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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三十七年深秋的香港,夜幕初垂,港島西營盤那間老舊的太平大戲院卻正喧囂沸騰。戲院內人頭攢動,空氣熱得彷彿凝固的油膏,混雜著劣等菸絲、廉價花露水與汗水的濁重氣息。戲台上,幾盞刺目的汽燈嘶嘶作響,將台上的一切照得纖毫畢現,亮得幾乎要灼傷眼睛。粵劇名班振聲堂的班主梁振邦,正演到《帝女花》中長平公主飲鴆殉國那最斷腸的一折。
梁振邦已過天命之年,身形依舊挺拔如鬆。此刻他扮的是長平公主,一身繁複宮裝,頭上珠翠沉重。他側身立於台中,水袖低垂,麵朝那並不存在的帝後陵方向,開口時,嗓音清亮如裂帛穿雲,帶著一種金石撞擊的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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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台上。帝女花帶淚上香,願喪生回謝爹孃……
那娘字的拖腔,幽咽曲折,似冰泉嗚咽於寒澗,又似孤雁哀鳴於霜天。唱腔一起,台下那嗡嗡的議論聲浪瞬間被切斷了,千百道目光如被磁石吸引,牢牢釘在梁振邦身上。
梁振邦身後,那麵巨大的高邊鑼靜默懸垂。鑼手阿福,梁振邦幾十年的老搭檔,屏息凝神,佈滿老繭的右手緊握裹著紅布的硬木鑼槌,左手五指微張,懸在鑼邊不足一寸之處。他額角沁出的汗珠滾落,砸在腳邊蒙塵的地板上,洇開一個小小的深色圓點。他渾濁卻銳利的雙眼死死盯著梁振邦微微起伏的後背,捕捉著那唱腔裡每一個細微的頓挫、氣息每一次不易察覺的轉換。
就在梁振邦唱到偷生苟活四字,那活字將吐未吐、氣韻陡然下沉欲絕之際——
咣——!
阿福手中的鑼槌精準無比地砸了下去!那一聲鑼響,沉雄、渾厚、綿長,帶著金屬特有的凜冽震顫,瞬間席捲了整個戲院!它不是簡單的巨響,更像是一聲凝結了千年悲愴的沉重歎息,從曆史深處轟鳴而出,悍然撞碎了長平公主內心最後一絲對塵世的虛妄牽念,也狠狠撞在台下每個看客的心坎上。
梁振邦渾身劇震,彷彿被那鑼聲直直劈中!他猛地仰頭,水袖如兩道絕望的白練直甩向虛空,喉間迸出一聲撕裂般的悲鳴:啊——!
隨即身形軟倒,如風中殘燭,緩緩萎落塵埃。
好——!!!
台下死寂被打破,爆發出海嘯般的喝彩與掌聲,幾乎要掀翻這老戲院的瓦頂。梁振邦在徒弟的攙扶下起身謝幕,目光掃過台下,掃過那些狂熱的麵孔,最終與台側同樣汗濕重衣的阿福短暫交彙。無需言語,那一眼,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瞭然,是數十年風雨同舟、在鑼鼓點裡摸爬滾打出的、比骨肉更深的默契。
後台,油彩、汗味、廉價脂粉和鬆香混合的氣息濃得化不開。梁振邦卸下繁重的頭飾,露出花白的兩鬢,對著模糊的鏡子,用浸透冰水的毛巾用力擦拭臉上厚重的油彩。徒弟們圍著他忙碌,遞水、收拾行頭,臉上都帶著演出成功的亢奮。
班主,阿福叔那聲鑼,真是絕了!
年輕武生阿強興奮地說,震得我後台柱子都在抖!
梁振邦嘴角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聲音帶著卸妝後的沙啞:幾十年的老夥計了,我的氣口在哪裡,他閉著眼,耳朵一動就曉得。
他拿起桌上那對用紅綢精心包裹的硬木鑼槌,沉甸甸的,紋理已被阿福的手汗浸得深紅髮亮,邊緣甚至有些微凹陷。這對老夥計,跟著他,也跟了我大半輩子。
他摩挲著槌身,動作輕柔得像對待稀世珍寶。
他小心地解開紅綢,將鑼槌仔細收進一個紫檀木的小匣子裡。匣子內壁襯著褪色的紅絨布,隻放著一對鑼槌,顯得鄭重無比。合上匣蓋時,梁振邦的目光悠遠,彷彿穿透了時光:祖師爺賞飯的手藝,命根子一樣的東西。
就在這時,戲院經理腳步踉蹌地衝了進來,臉色煞白如紙,手裡捏著一張剛收到的電報紙,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邦哥!邦哥!不好了!廣……廣州那邊……開……開打了!炮……炮彈都打到城裡了!
後台的空氣瞬間凍結了。所有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卸了一半妝的臉孔凝固著驚愕。梁振邦手中擦拭油彩的毛巾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什麼
梁振邦猛地轉身,一把奪過電報紙。昏黃的燈光下,那幾行冰冷的電碼文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仁刺痛——家鄉的城池,在烽煙中搖搖欲墜。
收拾東西!馬上!
梁振邦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撕裂了後台的死寂,快!能帶走的細軟、行頭,特彆是吃飯的傢夥——鑼鼓傢夥什,一件不許落下!連夜開船,回廣州!
振聲堂這支在伶仃洋上漂泊了數年的紅船戲班,如同被驚雷驅散的雁群,倉惶調轉船頭,向著戰火已燃的故鄉,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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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破曉時分。廣州城在徹夜的炮擊後,陷入一種死寂般的喘息。昔日繁華的長堤碼頭,此刻一片狼藉。斷裂的木樁、傾覆的小艇、被水流衝得七零八落的雜物碎片,在渾濁的江麵上漂浮沉冇。空氣裡瀰漫著濃烈的硝煙、木頭焦糊和一種令人作嘔的、河水與血腥混合的怪味。
振聲堂的紅船在幾處勉強能用的木樁上繫住,船身遍佈彈痕和煙燻火燎的痕跡。船篷被掀掉大半,露出焦黑的龍骨。梁振邦站在船頭,目光沉沉地掃視著瘡痍滿目的碼頭和遠處仍在冒著黑煙的城區,臉上的油彩早已被汗水和江水沖刷乾淨,隻留下深深的疲憊刻痕。昔日挺直的脊梁,彷彿一夜之間被無形的重擔壓彎了幾分。
班主,這……這可怎麼找啊
阿福的聲音乾澀嘶啞,他正幫著幾個年輕力壯的徒弟,將沉重的戲箱和鑼鼓傢夥什艱難地往相對完好的碼頭上搬。其中一個裝行頭的大木箱一角被彈片削去,露出裡麵揉皺的錦繡戲服。
找!
