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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鬼塘
1987年的梅雨季節,長江邊的蘆葦蕩泡得發漲。老周踩著冇過腳踝的泥漿往河灣走,膠鞋陷在爛泥裡,每拔一步都像扯著塊死人骨頭。他肩上扛著根棗木釣竿,竿梢纏著圈鏽跡斑斑的魚線,線尾拴著枚磨得發亮的銅鉤——那是他爹傳下來的,據說鉤過三十年前跳江的戲子。
周老頭,又去鬼塘守葦場的老陳蹲在窩棚門口抽菸,菸袋鍋裡的火星在雨霧裡明明滅滅,昨兒後半夜,聽見塘裡有人哭,跟唱喪似的。
老周冇回頭,喉結滾了滾:你耳朵背,聽岔了。他的聲音裹在雨裡,散得像泡開的紙錢。
鬼塘是長江改道留下的死水灣,形狀像口倒扣的棺材。據說1954年發大水,這裡淹死過十七個撈屍人,屍身都沉在塘底,爛成了泥裡的肥。附近的漁民從不來這兒,隻有老周,每個月逢三逢九,天不亮就來,釣上日頭偏西才走。
他選了塊離岸三尺的青石板坐下,石板上長滿滑膩的綠苔,摸上去像死人的皮膚。雨絲斜斜地紮進塘裡,驚起一圈圈細碎的漣漪,漣漪撞在岸邊的蘆葦根上,碎成更小的圈,像無數隻盯著他的眼睛。
老周摸出個鐵皮盒,打開,裡麵冇有蚯蚓,冇有紅蟲,隻有些切成小段的白肉,肉上還帶著筋絡。他用銅鉤挑起一塊,鉤子穿透肉段的瞬間,雨突然大了,砸在水麵上劈啪響,像是有人在塘裡撒豆子。
魚線剛沉下去半尺,就猛地往下拽。老周手腕一挺,棗木竿彎成了張弓,竿梢幾乎要碰到水麵。水下的東西力氣極大,不是草魚,不是黑魚,那力道帶著股陰勁,一下下往泥裡鑽,像要把他拖下去。
來了老周咬著牙笑,露出顆缺了的門牙,今兒給你帶了好東西。他往回收線,魚線在水裡嗖嗖響,攪起一團團渾濁的泥。
水麵突然炸開個漩渦,漩渦中心浮起一縷黑髮散開,像朵開敗的墨菊。老周眼都不眨,手腕猛地往上一揚——銅鉤破水而出,鉤上掛著的不是魚,是隻慘白的手,手指蜷曲著,指甲縫裡嵌著黑泥。
手還在動,中指一下下敲著鉤柄,像在數什麼。
老周從腰後摸出把剝皮刀,刀背厚,刀刃薄,是剖魚用的。他按住那隻手,刀刃貼著銅鉤劃下去,割斷的不是皮肉,是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黑線,線一斷,手立刻軟了,像團泡發的麵。
急什麼老周把斷手扔進隨身的竹簍,簍子裡已經有了些東西——半截小腿骨,幾塊碎肋骨,還有顆帶著黑髮的頭骨,眼眶黑洞洞地對著他。他重新掛上肉段,把鉤甩進塘裡,你男人的東西還冇湊齊,湊齊了,自然讓你們團圓。
雨越下越大,塘對岸的蘆葦蕩裡傳來沙沙聲,像是有人在走。老周抬頭看,雨幕裡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人,頭髮披在臉上,看不見眼睛,手裡也拎著根釣竿,釣線垂在水裡,一動不動。
新來的老周衝她喊,這塘裡的東西,認竿子不認人。
女人冇應聲,突然抬起手,手裡的釣線往上一提,鉤上掛著隻繡花鞋,紅緞麵,綠繡線,鞋頭繡著朵並蒂蓮,隻是花瓣都爛成了絲。
老周的臉猛地白了,手裡的棗木竿啪地掉在地上。那鞋他認得,1958年,他爹就是釣上這隻鞋,當天晚上就死在了塘邊,臉上被什麼東西抓得稀爛。
女人慢慢轉過身,頭髮縫裡露出隻眼睛,白多黑少,像泡在水裡的魚眼。她咧開嘴笑,嘴裡冇有牙,黑洞洞的喉嚨裡傳出咕嚕咕嚕的響,像是有水泡在冒。
老周抄起釣竿就往岸上跑,膠鞋在青石板上打滑,差點摔倒。他不敢回頭,隻聽見身後的水麵嘩啦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爬了上來,濕漉漉的爪子拍打著泥地,離他越來越近。
跑到葦場窩棚時,老陳正往灶裡添柴,看見他渾身是泥,竹簍敞著口,裡麵的斷手露在外麵,嚇得菸袋鍋都掉了:你又釣上這玩意兒了
關上門!老周把竹簍往床底下塞,她跟來了。
老陳趕緊閂門,木門吱呀響著,剛閂到一半,就被什麼東西頂住了,從門縫裡伸進來一縷黑髮,像蛇一樣往屋裡鑽。
拿鹽!老周吼道,醃魚的粗鹽!
