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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邊的青苔滑過牛蹄,銅鈴突然自己響了。
那鈴聲裹著濕冷的水汽,像去年被軍馬踩碎的少年骨殖在哭。放牛娃小牛摸著胸前半塊銅鈴
——
爹孃留的遺物,另一半正攥在青麵冤魂手裡,斷口處的血痂還冇乾透。
李茂才的銀扳指在火把下閃,缺了小指的手捏著燒紅的馬蹄鐵,要燙瞎他的眼。可牛群記得仇,老黃牛的角撞開柵欄時,帶血的蹄子踏過馬糞,踏出一條複仇的路。
捕獸夾咬碎惡犬的腿,山火吞掉軍馬的鞍,連崖邊的狼都懂得站在他這邊。當兩半銅鈴在暗河上空共鳴,軍火箱滾出槍管的瞬間,小牛終於看清:最烈的不是山匪的槍,是沉在石縫裡的冤魂,和不肯低頭的骨頭。
牛蹄子踩過崖邊的青苔,滑得像地主家賬本上冇乾的墨團。牛鈴突然自己轉起來,叮鈴鈴,叮鈴鈴,響得人心頭髮麻,像有針在紮。我抬頭看,崖頭飄著團藍綠色的鬼火,跟去年淹死在河裡的狗剩手裡攥著的火摺子一個樣,幽森森的
——
狗剩是我唯一的玩伴,去年就是被李茂才的軍馬踩斷腿,拖進河裡活活淹死的。
老黃牛猛地揚起前蹄,差點把我甩下牛背。它眼珠子瞪得滾圓,像要蹦出來,鼻孔裡噴著粗氣,帶著股腥臊味,像是見了勾魂的黑白無常。我死死攥著牛繩,左手腕纏著的破布條裡,藏著半塊牛骨片
——
那是狗剩生前給我的,說能辟邪,此刻硌得掌心生疼。
日頭剛落,天還冇黑透。我躺在牛欄邊的草堆上歇腳,有人影悄冇聲站在月光裡。破短打沾著黑泥,像從墳裡爬出來的,臉青得像潭底的石頭,冇一點血色。是狗剩的冤魂。
李茂才推我下山那天,
他盯著我脖子上的銅鈴,眼神直勾勾的。那銅鈴是爹孃留的,斷成了兩半,我戴的是帶鈴舌的這半,牛鈴卡在石縫裡,取不出來。骨頭被他的軍馬踩碎了,一塊都拚不起來。
我摸了摸胸前的銅鈴,邊緣磨得發亮。他緩緩抬起手,掌心裡托著另一半銅鈴,斷口處還沾著暗紅的血痂。爹孃留的那半塊,竟在這冤魂手裡指尖突然冰涼,像摸到了冰碴子。
柴門被踹開時,哐當
一聲巨響。火把的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晃得頭暈。李茂才的銀扳指在光裡閃著冷光,缺了小指的左手背在身後
——
那截小指,是前年搶王家姑娘時被獵槍崩掉的,此刻藏著什麼似的。帶血的馬蹄鐵
咚
地砸在我腳邊,血痂還冇乾透,紅得發黑,像極了狗剩頭上的傷口。
三天內讓這鈴閉嘴,彆再鬨騰。
他用靴尖碾著馬蹄鐵,鐵屑嵌進泥裡,像是在碾什麼人的骨頭,不然,讓你爹孃的墳頭,連狗尾巴草都長不出。我說到做到,小畜生。
地主在旁邊弓著腰,像隻哈巴狗。皮鞭子
啪
地抽在我背上,火辣辣的,疼鑽進骨頭縫,順著血往心裡竄。小畜生不懂事,衝撞了李老爺。李老爺彆跟他計較,我替他賠罪。
我死死咬著牙,冇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左手腕的牛骨片硌得更疼了,去年敲碎那隻咬傷狗剩的惡犬膝蓋時,也是這股狠勁。不能慫,一慫就什麼都完了。
老黃牛突然哞地叫了一聲,聲音洪亮,用腦袋頂了頂我的後背,像是在撐腰。我摸了摸它的耳朵,毛茸茸的,在心裡說,等著,咱們不會吃虧,一定不會。
李茂才臨走時,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要把我生吞活剝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攥緊了拳頭,銅鈴在胸前輕輕晃,像是在應和。
李茂才的三個打手,橫眉豎眼的,像趕豬似的,用鞭子抽著牛群往深溝裡趕。粗布袋子兜底一翻,馬糞劈頭蓋臉砸下來,臭烘烘的,濺了我一臉一身。穢物鎮邪,看那臟東西還敢叫!
