組,無數種未來支離破碎又強行拚合。冷汗順著他額角滑落,滴在八卦圖粗糙的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圓點。身體深處,一種難以言喻的虛弱感像冰冷的藤蔓,正沿著脊椎悄然蔓延、纏繞。

突然,所有混亂的卦象猛地一收!

一道微弱卻極其清晰的啪嗒聲,彷彿來自靈魂深處。所有的碎片瞬間歸位,拚湊出一個石破天驚的結論——金榜題名,獨占鼇頭!狀元之位!

巨大的狂喜像電流般擊中他,幾乎讓他從椅子上彈起來。然而,緊隨狂喜而至的,是更深的冰冷,一種骨髓都被抽乾的寒意。卦象末端,那抹象征他生命線的微弱光芒,在狀元二字璀璨升起的刹那,驟然熄滅,如同燃儘的燭火,隻留下一縷絕望的青煙。

代價。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教室裡令人窒息的汗味和舊書卷氣猛地灌入鼻腔,前排壓抑的啜泣聲變得無比清晰。世界從未如此真實,真實得近乎殘酷。明天之後,金榜題名,然後……燈枯油儘他不甘心!像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腦中炸開:西南!那片古老、神秘、傳說中巫蠱秘術橫行的土地!

……

滇西北的群山沉默地矗立在鉛灰色的天穹下,層巒疊嶂,如同大地凝固的黑色褶皺。空氣又濕又冷,吸進肺裡帶著鐵鏽和腐爛枝葉的腥氣。陳默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泥濘不堪的山道上,沉重的帆布揹包勒得他單薄的肩膀生疼。汗水浸透了他唯一一件還算厚實的舊外套,冷風一吹,刺骨的涼意直往骨頭縫裡鑽。

他已經在這片彷彿冇有儘頭的原始山林裡跋涉了五天。乾糧早已耗儘,最後半塊壓縮餅乾在昨天就著冰冷的溪水嚥了下去。饑餓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胃袋,火燒火燎地疼。腳上那雙廉價運動鞋早就被泥水浸透、磨破,每走一步,冰冷的泥漿都從破口處滲入,腳趾凍得幾乎失去知覺。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撕扯著他的胸腔,肺葉火燒火燎。他扶住一棵粗糙的老樹,樹乾上覆蓋著厚厚的、濕滑的青苔。意識有些模糊,身體裡那點被卦象預示即將耗儘的命數,似乎正在加速流逝。他抬頭望去,前方依舊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叢林,墨綠色的樹冠層層疊疊,望不到頭。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身體順著樹乾滑坐下去時,一陣極其微弱、若有若無的吟唱聲,穿透了厚重潮濕的空氣,飄入他的耳中。

那聲音嘶啞、蒼老,調子古怪,斷斷續續,帶著一種非人的韻律,像某種瀕死野獸的哀鳴,又像山風穿過古老岩洞的嗚咽。不是任何一種他所知的方言。

陳默一個激靈,渙散的目光瞬間凝聚。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聲音是從左前方更高處傳來的。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疲憊和絕望,他咬緊牙關,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撥開擋路的、帶著尖刺的藤蔓和濕漉漉的巨大蕨葉,循著那詭異的聲音,手腳並用地向上攀爬。

聲音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詭異。空氣裡開始瀰漫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草藥苦澀、某種動物腥膻和淡淡**氣息的味道。

終於,他扒開最後一叢茂密的、葉片邊緣像鋸齒一樣的不知名植物,眼前豁然出現一片不大的林中空地。

空地中央,一堆篝火正在陰冷的空氣中跳動,火焰呈現出一種不祥的幽綠色,劈啪作響,卻幾乎感覺不到暖意。篝火旁,一個枯瘦得如同千年老樹根般的人影蜷縮著。那人披著一件幾乎看不出原色、綴滿各種古怪羽毛和細小獸骨的破舊袍子,頭髮糾結灰白,像一團亂糟糟的乾草。

正是這枯槁的老人在吟唱。他乾癟的嘴唇蠕動著,枯枝般的手指以一種違揹人體常理的角度扭曲著,正對著篝火上架著的一個小小陶罐。陶罐裡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散發出更加濃鬱的、令人作嘔的腥臭氣味。罐口上方,絲絲縷縷幾不可見的黑氣盤旋糾纏,偶爾凝聚成極其短暫、模糊的痛苦人臉形狀,又瞬間消散。

巫儺!蠱術!陳默的心臟狂跳起來,血液似乎都在瞬間衝上頭頂。就是這裡!這就是他賭上最後一點命數跋涉至此要找的東西!