老陳手忙腳亂地摸出鹽罐,剛遞過去,門板哐噹一聲被撞開,門口站著那個女人,藍布衫往下滴水,滴在地上彙成小小的水窪,水窪裡浮著層油亮的東西,像魚鱗。
她手裡的釣竿指向老周,鉤上的繡花鞋還在晃,鞋跟敲著鉤柄,篤篤篤,像在敲喪鐘。
老周抓著鹽罐往女人身上撒,鹽粒碰到她的衣服,立刻冒起白煙,女人發出一聲尖叫,不是人的聲音,像貓被踩了尾巴。她往後退了兩步,突然轉身往塘裡跑,藍布衫的下襬掃過蘆葦,帶起一串水珠,落在老陳的鞋上——那水珠是紅的,像血。
窩棚裡一片死寂,隻有灶裡的柴還在劈啪響。老陳指著床底,聲音抖得像篩糠:周老頭,你惹上不該惹的了……那是塘主家的小媳婦,當年懷著孕跳的塘,一屍兩命啊。
老周癱坐在地上,冷汗混著雨水往下淌。他掀開竹簍,裡麵的斷手不知什麼時候翻了過來,手心朝上,上麵用指甲刻著個歪歪扭扭的三字。
三天……老周喃喃自語,她要我三天內把東西湊齊。
老陳突然指著他的腳,眼睛瞪得溜圓:你……你的鞋……
老周低頭看,右腳的膠鞋不知什麼時候掉了,光著的腳脖子上纏著圈黑髮,頭髮越收越緊,勒出深深的紅痕,像條活的蛇。
2
骨秤
第二天雨停了,太陽把蘆葦蕩曬得冒白煙。老周坐在窩棚門口,用剝皮刀挑著腳脖子上的黑髮,刀刃碰到頭髮,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像在割塑料繩。
這頭髮邪性。老陳蹲在旁邊,看著黑髮在刀下不斷,我爹說,淹死的人,怨氣都聚在頭髮裡,能纏人魂魄。
老周冇說話,突然手起刀落,不是割頭髮,是往自己腳脖子上劃了一刀。血珠湧出來,滴在黑髮上,黑髮立刻像被燙著似的縮了縮,鬆開了些。
管用。老周喘著氣,從懷裡掏出個小布包,打開,裡麵是些曬乾的艾葉和桃枝灰,我娘留下的,說能破邪物。他把灰撒在頭髮上,黑髮終於鬆開,蜷成一團掉在地上,老周趕緊用刀把它挑進灶膛,火苗騰地竄起來,燒出股焦臭味,像燒雞毛。
你到底在塘裡釣什麼老陳忍不住問,這十年,你每月都來,釣上來的骨頭能拚副全屍了。
老周摸出旱菸袋,填菸絲的手在抖:欠人的,總得還。
他爹周老大以前是長江上的撈屍人,1954年大水,鬼塘淹死了十七個人,官府讓他爹把屍身撈上來安葬。周老大貪財,撈上來的屍體裡有個是塘主家的少爺,身上揣著塊金懷錶,他爹偷偷藏了,把屍體又扔回了塘裡。
那少爺有個相好的,就是穿藍布衫那女人,老周的菸袋鍋磕著膝蓋,等不到少爺屍身,就抱著肚子跳了塘。臨死前說,要周家代代還債,用骨頭湊齊她男人的屍身,少一塊,就拿周家人的骨頭補。
老陳聽得直咧嘴:那你這十年……
湊了七成了。老周往塘的方向瞥了一眼,就差頭骨和心口那塊主骨。他頓了頓,聲音壓得很低,但昨天那女人釣上來的鞋,是塘主家大小姐的,她當年為了找弟弟,也跳了塘……現在她們都來了,怕是等不及了。
正說著,蘆葦蕩裡傳來叮叮噹噹的響,像是有人在搖鈴鐺。老周臉色一變:壞了,骨秤出來了。
他拉著老陳往窩棚後躲,扒著棚子縫往外看。隻見鬼塘邊的水麵上漂著個東西,像杆老式的桿秤,秤桿是白骨做的,秤砣是顆人頭骨,秤盤裡空空的,懸在水麵上,隨著水波晃悠。
一個穿長衫的老頭站在岸邊,背對著他們,手裡拿著個賬本,嘴裡唸唸有詞。他每念一個名字,骨秤的秤桿就晃一下,要是秤盤往下沉,就有隻手從水裡伸出來,往秤盤裡放塊骨頭,然後那手就沉下去,再也不出來。
那是塘官,老周的聲音發顫,掌管塘裡的屍骨,誰該投胎,誰該等著,都歸他管。他要是拿骨秤稱骨頭,就是要清塘了。
老陳突然指著秤盤:你看!
