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家坳七叔公頭七回煞夜,靈堂撒滿香灰。
守靈親屬聽見供桌傳來斯文咀嚼聲,稍感心安。
突然撕扯聲與瓷盤碎裂聲炸響!棺材內傳出指甲刮擦聲!
天亮推門:香灰上佈滿扭曲爪印,供品如遭野獸撕咬。
棺蓋內側佈滿帶血抓痕——彷彿裡麵的人曾拚命想出來。
七叔公是在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言好事的那天傍晚咽的氣。冇病冇災,就是人老了,油燈枯了,靠在堂屋那張磨得油亮的竹躺椅上,看著院子裡紛紛揚揚落下的細碎雪花,像睡著了一樣,悄冇聲兒地就去了。走的時候很安詳,臉上甚至還帶著點未散的笑意,彷彿隻是等著灶王爺捎他一段路。
可王家坳的老人們私下裡都搖頭,說這日子口走,怕是不太安穩。灶王爺前腳剛走,後腳就跟上,這算怎麼回事搶道兒還是心裡頭有放不下的事兒,趕著去說道說道
不管怎麼說,人是走了。七叔公在王家坳活了一輩子,輩分高,為人厚道,誰家紅白喜事、鄰裡糾紛,都少不得請他拿個主意、說句公道話。他的喪事,自然成了整個王家坳的頭等大事。靈堂就設在七叔公生前住的老宅堂屋裡。
堂屋不算大,此刻卻顯得格外空曠肅殺。正中停著一口厚重的鬆木棺材,新刷的土漆在冬日陰霾的天光下泛著一種沉甸甸、濕漉漉的烏光。棺材大頭朝外,小頭抵著裡屋的門檻。棺蓋還冇合攏,虛虛地蓋著,留著一道寸許寬的縫隙——這是老規矩,給回煞的魂靈留個歸家的口子。
棺頭前麵,擺著一張結實的長條供桌。桌上東西擺得滿滿噹噹,透著一股子鄉間特有的、對逝者又敬又怕的實在勁兒。最顯眼的是三牲:一隻煮得半熟、皮肉泛著油光的大公雞,頭被硬生生扭向門口的方向;一方肥瘦相間、熱氣早已散儘、凝著一層白膩膩豬油的紅燒肉;一條半尺來長、炸得焦黃、尾巴微微翹起的鯉魚。三牲前麵,是碼放整齊的幾碟糕點:雪白的米糕、油亮的綠豆糕、染著紅點的糯米糰子。糕點旁,是一碗倒頭飯——新蒸的白米飯堆得尖尖的,頂上穩穩地插著一雙紅漆筷子,筷子頭下,埋著一枚溜圓的熟雞蛋。飯前,一隻粗陶香爐裡,插著三支拇指粗的線香,青煙筆直地裊裊上升,散發出濃鬱的檀香氣,混合著生肉、糕點和油漆的味道,形成一種獨特的、屬於靈堂的沉滯氣息。香爐兩側,一對粗大的白蠟燭,足有小兒臂粗,燭火跳躍,將堂屋牆壁上張貼的白紙對聯映照得忽明忽暗。
棺材兩側,鋪著厚厚的稻草,上麵蓋著粗麻布。七叔公的兩個兒子,老大王老悶,老二王老倔,還有長孫鐵蛋,就盤腿坐在草墊上守靈。王老悶悶著頭,像尊石像,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供桌下跳動的燭影,手裡無意識地撚著一串磨得發亮的桃木珠子。王老倔則顯得焦躁些,時不時抬頭看看虛掩的棺蓋縫隙,又煩躁地抓抓頭皮,粗重的呼吸在寂靜的靈堂裡格外清晰。才十歲的鐵蛋,臉上還掛著淚痕,蜷縮在父親王老悶身邊,小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卻又被靈堂裡無處不在的陰冷和燭火的搖曳驚醒,驚恐地瞪大眼睛看看四周。
堂屋的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隻留著對著院子的那扇厚重的木門虛掩著,留出一條巴掌寬的縫隙。冷風從門縫裡絲絲縷縷地鑽進來,帶著臘月裡特有的、刮骨般的寒意。那對白蠟燭的火苗被風一撩,便劇烈地搖晃起來,在牆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鬼魅般舞動的黑影。燭淚無聲地流淌,在燭台上堆積成慘白的小山。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豬油,壓得人喘不過氣。隻有蠟燭燃燒時細微的嗶剝聲,和線香燃燒時菸灰斷裂、掉落的簌簌輕響,在這死寂中顯得異常刺耳。
爹……
王老倔終於忍不住,聲音乾澀地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說……爺今晚……真能回來
他眼睛瞟著供桌上那隻死不瞑目的公雞,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王老悶撚動珠子的手頓了一下,頭也冇抬,聲音低沉得像從地底下冒出來:老輩傳下來的規矩,頭七回煞,錯不了。魂靈要回來看看,拾掇拾掇腳印,吃口家裡的飯食,才肯安心上路。
可……可我咋總覺得……
王老倔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飄向那虛掩的棺蓋縫隙,彷彿那裡隨時會伸出一隻枯槁的手,心裡頭……毛毛的。這堂屋……也太靜了。
閉嘴!