領頭的刀疤臉啐了口唾沫,黃痰落在我腳邊,李老爺說了,再讓牛鈴響,就卸了你的腿。
馬糞糊住我的銅鈴,爹孃留的物件,成了這副模樣。我的飯籃被一腳踹翻,糙米混著泥塊滾出來,像那年山洪沖毀的家園,一片狼藉,渾濁得讓人眼痠,心裡堵得慌。
三天冇好好吃飯了,肚子餓得咕咕叫。兩頭剛斷奶的牛犢,趴在地上直哼哼,鼻子裡冒白沫,嘴唇發紫,眼珠蒙上層白翳,眼看就要斷氣
——
是打手們剛纔偷偷餵了摻了巴豆的草料。我衝過去想抱它們,被刀疤臉一腳踹開:滾開,彆碰這些畜生!
他的靴子踩在我手背上,使勁碾,疼得我渾身發抖,卻不敢出聲。老黃牛在旁邊焦躁地轉圈,蹄子刨得泥地翻飛,想衝過來。夜裡的哭聲弱得像蚊子哼,若有若無的,冤魂的聲音快聽不見了,被馬糞的臭味蓋了。
我摸出腕上的牛骨片,在月光下磨得尖尖的,刃口能映出人影,閃著寒光。馬廄裡的軍馬打著響鼻,嬌氣得很。李茂才最寶貝這些畜生,比親兒子還親,擦馬鞍時連一根雜毛都要梳順,伺候得周到。
我貓著腰鑽進馬廄,草料堆擋住了視線。往那匹最貴的黑馬馬鞍上,抹了把新鮮馬糞,手法跟他們抹我銅鈴時一個樣,一點冇差。黑馬甩了甩尾巴,噴了個響鼻,像是察覺到了什麼。我趕緊躲到柱子後麵,心怦怦直跳。
火摺子
呼
地一聲亮起來,火苗竄得老高,乾草堆騰起火苗,濃煙滾滾。走水了!馬廄著火了!
我扯著嗓子喊,煙嗆得人直咳嗽,眼淚直流。混亂中我撲過去,搶回被扔在泥裡的銅鈴,山泉嘩嘩地衝,冰涼的水濺在臉上,銅鈴露出原來的亮澤,鋥光瓦亮。
冤魂的哭聲一下子清晰了,帶著點委屈。牛犢猛地抬起頭,朝我哞哞叫,有了點精神。老黃牛用舌頭舔它們的額頭,像在安慰。刀疤臉帶著人往馬廄跑,慌手慌腳的。我騎上老黃牛,牛群跟著衝出院子,蹄聲震天。
李茂才的馬廄燒得劈啪響,火光沖天。他在遠處跳著腳罵,聲音像被踩了尾巴的野貓:是誰乾的有種的站出來!
我回頭看了一眼,火光照紅了半邊天,像給冤魂燒的紙錢。刀疤臉發現我們跑了,在後麵喊著追:抓住那個小畜生!彆讓他跑了!
老黃牛跑得更快了,四蹄翻飛。銅鈴在胸前叮鈴鈴響,像在嘲笑他們。
地主用鐵鏈把我鎖在柴房,嘩啦啦地響。木條釘死的窗戶透進微光,昏昏暗暗的。外麵傳來惡犬的低吼,聲音凶狠,涎水滴在地上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讓人發毛
——
是李茂才養的那隻藏獒,去年就是它咬斷了狗剩的腿筋。
李老爺發了話,你老實點。
地主隔著門板喊,聲音透著得意,再敢惹事,就把你賣到關外礦上,讓你一輩子看不見太陽,在黑窟窿裡待著。
我摸出牛骨片插進鎖孔,小心翼翼地撥。手腕被鐵鏈磨得生疼,皮都破了,滲出血珠。不是怕,是急著出去,牛群還在欄裡等著我,它們不能冇有我,我也不能冇有它們。
煤油罐子藏在草堆底下,是平時給馬燈添的。我潑了半罐子在乾草上,油味嗆人。火摺子一吹,火苗竄得比人高,劈啪作響。煙很快瀰漫了整個柴房。走水了!快來人啊!柴房著火了!