梁振邦斬釘截鐵,聲音不大,卻透著磐石般的執拗,就算把碼頭翻個個兒,也得把人給我找出來!活要見人,死……
他喉頭滾動了一下,把後半句嚥了回去,眼神卻更加銳利地掃過每一處殘骸。昨夜混亂的炮擊中,幾個負責押運最貴重細軟箱籠的學徒,在碼頭與他們失散了。
他親自跳下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和瓦礫中跋涉。渾濁的江水裹挾著各種汙物,拍打著他的褲腿。他踢開一塊燒焦的木板,俯身撥開一堆濕漉漉的破布爛絮,仔細辨認。
突然,一陣極其微弱的、斷斷續續的敲擊聲,從一堆巨大的、相互傾軋的碼頭木梁和碎石瓦礫下傳來。
叮…叮叮……
聲音輕微得如同蚊蚋振翅,混雜在江水嗚咽和遠處零星的槍炮迴響裡,幾乎難以察覺。
但梁振邦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他猛地側過頭,耳朵極力捕捉著那個方向。幾十年的戲台生涯,練就了他對聲響異乎尋常的敏銳——那不是風颳木頭的嗚咽,也不是水流拍擊的節奏,那是一種帶著明確意圖、卻又力竭絕望的敲打!微弱,卻頑強。
這邊!
梁振邦低吼一聲,像一頭被激怒的老豹子,朝著那堆搖搖欲墜的廢墟猛撲過去。阿福和幾個徒弟聞聲,也立刻丟下手裡的東西,跌跌撞撞地跟了上來。
梁振邦徒手扒開沉重的、帶著鐵釘和木刺的斷梁,碎石和灰土簌簌落下,沾滿他花白的頭髮和汗濕的臉頰。他粗糙的手指很快被劃破,滲出血珠,混著汙泥,但他渾然不覺。那叮叮聲越來越清晰,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
終於,在幾根粗大橫梁交錯形成的、一個極其狹窄的三角空隙裡,他看到了——
一個瘦小的身影。約莫七八歲的男孩,蜷縮在冰冷腥臭的泥水裡,下半身被一塊沉重的青石板死死壓住,動彈不得。男孩臉上糊滿泥漿和乾涸的血跡,嘴唇凍得烏紫,隻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死死盯著上方扒開的光亮。他的右手無力地垂著,左手卻緊緊攥著一根不知從哪裡撿來的、鏽跡斑斑的小鐵棍,正用儘最後一絲力氣,一下,又一下,敲擊著旁邊一根裸露出來的、扭曲變形的金屬管道。
叮…叮叮……
當梁振邦佈滿泥汙和血痕的臉出現在那個缺口時,男孩敲擊的動作驟然停住。他死死盯著梁振邦,那雙過分大的眼睛裡,恐懼像冰冷的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虛脫的茫然,以及一絲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終於被髮現的難以置信的光亮。
梁振邦的心像是被那孩子的目光狠狠攥了一把。他放緩了動作,聲音是自己都未察覺的沙啞柔和:細路仔(小孩子),莫驚(彆怕)。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試圖搬開那塊壓住男孩腿的青石,同時對身後的阿福急道:快!搭把手!小心點!
阿福和徒弟們圍上來,合力搬動沉重的石板。石板移開的瞬間,男孩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梁振邦立刻俯身,不顧汙穢,將男孩從那冰冷腥臭的泥水坑裡輕輕抱了出來。男孩渾身冰冷僵硬,像一塊剛從冰窖裡撈出的石頭。他的一條腿軟軟地耷拉著,顯然已經斷了。
叫……叫阿煥……
男孩被梁振邦抱在懷裡,身體不住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用儘力氣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眼皮沉重地往下墜,阿爸……阿媽……火……好大的火……
話未說完,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
梁振邦抱著這輕飄飄又沉甸甸的孩子,站在一片狼藉的碼頭上。遠處,城市廢墟的輪廓在灰濛濛的天光裡沉默。江風帶著刺骨的寒意,捲起地上的灰燼,打著旋兒。他低頭看著懷中孩子毫無血色的臉,那眉眼輪廓依稀……依稀竟有幾分像自己早夭的幼子。
阿煥
梁振邦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彷彿要將這兩個字烙進心裡。他脫下自己那件沾滿泥汙、卻相對厚實的舊棉袍,將男孩緊緊裹住,轉身對阿福沉聲道:開船,去鄉下。先找個地方安頓,救人要緊。
他的目光掃過碼頭上那些同樣在掙紮求生的難民,最終落回懷中的阿煥身上,這孩子……以後,就跟著振聲堂了。
紅船在悲涼的晨霧中再次起航,載著劫後餘生的人們,也載著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駛向未知的、同樣佈滿荊棘的未來。梁振邦抱著阿煥坐在船頭,看著渾濁的江水滾滾東去。阿煥在昏迷中發出細微的痛苦囈語。梁振邦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卻無比輕柔地,拂開孩子額前被汙泥黏住的亂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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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如伶仃洋的潮水,悄然漲落,倏忽間便是十七年流轉。
香港,油麻地廟街深處,永樂茶樓二樓臨街的視窗,依舊掛著那塊飽經風霜、漆色斑駁的振聲堂木牌。1960年代的香港,霓虹初上,都市的喧囂與躁動日盛一日地擠壓著傳統戲班的生存空間。曾經紅極一時的振聲堂,如今隻能在這間舊茶樓的二樓,靠著一方狹小的舞台維繫著微薄的開銷。
舞台簡陋,燈光昏黃。一場日場摺子戲剛散。台下稀稀拉拉坐著十幾個老茶客,多是些念舊的老人,一邊啜飲著廉價的水仙,一邊慢悠悠地搖著蒲扇。空氣中飄蕩著茶水氣、汗味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屬於舊時光的塵埃氣息。
後台狹小擁擠。梁振邦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上,閉目養神。他已是古稀之年,白髮稀疏,臉上溝壑縱橫,但腰桿依舊挺得筆直,如同後台角落裡那麵蒙塵卻依舊厚重的高邊鑼。十七年的風霜,將他眉宇間的銳氣磨礪得更為內斂沉鬱,唯有一雙眼睛,偶爾睜開時,依舊銳利如鷹隼,掃過後台的每一個角落。
師傅,您飲口參茶。
一個溫潤清朗的聲音響起。
梁振邦睜開眼。站在他麵前的,正是當年碼頭廢墟下救回的阿煥——如今已長成挺拔的青年,眉目清俊,眼神清澈明亮,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蓬勃朝氣。他穿著一件漿洗得有些發白的竹布長衫,舉止恭敬,雙手捧著一隻熱氣嫋嫋的白瓷杯。
梁振邦接過茶杯,啜了一口,目光落在陳煥生臉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剛纔那段《潞安州》的【梆子中板】,你陸登臨刑前唱‘罵聲金狗太猖狂’,‘猖狂’二字,咬字是夠狠了,但那股子‘恨’意,還欠點火候。陸登是忠良之後,國破家亡,恨的是外族侵淩,不是街頭潑皮的意氣之爭。勁頭要用在骨子裡,不是喉嚨上。
陳煥生微微垂首,神態恭謹:是,師傅。我記下了。氣韻沉下去,恨意才能透出來。
嗯。
梁振邦點點頭,放下茶杯,目光投向後台角落那麵沉默的高邊鑼,以及旁邊一個打開蓋子的紫檀木匣——匣中紅絨布上,那對邊緣微凹、被摩挲得油潤髮亮的硬木鑼槌靜靜地躺著。那是阿福的遺物。阿福在三年前一場風寒後便撒手人寰,臨終前隻拉著梁振邦的手,渾濁的眼睛望著那對鑼槌,喉嚨裡嗬嗬作響,說不出話。
梁振邦的目光在鑼槌上停留片刻,複又轉向陳煥生,聲音低沉了幾分:阿煥,阿福走前,把這對‘金鑼槌’托付給了我。他說……這行裡,吃飯的傢夥,就是命。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這槌子,分量重,不光是手上掂著的重量。它敲下去,響的是祖師爺傳下來的規矩,是戲文裡的忠孝節義,是角兒的心氣神兒。這聲兒,不能走樣,更不能……冇了。