他冇有猶豫,用儘全身力氣,跌跌撞撞地撲了過去,重重地摔倒在篝火旁冰冷的泥地上,濺起的泥點甚至沾到了那老人枯槁的腳踝上。

吟唱戛然而止。

篝火旁那枯槁的身影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過頭。火光映照下,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皮膚像揉皺又風乾千年的樹皮,緊貼在嶙峋的骨頭上,眼窩深陷得如同兩個黑洞。最駭人的是那雙眼睛,渾濁發黃,瞳孔深處卻跳躍著兩點針尖般銳利、冰冷的光,彷彿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最深處的汙穢和**。那不是人的眼神,更像是盤踞在腐木深處的老山魈。

陳默被那目光釘在原地,喉嚨發緊,寒意從尾椎骨直竄天靈蓋,比這山林裡的濕冷更刺骨百倍。

……外……鄉……人……

老人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朽木,每一個字都帶著腐朽的氣息,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來。那兩點針尖般的目光在他臉上緩慢地逡巡,像是在評估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又像是在審視一個主動送上門來的祭品。

陳默掙紮著爬起來,不顧膝蓋和手掌被碎石硌出的疼痛,急切地開口,聲音因激動和虛弱而顫抖:大師!我……我快死了!求您救我!教我續命的法子!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付!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嗬嗬嗬……

老人喉嚨裡發出一陣漏風般的怪異笑聲,乾癟的胸腔起伏著,像是破敗的風箱。命……數……儘

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指向陳默的心口,動作快得隻剩一道殘影。

陳默隻覺得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爪狠狠攥住!一陣劇烈的絞痛瞬間傳遍四肢百骸,他悶哼一聲,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身體深處那種油儘燈枯的空虛感,在這隻無形的鐵爪下暴露無遺。

看……見……了……

老人收回手指,渾濁的黃眼珠裡那兩點針尖般的寒光似乎亮了一些,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殘忍和興味,想……活

他歪了歪頭,脖子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吧輕響。

陳默捂著劇痛的心口,大口喘著氣,用力點頭,眼神裡是瀕死野獸般的渴求和瘋狂。

老人咧開嘴,露出僅存的幾顆黑黃殘牙,那笑容扭曲而詭異。他不再說話,隻是伸出枯瘦如柴、指甲尖利烏黑的手,指向那堆燃燒著幽綠色火焰的篝火,指向那個咕嘟作響、冒著詭異黑氣的陶罐。

火焰跳躍,映照著老人非人的臉孔,也映照著陳默蒼白臉上孤注一擲的決絕。幽綠色的光在他們之間流淌,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一種無聲的交易,在這片隔絕人世的密林深處,在邪異的火焰和蠱物的腥臭中,悄然達成。

……

三年後,京華大學。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將寬敞豪華的獨立學生公寓照得一片明亮。空氣裡瀰漫著昂貴香薰的甜膩氣息。陳默穿著剪裁合體的定製襯衫,慵懶地靠在意大利真皮沙發上,指尖隨意地劃過平板電腦光滑的螢幕,上麵顯示的是一份他剛剛完成的量子力學前沿課題論文。窗外,校園裡綠樹成蔭,莘莘學子步履匆匆,構成一幅生機勃勃的圖景。

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像一個冷漠的看客。

公寓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格子襯衫、戴著黑框眼鏡的男生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熬夜的疲憊和一絲藏不住的興奮。他是陳默大學裡唯一走得近的同學,叫李維,物理係的學霸,老實,勤奮,甚至有點木訥。

陳默!你看!李維快步走到沙發邊,手裡揚著幾張列印紙,眼睛發亮,你上次提的那個關於‘量子糾纏態在資訊加密傳輸中概率坍塌模型’的構想,我順著推演下去,竟然發現了一個全新的突破口!你看看這個公式鏈,簡直太漂亮了!

他激動地把稿紙遞到陳默麵前,指尖因為興奮而微微顫抖。

陳默的目光從平板電腦上移開,淡淡地掃了一眼稿紙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天書般的符號和公式。他一個字都看不懂。但這不重要。他隻需要知道,李維推導出的這個成果,足以震動整個理論物理界。很快,它就會成為陳默教授名下又一項耀眼的光環。

一絲極其細微、隻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線,從李維身上延伸出來,帶著蓬勃的活力、純粹的專注和天才的閃光,無聲無息地纏繞上他的指尖,然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貪婪地汲取、吞噬。他能嚐到那運勢的味道,清冽,帶著思維火花的微麻感。

嗯,不錯。陳默的嘴角勾起一個極淡、近乎冇有弧度的笑意,順手接過稿紙,動作隨意得像接過一張外賣傳單,思路很清晰。放著吧,我待會兒細看。

李維絲毫冇有察覺,反而因為這句輕飄飄的不錯而更加振奮,彷彿得到了莫大的肯定: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理解!那我先去實驗室了,還有幾個數據要跑!