王老悶猛地抬起頭,眼珠子瞪著他,帶著一種壓抑的憤怒和更深的恐懼,回煞夜,生人迴避,尤其忌諱說那些不吉利的話!驚擾了爹,誰擔待得起!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的眼!待會兒……待會兒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給我憋住了!就當冇聽見!冇看見!天塌下來,也得等煞神走了再說!
王老倔被他哥吼得一縮脖子,不敢再言語,隻是把身上的破棉襖裹得更緊了些,彷彿這樣能抵禦那無孔不入的寒意和心底不斷滋生的恐懼。鐵蛋被大伯的吼聲徹底驚醒了,小臉煞白,緊緊抓住王老悶的衣角,小小的身體控製不住地哆嗦起來。
時間在燭火的搖曳和死寂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慢得如同鈍刀子割肉。屋外的風聲似乎更緊了,嗚嗚咽咽地掠過屋簷瓦片,像無數怨魂在低泣。門縫裡擠進來的寒氣也更重了,吹得人後頸發涼。
終於,一個鬚髮皆白、穿著漿洗得發白青布長衫的老者,佝僂著腰,拄著根磨得發亮的棗木柺杖,悄無聲息地從裡屋挪了出來。這是村裡的老學究,李太公,也是七叔公生前的老友,輩分高,懂老禮。他渾濁的老眼掃過靈堂裡的三人,最後落在王老悶身上,聲音沙啞而低沉:時辰……快到了。
王老悶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吸進所有的勇氣,緩緩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到供桌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裡放著一個楊木托盤,托盤裡盛著大半盤細膩的、灰白色的粉末——那是上好的陳年香灰,專門為今晚預備的。
李太公顫巍巍地走到堂屋門口,用柺杖尖輕輕撥開了那道虛掩的門縫,讓外麵更濃重的夜色和寒氣湧進來一絲。他側耳聽了聽風聲,又抬頭望瞭望門外黑沉沉的、冇有一顆星子的天,喃喃道:煞神過境,雞犬不寧。迴避了……
聲音飄散在寒風裡。
王老悶端著盛滿香灰的托盤,走到堂屋中央。他的動作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彷彿手裡托著的不是香灰,而是滾燙的岩漿。他微微彎下腰,屏住呼吸,手腕以一種極其輕微、近乎顫抖的幅度開始抖動。
細密如塵的香灰,如同初冬最細碎的雪粉,無聲無息地從托盤邊緣簌簌落下。灰白色的粉末均勻地、薄薄地鋪灑在堂屋冰冷堅硬的泥土地上,從供桌腳下開始,緩緩向四周蔓延,覆蓋了棺材前方的空地,也覆蓋了通往裡屋門檻、通往堂屋大門的那條無形的路徑。整個過程靜得可怕,隻有香灰落地的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如同無數細小的蟲子在黑暗中爬行。
一層薄薄的灰白色,覆蓋了堂屋地麵。這層灰,成了生者與逝者、現實與幽冥之間,一道無聲的界碑,也像一個巨大而沉默的陷阱,等待著捕捉那不可見的腳步。
王老悶撒完最後一把香灰,額頭上已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小心翼翼地將空了的托盤放回角落,對著李太公微微點了點頭。
李太公再次確認了一下門窗的緊閉,隻留堂屋大門那道縫隙。他走到王老悶、王老倔和鐵蛋身邊,用柺杖指了指裡屋那扇緊閉的木門,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走。去裡屋。把門關緊。無論聽到外麵有什麼動靜,記住!絕不可出聲!絕不可窺探!更不可開門出來!驚擾了煞神,後果……你們擔不起!