陳煥生順著師傅的目光,望向那對承載著沉重過往與期許的鑼槌,鄭重地點點頭:我明白,師傅。阿福叔的叮囑,您的話,我記在心裡。
他眼神清澈而堅定。
這時,一陣與後台古舊氛圍格格不入的、輕快跳躍的西洋電子樂聲,混雜著年輕男女興奮的談笑,從樓下廟街喧鬨的市聲中頑強地鑽了進來,清晰可聞。
梁振邦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眼神瞬間恢複了慣常的嚴厲,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排斥。他冇說話,隻是端起那杯已微涼的參茶,又呷了一口,喉結滾動了一下,彷彿要將那不合時宜的噪音硬生生嚥下去。
一個梳著時興飛機頭、穿著花襯衫喇叭褲的年輕學徒阿成,拿著幾張花花綠綠的傳單,興沖沖地跑進後台,臉上帶著發現新大陸般的興奮:邦叔!煥生哥!快看!廟口新開的那家‘麗都歌舞廳’,搞大酬賓!還有無線電視台,新開了個《歡樂今宵》,聽說好看得很,全是靚女唱歌跳舞!比我們這裡……
他話冇說完,聲音在梁振邦驟然轉冷、如同冰錐般的目光注視下,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後台的空氣瞬間凝滯了。幾個正在卸妝、收拾行頭的學徒都停下了動作,屏息垂手,大氣不敢出。
梁振邦緩緩放下茶杯,瓷器磕碰桌麵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他盯著阿成手裡那幾張印著性感女郎和炫目燈光的傳單,眼神冷得像臘月的西伯利亞寒流。
好看
梁振邦的聲音不高,卻像浸了冰水,一字一句砸在地上,那些扭屁股、怪叫的東西,也叫好看那也叫‘藝’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跳起,我們振聲堂的祖師爺牌位還供在後台!老祖宗傳下來的鑼鼓點、梆黃腔還冇絕呢!你們一個個,心就野了就想著去看那些烏煙瘴氣的東西!
他霍然起身,花白的鬍鬚因怒氣而微微顫抖,目光如電,掃過後台每一個噤若寒蟬的年輕麵孔,最後重重落在阿成身上:
想去看可以!先把今天《六國大封相》裡蘇秦走的那套‘水波浪’身段,給我走一百遍!走順了,走穩了,走出蘇秦合縱連橫、舌戰群雄的氣勢來!走不完,今晚後台的地板,就歸你擦!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都聽見了!
聽見了!班主!
學徒們齊聲應道,聲音帶著敬畏的顫抖。
阿成臉漲得通紅,手裡的傳單像燙手山芋般被他飛快地揉成一團塞進口袋,頭埋得低低的,大氣不敢喘。
梁振邦重重哼了一聲,不再看眾人,複又坐回藤椅,重新閉上眼睛,彷彿要將外界所有的喧囂與誘惑都隔絕開來。後台隻剩下壓抑的呼吸聲和學徒們小心翼翼的動作聲響。陳煥生默默走到阿成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遞過去一個好好練功的眼神。
窗外,廟街的霓虹燈光怪陸離地閃爍著,映在後台斑駁的牆壁上,變幻著迷離的光影。樓下的電子樂聲和歡笑聲依舊隱約傳來,如同這個飛速變化的時代,帶著無法抗拒的誘惑與衝擊,不斷叩擊著這方堅守著古老韻律的小小天地的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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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的風,裹挾著電子樂躁動的鼓點和電視熒屏變幻的光影,日夜不停地吹拂著廟街。永樂茶樓二樓的鑼鼓點,在日複一日的堅持中,終究顯得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力不從心。
那晚的爭執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塊巨石,在陳煥生心中激起的漣漪久久未能平息。夜深人靜,他躺在後台狹窄的板鋪上,枕畔是那本翻得起了毛邊的《粵劇唱腔大全》,隔壁師傅壓抑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傳來。窗外麗都歌舞廳的霓虹燈光詭異地透過窗縫,在天花板上投下跳躍變幻的色彩。樓下電視機裡傳來的罐頭笑聲和流行歌曲的旋律,隔著樓板,頑固地鑽進耳朵。
傳統……規矩……
陳煥生望著天花板上流動的光斑,喃喃自語,眉頭緊鎖。師父的話,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他敬重師傅,如同敬重父親。那對紫檀木匣裡的金鑼槌,承載的不僅是阿福叔的遺願,更是師傅視為生命的藝魂。他忘不了碼頭廢墟下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忘不了這十幾年師傅嚴厲背後深藏的養育之恩。
然而,另一種聲音也在他心底瘋狂滋長。那是台下日漸稀少的白髮觀眾,是茶樓老闆隱晦的歎息,是年輕學徒們眼中藏不住的迷茫與嚮往,是廟街上洶湧而過、對振聲堂招牌視若無睹的年輕麵孔……還有,是那晚師傅震怒拍桌時,眼角那一閃而過的、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悲涼。
規矩是根,可根紮在石縫裡,樹……也要枯死的。
一個大膽到令他心驚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緊緊纏繞住他,難道祖師爺傳下來的東西,就隻能鎖在匣子裡,等著和這老茶樓一起爛掉嗎
他翻了個身,木板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隔壁的咳嗽聲更重了。
幾天後,一個偶然的機會,陳煥生路過旺角一家新開的寶聲唱片行。巨大的玻璃櫥窗裡,貼滿了當紅歌星的巨幅海報。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擊中了他。他走進去,在西洋流行樂震耳欲聾的背景音裡,向店員詢問是否有粵劇唱片。店員是個染著黃頭髮的年輕人,聞言愣了一下,隨即指向角落一個積滿灰塵的矮架:喏,都在那邊啦,老古董咯,冇什麼人買的。
陳煥生走到那個角落。架子上零星擺放著一些蒙塵的舊唱片,封麵上是模糊的、穿著戲裝的老伶人。他蹲下身,手指拂過那些落寞的名字,心頭一陣酸澀。就在這時,他注意到架子最底層,有兩三張唱片似乎有些不同。封麵設計雖然也簡單,但色彩相對鮮亮,印著新編粵曲小調的字樣。他抽出一張,封底印著幾行小字,大意是嘗試將傳統唱腔融入現代編曲雲雲。他心頭猛地一跳。
老闆,這張……有人買嗎
他拿著那張唱片,走到櫃檯。
黃毛店員瞥了一眼,撇撇嘴:哦,那些啊一個不知名的小樂團搞的噱頭啦!賣得……哼,比那些老的還差!冇人聽的!現在誰還聽這些咿咿呀呀
店員的話像冰冷的針,刺得陳煥生指尖發涼,但心底那點微弱的火苗卻並未熄滅。他買下了那張唱片。
當晚,等師傅睡下後,陳煥生悄悄溜到茶樓後巷。藉著巷口昏黃路燈的光,他迫不及待地打開那張唱片附帶的簡陋說明。粗糙的紙張上,幾行字跡潦草卻帶著某種孤注一擲的激情,闡述瞭如何用電吉他模擬古箏的輪指,用架子鼓的節奏去呼應粵劇鑼鼓的四擊頭、衝頭,試圖在傳統旋律的骨架裡注入現代節奏的血液。
電吉他……架子鼓……
陳煥生反覆咀嚼著這些陌生的詞彙,眼睛卻越來越亮。他彷彿看到了一條荊棘叢生、卻隱約透著光的小徑。一種混合著恐懼與巨大興奮的戰栗,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抬起頭,望向永樂茶樓二樓那扇熟悉的、此刻已陷入黑暗的視窗。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掙脫牢籠的猛獸,在他胸中咆哮起來——他要改!不是砸爛祖師爺的牌位,而是給這棵老樹嫁接新枝!他要讓那高亢婉轉的梆黃腔,穿透這喧囂的霓虹時代,重新響徹在年輕人的耳中!
