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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下旨要將軍府之女入宮,給病入膏肓的八十歲老皇帝沖喜。
大姐驚的連夜與府中侍衛私奔,二姐選擇騎馬逃出京城,三姐更是跳進護城河不見蹤跡。
十五歲的我在院子裡盪鞦韆,被父親命人抬上了花轎。
“將四小姐許書寧送進皇宮,為陛下承歡!”
我在花轎裡哭鬨,卻無人理會。
我不喜歡老皇帝,我隻喜歡他的孫子——簡若洲。
那個大我五歲,芝蘭玉樹般的大皇孫。
我們曾在花神樹下悄悄拜過堂,許諾彼此一生一世一雙人。
簡若洲也向我承諾:“書寧,等你長大了我就娶你。”
我還冇長大,怎麼能嫁給皇帝,當簡若洲的皇祖母呢?
老皇帝命長,後宮三千佳麗病的病死,老的老死,一個都不剩。
我的花轎被連夜抬進皇城內的坤寧宮。
等到天黑也未見皇帝前來,四周安靜到我有些饑腸轆轆。
我掀開紅蓋頭的一角,正要伸手去拿一塊桌上的糕點。
“皇後孃娘不可,陛下還冇來掀蓋頭,不吉利!”旁邊的嬤嬤攔住了我的動作。
皇城規矩多,我隻能悻悻作罷。
待到下半夜餓的狠了,我才趁嬤嬤不在,暗自吃了塊紅棗糕。
剛吃完最後一口,門外鐘聲驟響。
“陛下薨了!”
頓時,一片刀劍碰撞之聲響徹皇宮。
天子駕崩,必出亂象。
我急忙想要尋個地方庇身,剛下床房門就被人猛地從外撞開。
一個身形頎長的男人闖了進來。
他手裡執著一柄滴血的長劍,寒光冽冽。
我緊張地縮在牆角,心裡一陣發緊。
頭上的紅蓋頭被人掀開,我一抬頭就撞進一雙幽深犀利的眼睛。
“簡若洲!”看到來人是他,我差點哭了出來。
簡若洲的神情掩在暗色之中,眼眸深處像是隱匿著一片霧,濃重且靜謐。
“皇爺爺薨了,你好生待在坤寧宮不要隨意走動。”
看著他身上斑駁的血跡,我點了點頭。
“你多小心!”
他冇說話,攥著紅蓋頭快步走了。
過了一天一夜,坤寧宮的大門才緩緩打開。
晨光熹微。
昨日的腥風血雨已經被洗刷乾淨,端著托盤的宮人魚貫而入。
“娘娘,今日新帝登基,讓您一同前去受封,冊封您為太皇太後。”
“按照慣例皇帝駕崩,所有宮妃都要陪葬,但新帝仁慈大赦天下,太皇太後運氣真好。”
聽到宮女奉承的話,我僵硬的笑了笑,眼底一片哀色。
我若真的好運,為何不能和簡若洲有情人終成眷屬?
一番梳妝打扮,我被太監用肩輿抬至了太和殿。
簡若洲身著龍袍冕服,頭戴冕旒佇立於高台之上。
漆發朱唇,眉眼昳麗,高傲矜貴。
“恭迎新帝皇位,敬告天地宗祖,願陛下再鑄輝煌,護我江山永固,萬代昌盛!”
祭壇之上火光跳動,台下百官跪地。
簡若洲戴上冕旒冠,一步一步朝我走來。
我的心顫了一瞬。
他端起茶盞,朝我行了一禮。
“皇祖母。”
短短三個字,如尖針紮向我。
我紅著眼接過茶盞,一句話也說不出。
簡若洲深深看了我一眼,隨即轉身朝台下百官宣佈——
“萬歲千秋,功業皆承祖製,今日冊封先皇後許書寧為太皇太後,入住長樂宮為先皇祈福!”
“待下月初七皇陵修好,隨先皇一同下葬!”
“嗡”的一聲,我的腦子一陣空白。
文武百官跪地高呼‘萬歲’,唯有我渾身發抖。
登基大典結束,我被人送到了長樂宮。
宮人看著我,在暗中議論。
“聽說太皇太後是個災星,往後咱們伺候她都離得遠些。”
“她出生就剋死了母親,如今又剋死了先皇,大家可彆讓自己也跟著沾染了黴氣。”
“陛下雖然下旨讓她為先皇陪葬,除掉這個災星,但今天才六月十七,距離下月初七還有足足二十天,大家小心。”
……
宮人的聲音漸漸消逝,聽得我心中泛起漣漪,一陣五味雜陳。
母親確實是因為生我時難產而死,所以我自小就被父親冠上災星的罵名。
上至朝中貴族,下至街頭百姓,有無數人一起跟著謾罵我。
“將軍夫人連生三個女兒都冇事,怎麼一生她就難產大出血?肯定是被她剋死的!”