他風風火火地轉身,腳步輕快地離開了公寓。

門輕輕合上。

陳默臉上的那點淡笑瞬間消失無蹤,隻剩下深潭般的冷漠。他隨手將那幾張凝聚了李維心血和天賦的稿紙丟在昂貴的紅木茶幾上,像丟棄一堆垃圾。目光落在平板電腦螢幕上,論文署名處刺眼的陳默二字上。

公寓裡安靜得可怕,隻有恒溫空調係統發出極其低微的嗡鳴。陽光依舊燦爛,香薰依舊甜膩,但這片華麗的空間,卻像一個精心打造的黃金囚籠,冰冷而窒息。

一絲微不可查的陰冷,如同細小的毒蛇,悄然爬上他的脊背。他微微蹙了蹙眉,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左腕內側。那裡,皮膚下,幾道極其細小的、扭曲如蚯蚓般的暗紅色紋路若隱若現。每一次進食,這些印記似乎就深一分,冷一分。

叮咚!

門鈴聲突兀地響起,打破了死寂。

陳默起身開門。門外站著兩位穿著深色西裝、神情嚴肅的中年男人,胸口彆著大學教務處的徽章。

陳默同學為首的男人開口,聲音低沉。

是我。有事陳默語氣平淡。

男人的目光銳利地掃過陳默的臉,帶著審視和一種不易察覺的惋惜:請節哀。我們剛剛接到通知,物理係的李維同學……在來學校的路上,發生了意外。

陳默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公寓裡恒溫空調送出的暖風,吹在他臉上,卻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

一輛失控的渣土車……男人頓了頓,似乎有些不忍,人當場就不行了。

空氣凝固了。甜膩的香薰氣味此刻聞起來令人作嘔。陳默的手指在身側微微蜷縮了一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剛纔汲取李維運勢時那微麻的觸感。他沉默了幾秒,喉結滾動了一下,才用聽不出任何波瀾的聲音問:

什麼時候

就在剛纔,大約半小時前。另一位工作人員補充道,語氣沉重。

知道了。陳默垂下眼簾,聲音平板得像一塊冰冷的鐵,謝謝通知。

他後退一步,準備關門。

陳同學,為首的男人似乎還想說什麼,或許是安慰,或許是提醒他可能需要協助處理一些事務。

我需要安靜。陳默打斷了他,語氣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疏離。門在他麵前緩緩合攏,將兩張欲言又止的臉隔絕在外。

厚重的實木門隔絕了外界所有的聲音。奢華公寓裡隻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陳默背靠著冰涼的門板,緩緩滑坐下去,昂貴的定製西褲直接接觸著冰冷的天然大理石地麵。

他冇有悲傷,冇有眼淚。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封的疲憊,和一種早已預料到的、宿命般的荒誕感。

又來了。

每一次飽食天才的運勢,帶來無上的榮耀和便利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這種冰冷的清掃。像一台精密運轉的機器,無情地清除掉為他提供過養料的零件。先是高中時那個總幫他打掩護、偷偷帶飯的胖子同桌,在得知他成為狀元後,遊泳溺亡在家鄉平靜的水庫裡。然後是大學第一個學期,那個被他啟發了靈感、最終論文被他署名的化學係女生,在實驗室裡遭遇了詭異的試劑泄露事故,全身皮膚大麵積腐蝕……

李維,是第三個。

指尖觸碰到的左腕內側,那幾道蚯蚓般的暗紅紋路,此刻傳來清晰的灼痛感,彷彿有烙鐵在皮膚下燃燒。每一次吸取,這印記就深一分,冷一分,也燙一分。這不是力量的象征,這是詛咒的烙印,是纏繞在他靈魂上、吸食他人生命以自肥的毒藤開出的惡之花。

窗外陽光正好,透過落地窗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但這光明照不進他心底的深淵。公寓裡恒溫恒濕,舒適得如同天堂,他卻感覺自己正坐在一口冰冷的、不斷下沉的棺材裡。

他慢慢抬起手,看著自己骨節分明、保養得宜的手指。這雙手,指點過江山,簽下過億萬的合同,此刻卻沾滿了看不見的血汙。一種巨大的、冰冷的噁心感從胃裡翻湧上來,幾乎讓他嘔吐。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心中冰封的麻木。不是為了那些逝去的生命——那種廉價的愧疚早已被一次次冰冷的清掃磨滅殆儘。是為了他自己。他不想再待在這個光鮮亮麗、卻步步殺機的黃金囚籠裡!他需要更安全、更穩定的食物來源。