然而,當第二天清晨的陽光照進後台,看到師傅梁振邦對著那麵高邊鑼,用一塊柔軟的細布,極其緩慢、極其專注地擦拭著紫檀木匣中那對金鑼槌時,陳煥生沸騰了一夜的熱血,瞬間冷卻了大半。師傅的動作虔誠得如同進行一場古老的儀式,陽光落在他花白的頭髮和佈滿老年斑的手背上,勾勒出一種沉重而孤絕的輪廓。那對油潤髮亮的鑼槌,在師傅枯瘦的手指間,彷彿有千鈞之重。
陳煥生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昨夜在心底反覆演練了無數遍的說辭,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大逆不道。他默默地拿起水桶和抹布,開始擦拭後台的地板,動作機械而沉重。他知道,那條他隱約窺見的小徑,註定佈滿尖刺,而第一道、也是最深的一道傷口,很可能就來自眼前這個將他從廢墟中抱出、視他如己出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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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街的夏天,悶熱得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永樂茶樓二樓那台老掉牙的吊扇徒勞地攪動著粘稠的空氣,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嘎吱聲。稀疏的日場觀眾,大多是些搖著蒲扇、昏昏欲睡的老茶客。台上,一出老掉牙的《平貴彆窯》正演到薛平貴與王寶釧依依惜彆的橋段。扮演王寶釧的花旦唱得哀婉,台下卻隻有零星幾聲有氣無力的應和。
陳煥生扮演薛平貴,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箭衣。唱詞在他口中流轉,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台下。空蕩蕩的座位,老態龍鐘的麵孔,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暮氣沉沉。一種強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這不是他想要的舞台!這不是粵劇該有的樣子!他胸中那股壓抑了許久的火焰,終於在這一刻被這令人絕望的沉寂徹底點燃。
停!
陳煥生猛地抬手,一聲斷喝,打斷了台上正纏綿悱惻的唱段,也驚醒了台下打盹的茶客。後台的樂師和台上的花旦都愕然地看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轉向台側監督的梁振邦,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眼神卻亮得灼人:師傅!這樣唱下去不行了!台下坐著的,都快比我們台上的人還少了!再這樣下去,振聲堂……振聲堂就真的隻剩下這塊招牌了!
後台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梁振邦坐在他那張舊藤椅上,原本半閉著的眼睛倏然睜開,射出兩道寒冰般的厲芒,直刺陳煥生。他緩緩站起身,花白的眉毛擰成一個疙瘩:阿煥!你胡鬨什麼!台上唱戲,台下有冇有人,那是看客的事!戲該怎麼唱,祖師爺的規矩擺在那裡!由不得你胡來!
規矩!
陳煥生像一頭被激怒的年輕獅子,猛地踏前一步,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規矩能讓台下坐滿人嗎規矩能讓年輕仔進茶樓聽戲嗎師傅!時代變了!外麵是電視!是歌舞廳!是披頭士!我們還在守著這老掉牙的唱腔、慢吞吞的身段!這不是守規矩,這是……這是等死!
混賬!
梁振邦勃然大怒,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旁邊的道具箱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箱子上灰塵簌簌落下,你……你竟敢說祖師爺傳下來的東西是‘等死’!你……你忘了是誰把你從死人堆裡刨出來的!忘了是誰教你吃飯的本事!反了!反了你了!
老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陳煥生的手指都在劇烈顫抖,胸口劇烈起伏著,發出一陣駭人的、破風箱般的喘息。
我冇忘!師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陳煥生眼眶瞬間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但那份固執卻絲毫未減,可正是因為我記得!我纔不能眼睜睜看著它爛掉!看著您一輩子的心血,在這茶樓裡發黴生鏽!
他猛地指向窗外,廟街的喧囂隱隱傳來,我們得變!師傅!不變,粵劇就真的死了!
變怎麼變
梁振邦怒極反笑,笑聲嘶啞而悲涼,充滿了無儘的諷刺,學那些不倫不類的東西把老祖宗的戲文,配上洋鬼子的‘咚咚鏘’把水袖改成抄短裙!那還叫粵劇!那是糟蹋!是欺師滅祖!!
最後四個字,他幾乎是咆哮出來的,震得整個後台嗡嗡作響。
後台所有學徒都嚇傻了,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小心翼翼。扮演王寶釧的花旦嚇得臉色慘白,幾乎要哭出來。
師徒二人,如同兩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在逼仄的後台無聲地對峙著。空氣緊繃得彷彿隨時會炸裂。梁振邦渾濁的眼中,是雷霆震怒,是信仰被褻瀆的痛心疾首,是看著自己最器重的弟子誤入歧途的絕望。陳煥生的眼中,則是年輕氣盛的執拗,是破釜沉舟的勇氣,是理想被無情碾壓的悲憤和不甘。
好!好!好!
梁振邦連說了三個好字,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你翅膀硬了!我梁振邦這座小廟,供不起你這尊要‘改天換地’的大菩薩了!
他指著後台通向外麵的樓梯口,手指抖得厲害,聲音卻冷硬如鐵,你要‘變’,要‘活’,你走!帶著你那些離經叛道的心思,給我滾出振聲堂!滾!現在就滾!彆臟了祖師爺的地盤!
如同晴天霹靂!陳煥生渾身劇震,難以置信地看著師傅那張因盛怒而扭曲、卻又透著無儘疲憊和蒼老的臉。十幾年的養育之恩,諄諄教誨,碼頭廢墟下伸來的那隻手,寒夜裡悄悄蓋上的薄被……無數畫麵瞬間湧入腦海,與眼前這冰冷的驅逐令猛烈衝撞!
師傅……
他喉頭滾動,聲音破碎。
滾——!
梁振邦猛地背過身去,隻留下一個劇烈顫抖的、佝僂的背影,對著那麵沉默的高邊鑼和供奉著祖師爺牌位的香案,不再看他一眼。
滾燙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陳煥生死死咬著下唇,嚐到了鹹腥的鐵鏽味。他最後看了一眼師傅那彷彿瞬間蒼老了十歲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角落裡那對靜靜躺在紫檀木匣中的金鑼槌。巨大的痛苦和決絕在胸中翻滾。他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臉上的淚,然後對著梁振邦的背影,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咚!咚!咚!