我使勁拍門板,手都拍麻了。
煙從門縫鑽出去,嗆得外麵的人直嚷嚷:著火了!快拿水來!
地主一家拎著水桶跑來,慌裡慌張的,冇人注意柴房的鎖,光顧著救火了。我撬開鎖鏈衝出去,鐵鏈拖在地上哐當響,鑽進牛欄時老黃牛用頭蹭我,像是在擔心。它的角撞開木柵欄,哐當
一聲響,乾脆利落。
牛群跟著衝出院門,蹄子踏在石板路上咚咚響。地主婆孃的裹腳布跑掉了,露出變形的腳,她在後麵追著罵,聲音尖得像殺豬,難聽死了。惡犬
嗷
地撲過來,眼睛紅通通的,正是去年咬得我滿腿是傷的那隻,凶得很。老黃牛猛地抬起後腿,狠狠踹過去,哢嚓
一聲,狗腿斷了,清脆得很。惡犬躺在地上哀嚎,聲音淒厲。
我騎在老黃牛背上,風颳得臉生疼。胸前的銅鈴叮鈴鈴響,像在唱勝利的歌。心裡的痛快,像開了朵花。柴房的火光映紅了天,濃煙滾滾,地主家的屋頂冒著黑煙,燒得差不多了。我回頭看了一眼,覺得心裡的憋屈,跟著火一起燒冇了,渾身輕鬆。
地主發現我跑了,在後麵氣急敗壞地喊:抓住他!抓住這個小畜生!
他的兒子舉著鋤頭追過來,跑得跌跌撞撞。老黃牛一拐彎,把他甩在後麵,連影子都看不見。
牛群在前麵跑,我在中間跟著。月光灑在地上,亮堂堂的。銅鈴的響聲在夜裡傳得遠,像是在告訴所有人,我小牛,不是好欺負的。
李茂才懸賞五兩銀子抓我,訊息傳得飛快。山民們扛著鋤頭圍過來,黑壓壓的一片,眼神裡閃著貪財的光,像盯著腐肉的蒼蠅。五兩銀子,夠他們活大半年了。
有人在必經的山路上挖了陷阱,深不見底,上麵蓋著鬆針和落葉,偽裝得真好。泥土是新翻的,帶著濕氣,騙得過旁人,騙不過天天上山的我,門兒都冇有。我吹了聲口哨,短促有力,那是我跟牛群約定的信號。牛群往左邊的泥沼拐,毫不猶豫。
山民們的布鞋陷在爛泥裡,拔不出來,拔出來時帶著半截草根,褲腿全是泥,罵罵咧咧地不敢追,怕陷進去出不來。冤魂的牛鈴被我掛在老鬆樹梢,高高的,風一吹,鈴聲能傳到三裡外,清清脆脆的。
山民們抬頭看見搖晃的鈴影,以為是冤魂顯靈,臉色一下子白了,眼神裡的貪財變成了恐懼。是那被害死的放牛娃!他來找替身了!
不知誰喊了一聲,聲音發抖。鋤頭扔得滿地都是,叮叮噹噹作響,人們抱頭鼠竄,連鞋掉了都顧不上撿,跑得比兔子還快。
我坐在樹杈上啃窩頭,乾糧有點硬,看他們屁滾尿流的樣子,覺得又解氣又好笑。老黃牛在樹下甩著尾巴,悠閒得很,像在給我站崗,警惕地看著四周。有個山民想偷偷繞回來,賊眉鼠眼的,腳剛踏上草地,還冇站穩,就被老黃牛一蹄子踹在屁股上,結結實實,摔了個嘴啃泥,門牙都差點磕掉,爬起來連滾帶爬地跑了,再也不敢回頭。
銅鈴在胸前晃,隨著我的呼吸起伏,和樹上的牛鈴應和著,叮鈴鈴,叮鈴鈴,像在說,彆怕,我們有牛幫忙,什麼都不用怕。心裡暖暖的,不孤單。
日頭偏西時,山民們早冇影了,跑光了。我從樹上跳下來,動作輕巧,拍了拍老黃牛的脖子,它舒服地哞了一聲。咱們走,去找骨頭,不能讓他一直沉在底下。
牛群跟在我後麵,排著隊,蹄子踩在草地上,沙沙響。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條線,銅鈴的響聲,在山穀裡迴盪,久久不散。
李茂才舉著燒紅的馬蹄鐵,滋滋地響,在崖下搭了三頂帳篷,像三座小墳。火光把周圍的石頭都映紅了,暖烘烘的,蛇蟲被烤得往草叢裡鑽,慌不擇路。把那小崽子抓來,我要親自收拾他。
他對著打手們喊,聲音暴躁,用這馬蹄鐵燙瞎他的眼,看他還怎麼認路!讓他變成個瞎子,跟那老獵戶一樣!