他那雙渾濁的老眼在昏黃的燭光下,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凝重和警告。
王老悶拉起還在發抖的鐵蛋,王老倔也趕緊起身。三人幾乎是踮著腳尖,屏住呼吸,像三個偷潛入室的賊,無聲而迅速地退進了裡屋。李太公最後一個進去,反手輕輕帶上了那扇厚重的木門。
哢噠一聲輕響,門後傳來頂門杠被放下的沉悶聲響。
靈堂與外界的最後一絲聯絡,也被徹底切斷。偌大的堂屋,瞬間隻剩下那口沉默的棺材,滿桌的供品,一對跳躍的白燭,三炷燃燒的線香,以及地上那一層薄薄的、等待印證的香灰。
裡屋同樣冇有點燈,比靈堂更加黑暗。窗戶用厚厚的草簾子遮得嚴嚴實實,隻有門板下方的縫隙裡,透進來一絲極其微弱、搖曳不定的燭光,那是靈堂裡白蠟燭的光。
王老悶、王老倔、鐵蛋,還有李太公,四個人擠在狹小的裡屋炕沿下。誰也冇坐,都站著,身體僵硬,耳朵卻像受驚的兔子般高高豎起,捕捉著門板另一側傳來的任何一絲聲響。
絕對的死寂。
時間彷彿被凍結在這片粘稠的黑暗裡。隻有四個人粗重或壓抑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在狹小的空間裡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背景音。鐵蛋緊緊抱著王老悶的腿,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輕響。王老倔煩躁地用手搓著臉,彷彿想搓掉那無形的恐懼。王老悶則死死攥著那串桃木珠子,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李太公拄著柺杖,閉著眼,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默唸著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一個時辰。就在這種令人發瘋的寂靜和等待中,門板縫隙透進來的那絲微弱的燭光,毫無征兆地,猛地劇烈搖曳了一下!
不是風吹的晃動,而是一種毫無規律的、如同被無形的手撥弄般的劇烈跳動!
緊接著——
一個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穿透厚重的門板,鑽進了裡屋四人緊繃的神經!
嗒。
像是……一粒小小的、硬硬的東西,被輕輕拿起,又輕輕放回盤子裡的聲音。很輕,很斯文。
嗒…嗒…
又是兩聲。間隔均勻,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裡屋的四人,心臟在那一瞬間都提到了嗓子眼!王老悶攥著珠子的手猛地一緊,王老倔搓臉的動作僵住了,鐵蛋更是嚇得差點叫出聲,被王老悶死死捂住了嘴。連閉目默唸的李太公,眼皮也猛地顫動了一下。
聲音來自靈堂,來自供桌!
是糕點被拿起來的聲音
王老悶和王老倔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恐懼依舊濃重,但似乎……又摻雜了一點點難以察覺的、隱秘的釋然是爹回來了是爹的魂靈在享用供品雖然害怕,但這似乎……符合老輩人的說法爹走得安詳,回來看看,吃口家裡的東西,也是情理之中……
緊繃的氣氛,因為這斯文的、符合預期的聲音,似乎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鬆動。王老悶捂著鐵蛋的手稍微鬆了點力氣。王老倔嚥了口唾沫,喉結滾動的聲音在寂靜裡格外清晰。
輕微的咀嚼聲,順著門縫幽幽地飄了進來。
很輕,很細碎。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又像是牙齒小心翼翼地碾磨著鬆軟的米糕或綠豆糕。間或,還有一兩聲極其微弱的、彷彿滿足般的輕歎,若有似無。
聽著這聲音,王老悶緊繃的神經似乎又鬆懈了一絲。他想起爹生前就愛吃甜口的點心,尤其是剛蒸好的米糕,軟糯香甜……也許,爹真的隻是回來看看,吃口他愛吃的……他下意識地鬆開了捂著鐵蛋的手,輕輕拍了拍兒子顫抖的脊背。
王老倔也長長地、無聲地撥出一口氣,身體不再那麼僵硬地繃著。
然而,這絲剛剛升起的、帶著僥倖的釋然,連一口氣都冇能喘勻——
靈堂裡那斯文的咀嚼聲,毫無征兆地,陡然變了調!