隻見骨秤的秤盤裡突然多了樣東西——顆帶血的牙齒,牙床上還連著點肉絲。老周摸了摸自己缺了的門牙,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
他在催我了。老周的聲音像被水泡過,那顆牙是我的,他要我用自己的骨頭補。
塘官突然轉過身,臉上冇有肉,隻有層皮貼在骨頭上,眼睛是兩個黑洞,裡麵閃著綠光。他衝窩棚的方向舉了舉賬本,賬本上的字突然飄了起來,像一群黑蝴蝶,落在水麵上,每個字都變成了一個名字,最後一個名字是周德海——老周的大名。
骨秤的秤桿猛地往下一沉,秤盤裡的牙齒開始滴血,滴在水麵上,暈開一朵朵小紅花。
得去找張屠戶。老周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他那兒有我要的東西。
老陳拉著他:你瘋了張屠戶上個月殺豬時,一刀把自己腸子捅出來了,現在還躺床上起不來,說是撞了邪!
他冇撞邪,老周甩開他的手,他是拿了不該拿的東西——塘主家少爺的心口骨,被他當豬骨剔出來,熬湯喝了。
3
屠戶
張屠戶家在鎮子東頭,門臉是間肉鋪,掛肉的鐵鉤還在梁上晃,隻是上麵空蕩蕩的,地上的血漬發黑,像潑了層墨。
老周推開虛掩的木門,一股腥臭味撲麵而來,不是豬肉的腥,是腐肉的臭。裡屋傳來哼哼聲,像豬臨死前的哀嚎。
張屠戶老周往裡走,屋裡冇點燈,窗戶被黑布蒙著,光線暗得很。
誰……誰啊張屠戶的聲音從炕上傳來,氣若遊絲。
老周走到炕邊,藉著從門縫透進來的光一看,倒吸一口涼氣。張屠戶躺在床上,肚子上纏著塊血布,布都濕透了,從布縫裡往外冒黃水。他的臉腫得像發麪饅頭,眼睛隻剩下條縫,嘴裡不停地流口水,嘴角掛著根肉絲,像是剛吃過生肉。
我來拿東西。老周開門見山。
張屠戶的眼睛突然瞪圓了,手往床底下指,喉嚨裡發出嗬嗬的響。
老周彎腰往床底摸,摸到個油布包,打開一看,裡麵是塊骨頭,巴掌大,顏色發黃,上麵還沾著點暗紅色的東西,像冇洗乾淨的血。骨頭的斷麵很整齊,確實是被刀剔過的。
就是它。老周把骨頭往懷裡揣,你拿它熬湯時,是不是看見湯裡有張臉
張屠戶點點頭,眼淚混著口水往下淌:那臉……那臉瞪著我,說要……要我還他的心……
你不是捅了自己一刀嗎老周盯著他的肚子,是不是感覺有隻手在肚裡掏
張屠戶突然慘叫一聲,手捂著肚子打滾:在!它還在!在掏我的腸子!他的肚子像波浪一樣起伏,像是有東西在裡麵動。
老周從腰後摸出剝皮刀,在張屠戶眼前晃了晃:想活命,就讓我劃開看看。
張屠戶嚇得直搖頭,卻被老周按住肩膀動彈不得。老周把刀對準他肚子上的傷口,猛地一劃——血布被劃開,露出裡麵的肉,肉是黑的,像爛掉的豬肝。更嚇人的是,有根細黑線從傷口裡鑽出來,線的另一頭,拴著塊小小的碎骨,正在慢慢往外麵爬。
它要出來了。老周眼神發直,它知道我拿到主骨了,想跟著走。
他用刀挑著那根黑線,慢慢往外拉,黑線越拉越長,從張屠戶肚子裡帶出一串碎骨,最後出來的是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骨頭,上麵還帶著點血絲——是塊指骨。
這是那少爺的指骨,老周把碎骨放進油布包,你拿了他的心口骨,他就拿你的腸子當補償,現在物歸原主,你冇事了。
張屠戶的肚子果然不鼓了,呼吸也平穩了些。他看著老周,嘴唇哆嗦著:周老頭……你把那骨頭……送回塘裡
嗯。
彆……彆在夜裡送……張屠戶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力氣大得不像個病人,夜裡……塘裡有船……撈屍船……看見那船的人,都得被撈走……
老周心裡一沉。他爹以前說過,鬼塘裡有艘烏篷船,隻有死人能看見,船來的時候,水麵會起白霧,霧裡有鈴鐺響,聽見鈴聲的活人,魂魄會被勾走,變成塘裡的新骨頭。
知道了。老周甩開他的手,轉身往外走,剛到門口,就聽見張屠戶在後麵喊:你要是見著個穿紅襖的小姑娘,彆跟她說話!她是塘裡的‘餌’,專釣活人!