每一聲悶響,都像敲在後台每個人的心上。額頭觸地的冰冷,抵不過心口的萬分之一。
磕完頭,陳煥生一言不發,猛地站起身,在所有人驚愕、惋惜、甚至有些畏懼的目光中,決絕地轉身,衝下那吱呀作響的樓梯,衝進了廟街午後刺眼的陽光和洶湧的人潮中,再也冇有回頭。
梁振邦始終背對著眾人,身體僵硬如同石雕。直到陳煥生磕頭的悶響和離去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他才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滑過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滴落在佈滿灰塵的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他顫抖的手,下意識地伸向紫檀木匣中那對冰冷的金鑼槌,緊緊握住,彷彿那是唯一能支撐他站立的憑依。那背影,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前所未有的孤獨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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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街的霓虹依舊閃爍,隻是永樂茶樓二樓那塊振聲堂的舊木牌,在陳煥生離開後,彷彿徹底失去了最後一絲生氣。梁振邦依舊每天準時出現在後台,對著那麵高邊鑼靜坐,擦拭那對金鑼槌的動作愈發緩慢、專注,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言的祭奠。隻是那挺直的脊背,似乎更佝僂了些,咳嗽聲也日漸頻繁沉重。
時間在茶樓氤氳的水汽和稀疏的鑼鼓點裡悄然流逝。轉眼又過了大半年。一個悶熱的黃昏,梁振邦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後台藤椅上,對著那麵蒙塵的高邊鑼出神。夕陽的餘暉透過積滿灰塵的窗戶,斜斜地照進來,將他孤獨的身影拉得很長。空氣中瀰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寂。
突然,一陣急促而略顯怪異的鑼鼓聲,混雜著電吉他失真般的嘶鳴和架子鼓狂暴的節奏,穿透了茶樓薄薄的樓板,從街對麵新開張不久的新聲大舞台方向,隱隱約約、卻又無比清晰地傳了過來!
那聲音……像粵劇的鑼鼓經,卻又完全不是!鼓點密集得如同驟雨傾盆,吉他的嘯叫尖銳刺耳,完全顛覆了傳統樂隊文場(絲竹)武場(鑼鼓)的和諧配比,充滿了挑釁般的躁動和力量。
後台僅剩的幾個老學徒麵麵相覷,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梁振邦握著金鑼槌的手猛地一緊,指關節瞬間捏得發白!他那雙原本有些渾濁的眼睛,驟然爆射出駭人的精光,死死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彷彿要穿透那堵牆壁。
反了!反了天了!
他猛地從藤椅上站起,因動作太猛而劇烈地咳嗽起來,枯瘦的身體佝僂著,彷彿隨時會散架。老學徒阿強慌忙上前攙扶。
扶……扶我過去!
梁振邦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決絕,眼神如同燃燒的炭火,我倒要看看……看看這個孽障!要把祖宗的東西……糟蹋成什麼鬼樣子!
阿強和其他學徒不敢違拗,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渾身因憤怒而微微顫抖的梁振邦,一步步挪下吱呀作響的樓梯,穿過傍晚喧囂嘈雜、霓虹初上的廟街。對麵新聲大舞台嶄新的招牌在夜色中閃爍著刺目的紅光,門口人頭攢動,多是衣著光鮮、興致勃勃的年輕人,與永樂茶樓的冷清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
震耳欲聾的混合音響從門內洶湧而出,那詭異的粵劇搖滾越來越清晰,像無數根針紮著梁振邦的耳膜和心臟。阿強艱難地分開人群,護著梁振邦擠了進去。
舞檯燈光光怪陸離,瘋狂閃爍。煙霧機噴吐著廉價的乾冰煙霧。台中央,陳煥生赫然在目!他不再是那身洗得發白的藍布箭衣,而是穿著一件融合了戲服元素(如雲肩、束腰)卻又裁剪利落、綴有金屬鉚釘的黑色勁裝!他手持麥克風,身後是幾個同樣衣著新潮的年輕樂手——電吉他手瘋狂地掃著和絃,貝斯手甩動著長髮,架子鼓手雙臂翻飛,敲擊出密集如爆豆般的節奏。
他們正在演繹的,竟是粵劇經典《再世紅梅記》中李慧娘向負心郎賈似道索命的**唱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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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氣沖天三千丈!屈死冤魂返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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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煥生的唱腔,根基依舊是粵劇的梆黃韻味,高亢激越,字字泣血。然而,那伴奏卻不再是傳統的鑼鼓絲竹!電吉他模擬著古箏的輪指,卻帶著撕裂般的失真效果;架子鼓的底鼓和軍鼓瘋狂地敲擊著,取代了傳統的大鑼大鈸,節奏急促如狂風暴雨;貝斯低沉轟鳴的線條,如同地獄深淵傳來的咆哮!
尤其是當陳煥生唱到三千丈三個字時,那電吉他的高音嘯叫陡然拔起,尖銳得幾乎要刺破耳膜!架子鼓的鑔片瘋狂炸響!一股混合著憤怒、冤屈、狂暴的聲浪,如同無形的衝擊波,瞬間席捲了整個劇場!台下的年輕觀眾非但不覺得刺耳,反而如同被點燃了引信,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狂熱尖叫和口哨聲!整個場子陷入了癲狂!
梁振邦站在人群後麵,被這狂暴的聲浪衝擊得幾乎站立不穩。他死死抓住阿強的手臂,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幾乎要嵌進阿強的皮肉裡。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台上那個在炫目燈光和瘋狂節奏中縱情嘶吼的身影——那眉眼依稀還是他記憶中的阿煥,卻又如此陌生,如此……猙獰!
孽障……孽障啊!
梁振邦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臉色由鐵青轉為駭人的慘白。他彷彿看到祖師爺的牌位在台上被砸得粉碎,看到那對金鑼槌被扔進這震耳欲聾的噪音裡踐踏!積壓了大半年的怒火、失望、被背叛的痛楚,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熔岩,終於在這一刻被台上那聲撕裂的電吉他嘯叫徹底引爆!
住口——!!!
一聲淒厲、嘶啞、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咆哮,竟奇蹟般地壓過了台上狂暴的音響和台下狂熱的喧囂,清晰地炸響在劇場門口!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絕望和憤怒的吼聲驚住了。台上的音樂戛然而止!閃爍的燈光也定格下來。陳煥生猛地轉頭,目光穿過刺目的光柱和瀰漫的煙霧,精準地捕捉到了門口那個搖搖欲墜、臉色慘白如紙的佝僂身影。
師……師傅!
陳煥生臉上的狂放瞬間凍結,瞳孔驟然收縮,握著麥克風的手僵在半空。
梁振邦渾身劇烈地顫抖著,他猛地推開攙扶他的阿強,用儘全身力氣,一步,一步,踉蹌地向前衝去,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台上的陳煥生,聲音破碎而悲愴,如同杜鵑啼血:
你……你這孽障!你聽聽!你聽聽這叫什麼!鬼哭狼嚎!牛頭馬麵!你把李慧孃的冤屈……唱成了什麼!你把粵劇……糟蹋成了什麼鬼樣子!祖宗的臉……祖師爺的臉……都讓你丟儘了!丟儘了啊!!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聲嘶力竭的控訴。他佝僂著身體,咳得撕心裂肺,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口暗紅的鮮血,猛地噴濺在他灰舊的前襟上,如同雪地裡綻開的刺目紅梅!
師傅——!
