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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出租屋的窗玻璃蒙著層灰,把月亮濾成了塊模糊的毛玻璃。

我坐在摺疊椅上數地磚,米白色的方塊拚到牆角剛好十七塊,比老家堂屋的青石板少九塊

——

那九塊石板下埋著我小時候偷藏的玻璃彈珠,現在該被青苔裹成了綠色的星子。

手機在枕頭底下震動,是母親發來的視頻請求。

我盯著螢幕上那個熟悉的頭像,她鬢角的白髮在去年的全家福裡還隻是星星點點。

按掉視頻換成語音,喉嚨突然發緊:“剛加完班,在公司呢,這兒燈亮得很。“

其實出租屋的燈管接觸不良,忽明忽暗像隻喘氣的老狗。

掛了電話才發現,掌心的汗把工牌洇出了圈印子。

塑料殼上的

“房地產銷售“

四個字磨得快要看不清,照片裡的自己穿著借來的西裝,領帶歪得像條掙紮的魚。

這是我在江城的第三年,畢業那天攥著學位證站在火車站,揹包裡的泡麪壓碎了兩包,混著廉價香水的味道,成了我對大城市的第一印象。

第一份工作在中介門店,底薪兩千五,不夠付三個月的房租。

每天晨會要站在店門口喊口號,“業績長虹““

客戶至上

“,聲音混在早高峰的車流裡,連環衛工掃地的沙沙聲都比它有分量。

帶客戶看第一套房時,我把“

得房率

“說成了“

容積率

“,被對方指著鼻子罵“

什麼都不懂還出來混

“,回到店裡發現,早晨精心熨燙的襯衫後背,早被冷汗浸出了片深色的雲。

業績表像麵照妖鏡,我的名字總在中間那行趴著。

王總監說我

“太實在“,遞煙時手指會抖,喝酒時臉紅得像塊豬肝。有次眼睜睜看著同事把我跟進了半年的客戶搶走,他拍著客戶的肩膀說

“這房風水絕了“,我卻隻會說

“廚房管道有點老,得換“。

那天晚上,我在便利店買了袋最便宜的餅乾,蹲在天橋上看車水馬龍,每輛飛馳

的車燈都像老家田埂上的螢火蟲,亮得晃眼,卻照不亮腳下的路。

出租屋的衣櫃是二手市場淘的,門軸鏽得厲害,關到一半總會哢地卡住,露出裡麵那件洗得發白的格子衫。那是大學時發傳單賺的第一筆錢買的,三十五塊,現在袖口磨出的毛邊能當拖把用。

衣櫃頂上堆著冇吃完的泡麪,紅燒牛肉味的,和畢業那天揹包裡的一樣。有時加班到深夜,泡麪對付了事,湯喝到最後,總能嚐出點眼淚的鹹味。

大城市的雨總來得猝不及防。有次帶客戶看完房,突然下起了暴雨,我把傘讓給抱著孩子的女主人,自己淋成了落湯雞。

回到出租屋發現,晾在陽台的西裝皺得像團抹布,皮鞋裡能倒出半杯水。那天晚上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雨聲,突然很想念老家的瓦房,雨水順著房簷滴下來,在青石板上敲出單調的節奏,母親會在灶房喊:“炕燒好了,快來暖腳。“

公司聚餐時,同事們聊的是新開的餐廳、最新的手機,我插不上話,隻能埋頭吃盤子裡的青菜。有個老銷售拍我肩膀:“小周,彆那麼拚,這城市不缺你一個賣房的。“

(請)

序言

我笑了笑,冇告訴他,我每個月要往家裡寄兩千塊,父親的關節炎犯了,母親的藥不能停,老家的玉米地還等著錢買化肥。

深夜睡不著時,總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發呆。這條裂縫像條蜿蜒的河,從床頭流到牆角,我數過它的分叉,總共有七道,像我心裡的迷茫,岔路太多,不知道該往哪走。

有時會想起大學時寫在日記本上的話:“要在大城市紮根,要讓爸媽過上好日子。“

可現在握著筆,卻連

“紮根“

兩個字都寫得歪歪扭扭。

地鐵站裡總有賣唱的歌手,抱著吉他唱著不知名的歌。有次我往琴盒裡放了枚硬幣,他抬頭說了聲謝謝,眼裡的光比廣告牌還亮。

我突然很羨慕他,覺得他活得比我自由,不用對著客戶賠笑,不用背業績指標,唱累了就收攤,天大地大,哪裡都能去。

街角的咖啡館總亮著暖黃的燈。透過玻璃窗,能看見穿圍裙的姑娘慢悠悠地磨豆、注水,蒸汽在燈光裡升騰成小雲朵。

有次路過時,聽見她對客人說:“今天的豆子酸度剛好。“

語氣輕得像羽毛,哪像我,每天說的最多的是

“您看這房真的很合適“,連句

“您喝杯水“

都得看客戶臉色。

書店的老先生總坐在藤椅上翻書,陽光透過雕花木窗照在他身上,像幅泛黃的老照片。我路過時總忍不住多看兩眼,覺得他手裡的書一定藏著什麼秘密,不然怎麼能讓人那麼安靜,彷彿外麵的車水馬龍都與他無關。

我常常想,是不是彆人的人生都比我容易。麪包師聞著麥香就能開始一天,歌手唱著歌就能填飽肚子,咖啡師攪著奶泡就能找到平靜。

他們的生活像精心裱過的畫,掛在我夠不到的牆上,而我的日子,是張揉皺的草稿紙,寫滿了修改和塗抹。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命運會給我打開一扇奇怪的門。每個疲憊的夜晚,當我在出租屋的鐵架床上沉沉睡去,總有股神秘的力量將我托起,帶我闖進那些我羨慕過的人生。

我會在晨光裡揉麪,在地鐵口彈唱,在吧檯後拉花,在書架間除塵,親身體驗那些看似光鮮的日子裡,藏著怎樣的褶皺與傷痕。

但在那個月光模糊的夜晚,我還隻是個坐在摺疊椅上數地磚的年輕人。十七塊米白色的方塊在腳下鋪開,像條冇有儘頭的路。

窗外的霓虹依舊閃爍,而我心裡的迷茫,比出租屋的影子還長。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隻知道明天早上七點,還得準時起床,擠上那趟永遠擁擠的地鐵,去麵對那些挑剔的客戶,去背誦那些生硬的話術,去掙那幾兩碎銀,去撐起那個關於

“大城市“

的夢。

江城的風穿過窗縫,帶著點涼意。我把那件格子衫疊好,塞進衣櫃最深處,彷彿這樣就能藏起所有的委屈。手機螢幕亮了下,是明天要帶看的房源資訊,密密麻麻的字像群螞蟻,爬得我眼睛發酸。

關了燈,房間陷入一片黑暗。隻有窗外的月光,還在那道裂縫上慢慢流淌,像在寫一個未完待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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