老周冇回頭,心裡卻咯噔一下。穿紅襖的小姑娘——1958年,他爹臨死前,也說見過這麼個姑娘,手裡拿著根釣魚線,線頭上拴著顆糖。
走出肉鋪,太陽已經偏西,鎮子上的人都關了門,街麵上空蕩蕩的,隻有風吹著掛在門口的幌子嘩啦響。老周往江邊走,懷裡的油布包越來越沉,像是裡麵的骨頭在長肉。
路過土地廟時,廟裡突然竄出隻黑貓,喵地一聲跳到他肩上,爪子死死抓住他的衣領。老周想把它趕走,卻看見貓的眼睛是紅的,像兩顆血珠子。
有東西跟著我老周問貓,貓冇叫,隻是往他身後看,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警告聲。
老週迴頭,看見個穿紅襖的小姑娘站在廟門口,梳著兩條小辮,辮梢繫著紅繩,手裡果然拿著根釣魚線,線頭上拴著顆水果糖,玻璃糖紙在夕陽下閃著光。
爺爺,小姑娘仰著臉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你能幫我把糖釣上來嗎它掉塘裡了。
老周的手摸向腰後的剝皮刀,指尖冰涼。
4
紅襖
小姑孃的眼睛很亮,亮得不像活人,尤其是在夕陽下,瞳孔裡冇有影子,隻有片白茫茫的光。她手裡的釣魚線纏著手指,一圈又一圈。
老周攥緊了剝皮刀,刀把上的汗滑進指縫。他往小姑娘身後看,土地廟的陰影裡站著個模糊的人影,穿著藍布衫,正是昨天鬼塘邊的女人。她的頭髮垂到地上,像條黑蛇,纏在小姑孃的腳踝上。
糖掉哪了老周的聲音乾得發裂。
就那邊。小姑娘指著鬼塘的方向,紅襖在風裡飄,像團燒起來的火,我看見它沉下去了,跟著條大魚。爺爺,你幫我釣上來好不好我娘說,誰幫我釣到糖,就給誰看樣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老周盯著她手裡的糖,糖紙是透明的,能看見裡麵的橘色糖塊,上麵還沾著點濕痕,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
就是……小姑娘突然湊近,吐氣帶著股水腥氣,就是塘底的金子呀。
老周心裡冷笑。他爹當年就是被塘底有金子這話騙了,才貪了那少爺的金懷錶。這小姑娘和她身後的女人,都在演同一齣戲。
我老了,釣不動了。老周後退一步,黑貓從他肩上跳下來,弓著背衝小姑娘哈氣,毛都炸起來了。
爺爺騙人。小姑孃的臉突然變了,眼睛裡的白光散去,露出黑洞洞的窟窿,你明明有竿子,能釣骨頭的竿子。她手裡的釣魚線突然變長,線頭的糖塊啪地掉在地上,摔碎了,裡麵冇有糖,隻有隻蛆蟲,白胖白胖的,在泥裡扭。
你不幫我,我就自己去釣。小姑娘轉身往鬼塘跑,紅襖的下襬掃過地麵,留下串濕漉漉的腳印,腳印裡很快冒出細小白泡,像水開了。
老周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張屠戶的話——她是塘裡的‘餌’。這小姑娘根本不是人,是塘裡的怨魂化出來的,專勾活人往塘裡走。
攔住她!老周衝黑貓喊。黑貓喵嗚一聲,像道黑影竄出去,撲向小姑孃的腳踝。小姑娘尖叫一聲,摔倒在地,紅襖被扯開個口子,露出裡麵的東西——不是肉,是層白森森的皮,貼在骨頭上,像件冇縫好的衣裳。
她腳踝上的黑髮突然活了,纏住黑貓的腿,黑貓發出淒厲的叫聲,被拖得往塘的方向滑。老周抄起棗木釣竿衝過去,竿梢抽在黑髮上,發出劈啪的響,像抽在濕麻繩上。
放開它!老周吼道,釣竿越揮越快,黑髮被抽得一段段斷開,斷口處冒出紅水。小姑娘在地上打滾,窟窿眼裡流出黑血,嘴裡喊著:我要糖!我要我弟弟的糖!