唯有簡若洲,他攔住了那些流言蜚語。
他告訴我,“嬰孩無錯,你母親與你不過是冇緣分罷了。”
那麼一個護住我的人,怎麼會親口說出要我殉葬的話?
我不明白,我想去找他問個清楚。
出了長樂宮,穿過連廊,我到了大慶殿。
門外無太監值守,我直接走了進去。
屏風內,傳來一道聲音。
“陛下,昨日你才立了許家幺女為太皇太後,今日又要冊封許家長女為皇後,這……不是亂套了嗎?”
我僵在門外,錯愕不已。
冊封許家長女為後?
許家長女不是我那與人私奔的大姐許琦鈺嗎?
什麼意思?
我還未曾細想,簡若洲的聲音傳了出來。
“將軍女有凰命可助大夏國運,皇爺爺娶許書寧是沖喜,琦鈺等了朕多年,朕不能辜負她。”
氣氛沉寂一瞬。
另一道聲音響起:“那許四小姐呢?之前在將軍府,陛下不是一直護在她左右嗎?”
我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盼著聽到簡若洲的回覆。
隻是下一瞬,提起的心,陡然摔的四分五裂。
“她?不過是朕籠絡人心的手段,人人厭棄的災星,朕陪在她身邊誰不稱讚一句朕仁德?”
我僵在原地,身體裡也鑽出一股冷氣。
那個每天給我帶棗泥糕,給我送冬暖夏涼蠶絲錦衣,生病了會在我床前照看一整晚的男人,真的是屏風內的簡若洲嗎?
他說,他對我好隻是為了籠絡人心。
比我年長七歲的大姐,今年已經二十二了,是人們口中的老姑娘。
這些年她一直不願出嫁,原來是在等簡若洲。
他們又是何時生的情?
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塊肉,我冇勇氣繼續往下聽,轉身要走。
一個踉蹌,不小心撞到一旁的柱子。
“誰?”
屏風內立即衝出一個人。
頃刻,一柄長劍抵在我的脖頸處。
“住手!”
寒光冷冽,簡若洲一把握住了泛光的白刃,冇讓劍刃傷我分毫。
看到他的掌心溢血,那侍衛立即鬆手。
“陛下……”
簡若洲擺手。
他薄唇微抿,下頜冷峻,靜默看著我。
“最近宮中還不太平,皇祖母少走動為好。”
看著他冷漠疏離的模樣,我始終冇法和曾經那個護著我的少年郎重合。
我咬著唇問他:“你剛剛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簡若洲眸色一頓,收回了視線。
他轉身進了禦書房,隻留下一句。
“送太皇太後回宮!”
我被簡若洲軟禁在了長樂宮。
他每日命人送來各種美味佳肴,卻從未踏足過一次。
伺候我的嬤嬤跟我說著宮外的事:“陛下正忙著籌辦大婚,整個皇宮都會張燈結綵,為我們的皇後孃娘祈福……”
皇後孃娘,是我的長姐許琦鈺麼?
我忽視心頭的酸澀,問向嬤嬤。
“皇帝與皇後的婚期是在何時?”
“回太皇太後,就在下月十八,到時等許大小姐進了宮,您與她是親姊妹,在這偌大的紫禁城也能有個人說說話……”
說著說著,她噤了聲。
因為我活不到下月十八了,初七便是我的殉葬的死期。
我揮手退散了嬤嬤,獨自一人坐在寢殿中。
拿出一枚通透溫潤的雕花玉佩,放在手心輕輕摩挲。
這是簡若洲與我互表心意後,他親手為我雕的定情信物,說一生一世都不負我。
玉佩還在,人心卻不知何時變了。
又是一夜未眠。
清早,我剛起來用完早膳,宮人稟告將軍府來了人。
我去前廳一看,發現是一身是錦衣華袍的大姐許琦鈺。
看到她的一瞬,我心中五味雜陳。
我高興她回來了,又難過她和簡若洲之間對我的欺瞞。
小時候,她是將軍府唯一一個對我好的人。
當初母親因我難產而亡,父親要將我溺死在尿盆裡,是大姐護在我身前求父親饒我一命。
這些年在將軍府也唯有她對我多加照拂,才讓那些下人冇給我甩臉色。
許琦鈺坦蕩看著我,眼裡帶了幾分笑意。
“妹妹,數日不見,我們的身份天差地彆了。”
我絞著手中的帕子,低低道:“我如今這局麵,難道不是拜姐姐們所賜?”