如同平靜的水麵被投入一塊燒紅的烙鐵!
先是嗚嚕一聲!像野獸喉嚨裡發出的、壓抑而貪婪的低吼!
緊接著——
嘶啦——!!!
一聲令人頭皮炸裂、魂飛魄散的恐怖撕裂聲猛地炸響!如同堅韌的皮肉被巨大的力量生生扯開!伴隨著某種粘稠液體噴濺的噗嗤聲!
嘩啦——哐當!!!
清脆刺耳的瓷器碎裂聲緊隨其後!像是盤子被狠狠掃落在地,砸得粉身碎骨!
這突如其來的、粗暴凶戾的聲響組合,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裡屋四人的心臟上!剛剛鬆懈一絲的神經瞬間繃緊到極限!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們淹冇!
嗬……
王老倔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抽氣聲,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幸虧扶住了冰冷的土炕沿。王老悶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的血液都彷彿凍住了,攥著珠子的手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鐵蛋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小臉煞白,死死抱住王老悶的腿,連哭都忘了哭,隻剩下篩糠般的顫抖。李太公猛地睜開眼,渾濁的老眼裡爆射出驚駭欲絕的光芒,拄著柺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外麵發生了什麼!
那絕不是爹!絕不是!
那聲音……像是……像是有什麼野獸闖進了靈堂!在瘋狂地撕咬、破壞供品!
這念頭如同毒蛇,瞬間噬咬著每一個人的心。
還冇等他們從這巨大的驚駭中緩過神來——
嚓……嚓嚓……
一種新的、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穿透門板,清晰地鑽了進來!
那聲音……乾澀、刺耳、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一下,又一下,緩慢而沉重……像是……像是用極其堅硬、極其尖銳的東西,在粗糙的木板上,反覆地、用力地刮擦!
聲音的來源……正是那口停放著七叔公遺體的鬆木棺材!
嚓……嚓嚓……
刮擦聲持續著,每一次摩擦都像刮在裡屋四人脆弱的神經上!伴隨著這聲音,似乎還有極其微弱的、如同指甲摳挖木屑的簌簌聲!
王老悶的腦子裡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他彷彿看到了那口厚重的鬆木棺材裡麵……那具穿著壽衣、麵容安詳的遺體……此刻,那雙本該安放在腹部的、枯瘦的手……此刻正彎曲著僵硬的手指,用長長的、灰黑色的指甲,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摳抓著棺蓋的內壁!
爹……
王老悶喉嚨裡發出一聲絕望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身體晃了晃,靠著冰冷的牆壁才勉強冇有倒下。巨大的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對父親遺體遭遇褻瀆的悲憤,如同兩股巨大的力量在他胸腔裡瘋狂撕扯!
唔……
王老倔更是嚇得魂飛魄散,雙腿間一股溫熱的液體不受控製地湧出,順著褲管淌下,他卻渾然不覺,隻是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珠子驚恐地瞪著那扇隔絕了恐怖的門板,身體抖得像狂風中的樹葉。
爺……爺在抓……抓棺材……
鐵蛋終於從極度的恐懼中找回了一絲聲音,帶著哭腔,細若蚊呐,卻像一把尖刀,狠狠刺破了裡屋最後一點自欺欺人的幻想。
李太公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再也無法保持鎮定,他猛地舉起枯瘦的手指,死死指向那扇門,對著王老悶和王老倔,用儘全身力氣,從牙縫裡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極致的恐懼:閉……閉耳!閉……眼!莫……莫聽!莫……看!等……等它走!
嚓嚓……嚓嚓嚓……
棺材裡的刮擦聲非但冇有停止,反而變得更加急促!更加用力!指甲刮過鬆木內壁的乾澀聲響,如同無數細小的砂輪在瘋狂打磨著每個人的耳膜和神經!那聲音裡,似乎還夾雜著一種……一種沉悶的、如同被困野獸般的絕望掙紮一下,又一下,撞在棺蓋內壁上,發出咚……咚……的悶響!
每一次撞擊和刮擦,都讓整個棺材發出輕微的、令人心悸的震顫!彷彿裡麵封著的,不是一個安詳的老人,而是一頭急於破籠而出的恐怖凶獸!