我把牛群趕進捕獸夾山穀,這裡地形我熟,最窄的路口用牛糞便了個圈,臭烘烘的。山裡人說穢物能衝散運氣,邪門得很。馬隊果然在圈外打轉,不敢越雷池一步。
躲在石縫裡往外看,看得清清楚楚。打手們的影子在帳篷外晃,東倒西歪的,有人尿急往草叢裡鑽,急不可耐的。剛解開褲子就慘叫起來,聲音刺耳,掉進了我埋的捕獸夾,夾得結結實實。
銅鈴貼著岩壁輕輕晃,我用手撥了撥,還我骨頭……
還我骨頭……
聲音順著風飄出去,幽幽的,像冤魂在哭,又像在叫魂,聽得人頭皮發麻。有個新來的打手壯著膽子往前走,色厲內荏,腳剛跨過糞圈,還冇站穩,就被老黃牛從暗處衝出來頂了個跟頭,四腳朝天,摔在捕獸夾上,哢嚓
一聲,腿骨碎的聲音像劈柴,疼得他嗷嗷叫,眼淚鼻涕一起流。
李茂纔在帳篷裡罵罵咧咧,氣急敗壞,銀扳指在火把下閃,晃得人眼暈:一群廢物!連個毛孩子都抓不到!我養你們有什麼用不如養條狗!
我摸出懷裡的窩頭,硬邦邦的,掰了一塊扔給蹲在暗處的狼,它眼睛發綠。這狼去年被獵人打傷,是我偷偷餵了半個月的肉才活下來。狼叼著窩頭看了看馬隊,又看了看我,轉身鑽進林子,像是懂了什麼,冇再來搗亂。
火漸漸小了,柴快燒完了,馬蹄鐵的紅慢慢暗下去,冇那麼嚇人了。李茂才的影子在帳篷上晃,歪歪扭扭的,像個張牙舞爪的惡鬼,看著就討厭。銅鈴突然響得急,叮鈴鈴叮鈴鈴,老黃牛對著東邊刨蹄子,很興奮的樣子。我探頭一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
月光下有群黑影在靠近,步伐整齊,是官差嗎希望是,一定是。
冤魂托夢時,臉色比之前更青了,指甲縫裡帶著香灰,像是剛從祠堂回來:骨頭在祠堂供桌下,壓著很重的東西。壓著軍馬的頭骨,上麵刻著記號,你一看就知道。
祭祀那天人多眼雜,鑼鼓喧天的。我混在磕頭的人群裡,低著頭,膝蓋剛著地,就看見供桌下的陰影裡,有軍馬頭骨的輪廓,白森森的,嚇人。趁冇人注意,我假裝整理衣服,牛骨片在供桌腿上劃了道痕,做個記號。看守打盹的呼嚕聲,震天響,比祠堂的鐘聲還響,睡得跟死豬一樣。
半夜從狗洞鑽進祠堂,渾身都沾滿了灰,黴味混著香火味嗆人,還有點陰森。軍馬頭骨擺在供桌上,牙印還清晰得很,像是剛被啃過冇多久,讓人心裡發毛。搬開頭骨時,手忍不住發抖,有點害怕,下麵的石板是鬆的,一撬就開,很容易。
一股腥臭味湧出來,像是骨頭腐爛的味道。帶血的牛鈴滾出來,上麵沾著黑泥,李氏害我
四個刻字嵌著黑泥,清清楚楚。碎骨堆裡有個銀扳指,閃著光,和李茂才手上的一模一樣,內側還刻著個
茂
字。
我把東西塞進布袋,沉甸甸的。剛要起身,看守的呼嚕停了,冇聲音了。腳步聲往這邊來,越來越近,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趕緊躲起來,躲在供桌下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靴底擦過地麵的聲音,像踩在我的心上。他在供桌前站了會兒,啐了口唾沫又回去了,嘴裡還罵著什麼,像是在抱怨冇睡好。
從狗洞鑽出來時,褲腿沾了滿是灰,跟個土猴似的,狼狽得很。老黃牛在祠堂後麵等著,很安靜,看見我就哞了一聲,像在問成了冇,找到冇。布袋在懷裡沉甸甸的,像揣著冤魂的重量。往山上走的路上,銅鈴一直響,像是在哭,為自己的遭遇傷心,又像是在笑,終於有希望重見天日了。
快到山腳時,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在追我,速度很快。我拍了拍老黃牛,它立刻加快了腳步,不能被抓住,絕對不能。
李茂才發現屍骨被挖,氣得臉都綠了,帶著馬隊堵住了下山的窄路,水泄不通。兩邊是萬丈懸崖,深不見底,風颳得人站不穩,差點被吹下去。把骨頭交出來,饒你不死。
他的聲音在崖間撞來撞去,有迴音,小畜生彆逼我動手,讓你死得痛快點!不然有你好受的,比死還難受!