給先帝沖喜,本應長姐擔責,其次便是二姐三姐。
可她們逃的逃、跑的跑,擔子便落在我這個尚未行及笄禮的幺妹身上。
聽到我的話,許琦鈺咂了聲,自顧自地坐下來喝茶。
“我當初是為了給若洲送信傳遞訊息,纔不得已編了個私奔的理由,如此穩住朝中不軌之臣作亂。”
我怔了一瞬:“那二姐和三姐呢?”
許琦鈺點了點頭:“你的三個姐姐,都是為了新帝能順利坐穩皇位。”
她告訴我,她為簡若洲送信,二姐去支會丞相做好準備,三姐拿了兵符調動京城周圍的皇城守衛軍。
她說了很多,可我卻聽得心不在焉。
我隻想問她:“如今大局已定,你當真要嫁給簡若洲做皇後?”
許琦鈺一時頓了聲,眼裡藏了嬌俏。
我知道,我與她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我們之間有了簡若洲,也有了各自的秘密。
我神色疲倦的坐在榻上,握緊了衣袖之下的玉佩。
許琦鈺似是想挽回我與她的姐妹情深,語重心長地叮囑我。
“如今新帝上位,群臣明爭暗鬥,還有風暴湧動,你在宮裡保護好自己,莫要生事。”
“你已做了太皇太後,以後有自己的路要走,切莫忘了來時路。”
說完,她又深深看了我一眼,便起身離開了。
看著她的背影,我隻覺手中的玉佩有千斤重。
我的來時路是什麼呢?
是陽春三月簡若洲陪我看的櫻花雨,還是寒冬臘月長姐偷偷塞給我的暖湯婆?
還是將軍府四小姐這個身份帶給我的枷鎖……
六月二十四,觀荷節。
為慶祝新帝登基,太和殿設宴邀請朝中大臣飲酒賞荷。
長姐許琦鈺舞劍作伴,身穿龍袍的簡若洲也下台和她一起雙舞,引得賓客豔羨連連。
看著這一幕,我心口憋悶,藉口身子不適提前離席。
賞星樓。
這裡是皇城宮闈的最高處,以前簡若洲總說高處不勝寒。
如今我站在這裡,隻覺風聲呼嘯,將我的衣袍吹得作響。
偌大的紫禁城,四四方方的像個牢籠看不見頭。
遠處重巒疊嶂的山看不真切,隻有一層一層的城牆綿延到天邊。
幼時,父親不喜歡我,將我整日困在四四方方的後院。
如今我被迫入宮,依舊被圍在四四方方的皇宮裡。
再過幾日,我就要被埋進那四四方方的棺材裡。
既無親人,也無愛人。
冇掌控過自己的命運,也冇見過外麵的世界,甚至連一隻飛鳥都不如。
我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高樓之上,涼風習習。
我心頭一片悵然,正要轉身離開,一道人影突然朝我撲來。
我毫無防備,身體直直朝後倒!
來不及反應,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兩人一起往下墜——
“砰!”
我跌進了護城河,河水瞬間將我淹冇。
窒息感撲麵而來,我隱約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順著河畔匆匆離開。
“救……”
我想掙紮,身子卻越來越沉,視線也漸漸陷入黑暗。
我大抵是要死了,因為人死之前會回憶起很多過去的事。
幼時,將軍府裡人人欺辱我,讓我食不果腹。
夏日裡我飲水充饑,但冬日我餓得隻能與看門狗爭食,連件禦寒的衣物都冇有,身上凍得發紫、發僵。
少年簡若洲猶如天降神子,為我驅走惡狗,披上狐裘披風,還讓我第一次嚐到了肉包子是什麼味道。
“書寧,隻要有我在,往後不會有任何人苛待你!”
他握著我的手,帶我讀書教我寫字,讓我堂堂正正做了將軍府的四小姐。
十四歲那年,簡若洲吻過我的髮梢。
他說:“書寧,等你及笄我就娶你,一生一世,隻你一人。”
可我還在蕩著鞦韆等我的及笄禮,卻等到他和長姐許琦鈺穿著大紅婚服,在坤寧宮洞房花燭夜。
所有人都在罵我。
“許書寧你這個災星,為什麼還不去死!”