原來她是塘主家的大小姐。老周心裡一動,停了手。1954年,那少爺跳塘前,確實給姐姐買過糖,是橘子味的,大小姐冇捨得吃,一直揣在兜裡,直到跳塘那天,糖還在兜裡化著。
你的糖,是不是用紅繩繫著的老周蹲下來,聲音放輕了些。
小姑娘愣了愣,窟窿眼裡的黑血不流了:你……你怎麼知道
我爹撈過你的屍身。老周摸出旱菸袋,卻冇點燃,他說你兜裡有塊化了的糖,紅繩還繫著。他冇貪你的東西,把糖和你一起埋在蘆葦蕩裡了,就在那棵歪脖子柳樹下。
小姑娘突然不哭了,紅襖慢慢變回原來的顏色,窟窿眼也填上了,露出雙圓圓的眼睛,隻是冇有神采。她看著老周,輕輕說:我娘說,是你們周家害了我弟弟,害了我……
是,老周點頭,我爹貪了他的懷錶,我在還債。現在就差他的頭骨了,湊齊了,就把他還給你們。
小姑娘低頭看了看被黑髮纏住的黑貓,突然說:頭骨在塘底的石縫裡,有東西守著。她抬起手,手裡的釣魚線變成了根水草,用這個能引開它,它怕水草裡的蟲子。
老周接過水草,水草滑溜溜的,帶著股腥味。他剛想說謝謝,小姑娘突然往塘裡跑,紅襖越來越小,最後變成個紅點,消失在蘆葦蕩裡。那隻黑貓抖了抖身上的水,跟了上去,像是在護送她。
老陳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過來,臉色比紙還白:你……你跟那東西說話了
她也是可憐人。老周把水草揣進懷裡,油布包在懷裡發燙,天黑前,必須把心口骨送回塘裡。
他往鬼塘走,老陳在後麵喊:小心撈屍船!
老周冇回頭。他知道,該來的總會來。就像他爹說的,欠了陰債,躲不過,隻能還。
5
石縫
傍晚的鬼塘像塊墨,潑在蘆葦蕩中間。水麵上冇了漣漪,靜得能看見自己的影子,隻是影子在水裡歪歪扭扭的,不像人樣。
老周坐在青石板上,這次冇掛白肉,而是把那塊心口骨係在銅鉤上。骨頭上的暗紅痕跡在暮色裡發著光,像層油。
出來吧。老周對著水麵說,你的東西,還給你。
水麵咕嘟冒了個泡,泡破了,浮出層白沫。老周把鉤甩出去,心口骨咚地砸在水麵上,沉了下去。魚線立刻被拉緊,比昨天那隻手的力氣還大,帶著股狠勁,往塘中心拽。
是你守著他的骨頭老周死死攥著釣竿,棗木竿發出咯吱的響,像是要斷了。他知道這不是人,也不是普通的怨魂——是塘裡的水煞,是十七個淹死的撈屍人聚成的凶物,專守著塘底的冤魂,不讓他們超生。
水下的東西突然往上一拽,老周差點被拖進塘裡,膠鞋在石板上磨出刺耳的響。他藉著這股勁,猛地往回收線,水麵被攪起個大漩渦,漩渦裡露出個腦袋,冇有臉,隻有團黑髮,頭髮裡裹著無數隻手,都在抓撓。
怕這個嗎老周掏出懷裡的水草,往漩渦裡扔。水草剛碰到水麵,就看見無數隻白色的蟲子從草裡爬出來,鑽進漩渦。水煞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漩渦猛地縮小,魚線也鬆了。
大小姐冇騙我。老周鬆了口氣,趕緊往回收線。心口骨還在鉤上,隻是上麵多了些牙印,像是被什麼東西啃過。
他剛把鉤拉到岸邊,就聽見蘆葦蕩裡傳來鈴鐺聲,叮鈴鈴,叮鈴鈴,聲音很輕,卻像針一樣紮耳朵。
老周的臉瞬間白了——撈屍船來了。
他往塘對岸看,果然有艘烏篷船飄在水麵上,船身是黑的,篷是黑的,撐船的人也是黑的,看不清臉,隻能看見雙白森森的手,握著根竹篙,篙頭掛著串鈴鐺。
船慢慢往這邊漂,所過之處,水麵起了白霧,霧裡影影綽綽的,像是站滿了人,都伸著手,想要抓住什麼。
彆回頭,彆看船!老周對自己說,手忙腳亂地把心口骨放進竹簍,裡麵的骨頭突然哢噠響了一聲,像是在拚合。
鈴鐺聲越來越近,老周感覺背後有人吹氣,涼颼颼的,帶著水腥氣。他不敢回頭,抓起釣竿就往窩棚跑,膠鞋踩在泥裡,深一腳淺一腳,身後的鈴鐺聲跟著他,像條尾巴。
跑到窩棚門口,老陳正舉著把菜刀等他,手抖得菜刀都快掉了:快……快進來!把門關死!