裡屋的空氣徹底凝固了,冰冷粘稠得如同水銀。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恐怖如同實質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王老悶和王老倔臉色死灰,身體僵硬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冷汗早已浸透了裡衣,緊貼著皮膚,帶來刺骨的冰涼。鐵蛋小小的身體蜷縮在父親腳邊,雙手死死捂住耳朵,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裡,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卻不敢發出一絲哭聲。李太公拄著柺杖的手抖得如同風中殘燭,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門板下方那道透入微光的縫隙,嘴唇無聲地翕動,唸誦的速度快得幾乎聽不清音節,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
外麵的聲音,成了地獄的奏鳴曲。
供桌方向,那野獸般的撕扯和吞嚥聲並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不再是斯文的咀嚼,而是瘋狂的撕咬、貪婪的吞嚥!骨頭被咬碎的哢嚓聲、筋腱被扯斷的嘣嘣聲、粘稠液體被吮吸的嘖嘖聲……各種令人作嘔、毛骨悚然的聲響交織在一起,毫無顧忌地在死寂的靈堂裡迴盪!伴隨著這些聲音的,是瓷器碎片被踩踏、踢開的嘩啦聲,桌椅被碰撞發出的吱呀悶響,彷彿一個無形的、狂暴的掠食者正在供桌周圍肆虐!
而這一切,都被那持續不斷、如同跗骨之蛆的刮擦聲所籠罩、所貫穿!
嚓嚓嚓……嚓嚓嚓……
指甲瘋狂地、絕望地刮擦著鬆木棺蓋的內壁!那聲音越來越尖銳,越來越密集,彷彿要將那厚實的木板生生摳穿!每一次刮擦都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急切和怨毒!伴隨著刮擦,是更加沉重、更加狂暴的撞擊!
咚!咚!咚!
不再是之前的悶響,而是如同重錘擂鼓般的撞擊!整個沉重的鬆木棺材都在這恐怖的撞擊下劇烈地震顫起來!棺蓋與棺身接合的縫隙處,甚至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呻吟!細小的灰塵簌簌地從棺蓋上震落!
嗬……嗬嗬……
一種極其微弱、極其嘶啞、如同破舊風箱強行抽動的喘息聲,混雜在撞擊和刮擦聲中,斷斷續續地透了出來!那聲音乾澀、痛苦,充滿了無儘的絕望和一種非人的……饑餓!
這聲音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裡屋每個人的耳膜!王老悶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頭頂,頭皮瞬間炸開!他再也控製不住,猛地彎下腰,劇烈地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隻有膽汁的苦澀在喉嚨裡灼燒。王老倔則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順著牆壁軟軟地滑坐到冰冷的地麵上,褲襠裡的濕熱早已變得冰涼,雙眼空洞無神,隻剩下身體本能的、篩糠般的顫抖。鐵蛋更是嚇得幾乎昏厥過去,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隻有細微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從指縫裡漏出來。
李太公猛地閉上眼睛,枯瘦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他猛地舉起手中的棗木柺杖,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狠狠頓在腳下的泥地上!
篤!
一聲沉悶的鈍響,在狹小的裡屋如同驚雷炸開!帶著一種驅邪鎮煞的決絕。
這聲音彷彿帶著某種無形的力量,門板另一側那狂暴的撕咬聲、撞擊聲、刮擦聲……竟在這一聲頓杖之後,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如同被掐住脖子般的停滯!
但也僅僅是停滯了一瞬!
緊接著——
吼——!!!
一聲壓抑到極致、卻又充滿了無窮暴戾和怨毒的嘶吼,如同受傷瀕死的凶獸發出的最後咆哮,猛地從棺材的方向炸響!那聲音是如此巨大、如此扭曲,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尖嘯,狠狠撞在門板上,震得門框都嗡嗡作響!
隨即,是更加瘋狂、更加歇斯底裡的撞擊和刮擦!整個靈堂彷彿都在那非人的力量下顫抖!供桌被無形的巨力猛地撞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燭台傾倒,蠟燭滾落在地,火焰舔舐著地上的香灰,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和焦糊味!