陳煥生髮出一聲魂飛魄散的驚叫,手中的麥克風哐噹一聲掉落在舞台上,發出刺耳的蜂鳴。他什麼都顧不上了,像瘋了一樣從台上跳下來,分開呆若木雞的人群,撲到梁振邦身邊。
梁振邦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地向後倒去,被衝上來的陳煥生和阿強死死抱住。老人最後的意識裡,是刺鼻的乾冰煙霧味,是台下無數雙驚愕茫然的眼睛,是陳煥生那張瞬間褪儘所有血色、寫滿巨大驚恐和悔恨的臉,還有……那對在紫檀木匣中、永遠沉默的金鑼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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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走廊慘白的燈光,像凝固的冰霜,散發著消毒水刺鼻的寒氣。陳煥生背靠著冰涼刺骨的牆壁,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雙手深深插進淩亂的頭髮裡。方纔醫生那句急怒攻心,舊疾誘發,情況不樂觀,需要靜養觀察的話,如同冰冷的鐵錘,一下下鑿在他心上。師傅灰敗的臉、前襟上那抹刺目的暗紅,反覆在眼前閃現,每一次都帶來窒息般的痛楚和鋪天蓋地的悔恨。
我到底……做了什麼
他痛苦地低語,聲音沙啞乾澀。
煥生哥……
阿強紅著眼眶走過來,手裡緊緊攥著一個用舊報紙匆忙裹著的長條狀物件,聲音帶著哽咽,邦叔……邦叔倒下前,死死攥著這個……護士掰了好久才掰開……
陳煥生猛地抬頭,目光落在阿強遞過來的東西上。那熟悉的形狀……他顫抖著手接過,剝開沾著幾點暗紅血漬的舊報紙。
紫檀木匣的一角露了出來。冰冷、沉實。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打開匣蓋。
那對邊緣微凹、被摩挲得油潤髮亮、彷彿浸透了無數汗水與時光的硬木鑼槌,靜靜地躺在褪色的紅絨布上。槌身溫潤的包漿,在慘白的燈光下流轉著幽微而沉靜的光澤,如同曆經劫波的琥珀。
陳煥生的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硬木,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直沖鼻梁,視線瞬間模糊。這對金鑼槌,是師傅的命,是振聲堂的魂,也是橫亙在他們師徒之間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鴻溝的冰冷象征。他緊緊握住那對鑼槌,沉甸甸的,像握著兩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掌心刺痛,一直痛到靈魂深處。
接下來的日子,陳煥生推掉了新聲大舞台所有的排練和演出。他白天黑夜地守在師傅梁振邦的病床前。老人大部分時間昏睡著,呼吸微弱而渾濁,偶爾醒來,眼神也是空洞茫然的,似乎認不出人,隻是偶爾會無意識地翕動乾裂的嘴唇,發出模糊不清的音節。
陳煥生就坐在床邊的小凳上,握著師傅枯槁冰涼的手,一遍又一遍,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低地哼唱著那些最古老的、最純粹的梆黃調子。有時是《客途秋恨》的幽怨南音,有時是《三孃教子》裡沉鬱的【二黃慢板】。冇有電吉他,冇有架子鼓,隻有他清越而帶著無儘追悔的嗓音,在瀰漫著消毒水氣味的病房裡低迴流轉。
師傅,您聽聽……這是《打金枝》裡郭曖唱的【梆子中板】,‘宮門深鎖……’
他輕聲哼唱著,目光落在老人緊閉的眼瞼上,心如刀絞。
不知是第幾個夜晚。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冷雨。病房裡隻亮著一盞昏暗的床頭燈。梁振邦的手指忽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陳煥生立刻屏住呼吸,湊近了些。
梁振邦的眼皮極其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終於緩緩掀開了一條縫隙。渾濁的目光起初是茫然的,過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聚焦在陳煥生佈滿血絲的眼睛上。
阿……煥……
一個極其微弱、沙啞得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從老人乾裂的唇間溢位。
師傅!是我!是我!
陳煥生瞬間熱淚盈眶,緊緊握住師傅的手,聲音哽咽,您感覺怎麼樣哪裡不舒服
梁振邦的目光緩緩移動,越過陳煥生的肩膀,落在了床頭櫃上那個靜靜躺著的紫檀木匣上。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彷彿注入了一絲微弱卻執拗的光亮。他的嘴唇又艱難地翕動了幾下,這一次,陳煥生努力分辨著那破碎的音節:
……匣……匣……底……
陳煥生一愣,隨即明白了什麼。他小心翼翼地將那紫檀木匣捧到梁振邦麵前,輕輕打開。老人枯瘦的手指,極其緩慢、極其吃力地抬起來,顫抖著,摸索到匣子底部鋪著的紅絨布。
撕……開……
梁振邦的眼神死死盯著匣底,用儘力氣擠出兩個字。
陳煥生心中猛地一跳,依言用手指小心地摳開匣底一角粘合的紅絨布。絨佈下,並非堅硬的匣底木板,而是……一張摺疊得方方正正、顏色泛黃髮脆的舊紙!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那摺紙取了出來,在昏黃的燈光下展開。
紙張很薄,邊緣已經磨損毛糙。上麵是密密麻麻的、極其工整的蠅頭小楷!記錄的並非什麼武功秘籍,而是……幾十段極其罕見、甚至被很多人認為早已失傳的古老粵劇唱段!有《夜送京娘》中趙匡胤的【霸腔滾花】,有《醉打金枝》裡一段極難的花臉【高撥子】,甚至還有幾段早已湮冇無聞的外江班古曲!每一段唱詞旁邊,都用更小的字跡,詳細標註著板式、氣口、特殊的行腔轉韻技巧,甚至鑼鼓的配合要點!字跡沉穩有力,正是梁振邦年輕時的筆跡!
陳煥生捧著這張薄如蟬翼、卻重逾千斤的舊紙,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他難以置信地看向病床上氣若遊絲的老人。
梁振邦的目光停留在陳煥生震驚的臉上,那渾濁的眼底深處,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感——有嚴厲,有痛心,有無法釋懷的失望,但最終,在那片渾濁的儘頭,似乎又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近乎於無的……釋然或者是……托付
他的嘴唇又極其艱難地動了動,這一次,聲音微弱得幾乎隻剩下氣流:
……彆……彆讓……它們……絕了……
話音未落,一陣劇烈的咳嗽再次襲來,打斷了他未儘的話語。老人痛苦地閉上眼,胸脯劇烈起伏著,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沉重的哮鳴音。
師傅!師傅!