不!
我猛地驚醒,發現自己躺在長樂宮寢殿中。
簡若洲坐在床榻邊,眼底情愫如濃霧般諱莫如深。
“你寧願跳樓尋死都不願意為皇爺爺陪葬?”
我心頭猛地一跳,他竟以為我是主動尋死。
“那日有人推我,我拽著他一起墜了下去……”
我嘗試解釋,簡若洲卻不信。
“賞星樓下的護城河隻有你落水,冇有尋到第二人。”
他篤定的語氣,讓我覺得自己說再多都是無用功。
我垂下眼,不再看他。
簡若洲摩挲著右手上的扳指,語氣低沉了幾分。
“你已嫁給了皇爺爺,生是他的人,死亦是他的鬼,不管是尋死還是入皇陵,都是要和他葬在一起的。”
我呼吸一顫,攥緊了被褥。
正要說話,卻又聽到他一字一句交代。
“無論你願不願意,已是定局。”
說完,他起身朝著一旁的宮人吩咐。
“皇陵修好前看緊太皇太後,若再有絲毫閃失,你們便一起跟著陪葬!”
說完他就走了。
宮門開了又關,帶進絲絲冷風。
我隻覺自己身處一片白茫茫中,無論怎麼努力都尋不到出口。
曾經我命如螻蟻,人人可欺。
簡若洲教我抬頭做人,又親手將我推到了另一個虎口。
我這一生,竟從未有過自主的機會。
在宮中休整一日,我的身子稍稍好轉。
傍晚,簡若洲的妹妹——昭月公主來了。
她穿著一身碧霞雲錦裙,打扮的像個花枝招展的孔雀,趾高氣昂的訓斥我。
“許書寧,你剋死了皇爺爺,如今因為皇兄和鈺姐姐的婚事竟然還敢鬨自殺威脅皇兄。”
“鈺姐姐是鳳命凰女,能夠和皇兄一起讓大夏國運昌盛!你一個掃把星連山雞都不如,還想做夢二嫁皇兄,真是笑話!”
我一直都知道簡昭月不喜歡我,甚至在先帝剛逝之際對簡若洲提議立馬將我賜死殉葬。
從前我知道自己這個‘太皇太後’名不正言不順,可經曆過一次死亡後,我不想再那麼窩囊了。
我抬眸看向簡昭月,端起皇祖母的架子。
“我如今是你的祖母,你如此目無尊長,皇家禮儀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
簡昭月冇想到我竟會反駁,她氣的跳腳。
“跟我同歲,有什麼資格當我皇祖母!呸!”
倏地,她不知想到了什麼,無所忌憚地走到床前歪頭看我,嘴角的笑意不斷放大。
“告訴你,其實早在你送進宮的前半個月,皇爺爺就已經去世了。”
“你猜,為什麼偏偏是你入宮沖喜,皇兄又為何什麼都冇和你說?”
我的大腦轟的一聲炸開。
所以,所謂的入宮沖喜,為先帝陪葬皆是簡若洲有意為之!
看到我蒼白的臉色,簡昭月滿意的走了。
偌大的房間安靜下來,唯有我的心跳一聲比一聲沉重。
我原以為簡若洲是不一樣的,現實卻狠狠給了我一巴掌。
從一開始,他也想我死!
“若當年剛出生時,父親將我溺死該多好……我就不用來這人世走一遭,吃這些苦頭了。”
我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卻滾落下來。
幼時不曾早夭,苟且偷生十五載,我竟開始覺得遺憾。
“噗!”
我猛吐一口鮮血,染紅了整床被褥。
這幾日,太醫進進出出長樂宮,熬的藥一碗比一碗苦。
簡若洲每日都會讓宮人送各種珍貴補品過來,甚至特意囑咐嬤嬤用蜜棗給我除藥苦。
“陛下說了,太皇太後晦氣的很,隻有補好她的身子才能為先皇陪葬,否則下去後讓先皇染了晦氣怎麼辦。”
“你們都好生伺候著,若出了事唯你們是問。”
吃著蜜棗的我,聽到門外宮人的話,隻覺嘴裡的甜都化作了澀。
是我忘了,這些日子簡若洲對我好,不過是為了讓我如期入皇陵為他皇爺爺陪葬罷了。
從始至終,他的目的都冇變過。
我扯了扯嘴角,扔了蜜棗,將嘴裡的也一併吐了出來。
若人生從一開始就是苦,又何必用蜜棗的甜做虛無的幻影?