老周鑽進窩棚,老陳砰地關上門,用杠子頂住。鈴鐺聲在窩棚外響了一會兒,突然停了。兩人屏住呼吸,隻聽見外麵傳來啪嗒、啪嗒的聲,像是有人在往門上扔東西。
老陳從門縫裡往外看,突然媽呀一聲癱在地上。老周湊過去看,隻見門板上掛滿了濕漉漉的頭髮,頭髮裡纏著塊塊碎骨,還有顆人頭骨,眼眶正對著門縫,黑洞洞的。
是塘主家少爺的頭骨!老周又驚又喜,水煞把它送來了!
他剛想開門去拿,就聽見船篷吱呀一聲響,撐船人的聲音傳進來,像兩塊骨頭在摩擦:周德海,欠債要還,骨歸原主,人……也要歸塘。
老周的心沉到了底。他知道,這是要他償命了。
竹簍裡的骨頭突然劇烈地響起來,哢噠哢噠,像是在拚最後一塊。老周打開竹簍,隻見所有的骨頭都浮了起來,自動拚合成一個人的形狀,就差頭骨了。
還差一步。老周看著門板上的頭骨,突然笑了,我這條命,早就該還了。
他推開老陳,搬開杠子,慢慢打開門。烏篷船就停在窩棚門口,水麵上的白霧裹著船,鈴鐺還在響,隻是聲音很輕。撐船人站在船頭,還是看不清臉,隻聽見他說:你爹欠的,你還了;你欠的,誰來還
冇人欠了。老周抱起門板上的頭骨,走到拚合的骨身前,把
skull
輕輕放上去。正好合上。
骨身突然發出白光,白光裡走出個穿長衫的年輕人,麵容俊朗,正是塘主家的少爺。他衝老周笑了笑,轉身往烏篷船走,船尾站著穿藍布衫的女人和穿紅襖的小姑娘,正等著他。
多謝了。少爺的聲音像春風,吹得蘆葦蕩沙沙響。
烏篷船慢慢往塘中心漂,白霧跟著船,越來越淡,最後消失在水麵上。鈴鐺聲也冇了,塘裡恢複了平靜,隻有水鳥在蘆葦蕩裡叫,清脆得很。
老周站在岸邊,竹簍空了,棗木釣竿掉在地上。他摸了摸自己的牙,那顆缺了的門牙,不知什麼時候長出來了,不疼,還挺結實。
周老頭,你……你冇事老陳跑出來,看著他發愣。
老周笑了,露出新長的牙:冇事了,都還清了。
他撿起釣竿,往家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泥地上,穩穩噹噹的,像個真正的人。
後來,鬼塘再也冇人見過奇怪的東西。老周還是每個月去一次,隻是不再釣骨頭,而是釣真正的魚,釣上來的魚送給老陳下酒。
有人問他,當年在塘裡到底見了什麼。老周總是笑,說:能有什麼就是些想回家的人罷了。
隻有在梅雨季節,塘邊的蘆葦蕩裡,偶爾會傳來小孩的笑聲,像是在搶糖吃。老周聽見了,就會往塘裡扔塊橘子糖,糖紙在水麵上漂著,慢慢沉下去,像是被什麼東西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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