陳煥生心如刀絞,緊緊握住老人冰涼的手,眼淚終於決堤而出,滾燙地滴落在老人枯瘦的手背上,我明白了!我懂了!您放心!我……我一定把它們唱出來!用您教我的法子唱出來!我……
後麵的話,被哽咽堵在了喉嚨裡。他看著師傅因痛苦而緊蹙的眉頭,看著那張承載著無數即將湮滅的古調遺音的泛黃舊紙,再看看床頭那對沉默的金鑼槌,胸中翻江倒海。過往的偏執、衝突、背離,此刻在生死與傳承的重量麵前,顯得如此蒼白而渺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摸到師傅那堅硬外殼下,深藏的、對這門藝術近乎殉道般的珍視與恐懼——恐懼它消亡,恐懼它被遺忘。
一個前所未有的、帶著贖罪般熱度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種,在他心中熊熊燃燒起來——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讓這些瀕臨滅絕的古調,重新響徹舞台!不是為了對抗,而是為了……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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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振邦出院後,身體大不如前,像一株被風霜徹底摧折的老鬆,隻能終日枯坐在永樂茶樓二樓那間光線昏暗的後台。窗外廟街的喧囂彷彿與他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他大部分時間沉默著,眼神空洞地望著角落裡那麵蒙塵的高邊鑼,或是長久地摩挲著紫檀木匣中那對金鑼槌,彷彿那是他與這世界唯一的聯絡。偶爾,他會讓阿強放一些咿咿呀呀的老唱片,聽著聽著,便昏昏睡去。
陳煥生再也冇回新聲大舞台。他推掉了所有的商業邀約,把自己關在廟街深處一間租來的、隻有十平米的小閣樓裡。閣樓裡堆滿了各種樂器和設備——電吉他、貝斯、合成器、效果器盤踞一角,另一邊則整齊擺放著傳統的二絃、高胡、月琴和那麵從振聲堂帶出來的、稍小一些的武鑼。那張泛黃的、承載著古調遺音的舊紙,被他用透明的塑料薄膜仔細封好,鄭重地貼在正對工作台的牆上。
他的生活隻剩下兩件事:瘋狂地研讀、學唱師父留下的那些古調;然後,像一個苦行僧,嘗試著將這些古老靈魂的吟唱,與他所理解的、屬於這個時代的脈搏,艱難地融合。
過程遠比想象中痛苦萬倍。傳統的梆黃唱腔,講究字正腔圓、韻味悠長、行腔轉韻如行雲流水。那些標註著特殊氣口和行腔技巧的古調,難度更是登峰造極。有時為了一個轉韻的擸字腔,他反覆練習幾十遍,唱到喉嚨嘶啞出血。而如何讓這些古老的旋律,在電聲樂器的織體中既不喪失本真,又能煥發出新的生命力,更是如同在懸崖峭壁間走鋼絲。
他嘗試用電吉他清亮的音色去模擬高胡的加花,用合成器鋪陳出古箏流水般的背景音效,用貝斯低沉的線條去替代傳統大笛的嗡鳴。架子鼓的節奏被他刻意地收了起來,不再追求狂暴的衝擊,而是試圖捕捉粵劇鑼鼓點中撕邊、撲燈蛾等複雜節奏型的律動精髓,將其拆解、重組、賦予現代感的呼吸。
無數個不眠之夜。閣樓裡燈火通明。陳煥生蓬頭垢麵,雙眼佈滿血絲,對著譜架和錄音設備,一遍遍唱著,彈著,調試著,推翻重來。汗水浸透了衣衫,手指在琴絃上磨出了新的血泡。牆上那張泛黃的舊紙,在燈光下沉默地見證著這一切。
他完全隔絕了外界的喧囂,甚至不知道,關於他離經叛道又銷聲匿跡的議論,正在圈內甚囂塵上。有人說他江郎才儘,被梁振邦罵傻了;有人說他故弄玄虛,準備更大的噱頭;也有人冷嘲熱諷,等著看他徹底摔得粉身碎骨。
隻有一個人,以一種沉默的方式,關注著他的掙紮。
阿強每隔幾天,會偷偷溜到永樂茶樓,壓低聲音向枯坐的梁振邦彙報陳煥生的近況。
邦叔,煥生哥他……瘦了好多,眼睛都是紅的,關在閣樓裡冇日冇夜地唱,都是些……怪腔怪調的老曲子,聽都冇聽過……
梁振邦閉著眼,靠在藤椅裡,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彷彿睡著。隻有當他握著金鑼槌的手指,在聽到老曲子幾個字時,會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顫動一下。
他……他還弄那些電吉他、架子鼓……不過聲音好像……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不那麼吵了……好像在……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阿強努力描述著,詞不達意。
這一次,梁振邦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但終究冇有睜開。閣樓裡那孤獨的、近乎自虐般的探索,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死水般的內心,激起了一絲微弱到連他自己都難以確認的漣漪。
日子在無聲的角力中流逝。當廟街的鳳凰木再次綻放出火焰般的紅花時,陳煥生的小閣樓裡,終於傳出了一段相對完整的、經過無數次打磨的錄音小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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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七月十五,盂蘭節。香港的空氣裡瀰漫著香燭紙錢焚燒後的特殊氣味。維多利亞公園臨時搭建起巨大的戲棚,一年一度的盂蘭盛會粵劇神功戲即將開鑼。這種為酬神祈福而演的戲,曆來是粵劇戲班展示實力、吸引觀眾的重要場合。
今年的盛會卻格外引人矚目。一則,沉寂許久的新聲大舞台突然宣佈,將由陳煥生領銜,在此獻演一場新編粵劇實驗專場。二則,有訊息靈通人士透露,振聲堂的老班主梁振邦,竟也破天荒地答應了大會的邀請,將親自登台,演出他的拿手絕活——那出以唱功繁難著稱、多年未演的《李太白醉寫》。
訊息傳出,整個粵劇圈乃至關注本地文化的媒體都為之震動。新舊碰撞,師徒同台(雖非合作),這噱頭足以點燃所有人的好奇心。演出當晚,維園戲棚前人山人海,燈火通明,盛況空前。各路記者扛著長槍短炮,早早搶占有利位置。戲迷們議論紛紛,翹首以盼。
後台一隅,臨時隔出的化妝間。梁振邦坐在鏡前,由阿強和僅剩的一個老化妝師伺候著。他穿著李太白標誌性的青色素褶子,頭上戴著學士巾。鏡中的老人,雖然被油彩掩蓋了大部分病容,但眼神深處那份沉屙纏身的疲憊和暮氣,卻難以完全遮蓋。他沉默著,任由化妝師在他臉上塗抹,目光偶爾掃過放在化妝台上、紅綢包裹著的紫檀木匣,眼神複雜難明。
另一邊,靠近舞台入口處,是陳煥生的準備區。他穿著一身設計獨特的戲服——主體是月白色的現代感長衫,線條利落,隻在肩部巧妙地綴以傳統的雲肩元素,腰間繫一條靛藍色的寬帶,上麵用銀線繡著流動的水波紋。冇有濃墨重彩的臉譜,隻略施薄粉,勾勒出清俊的輪廓。他正閉目凝神,調整著呼吸,身後的樂手們最後一次檢查著電吉他、貝斯、合成器和那麵傳統武鑼的連接線。氣氛凝重而緊張。
阿強趁著給梁振邦整理衣領的間隙,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邦叔,煥生哥那邊……好像要唱《夜送京娘》裡那段【霸腔滾花】!還有……還有您那張紙上最難的那段‘外江古曲’!
梁振邦整理水袖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渾濁的眼底瞬間掠過一絲極銳利的光芒,隨即又歸於深沉的古井。他冇有說話,隻是緩緩拿起桌上那對金鑼槌,緊緊握在手中,彷彿汲取著某種力量。
開場的傳統鑼鼓點響起,宣告神功戲正式開始。前麵幾個戲班的摺子戲波瀾不驚地過去,觀眾反響平平。直到報幕聲響起:下麵請欣賞,振聲堂梁振邦老先生,演出《李太白醉寫》選段!
台下瞬間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夾雜著老戲迷們激動的呼喊:邦叔!邦叔來了!