一個地方的名字,帶著鐵鏽、血腥和絕望的氣息,清晰地浮現在他冰封的腦海深處:監獄。

那裡有的是人。有的是被社會拋棄、被法律宣判、早已被命運打上報廢標簽的人。他們的氣運,是渾濁的、帶著暴戾和罪惡的沉澱物,但……量大,管飽。最重要的是,他們的消亡,不會引來任何多餘的、令人厭煩的目光和調查。甚至,會是一種淨化,一種功勞。

一絲冰冷的、近乎殘酷的笑意,緩緩爬上陳默的嘴角。他扶著門板,慢慢站起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窗。窗外,京華大學校園的青春活力依舊。他伸出手指,輕輕點在冰冷的玻璃上,指尖正對著遠處城市天際線下,那片被高牆電網環繞的、灰暗陰沉的建築群輪廓。

陽光透過玻璃,落在他蒼白的臉上,卻映不出一絲暖意。

……

西南邊陲,某省第一監獄。厚重的鐵門在身後轟然關閉,金屬撞擊的迴音在空曠的通道裡久久震盪,如同巨獸的歎息。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永遠散不去的味道:消毒水、劣質漂白劑、陳舊的汗漬,還有一種更深層的、絕望和戾氣沉澱下來的渾濁氣息。

陳默穿著嶄新的深藍色獄警製服,肩章上的銀色橫杠在通道頂慘白的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他微微垂著眼瞼,步履平穩地走在隊伍最前端,身後跟著另外兩名神情肅穆的獄警。他們正押送著一名新入監的重刑犯。

代號蝮蛇,因製造連環滅門慘案而入獄,手段殘忍,毫無人性。此刻,這個身材矮壯、剃著青皮的男人,腳上拖著沉重的鐐銬,發出嘩啦嘩啦的金屬摩擦聲。他臉上橫貫著一道蜈蚣似的猙獰刀疤,一雙三角眼像淬了毒的玻璃珠,惡狠狠地掃視著通道兩側緊閉的牢門,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暴戾和挑釁。

看什麼看!雜碎!經過一扇牢門時,蝮蛇突然衝著窺視孔裡可能存在的眼睛啐了一口濃痰,聲音嘶啞難聽。

押送的獄警立刻厲聲嗬斥:老實點!‘蝮蛇’!

陳默的腳步冇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皮都冇抬一下。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指尖那常人無法感知的微妙觸感上。

一絲極其渾濁、粘稠,充滿了血腥味和瘋狂囈語般混亂意誌的氣流,正從蝮蛇身上絲絲縷縷地瀰漫出來。它帶著令人作嘔的腥甜,像**沼澤裡冒出的氣泡。這正是他跋涉千裡,捨棄京華大學那片黃金地,來到這鐵窗深處所追尋的食物!

他微微動了動手指,像彈去一粒看不見的灰塵。一道無形的漩渦在他指尖悄然形成,精準地捕捉、攫取住那股汙濁的氣流,然後貪婪地吞噬、煉化。一股帶著強烈刺激性、如同劣質酒精混合著鐵鏽的力量瞬間湧入他的身體。左腕內側,那幾道蚯蚓般的暗紅紋路微微發熱,貪婪地吸收著這股汙濁的能量。

唔……陳默的喉間發出一聲極其輕微、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滿足喟歎。這能量雖然汙穢,卻異常飽腹。它粗暴地沖刷著他經脈中因長期精細飲食(那些天才的純淨氣運)而產生的某種空虛感,帶來一種近乎暴力的充實。代價那汙穢意誌中蘊含的瘋狂碎片,如同細小的玻璃渣,瞬間刺入他的識海,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眩暈。他微微晃了一下頭,強行壓下那股不適,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漠然。

這點微不足道的雜質,比起外麵世界那些鮮活生命消亡後帶來的麻煩,簡直不值一提。

蝮蛇對此一無所知。他被粗暴地推進一間狹小的單人囚室。鐵門哐噹一聲在他身後鎖死。他轉過身,佈滿血絲的三角眼隔著鐵柵欄死死盯住外麵的陳默,咧開嘴,露出滿口黃黑的牙齒,無聲地做了一個極其下流的手勢。

陳默麵無表情地回視著他,眼神平靜無波,像在看一塊會動的石頭。他抬起手,指尖在冰冷的鐵柵欄上輕輕劃過,動作隨意得如同拂去灰塵。

就在他的指尖離開柵欄的瞬間——

咳咳咳……嘔!

囚室裡的蝮蛇突然毫無征兆地劇烈咳嗽起來,彷彿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他佝僂著身體,雙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臉迅速漲成豬肝色,眼球可怕地凸出。他踉蹌著撲向角落那個鏽跡斑斑、接滿自來水的搪瓷水缸,似乎想舀水喝。

噗通!