裡屋的四人,如同狂風巨浪中即將傾覆的小船,被這最後的、瘋狂的爆發徹底擊垮了意誌。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冇了他們。王老悶癱軟在地,和王老倔擠在一起,身體抖成一團,連乾嘔的力氣都冇有了。李太公靠著土炕,胸膛劇烈起伏,臉色灰敗,彷彿瞬間老了十歲。隻有鐵蛋,在極度的恐懼中,意識反而陷入了一種麻木的空白。
不知又煎熬了多久,彷彿一個世紀那般漫長。靈堂裡的狂暴聲響,如同潮水般,開始一點點退去。
那令人心膽俱裂的撞擊聲,漸漸變得無力,間隔越來越長。
咚……咚……
刮擦聲也變得斷斷續續,虛弱不堪。
嚓……嚓……
供桌方向的撕咬和吞嚥聲,不知何時已經完全消失了。
最後,隻剩下一種極其微弱、如同遊絲般的嗚咽,斷斷續續地從棺材的方向傳來,帶著一種耗儘了所有力氣的絕望和不甘,在死寂中幽幽迴盪,最終也徹底消散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裡。
靈堂,終於重歸死寂。
一種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充滿了暴力和褻瀆餘韻的死寂。
裡屋的四人,如同四尊剛從泥潭裡撈出來的石像,渾身被冷汗浸透,僵硬地癱在冰冷的地上或靠在牆上,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冇有了。巨大的恐懼透支了他們的精神和體力,隻剩下劫後餘生的虛脫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門板下方縫隙透進來的那絲微光,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靈堂陷入徹底的黑暗。
時間失去了意義。
直到窗外,傳來第一聲遙遠而模糊的雞啼。
喔……喔喔……
聲音穿過厚厚的草簾,微弱得如同幻覺。
這聲雞啼,卻像是一道赦令,瞬間啟用了裡屋凝固的空氣。
李太公猛地一顫,渾濁的老眼費力地睜開,望向窗戶的方向,那裡透出一點點極其微弱的、屬於黎明的灰白。他長長地、顫抖著撥出一口氣,那口氣彷彿帶著胸腔裡積壓了一整夜的恐懼和冰寒。
天……亮了……
他嘶啞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乾澀得幾乎不成調,煞……煞神……該走了……
王老悶和王老倔像是被這句話抽掉了最後一絲強撐的力氣,徹底癱軟下去,胸膛劇烈起伏,貪婪地呼吸著裡屋渾濁卻不再那麼令人窒息的空氣,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席捲全身。鐵蛋也終於敢鬆開捂著耳朵的手,小臉上滿是淚痕和驚恐後的茫然。
李太公掙紮著,用棗木柺杖支撐著身體,顫巍巍地站直。他走到裡屋門邊,側耳貼在冰冷的門板上,凝神細聽。
外麵,靈堂裡,一片死寂。
隻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擂鼓般狂跳。
他深吸一口氣,枯瘦的手顫抖著,摸向門後那根沉重的頂門杠。冰涼的木頭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他回頭看了一眼癱在地上的兄弟倆和茫然無措的鐵蛋,渾濁的眼裡充滿了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都……都打起精神。
李太公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天亮了,煞神走了。但……裡麵的情形……怕是……
他頓了頓,冇有說下去,隻是加重了語氣,不管看到什麼,都給我憋住了!彆喊!彆叫!更彆碰!聽我吩咐!
王老悶和王老倔互相攙扶著,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王老悶臉色慘白,嘴唇還在不受控製地哆嗦,但他還是用力點了點頭,伸手將還在發抖的鐵蛋緊緊摟在懷裡,捂住了他的眼睛。王老倔則胡亂地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冷汗和汙漬,眼神躲閃,根本不敢去看那扇門。
李太公再次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吸進所有的勇氣。他枯瘦的手臂爆發出與年齡不符的力量,猛地抬起了那根沉重的頂門杠!
哐噹一聲悶響,頂門杠被丟在一旁。
李太公的手,按在了粗糙冰冷的門板上。他停頓了一瞬,似乎在積蓄力量,也像是在做最後的心理準備。然後,他猛地用力——
嘎吱——!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乾澀的摩擦聲,裡屋那扇厚重的木門,被緩緩推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難以形容的混合氣味,如同開了閘的洪水,猛地從門縫裡洶湧而出,狠狠撞在裡屋四人的臉上!
濃烈的血腥氣!新鮮得如同剛剛宰殺!混雜著生肉被撕咬後特有的甜膩膻味!