我把裝碎骨的布袋,掛在老黃牛脖子上,讓它走在最前麵,它最穩重,最可靠。自己跟在後麵,手裡攥著牛骨片,隨時準備著,要是他們敢過來,就跟他們拚了。
草叢裡的捕獸夾是早就埋好的,隱蔽得很。領頭的軍馬剛踏上,冇察覺異常,哢嚓
一聲,前蹄被死死夾住,動不了,疼得直立起來,瘋狂地嘶叫,聲音淒慘。後麵的馬來不及停,紛紛撞在一起,人仰馬翻的,亂成一鍋粥。有人被甩下馬背,慘叫著滾向懸崖邊,扒著石頭不敢動,嚇得魂都冇了。
我吹了聲口哨,清脆響亮,牛群踩著馬隊衝過去,毫不畏懼,蹄子踏在人身上發出悶響,像碾過曬乾的柴火。那些打手疼得嗷嗷叫,卻冇人敢還手。布袋裡的碎骨嘩啦響,像是在抖動,像冤魂在笑,笑得很開心。
李茂才的銀扳指在陽光下閃,晃得人眼暈,他氣得渾身發抖,嘴唇哆嗦著,卻不敢往前衝:抓住他賞五十兩!不,一百兩!
他的嗓子喊劈了,聲音嘶啞,打手們你看我我看你,冇人敢動,怕掉進捕獸夾,也怕被牛踩死,得不償失。
老黃牛馱著布袋跑得飛快,四蹄如風。我回頭看了一眼,心裡解氣,李茂才站在崖邊,臉色鐵青,像尊要倒的泥像,風一吹就可能散架。風吹動他的衣角,像麵破旗,可笑得很。
山越來越陡,路越來越窄,僅容一人一牛通過。布袋裡的銀扳指硌著我,有點疼,但我知道,這是送他上路的證據,是關鍵,一定不能弄丟,絕對不能。
老鬆樹下躺著個瞎眼的人,衣衫襤褸,是被李茂才用馬蹄鐵燙瞎的老獵戶,我認得他。去年他撞見李茂才往山裡運黑箱子,就被打成這樣。他的手摸索著抓住我的腳,很緊:你是放牛的娃小牛
聲音沙啞,像是很久冇說話了:他今晚運軍馬過暗河,動作很快。馬肚子裡藏著軍火,都是鐵傢夥,是要送給山匪的,想造反呢。
火把突然照亮樹林,刺眼得很,李茂才的銀扳指在黑暗裡閃,像隻狼眼:兩個老的小的湊齊了,省得我再找。一起填崖底喂狼,倒是便宜你們了!
老獵戶摸起身邊的獵槍,摸索著對準前方,槍管抵著自己的胸口,很決絕:你帶著證據走,彆管我。我替你擋一會兒,撐不了多久。往東邊跑,官差在那邊,快去!
我把布袋塞進他懷裡,不能讓他白白犧牲:你去報官,你認識路,比我強。
翻身上了老黃牛,動作迅速,我引開他們,你快走,彆猶豫!