一聲悶響。

蝮蛇腳下一滑,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臉朝下重重砸在堅硬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雙腿徒勞地蹬踹著,像一條離水的魚。幾秒鐘後,所有的掙紮戛然而止。

囚室裡隻剩下水龍頭滴答滴答的水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通道裡一片死寂。押送蝮蛇的兩名獄警目瞪口呆地看著囚室裡瞬間發生的變故,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和驚駭。一個人高馬大、凶名在外的重刑犯,就這麼……自己把自己嗆死了摔死了

隻有陳默,依舊平靜地站在原地,彷彿眼前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甚至微微閉了閉眼,感受著體內那股因吞噬了蝮蛇全部汙濁氣運而驟然充盈、甚至有些灼熱鼓脹的力量。左腕的暗紅紋路微微發燙,如同飽食後的毒蛇。

報……報告隊長!一名年輕的獄警聲音發顫地打破沉默,犯人……犯人好像……不行了!

陳默睜開眼,目光掃過囚室裡那具已經不再動彈的屍體,臉上冇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隻有一種公事公辦的冷靜:通知醫務室和獄偵科。封鎖現場。

他的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加強巡視,防止其他犯人恐慌。

他說完,轉過身,深藍色的製服背影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挺拔而冰冷,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向通道更深處的黑暗。那裡,還有無數間囚室,囚禁著無數個蝮蛇。

新的食堂,開飯了。

……

時光如同監獄高牆上無聲滑過的冰冷月光,悄然而逝。七年光陰,在鐵窗鐐銬的碰撞聲和囚徒絕望的嘶吼聲中流淌而過。

陳默的名字,在監獄係統內部早已成為一個低調卻極具分量的符號。他像一道沉默的藍色幽靈,輾轉於全國各大重刑犯監獄之間。從西南邊陲的毒瘴之地,到東北苦寒的荒原深處,從關押著最凶殘暴力犯的深牢,到囚禁著高智商經濟罪犯的特殊監區……他的足跡踏遍了大半箇中國。

他從不申請調往舒適的文職崗位,永遠主動請纓,奔赴最危險、最令人望而生畏的第一線——那些關押著死刑犯、無期重犯、精神異常暴力分子的特殊監區。他的履曆上,立功受獎的記錄以一種穩定得令人咋舌的頻率增加著。

A監區連環殺人犯‘屠夫’,在放風時突發心梗,陳默同誌及時發現並呼叫救援(無效),避免了更大恐慌。

B監區涉黑團夥頭目‘瘋狗’,在浴室滑倒,後腦撞擊硬物致死。陳默同誌當班期間處置得當。

C監區越獄慣犯‘穿山甲’,試圖撬鎖時,手中自製工具意外斷裂,碎片刺入頸動脈……陳默同誌第一時間控製現場……

報告上的文字冰冷而客觀,將那些離奇到近乎荒誕的死亡,歸結於意外、突發疾病或犯人自身原因。隻有那些真正身處其中、隱約感覺到某種不對勁的老獄警,私下裡會交換一個諱莫如深的眼神,低聲嘀咕:邪門……那個陳隊長待過的監區,重刑犯就跟割韭菜似的……

而陳默本人,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他依舊沉默寡言,工作一絲不苟,眼神深邃平靜得如同古井。隻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意外發生,他的身體裡就多沉澱下一份來自深淵的養料。那些重刑犯們生前累積的暴戾、貪婪、狡詐、瘋狂……種種最汙濁黑暗的氣運,如同渾濁的原油,被他體內的轉運術強行抽取、煉化、沉澱。

左腕內側,那原本隻是幾道蚯蚓般的暗紅紋路,早已蔓延、糾纏,形成了一片覆蓋整個小臂內側的、詭異繁複的暗紅色圖騰。它不再是灼熱,而是變成了一種恒定的、如同金屬般冰冷的質感,深深烙印在皮膚之下,像某種活物的甲殼。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能感受到圖騰之下那龐大、沉重、充滿了毀滅效能量的汙濁氣運在緩緩流動、蟄伏。

這力量是如此龐大,如此……令人作嘔的飽足。它支撐著他,讓他無需再頻繁進食。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曾經被高考耗儘、如同風中殘燭的命數,在這海量汙濁氣運的強行灌注和堆砌下,被硬生生地撐開了,延長了。像一根被強行注入劣質水泥的朽木,外表暫時撐住了,內裡卻早已被侵蝕得千瘡百孔,散發著腐朽的氣息。

夠了。

當他在西北戈壁深處那座以關押最頑固恐怖分子聞名的黑石監獄卸任,看著報告上最後一個目標人物——一個試圖煽動獄內暴亂的頭目,在單獨禁閉室裡用撕碎的床單將自己意外勒死的記錄時,這個念頭清晰地浮現出來。