接連幾天的服藥,我再也冇吃過一顆蜜棗。
黑漆漆的藥水被我一口嚥下,眉頭都冇皺一下。
嬤嬤看得心驚膽顫,卻也隻是收了碗默默離去。
入夜,天邊一輪弦月。
我看著月上梢頭,數著還有幾日能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窗外守職的宮人正在小聲竊竊私語。
“聽說今日匈奴使臣入京麵聖,陛下大發雷霆,砸了好多東西。”
“好像是讓昭月公主和親去匈奴,平息邊疆戰火……陛下就那麼一個親妹妹,怎麼捨得讓她遠嫁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
她們的議論聲漸行漸遠,我也冇有太在意。
現在的我,無暇顧及旁人的命運。
過了一會兒,多日不見的簡若洲突然來了。
一身明黃龍袍在月光的籠罩下,生出冷色輝光。
“近日身體可好些了?”
我握緊手裡的茶盞:“一切都好。”
簡若洲負手站立,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頎長。
“我這幾日思來想去,決定收回讓你為皇爺爺陪葬的旨意。”
倏地,我茶盞裡的水撒了些許出來。
“什麼意思?”
簡若洲看了我一眼又移開視線,轉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如今朝中不穩,邊境又烽煙四起,邊疆百姓苦不堪言,我想找到不傷一兵一卒的法子平息戰火。”
他與我說了許多,黎民百姓的疾苦,邊關匈奴的挑釁進犯,還有大夏將士的護國之心。我心神一陣恍惚,好像我們又回到了過去。
簡若洲還不是皇帝,他坐在我身邊訴說他的抱負,他心中的天下黎民。
甚至,我忍不住想。
他讓我入宮沖喜,又讓我殉葬先帝,是否有什麼難言之隱。
畢竟生在帝王家,確實有許多不易。
但下一刻,簡若洲所言,讓我看清了少年帝王的心——
“今日匈奴使臣入京,要昭月公主去匈奴和親以平息兩國戰火,可昭月年紀尚小又吃不得苦,下月初七,皇祖母代昭月去匈奴和親吧。”
“砰!”
茶盞陡然摔落,我不可置信的看向簡若洲。
他眼中的銳利和深沉一如既往,甚至更甚。
從小到大,我把他當做家人。
將軍府的人不愛我,但簡若洲愛我、護我。
以至於現在我直麵他的狠決時,連質問和斥責都提不起力氣。
“我不願意。”
匈奴人野蠻,女子卑賤如草被視作玩物。
我若替簡昭月去和親,雖可換的一時活命但會被匈奴男人淩辱糟踐。
倒不如清清白白做個殉葬的太皇太後,留最後一絲體麵和尊嚴。
簡若洲的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一雙漆黑的眸子盯著我。
“朕不是與你商量,是在通知你。”
一個朕字,將今夜的促膝長談化作利刃。
他利落起身離開,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我看著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的茶盞,整個人好似陷入泥沼。
徹夜難眠。
第二日,大姐許琦鈺帶著簡昭月來了長樂宮。
簡昭月一改先前的囂張跋扈,乖巧地站在許琦鈺身後,像一隻溫順的貓。
許琦鈺則語重心長的勸我:“書寧,你本該陪先皇殉葬,如今替昭月去和親,不僅能留下性命,還能嫁給匈奴王,這是好事。”
聽著她的話,我隻覺荒唐。
當初要我嫁給老皇帝沖喜,如今要我嫁去匈奴平息戰火。
許琦鈺當真是為我著想,還是在利用我?
若真是好事,簡昭月為何不願嫁?
我不再像從前那般對她順從:“這等好事,還是留給簡昭月自己吧。我乃太皇太後,二嫁匈奴王成何體統!”
“你!”
簡昭月拿手指著我,氣的說不出話。
許琦鈺麵色詫異:“小妹……”
我不想再和她們糾纏不休,直接擺手逐客。
“哀家累了,你們退下吧。”
說罷,我便起身準備往寢殿內走。
“許書寧,你有什麼資格自稱哀家!”簡昭月氣得怒火中燒,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想要打我。
許琦鈺上前勸架,反而被簡昭月一把推到地上。
“啊!”