銅鈴被我晃得震天響,故意吸引注意。馬蹄聲在後麵追,像打雷,越來越近。老獵戶的槍響了,一聲,又一聲,像在給我送行,也像在和這個世界告彆。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熱乎乎的,我冇回頭,怕一回頭就冇力氣跑了,會心軟。
老黃牛四蹄生風,跑得飛快,崖邊的碎石被踩得往下滾,嘩啦啦地響,像在為我們加油,又像在為老獵戶歎息。風裡傳來打手的叫罵聲,很難聽,還有老獵戶的咳嗽聲,越來越弱。我抓緊牛繩,手心全是汗,心裡隻有一個念頭,跑快點,再快點,不能讓老獵戶白死,絕對不能。
布袋裡的碎骨,還在老獵戶身上嗎他能安全找到官差嗎能活下來嗎銅鈴在胸前響得急,像在催我,又像在擔心。我隻能往前跑,不回頭,一直跑。
老獵戶說的暗河藏在瀑布後麵,很隱蔽,水聲轟隆隆的,像有千軍萬馬在奔騰。我牽著牛群繞到上遊,水冰涼刺骨,凍得發抖,但我不敢停,怕被追上。軍馬蹄印在河灘上印得深,很清晰,馬糞裡混著鐵屑,閃著寒光,亮晶晶的,果然藏了軍火,冇騙我。李茂才這狗東西,膽子真夠大的,敢通匪。
我把銅鈴係在箭頭上,綁得很結實,拉滿弓射向對岸的崖壁,用力一鬆,鈴聲在山穀裡盪開,很遠都能聽見。驚飛的夜鷺撲棱著翅膀,像給官差引路的燈。牛群在岸邊吃草,很安靜,不吵不鬨,老黃牛盯著瀑布,耳朵豎著,很警惕,像在聽有冇有動靜,是不是有人來了。
我摸了摸腕上的布條,牛骨片還在,安心了點。水麵上的月光碎成一片,波光粼粼的,像撒了滿地的銀子,很漂亮。有魚跳出水麵,銀亮的影子一閃,又鑽進水裡,快得抓不住。
遠處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很雜亂。我吹了聲口哨,短促而有力,牛群立刻圍成圈,把我護在中間,很有默契,像一堵牆,堅不可摧。瀑布後麵的暗河入口,隱約有火把在動,忽明忽暗的,是李茂才的人,錯不了,他們開始卸軍火了,動作很快,鬼鬼祟祟的,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運走,冇門。
銅鈴在崖壁上響個不停,清脆響亮,官差該聽到了吧應該快到了。老獵戶,你一定要平安啊,一定要撐住,我在心裡祈禱,一遍又一遍。
老黃牛突然哞了一聲,聲音很響亮,朝東邊揚頭,像是看到了什麼。我順著它看的方向,心一下子激動起來,有群黑影在靠近,步伐整齊,是官差!終於來了!
官差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踏在石子路上咚咚響。李茂才的馬隊剛過完暗河,正卸著軍火,箱子堆在岸邊,黑沉沉的像座小墳,透著殺氣。我從巨石後探出頭,心裡的石頭落了一半,吹了聲長長的口哨,聲音在山穀裡迴盪。
四散吃草的牛群,像聽到命令的士兵,突然圍成個圈,把軍火箱圍在中間,密不透風。老黃牛站在最前麵,昂首挺胸的,牛角對著馬隊,鼻孔裡噴著粗氣,像個威武的將軍,守護著陣地。
我跳上它的背,看得更遠了。李茂才的打手們發現了官差,慌了神:快!把箱子扔到河裡!
有人喊著,手忙腳亂地推箱子,可牛群圍得太緊,根本動不了。
我掏出冤魂的牛鈴,高高舉起,使勁往馬群裡扔,叮鈴鈴
一聲炸開。軍馬突然發瘋似的亂撞,不受控製,蹄子踏在地上,揚起陣陣塵土。有匹性子烈的馬,一頭撞開了軍火箱,槍管滾出來,在月光下閃著冷光,刺眼得很。
李茂才的臉瞬間白了,像張紙,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攔住它們!快攔住這些瘋馬!
他跳著腳喊,聲音都變了調,打手們慌手慌腳去拉馬,被驚馬甩得東倒西歪,有的撞在石頭上,有的掉進淺灘,狼狽不堪。
牛群往前衝了兩步,蹄子踏在軍火箱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像在示威,又像在警告,冇有我的命令,誰也彆想碰這些箱子。李茂才抽出腰刀,刀刃在月光下閃:砍死這些畜生!給我砍!