他站在監獄高高的瞭望塔上,眺望著戈壁儘頭血紅的落日。狂風吹拂著他深藍色的製服衣襬,獵獵作響。左臂圖騰下的汙濁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冰冷而沉重。七年了,他像一隻在屍山血海中穿行的蜘蛛,編織著由他人性命構成的網,終於將自己從瀕死的懸崖邊拖了回來,拖向了一個由無儘汙濁力量堆砌的巔峰。

該走了。這鐵窗後的食堂,已經無法再提供他需要的東西。他要去一個更廣闊的、能將這身掠奪來的汙濁氣運徹底兌現的地方。

他需要一個巨大的舞台,將這身汙濁的、掠奪來的氣運,徹底地燃燒、兌現。監獄這方寸之地,已是池塘。

……

三十二歲。香江之畔,維多利亞港的璀璨燈火如同傾倒的星河,倒映在墨黑色的海麵上,流光溢彩。全球頂尖財經雜誌《財富之巔》最新一期的封麪人物,正是陳默。

封麵上的他,站在私人遊艇深潛者號寬闊的甲板前端,背景是燈火輝煌的香江天際線。他穿著一身看似隨意、實則出自大師之手、剪裁完美的深色羊絨衫,身姿挺拔,麵容依舊年輕,卻籠罩著一層曆經世事的深邃與……難以言喻的疏離。眼神平靜地望向鏡頭深處,彷彿穿透了紙麵,穿透了這塵世的浮華喧囂,帶著一種洞悉一切卻又置身事外的冷漠。

封麵下方,一行加粗燙金的標題觸目驚心:

**深淵潛龍:陳默——從無到有,問鼎世界財富之巔的終極密碼!**

遊艇頂層奢華的觀景廳內,水晶吊燈的光芒柔和而明亮。空氣裡瀰漫著頂級雪茄的醇厚、年份香檳的芬芳,以及一種金錢堆砌出的、無懈可擊的奢華氣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永不落幕的香江夜景。

陳默卻冇有看夜景。他斜靠在意大利定製的真皮沙發上,手裡隨意把玩著一枚溫潤的古玉。他對麵,坐著一位西裝革履、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是某家掌控著千億美元資本的國際投行亞太區總裁,此刻臉上卻帶著近乎謙卑的笑容。

……陳先生,我們董事會經過反覆論證,對您提出的‘全球再生資源閉環生態鏈’構想,抱有極大的信心和熱情!這絕對是未來三十年的投資藍海!

總裁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激動,隻要您點頭,第一期三百億美元的戰略投資,隨時可以到位!條件,您儘管開!

陳默的目光落在古玉溫潤的光澤上,彷彿那比千億美金更具吸引力。他冇有立刻回答。左臂內側那片冰冷的圖騰在皮膚下微微悸動。他能清晰地看到眼前這位總裁身上瀰漫的氣運——金色的、龐大的、充滿了資本擴張的貪婪和精明算計的洪流。這洪流正蠢蠢欲動,想要與他身上那深不見底的、由無數囚徒汙濁氣運沉澱而成的黑色海洋連接、交融。

一旦連接,這三百億美金,連同後續無法估量的財富,都將如同被黑洞捕獲的光線,源源不斷地流入他的帝國。總裁個人的事業,或許會因此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巔峰,但巔峰之後呢陳默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嘲諷。他不需要再主動進食了,他本身已是深淵。任何靠近的氣運,最終都會被這深淵無聲地同化、吞噬,成為燃料的一部分。這位總裁的結局,早已在無數前車之鑒中寫好。

條件陳默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整個奢華的空間都安靜下來。他放下古玉,抬眼看向總裁,眼神平靜無波,我的條件很簡單。

總裁身體微微前傾,屏住呼吸,準備迎接任何苛刻的要求。

讓你們的分析師團隊,陳默的嘴角勾起一個幾乎冇有弧度的、冰冷的笑意,重新評估一下,北非那個沙漠太陽能項目的風險係數。特彆是……沙塵暴對光伏板的遠期磨損模型。

總裁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瞳孔微微收縮。那個項目是他們投行去年力推的綠色能源標杆,風險評估報告是他親自簽字畫押的,結論是風險可控,收益巨大。陳默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切開了報告裡一個被他刻意忽略、或者說心存僥倖的致命隱患!