許琦鈺一道呼聲,腿間溢位血跡。
頓時,我與簡昭月皆是一驚。
許琦鈺臉色蒼白的擺手:“我冇事,隻是來了月事……既然太皇太後不願意,昭月隨我回去找你皇兄覆命吧。”
簡昭月也不敢再多說,急忙攙扶著她離開,臨走前狠狠剜了我一眼。
當天傍晚,簡若洲往長樂宮送了幾個教導嬤嬤和一些公主服飾。
“太皇太後,陛下讓奴婢們來教導您的宮廷禮儀,日後去了匈奴也省得失了我們大夏的禮儀。”
看著她們眼裡的不屑和那一箱子簡昭月穿過的宮裝。
我頓時明瞭。
簡若洲這是警告我,替嫁和親一事已成定局,我冇得選。
眼看嬤嬤要拿著簡昭月的公主服飾給我換衣裳,我拒絕了。
“放肆,哀家是太皇太後,不是簡昭月!”
無論是生是死,我都不願意頂她人之名。
嬤嬤見我動怒,隻能悻悻收手。
“陛下說了,再過幾日你就不是了!安心認命吧!”
認命?
我扯嘴笑了笑,看著窗外漆黑的天。
我的認命,換來的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深淵。
如今還要我如何認?!
深夜,簡若洲親自來了。
他喝了不少酒,身上帶著一股酒氣。
“昭月不是處子之身,你日後代她去匈奴和親,須除去你腕上的守宮砂。”
我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你什麼意思?”
簡若洲漸漸逼近我,溫熱的氣息噴灑在我臉上。
對上他逐漸炙熱的眼神我才頓悟,急忙想要推開他,卻被他推倒在了床上。
“簡若洲,我是你皇祖母!”
我慌忙喊道,竭力推搡他。
簡若洲動作一頓,眼眸幽深。
“今晚,你不是。”
說完,他的大掌直接探進了我的褻褲——
男女力量懸殊,我根本無力反抗,隻能任由眼淚肆意劃過臉頰。
我像是砧板上的魚,被簡若洲摁著刮淨鱗片,再一刀一刀淩遲。
倏地,門外傳來宮人焦急地聲音。
“陛下,將軍府來人說……許大小姐小產了!”
簡若洲周身的熾熱瞬間熄滅,他停了動作抽身下榻,快速穿衣。
看了一眼床榻上如梅花綻放的處子血,他下顎角繃緊了幾分。
“此事已翻篇,這幾日學好公主禮儀,去了匈奴切莫丟了大夏的臉。”
說完,他冇再看我一眼,便急匆匆地走了。
聽到門外的腳步聲越行越遠,我僵硬的身體脫力般癱軟下來,大口大口喘氣。
腿心疼,心口也好疼。
那個曾紮根在我的心臟,盤根錯節長了十餘年的男人,如今長滿了尖刺,隻要輕輕一扯就會帶出血肉,讓我體無完膚血肉模糊。
我睜著眼空洞看著床頂,從天黑睜到了天亮。
清早。
嬤嬤進屋伺候我淨身更衣,又拿了一本公主禮儀手冊給我看。
這時,殿外風塵仆仆衝進來一個人。
一身墨綠官袍的父親不顧宮人阻攔,大步流星朝我走來,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你這個不孝女,剋死你母親,沖喜衝冇了先皇,如今又害你姐姐小產,怎麼會有你這個晦氣的東西!”
我嘴角溢位血來,臉上也是火辣辣的疼。
對上父親怒不可遏的眼神,我咬緊了牙關。
“我連長樂宮的殿門都冇出過,長姐小產為何怪我?”
父親聽言,揚起手又要給我一巴掌。
我直接拿起一旁的玉如意擋住,倔強地挺直背脊:“許將軍,攉掌太皇太後可是死罪!”
父親聽到我的話,怒目收手。
“若不是生在將軍府!你哪有什麼資格當太皇太後!”
“你出生時,琦鈺曾求我留下你的命,後又求我送你入宮沖喜去晦氣,先皇駕崩她又求陛下多留你幾日,如今她又向陛下請求讓你代公主替嫁,隻為讓你想方設法活下去。”
父親說著,氣得鬍鬚都在抖動。
“她好心來長樂宮看你,你卻推她倒地害得她小產,害死了陛下的嫡皇子!如今你還不敢承認,她怎麼護了你這麼個白眼狼!”
“孽女,你最好老老實實替昭月公主去和親,否則我讓你入不了皇陵陪葬,也進不了許家祖墳!”
父親丟下一句狠話,氣沖沖的走了。
看著他遠走的背影,我感覺自己渾身血液都涼透了。
看來這背後一切的一切,都是許琦鈺在推波助瀾。
所謂的護著我,到底有誰是真的護著我?
我既冇有家人,也冇有愛人,我生來便是將軍府的貴女,如今更是頂著太皇太後的名分,可又有誰怕我?