濃重的、如同焚燒毛髮皮肉般的焦糊惡臭!刺鼻嗆人!
還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屬於泥土深處、棺木朽爛的陰濕黴腐氣息!
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野獸巢穴般的腥臊惡臭!
幾種極致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地獄般的汙穢洪流,瞬間沖垮了裡屋本就渾濁的空氣!王老悶和王老倔被這氣味熏得眼前發黑,胃裡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嘔吐出來!鐵蛋更是被嗆得劇烈咳嗽,小臉漲得通紅。
李太公也被這氣味衝得臉色發白,但他強忍著,用力將門又推開了一些。
昏昧的晨光,透過堂屋大門那條縫隙,艱難地擠進靈堂,驅散了一部分濃重的黑暗,卻也將裡麵的景象,如同噩夢般清晰地勾勒出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地上那層薄薄的香灰。
那原本均勻鋪灑、灰白色的香灰層,此刻已麵目全非!
上麵佈滿了淩亂、密集、令人頭皮發麻的——爪印!
那絕不是人的腳印!也絕不是尋常貓狗爪印!
每一個印痕都清晰無比,大小如同成年人的手掌,但形狀卻極其怪異!三趾在前,又粗又短,趾尖異常尖銳,深深陷入香灰層中,甚至刮蹭到了下麵的泥地,留下清晰的凹痕。後麵還有一個更大、更粗壯的後跟印記,如同一個倒置的三角形,深深按壓下去!趾尖與後跟之間,還連接著一些雜亂無章、如同被火燎過的扭曲線條,像是某種蹼的殘留痕跡!
這些爪印深深淺淺,密密麻麻,佈滿了整個堂屋地麵!從供桌下開始,一直延伸到棺材前方,甚至在那口沉重的鬆木棺材周圍,都踩踏得一片狼藉!爪印的走向毫無規律,狂亂、暴戾,彷彿一隻巨大而憤怒的野獸在狹小的空間裡瘋狂地衝撞、踐踏!香灰被踩踏、攪動、揚起,混合著一些深色的、粘稠的液體和碎肉殘渣,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汙穢不堪的泥濘!
目光順著狂亂的爪印向上移——
供桌。
眼前的景象讓王老悶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瀕死般的嗚咽。
供桌一片狼藉,如同被一群餓瘋了的野豬狠狠蹂躪過!
那方肥厚的紅燒肉不見了蹤影,隻留下一個傾倒的、沾滿油汙和肉屑的空盤子。那條炸得焦黃的鯉魚,隻剩下半截連著尾巴的脊骨和魚頭,魚頭被啃得麵目全非,眼珠不翼而飛,隻剩下兩個黑洞洞的窟窿,魚鰓被撕開,露出裡麵慘白的骨刺。魚身上覆蓋著一層粘稠的、帶著魚腥氣的暗紅色汁液和唾沫般的粘液。
最慘的是那隻煮得半熟的大公雞。它幾乎被徹底撕碎!雞頭被硬生生擰斷,滾落在供桌一角,雞冠殘缺,雞喙沾著血汙。原本肥碩的身軀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胸脯肉被啃食殆儘,露出森森白骨和斷裂的肋骨。兩隻翅膀被扯斷,胡亂地丟在桌麵上,羽毛淩亂,沾滿了暗紅的血跡和粘稠的涎水。內臟被掏空,腸子像爛繩子一樣拖曳在桌沿,滴滴答答淌著粘液和暗紅的血水。濃烈的血腥氣和生肉特有的膻味,正是從這裡散發出來的。
那幾碟碼放整齊的糕點,更是被糟蹋得不成樣子。雪白的米糕被踩踏成了粘稠的泥餅,混合著香灰和地上的汙物。油亮的綠豆糕被掃落在地,摔得粉碎,和瓷盤碎片混在一起。染著紅點的糯米糰子被撕開,裡麵的豆沙餡被掏空舔舐乾淨,隻剩下破碎粘膩的糯米皮。
那碗倒頭飯,被整個打翻在地。尖尖的米飯堆被踩踏得稀爛,和香灰、汙血混合成一片狼藉。那枚埋在飯裡的熟雞蛋滾到了牆角,蛋殼碎裂,蛋白蛋黃流了一地,被踩得不成樣子。那雙紅漆筷子,一根斷成兩截,一根斜斜地插在翻倒的飯碗碎片裡,如同某種不祥的祭品。
香爐歪倒在供桌邊緣,裡麵的香灰撒了一地,三根線香早已熄滅,斷成了幾截。那對粗大的白蠟燭,一支滾落在地,蠟淚凝固成一灘慘白的汙跡;另一支雖然還立在燭台上,但燭身歪斜,燭火早已熄滅,隻剩下半截焦黑的燈芯。
整個供桌區域,汁水淋漓,碎骨肉屑遍地,瀰漫著一股濃烈的、如同屠宰場般的腥臊惡臭!這絕非享用,而是**裸的、充滿獸性的蹂躪和糟蹋!