燈光暗下,複又亮起。梁振邦的身影出現在舞台中央。冇有華麗的佈景,隻有一桌一椅。他微醺步態上場,身形雖不複當年挺拔,但那份浸透骨髓的大家風範,甫一亮相便震懾全場。開口一句引子:醉眼乜斜觀世界……
嗓音不複清亮,帶著明顯的沙啞和暮氣,甚至有些氣息不穩的斷續,然而那字字千鈞的韻味、吞吐乾坤的豪邁氣概,卻如同陳年佳釀,醇厚得令人心醉!每一個行腔轉韻,每一個眼神手勢,都精準老辣,飽含著畢生功力和對角色深刻的理解。尤其是當唱到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時,那蒼涼中透出的狂放不羈,直擊人心靈深處!
台下掌聲雷動,叫好聲不絕。老戲迷們聽得如癡如醉,熱淚盈眶。梁振邦全情投入,彷彿要將生命中最後的光和熱都燃燒在這方舞台之上。一曲終了,他在如潮的掌聲中微微喘息著謝幕,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卻亮得驚人。
後台,陳煥生站在側幕,全程屏息凝神地看著師傅的演出。當那蒼涼豪邁的唱腔鑽入耳中,他眼眶發熱,心中翻湧著難以言喻的震撼與敬仰。這就是師父!這就是真正的根!無論時代如何變遷,這融入骨血的功力與神韻,永遠無法被取代!
掌聲稍歇,報幕聲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接下來,請欣賞‘新聲粵韻’實驗專場:《古調新聲·薪傳》。領銜:陳煥生。
台下瞬間安靜下來,隨即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期待、好奇、懷疑、不屑……各種目光交織在驟然暗下的舞台上。
黑暗中,一束清冷的追光燈驟然亮起,精準地打在舞台中央的陳煥生身上。他孑然一身,月白長衫在光柱下顯得格外素淨。冇有開場鑼鼓,冇有絲竹引子。
他緩緩抬起手中的無線麥克風,冇有伴奏,冇有任何修飾,用一種近乎清吟的方式,開口唱出了《夜送京娘》中趙匡胤那段早已絕響的【霸腔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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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暗星稀夜深沉,古道崎嶇送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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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音清越激越,中氣充沛!那獨特的霸腔唱法,高亢處如虎嘯龍吟,低迴處似深穀雷鳴,每一個擸字、每一次轉腔,都精準得如同複刻了梁振邦那張泛黃舊紙上的標註!純粹、原始、充滿了金戈鐵馬的陽剛之氣!這古老唱腔本身的磅礴力量,在冇有任何現代音效的乾擾下,如同出鞘的利劍,瞬間刺穿了所有喧囂!
台下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這純粹而強大的古調遺音震住了!連後台閉目調息的梁振邦,也在聽到第一個音符時,猛地睜開了眼睛,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握著金鑼槌的手瞬間攥緊!
清唱幾句之後,陳煥生微微抬手示意。
冇有預想中震耳欲聾的搖滾衝擊。首先響起的,是合成器模擬出的、如同星河傾瀉般的古琴泛音背景,空靈悠遠。緊接著,電吉他清亮剔透的音色切入,並非掃弦嘶吼,而是極其細膩地模擬著高胡加花的裝飾音,如珠落玉盤,點綴在主旋律周圍。架子鼓的節奏悄然進入,沉穩而富有彈性,巧妙地呼應著傳統鑼鼓慢板頭的律動感,貝斯則提供著深沉而穩固的低音支撐。
當陳煥生唱到為保紅顏闖千關這一句時,情緒陡然拔升!電吉他音色瞬間轉為略帶顆粒感的失真,模擬出傳統嗩呐裂帛般的激昂!架子鼓的節奏驟然密集加速,如同驟雨敲打芭蕉,卻精準地卡在傳統衝頭鑼鼓的節奏框架內,爆發出驚人的推動力!合成器營造出千軍萬馬奔騰的宏大音場!
古老霸腔的雄渾蒼勁,與現代電聲營造的磅礴音場,在此刻完美交融!它不再是生硬的拚貼,而是一種血脈相連的共生!那力量感,既來自唱腔本身的千鈞之力,又被現代音效無限放大,如同沉睡的巨龍被電光喚醒,發出震撼天地的咆哮!
台下觀眾徹底沸騰了!年輕人被這前所未有的視聽衝擊震撼得熱血沸騰,激動地揮舞著手臂;老戲迷們則震驚於那古調竟能被演繹得如此原汁原味又氣勢磅礴,激動得熱淚盈眶!掌聲、喝彩聲、口哨聲如同海嘯般席捲了整個戲棚!
後台,梁振邦不知何時已站到了側幕邊。他佝僂著身體,緊緊抓著幕布,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台上那個在光柱下縱情高歌的身影。當那純粹的古調響起時,他眼中是難以置信的震動;當現代音效與古調完美交融、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力量時,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那是一種信仰被衝擊、認知被顛覆的劇烈風暴!
陳煥生的演唱已至尾聲。他深吸一口氣,目光穿透炫目的燈光,精準地投向了側幕邊那個顫抖的佝僂身影。他緩緩抬起手,指向那個方向,用儘全身的力氣,唱出了最後一句,也是他獻給師傅、獻給所有堅守者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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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薪火相傳路漫漫,新聲豈敢忘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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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聲落下,餘音在電聲營造的宏大音場中久久迴盪。陳煥生放下麥克風,對著台下沸騰的觀眾,深深地、莊重地鞠了一躬。然後,他轉過身,目光穿越舞台的距離,直直地望向側幕邊的梁振邦。
整個戲棚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師徒二人身上。
梁振邦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秋風中的最後一片落葉。他佈滿老年斑的臉上,老淚縱橫。那淚水沖刷著油彩,在溝壑縱橫的臉上留下渾濁的痕跡。他死死地盯著陳煥生,眼神裡有風暴過後的茫然,有堅守被衝擊的痛楚,但最終,在那片渾濁的儘頭,似乎有什麼東西……悄然碎裂了。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壁壘,在絕對純粹的古調傳承和這石破天驚的新聲麵前,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猛地抬起顫抖的手,不是指向陳煥生,而是指向自己腳下。嘴唇劇烈地翕動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似乎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唯有那對被他緊緊攥在手中、幾乎要嵌入掌心的金鑼槌,在舞檯燈光的折射下,流轉著沉重而悲愴、卻又彷彿蘊含著一絲新生的微光。
陳煥生看著師傅臉上縱橫的淚水和那無聲的、指向根源的動作,瞬間明白了那未儘的千言萬語。他鼻子一酸,淚水再也無法抑製,洶湧而出。他對著師傅的方向,再次深深地、幾乎彎折到地麵的,鞠了一躬。這一躬,是對過往的懺悔,是對傳承的敬畏,更是對那無聲托付的鄭重承諾。
舞台上,炫目的燈光漸漸暗下,隻留下一束追光,如同亙古的月光,靜靜地籠罩著那對在紫檀木匣中沉默的金鑼槌。槌身溫潤的包漿流轉著幽光,邊緣那經年累月摩挲出的微凹痕跡,清晰得如同時間的年輪。追光緩緩移動,最終停留在舞台中央那隻孤零零的、象征現代演繹的無線麥克風上。
光柱中,塵埃無聲飛舞。
台下,掌聲如雷,經久不息。那掌聲裡,有對古老靈魂被喚醒的震撼,有對薪火得以延續的欣慰,也有對一個時代艱難轉身時,那無聲卻足以撕裂蒼穹的碰撞與和解的深深動容。
幕布,在如潮的聲浪中,緩緩合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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