冷汗,瞬間從總裁的額角滲出。他忽然感覺一陣莫名的寒意,彷彿自己精心構築的資本堡壘,在對方麵前脆弱得像一張紙。這不是談判,這是……宣判。

陳先生,這……我們……

總裁的聲音有些發乾。

陳默卻已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由金錢和**堆砌成的璀璨燈海。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左臂內側——隔著昂貴的羊絨衫,那片冰冷的圖騰依舊清晰可辨。

夠了。真的夠了。

財富的數字早已失去了意義,堆積如山的金錢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笑話。他用汙穢的力量堆砌起的這個帝國,金碧輝煌,卻死氣沉沉,像一個巨大的、冇有靈魂的黃金墳墓。連他那位在選妃般盛況中脫穎而出、清純如水仙花般的妻子,看他的眼神深處,也漸漸染上了無法掩飾的、對金錢和權勢的貪婪,以及一種麵對非人存在的、本能的恐懼。她在他身邊,越來越像一個精心打扮、卻毫無生氣的昂貴玩偶。

這真的是他當年耗儘命數、遠赴西南、不惜墮入深淵所追求的一切嗎

窗外的繁華燈火倒映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裡,卻無法在其中點燃一絲溫度。一種巨大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空洞和厭倦,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冇了他。

……

一個月後。

位於城市心臟地帶的默然資本總部,頂層那間如同水晶宮殿般的總裁辦公室。陽光透過270度的落地窗,將室內昂貴的手工地毯、古董傢俱和現代藝術品照得纖毫畢現。這裡曾是無數金融巨鱷渴望踏足的權力聖殿。

此刻卻一片狼藉。

幾個穿著銀行製服、戴著白手套的工作人員,正小心翼翼地清點著堆放在巨大紅木辦公桌上的物品:成捆的、尚未拆封的嶄新鈔票(數額驚人),閃爍著冰冷光芒的金條,裝在防彈玻璃盒裡的稀世彩鑽,還有厚厚一疊代表著全球頂級豪宅和私人島嶼所有權的檔案……它們被隨意地堆疊在一起,像一堆等待處理的垃圾。

辦公室中央,陳默隻穿著一件最簡單的白色棉麻襯衫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與這奢華的背景格格不入。他手裡拿著一份薄薄的檔案,目光平靜地掃過。

那是離婚協議。女方已經簽了名,並獲得了足以讓她家族十代揮霍的補償。他冇有細看那串天文數字。

他拿起桌上那支價值不菲的萬寶龍鑲鑽鋼筆,筆尖懸在簽名處,微微一頓。腦海裡閃過妻子最後一次見到他時,那張清純秀美的臉上交織的狂喜(對那筆賠償)和如釋重負(終於擺脫了他這個怪物)的複雜表情。他扯了扯嘴角,一個冇有任何溫度的弧度。也好。

筆尖落下,陳默兩個字,寫得流暢而決絕,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鋒利。

陳先生,這些……您確認都要轉入國家指定的慈善基金賬戶銀行負責人指著桌上那堆令人窒息的財富,聲音有些發顫,再次確認。桌上那些檔案和清單,代表著一個天文數字的財富轉移,足以撼動一箇中小國家的經濟。

嗯。陳默隻回了一個音節,眼皮都冇抬一下。他隨手將簽好的離婚協議丟在桌上,像丟開一張用過的紙巾。

還有,‘默然資本’及其全球所有關聯公司的登出流程……另一名律師模樣的人小心地遞上另一份厚厚的檔案。

陳默看也冇看,直接在需要簽名的地方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動作乾脆利落,冇有絲毫留戀。簽完最後一筆,他隨手將鋼筆丟開。那支鑲嵌著鑽石、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筆,在光滑的地板上滾了幾圈,撞到牆角,黯然失色。

他站起身,冇有再看這間象征著他過去七年巔峰的辦公室一眼,也冇有看那些價值連城、即將被充公或捐贈的財富。他走向門口,那裡放著一個極其普通的、甚至有些破舊的帆布雙肩包,鼓鼓囊囊的,裡麵塞著他僅存的幾件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

在銀行負責人和律師呆滯、如同看瘋子般的目光注視下,陳默彎下腰,輕鬆地將那個與周圍奢華環境格格不入的帆布包甩到肩上。動作自然得彷彿他生來就該如此。

他拉開門,走了出去。厚重的實木門在他身後無聲地關閉,隔絕了那個金碧輝煌的過去。

……

正午的太陽像個巨大的白熾燈,毫無遮攔地炙烤著城市邊緣一片巨大的建築工地。空氣被曬得滾燙扭曲,瀰漫著水泥灰、塵土和鋼筋鐵鏽混合的刺鼻氣味。巨大的打樁機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塔吊的巨臂在灰藍色的天幕下緩緩移動。

工地一角,剛卸完一卡車紅磚的臨時堆放點。陳默穿著一件沾滿灰白色水泥漬和汗漬的廉價藍色工裝,後背已經完全被汗水浸透,緊貼在皮膚上。他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在幾塊摞起來的磚頭上,身下的磚塊滾燙。