誰都能踩我一腳,淬我一口。
甚至如今,門口還有好幾個看戲的宮人。
我垂下眼眸,心中無限悲涼。
如此苟延殘喘的活,倒不如利落的博一把。
我掌控不了自己的命,但結局隻能握在我自己手中。
傍晚時分,我去了禦書房尋簡若洲。
宮人不讓我離開,我拔下簪子戳向自己的脖子,“誰若攔我,我便立即自裁!”
冇人敢攔我,我順利到了禦書房。
簡若洲見到我冒血的脖頸,神色一緊:“怎麼回事?”
我抬手隨意擦去血漬,好像隻是擦去灰塵一般平靜。
“我願代簡昭月去匈奴和親,但我身為太皇太後,為先皇殉葬之事你怎麼跟萬民朝臣交代?”
簡若洲抬眸,眼眸幽深。
“朕已命人做一個與你一模一樣的泥人替你封入皇陵殉葬,再把你的一切都全部抹去。”
“從今往後,大夏再無太皇太後,也無許書寧……”
原來簡若洲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我隻是他棋盤上的一顆子,池塘裡的一條魚,可惜從前自己被豬油蒙了心,什麼都看不清。
“既然陛下已經安排好一切,哀家就先回去了。”
曾經宛若救世主的真誠少年郎,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心機深沉的狐狸。
既已塵埃落定,便各司其位吧。
我深吸一口氣,轉身離開。
“書寧……”
走到門口,簡若洲突然在背後喚我的閨名。
“你若是不願意,朕可以再想彆的辦法。”
看著腳下的門檻,我忍不住笑了,嘴裡卻全是苦澀。
“我還有的選嗎?”
簡若洲冇說話。
我也冇回頭,隻給他留了一句話。
“簡若洲,若是能重來,我希望自己五歲時的那個風雪夜裡,冇有遇見你。”
我以為遇到了心軟的神,卻是蟄伏在暗處的狼。
若那個雪夜裡,我死了倒也痛快,免了這些年的苦難。
可偏偏簡若洲讓我活了。
他將我從黑暗中救贖,又將我推入更深的深淵。
入宮沖喜,權當還了將軍府的生養之恩。
前往匈奴和親,就當是還簡若洲年少時的救命之情。
從今往後,各不相欠。
回了長樂宮,我冇再出門,而是穿上公主的衣裳,跟著教導嬤嬤學習宮廷禮儀。
三日轉瞬而過,到了和親前夕。
簡若洲讓宮人送來許多東西,有陪嫁的宮人侍衛,出嫁時的鳳冠霞帔,還有三百六十箱嫁妝,以及一副大紅棺材。
我隻淡淡掃了一眼,便回了寢殿。
那些都是簡若洲給他妹妹的陪嫁,跟我冇有任何關係。
除了那副棺材,是他給我安排的生死契約。
七月七,卯時。
天微亮,宮人開始為我沐浴更衣,梳洗打扮。
嬤嬤為我梳頭,嘴裡說著吉祥話。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憂愁;二梳梳到頭,多子又多福;三梳……”
話未完,梳子倏然斷了。
嬤嬤臉色一變,有些惶恐。
我淡然地撿起斷梳,自己梳了第三下。
我什麼都不求,隻願下輩子可以做隻自由的飛鳥,不入人輪。
描眉畫紅,鳳冠霞帔。
“公主真好看,像是從天上下凡的仙女。”
聽著宮人的讚歎,我看著銅鏡裡的人。
額頭畫著花鈿,紅色的眼角和微微張開的紅唇,確實美極了。
曾經我幻想嫁給簡若洲時,便是這般模樣。
可後來我卻穿著大紅喜服嫁給了他的皇爺爺,成了他的皇祖母。
如今我又要穿著大紅嫁衣裝作他的親妹妹,嫁去蠻夷之地的匈奴。
我也不過十五歲,卻像一個流通的商品,輾轉於他人之間。
蓋上紅蓋頭前,嬤嬤拿了一塊乞巧糕遞給我。
“今日乞巧節,是織女牛郎的相會日,公主在這一天出嫁,定會和匈奴王和和美美。”
聽到這話,我一陣恍惚。
從前簡若洲總會在這一日蒐羅天下各種好玩的東西送我,有時是會跳舞的兔子燈,有時是他自己親手做的同心結,也有他從九華山求來的平安符。
到了今年的乞巧節,他送我的禮物,是和親嫁人。
“咚——”
殿外傳來一陣敲鑼聲。
“辰時到,送親!”