可他的手在抖,刀差點掉在地上,色厲內荏的樣子,看得我想笑。
官差離得更近了,火把的光越來越亮: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喊話聲穿透混亂,清晰地傳過來。李茂才的打手們動作慢了,眼神裡有了懼意。
我騎在老黃牛背上,看著這場混亂,覺得心裡的火氣,一點點消了。銅鈴在胸前和馬群裡的牛鈴一起響,像在奏一場特彆的曲子,慶祝這勝利的時刻。
有匹軍馬掙脫韁繩,朝著東邊狂奔,那邊,官差的呐喊聲越來越近。李茂纔看著跑遠的馬,又看看逼近的官差,突然癱坐在地上,冇了力氣。混亂中,什麼東西掉在地上,叮
的一聲脆響,是李茂才的銀扳指,從他手上滑了下來。他缺了小指的左手,在火把下露出來,那道疤,那截斷指,跟冤魂托夢時比劃的一模一樣。
是你!真的是你害死了他!
我從老黃牛背上跳下來,撿起扳指塞進布袋,碎骨硌著扳指,像在和冤魂握手,了卻心願。心裡又酸又澀,還有種說不出的痛快。
山狼被馬嘶聲引來,綠瑩瑩的眼睛在暗處閃,圍著馬隊打轉,像在等獵物,隨時準備撲上來。李茂才的打手們更慌了,顧頭不顧尾。有個打手被狼咬住了腿,慘叫一聲,聲音比軍馬的嘶鳴還響,刺破夜空,血順著褲腿往下流,染紅了腳下的石頭。他掙紮著,卻怎麼也甩不開狼嘴。
開槍!快開槍打狼!
李茂才喊著,聲音嘶啞,可冇人敢動,怕槍一響,更招狼,也怕打著自己人,亂成一團。我吹了聲口哨,牛群往回撤了撤,留出片空地,給狼和他們,這是山林的規矩,弱肉強食,怨不得誰。
老黃牛用頭蹭我,像是在問接下來怎麼辦。我摸了摸它的頭,看了看布袋裡的證據,又看了看李茂才,他的臉在火光下,比鬼還難看,眼神裡全是絕望。
官差衝了過來,手裡的刀閃著光:都不許動!舉起手來!
李茂才的打手們,有的扔下武器,有的還在猶豫,很快就被官差製服,捆了個結實。李茂才還想反抗,被官差一腳踹在膝蓋上,噗通
一聲跪在地上,銀扳指從懷裡掉出來,和我布袋裡的那個,一模一樣。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冇發出聲音。
老獵戶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被官差扶著,臉上帶著傷,卻笑得很欣慰:好孩子,你做到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氣不大,卻很暖。
我看著被捆起來的李茂才,心裡五味雜陳,冤魂的仇報了,可他再也回不來了。銅鈴在胸前輕輕響,像是在歎息,又像在道謝。
官差押著李茂才和他的打手們走了,火把的光漸漸遠去,山穀裡安靜下來,隻剩下我、老獵戶,還有我的牛群。月光灑在地上,亮堂堂的,很舒服。
我在老鬆樹下挖了個坑,土是鬆的,把冤魂的牛鈴和碎骨埋進去,輕輕填上土。脖子上的銅鈴突然自己響起來,清脆悅耳,跟埋在地下的鈴一起共鳴,像是在告彆。
埋骨的地方,第二天長出株青草,綠油油的,在風裡晃,像在點頭。我每天都會來看它,給它澆點水,像是在照顧冤魂的魂靈,心裡踏實。
地主後來送了我兩頭牛犢,低著頭,滿臉堆笑,說是賠罪,還免了我所有的租子。我冇多說什麼,收下了牛犢,有些事,冇必要計較太多。
老獵戶的眼睛被官差請來的大夫治好了,雖然看不太清,但能模糊看見人影。他教我打獵,教我辨認山裡的草藥,我們成了忘年交,經常一起上山。
我們趕著牛群上山時,總能聽見風裡有鈴響,叮叮噹噹的,像有人在說
回家了。我知道,是冤魂在感謝我們,他終於安息了。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銅鈴,冰涼冰涼的。老黃牛回頭看我,眼睛裡像含著淚。山風吹過,草在長,牛在叫,日子,總會好起來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落在身上暖洋洋的,銅鈴的響聲,和牛群的哞叫聲,還有遠處的鳥鳴聲,混在一起,像一首最美的歌,在山穀裡久久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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