李太公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握著柺杖的手青筋暴起。他渾濁的目光,艱難地從那片狼藉的供桌上移開,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最終落向了靈堂的中心——那口停放著七叔公遺體的鬆木棺材。
棺材周圍的香灰,被踐踏得最為徹底,幾乎看不出原本的白色。棺材本身,也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異常。
那原本虛虛蓋著的厚重棺蓋,此刻……竟然被硬生生地移動了!
不是被掀開,而是如同被一股巨大的、來自內部的力量狠狠撞擊過!棺蓋朝著棺材小頭(裡屋方向)的位置,被撞得錯開了足有寸許!原本嚴絲合縫的接合處,出現了一道歪斜的、黑黢黢的縫隙!
最駭人的是棺蓋本身!
就在靠近棺材大頭(棺頭)一側的內壁上——那本該平滑的鬆木板麵,此刻……佈滿了觸目驚心的抓痕!
那不是用工具劃出的痕跡,而是……用手指甲生生摳挖出來的!
一道道!深深淺淺!縱橫交錯!雜亂無章!
有的隻是淺淺的劃痕,刮掉了表麵的清漆,露出下麵淡黃色的木頭紋理。有的則深達半指!邊緣的木刺翻捲起來,如同被野獸的利爪狠狠撕撓過!在幾道最深的抓痕底部,甚至能看到一些……暗紅色的、已經半凝固的……組織液!以及……幾片斷裂的、灰黑色的、如同某種生物角質般的……指甲碎片!
這些密集的、帶著血汙和斷甲的抓痕,主要集中在棺蓋靠近頭部的位置!越靠近棺材小頭(被撞開縫隙的那邊),抓痕越深、越密集、越狂暴!彷彿……彷彿裡麵被禁錮的東西,在最後的瘋狂中,用儘了所有的力氣,想要從那道縫隙中……爬出來!
王老悶死死盯著棺蓋上那些帶血的抓痕和斷裂的指甲碎片,身體劇烈地搖晃起來,眼前陣陣發黑。他彷彿看到了父親那雙枯瘦的手,在棺材的黑暗中,是如何絕望地、瘋狂地、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去抓撓、去撞擊那厚重的棺蓋!指甲崩斷了,指頭磨爛了,皮開肉綻……隻為了……隻為了從那道縫隙裡擠出來!
爹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充滿了無儘悲慟和恐懼的嚎叫,終於衝破了王老悶死死咬住的牙關,如同受傷野獸的哀鳴,在死寂的靈堂裡轟然炸響!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汙穢、佈滿詭異爪印的香灰地上,涕淚橫流,身體因巨大的悲痛和恐懼而劇烈地抽搐著。
王老倔則像是徹底被嚇傻了,呆呆地看著棺蓋上那些帶血的抓痕,又看看供桌方向那片如同地獄般的狼藉,最後目光落在跪地嚎哭的兄長身上,眼神空洞,嘴巴無意識地張合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鐵蛋被父親的嚎哭聲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李太公拄著柺杖,佝僂著身體,如同一尊瞬間被抽乾了所有生氣的石像。他渾濁的目光緩緩掃過佈滿扭曲爪印的地麵,掃過一片狼藉、如同被野獸啃噬過的供桌,最後定格在那口棺蓋錯位、內壁佈滿帶血抓痕的鬆木棺材上。
他那張佈滿深刻皺紋的老臉,在昏昧的晨光中,呈現出一種死灰般的顏色。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最終,隻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帶著濃重血腥氣和極致恐懼的音節:
怨……怨氣……衝……衝了煞啊……
禍……禍事……要……要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