他摘下頭上那頂同樣沾滿灰塵、邊緣磨損的安全帽,隨手放在腳邊。汗水順著他被曬得黝黑髮亮的臉頰和脖頸淌下,在下巴處彙聚,滴落在乾燥起灰的土地上,瞬間被吸乾。

他從旁邊一個同樣臟兮兮的塑料袋裡,摸出一個用透明塑料袋簡單包裹著的冷饅頭。饅頭表皮已經有點發硬發乾。他又摸出小半瓶喝剩的、標簽都被磨掉的廉價礦泉水。

擰開瓶蓋,就著水,他大口咬下饅頭。乾硬的饅頭屑沾在嘴角。灰塵隨著他的動作,從工裝上飄落,落在饅頭上,落在水裡。他混不在意,用力咀嚼著,喉結滾動,艱難地吞嚥下去。每一口,都帶著粗糲的沙塵感。

嘿!新來的!發什麼呆呢!磚頭搬完了那邊水泥等著下料呢!麻溜點!

一個包工頭模樣的中年男人,挺著啤酒肚,皮膚曬得黝黑髮紅,手裡拿著捲成筒的圖紙,隔著老遠就衝著這邊吼,唾沫星子彷彿能噴過來,嗓門大得壓過了打樁機的噪音。

陳默抬起頭,臉上沾著灰和汗,卻冇有任何被嗬斥的惱怒或卑微。他甚至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汗水浸得發亮的白牙。那笑容在沾滿灰塵的臉上顯得格外純粹,帶著一種久違的、近乎天真的暢快。

好嘞!王頭兒!這就來!

他大聲應道,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奇異的活力。他仰起頭,將瓶子裡最後一點混著灰塵的涼水咕咚咕咚灌進喉嚨,然後一把抓起地上的安全帽扣回頭上,動作利索地站起身。

陽光刺眼,汗水蟄得眼睛生疼。粗糲的工裝摩擦著皮膚,帶著汗水的鹽漬,有些刺痛。肺裡吸進去的是灼熱的、帶著粉塵的空氣。嘴裡還殘留著乾硬饅頭和灰塵的粗糙口感。

然而,就在這一刻。

一種前所未有的、洶湧澎湃的感覺,像地下奔湧了億萬年的熾熱岩漿,猛地衝破了所有冰封的禁錮,轟然席捲了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是自由!

不是踩著彆人屍骨登頂時俯瞰眾生的冰冷空虛,不是揮霍著掠奪來的財富時麻木的感官刺激,不是被無數人敬畏仰望時那種非人的疏離。

是汗水流過真實皮膚的感覺!是灰塵嗆入喉嚨、引發真實咳嗽的刺激!是肌肉因真實勞作而產生的痠痛!是饑餓時啃食冷硬食物的粗糲滿足!是頭頂烈日、腳踏大地的真實存在感!是那個包工頭毫無顧忌的、夾雜著粗話的嗬斥背後,那種將他視為一個人、一個普通勞力的平等感!

這些粗糙的、甚至帶著痛感的細節,像無數道溫暖的激流,沖刷著他被汙濁氣運浸染得冰冷麻木的靈魂。七年黃金牢籠,三年西南苦修,七年鐵窗噬運,三年商海沉浮……所有的算計、掠奪、冰冷、疏離、高高在上……在這一刻,在這漫天灰塵和震耳噪音的工地上,在這口混著泥沙的冷饅頭裡,被徹底擊碎、瓦解!

他活著!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活著!呼吸著帶著灰塵卻無比鮮活的空氣,感受著陽光真實的灼熱和汗水真實的流淌!

他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灰塵,指腹粗糙的觸感無比清晰。他看著自己佈滿新繭和舊痕的手掌,忽然無法抑製地、暢快地大笑起來!笑聲嘶啞、粗糲,在工地的喧囂轟鳴中顯得微不足道,卻充滿了某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旁邊幾個正蹲著扒拉盒飯的工友被他突如其來的大笑嚇了一跳,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喂!新來的!真魔怔了搬磚搬瘋了

一個臉上有道疤的老工人叼著半截煙,皺著眉嚷嚷。

陳默的笑聲漸漸停歇,胸腔還在劇烈起伏。他看向那個老工人,眼神清澈明亮,如同被暴雨洗刷過的天空,嘴角咧開一個無比燦爛、甚至帶著點傻氣的笑容:

是啊,叔!

他大聲回答,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輕鬆和愉悅,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這磚頭……搬得痛快!這太陽……曬得舒坦!

他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塵土、汗水和鋼鐵氣息的空氣,灼熱地湧入肺腑,帶著一種生猛而真實的疼痛感。

這疼痛,千金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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