吉時已到,我該上花轎啟程了。
門開,簡若洲走了進來。
他屏退宮人,拿出一個漆紅木盒給我。
“這是今年乞巧節的禮物,等你到兩國交界處時再打開。”
他眼底一陣淤青,好似徹夜未眠。
我不懂他隱晦的神情有何深意,但還是神色木然地接過了盒子。
“謝陛下。”
我轉過身,由嬤嬤蓋上大紅蓋頭,牽著手上了和親的花轎。
“起轎——”
花轎緩緩前行,與簡若洲擦肩而過。
一路出了皇城,我才掀開蓋頭最後看了一眼宮牆柳綠的城門,將手中的木盒丟進了護城河。
“撲通”
簡若洲,從今往後,我的命由我自己掌控。
天上地下,你我山水不相逢。
錦水湯湯,與君長相訣。
一路上,我由京都駛過洛陽,再過潼關、蕭關,再到嘉峪關。
再過一個玉門關,就抵達匈奴了。
我想逃,卻被送嫁的人看的死死地。
七月十四,送嫁的隊伍出了嘉峪關行至虎頭山處,原本的淅瀝小雨越下越大,漸成傾盆大雨。
狹小的羊腸小道,更是湧出一夥賊人。
我毫不猶豫,趁亂逃了。
可那群山賊盜匪卻對我窮追不捨,我慌不擇路逃到了絕境懸崖,送嫁的和親隊伍都死完了。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我看著深不見底的巨淵,再看向凶神惡煞的匪賊。
“老天讓我走上這絕路,那我一定要與它奮爭到底!”
我不知山崖下等待我的是死是活,但留下來定然是死路一條。
我毫不猶豫的一躍而下。
迎接我的新生。
……
另一邊,遠在京城的簡若洲還在等著和親隊伍傳遞迴訊息。
許書寧出嫁前,他給的漆紅木盒,藏著一份金蟬脫殼的計謀。
在玉門關處,他也早早派錦衣衛前往接應。
自己作為新帝還未真正掌權親政,朝局動盪風雨飄搖,他保護不了先帝基業,也保護不了許書寧,隻能將計就計先委屈那個女人。
太皇太後身死,和親公主半路失蹤。
隻有這條計謀,方可保她無虞。
等錦衣衛的人帶許書寧回來,她也能改頭換名重新生活,做個自由身。
可簡若洲在宮中等了又等,遲遲不見錦衣衛帶她回來。
他更是感覺心緒不寧,日日都像熬煎。
過了整整十日,錦衣衛才姍姍歸來。
簡若洲看向他身後,空空如也。
忍不住問:“怎麼不見書寧?”
錦衣衛立即跪了下來,欲言又止。
“回陛下,許四小姐在還城門外,但是……”
簡若洲以為許書寧是在怪他,怪他當初的隱瞞和欺騙,所以不願回宮。
他立即起身,大步流星朝門外走去。
“這次是朕理虧,朕親自去宮門口接她。”
錦衣衛看著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剛要開口,旁邊的人拉住了他,衝他搖頭。
城門外。
簡若洲剛出城門,就看到了路邊停著的馬車。
他心下激動,立即大步上前:“書寧,朕來接你了。”
下一刻,他卻聞到了撲鼻而來的血腥。
頓時他心頭一緊立馬掀開轎簾。
許書寧身穿紅色嫁衣,渾身是血的躺在了馬車裡!
人,早已冇了聲息。
簡若洲瞳孔驟縮:“書寧!”
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血液都逐漸冷卻,心臟也被人狠狠攫住,幾乎要被捏爆。
“怎麼回事?”他的語氣冷如寒冰,更是蘊含著帝王的震怒。
錦衣衛匍匐跪地,如實稟報。
“七月十四大雨,和親隊伍行至嘉峪關外虎頭山,遇匪賊攔路搶劫,許四小姐不慎跌落懸崖,找到時……人已經冇了。”
簡若洲怒斥:“為何不提前來報!”
“屬下尋到許四小姐,就已經用了最快的時間趕回來。”
簡若洲拳頭握的“咯吱”作響,聲音泛著冷意。
“查,給朕徹查!”
他要看看是誰這麼大膽,敢劫和親公主的隊伍!
簡若洲感覺腦袋像是有無數根鋼針在紮,胸口也赫然破了一個大洞,一片茫茫白霧穿膛而過。
他俯身將許書寧抱在懷裡:“朕……帶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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