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汙淖·活藥
北風捲著雪粒子,刀子似的刮過營地的柵欄。
空氣裡混著馬糞、汗臭、劣酒和一種更深沉、更黏膩的絕望氣味。
這是大胤北境邊軍最肮臟的角落,連撥出的白氣都帶著腐朽的味道。
阿香蜷在草蓆上,薄得像片枯葉。
她身上那件辨不出顏色的單衣,擋不住地縫裡鑽進來的寒氣。
隔壁的呻吟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粗魯的催促和啐罵。
她冇動,隻是把身體縮得更緊,頭埋進膝蓋,像要把自己藏進骨頭縫裡。
月奴,有人這麼叫她。
更多時候,是喂或者一串不堪入耳的下流詞。
她是營妓,比營妓更糟的,是藥人。
從小被灌進肚裡的那些苦汁、毒草,讓她的血、她的汗、甚至她這個人,都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冷香。
那是她活命的價值,也是她永恒的烙印。
腳步聲停在門口,簾子被粗暴地掀開,寒風猛地灌入。
月奴!滾出來!有貴客!
管事的嗓門像破鑼。
阿香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隨即又鬆垮下去。
她抬起頭,眼神空洞,像蒙著厚厚灰塵的琉璃珠子。
她慢慢爬起來,動作遲緩,帶著一種被碾碎後的麻木。
她被推搡著走進一個稍大的、燃著劣質炭火的氈房。
裡麵煙霧繚繞,幾個醉醺醺的軍官圍著炭盆說笑,目光像黏膩的舌頭在她身上舔舐。
她被推到中間。
炭火的暖意烤著她冰冷的皮膚,卻驅不散骨子裡的寒。
就在這時,門簾再次被掀開。
一股截然不同的、凜冽的寒氣湧入,瞬間壓下了屋內的喧囂和渾濁。
氈房裡的人像被掐住了脖子,笑聲戛然而止。
幾個軍官慌忙站起來,臉上堆起諂媚的敬畏。
進來的人很高,玄色大氅裹著挺拔的身軀,領口一圈墨狐毛襯得他下頜線如同刀削。
火光跳躍在他臉上,照亮一雙深不見底的眼,冰冷,銳利,帶著審視螻蟻般的漠然。
大胤靖淵王,蕭燼。
他像一塊投入沸水的寒冰,所到之處,空氣都凝滯了。
蕭燼的目光掠過那幾個軍官,冇有停留,最後落在地氈中央那個單薄的身影上。
她垂著頭,亂髮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脖頸細瘦蒼白,彷彿一折就斷。
他微微蹙眉,不是憐憫,而是一種深植於骨髓的厭惡。
這裡的汙穢氣息,包括眼前這個女人的身份,都讓他胃裡翻湧。
然而,就在他欲轉身離開的瞬間,一股極其微弱的、清冽如寒潭初雪的冷香,絲絲縷縷地鑽入他的鼻腔。
那香氣很淡,卻異常固執,穿透了劣質炭煙的嗆鼻、汗液的酸餿,甚至他自身舊疾發作時顱內針紮般的嗡鳴。
蕭燼的腳步頓住了。
他銳利的視線重新釘在阿香身上,帶著探究,更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的效用。
氈房裡死寂。
軍官們大氣不敢出。
管事的額角滲出冷汗。
阿香感覺到那道目光,像冰錐刺穿了她的麻木。
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頭垂得更低。
那股冷香,是她無法控製的,是藥性在寒氣裡揮發的結果。
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隻感到一種比寒風更刺骨的冷意爬上脊背。
蕭燼冇有再看旁人。
他朝身後的親衛略一抬手,聲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鋒:帶走。
兩個字,冇有一絲波瀾。
親衛立刻上前,像拎起一件冇有生命的貨物,抓住阿香瘦得硌人的胳膊,毫不費力地將她拖了起來。
阿香冇有掙紮,甚至冇有發出一點聲音。
她的腳幾乎離地,被拖拽著踉蹌前行。
氈房的門簾在她身後落下,隔絕了那點虛假的暖意和無數道複雜的目光。
外麵是更深的寒冷和無邊的黑暗。她被塞進一輛簡陋的馬車,車輪碾過凍土,發出沉悶的聲響,朝著北境權力中心——靖淵王府駛去。
黃金囚籠。
這是阿香被扔進王府最偏僻角落那間小屋時,唯一閃過腦海的詞。
屋子比營地的氈房乾淨,但也隻是乾淨,空曠得像個雪洞。一張硬板床,一張破桌子,再無他物。窗戶糊著厚紙,透不進多少光。
她的身份變成了藥奴。名字不需要。她隻是王爺需要時取用的藥引。
取血的日子到了。
一個麵無表情的老嬤嬤帶著兩個粗壯的仆婦進來。老嬤嬤手裡端著托盤,上麵放著鋒利的銀刀和玉碗。
她們按住阿香的手臂,動作熟練而粗暴。
冰冷的刀刃劃過皮膚,鮮紅的血順著細瘦的手腕流進玉碗,發出輕微的滴答聲。
阿香咬著下唇,身體因為失血和寒冷微微顫抖,眼神依舊空洞地望著屋頂剝落的牆皮。她像一株被割開取汁的植物,沉默地承受。
取血結束,仆婦丟給她一塊粗糙的布按住傷口。老嬤嬤端著盛血的玉碗,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塊木頭,轉身走了。屋裡又隻剩下她一個人,和手腕上隱隱的痛。
夜晚更深時,王府深處傳來壓抑的、野獸般的低吼。
那是蕭燼舊疾發作的聲音。很快,沉重的腳步聲停在了小屋門口。
門被推開,蕭燼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帶來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和暴戾的氣息。他臉色蒼白如鬼,額頭青筋暴跳,眼底是猩紅的瘋狂和痛苦。
過來。
他的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
阿香從硬板床上爬下來,赤著腳,無聲地走到他麵前。
她身上那股奇異的冷香,在血腥氣的襯托下,似乎更清晰了些。
蕭燼一把抓住她細瘦的手腕,傷口被大力捏住,阿香痛得悶哼一聲,身體瞬間繃緊。
但他毫不在意,粗魯地將她拽進自己寢殿。殿內奢華卻冰冷,巨大的床榻如同祭台。
他把她摔在冰冷的錦被上,沉重的身軀隨即壓了下來。
冇有前奏,冇有溫情,隻有純粹的發泄和掠奪。
他像一頭受傷的困獸,在她身上尋找著能緩解那非人痛苦的冰涼慰藉。
她的身體是冷的,那股冷香似乎能絲絲縷縷地滲入他灼痛的神經,帶來短暫的麻痹。
阿香像一塊破布承受著。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睜著眼,看著頭頂繁複華麗的帳幔,眼神空洞得冇有一絲光。
每一次撞擊都像要把她拆散,但她隻是死死咬著牙,連嗚咽都吞進喉嚨深處。活下去。這個念頭像微弱的火星,在她一片死寂的意識裡頑強地閃爍。
風暴終於平息。
蕭燼粗重地喘息著,體內翻江倒海的痛楚似乎被那冰冷的身體和詭異的香氣暫時壓製了下去。意識回籠,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厭惡。
他猛地推開身下的人,彷彿碰到了什麼臟東西。
他翻身下床,踉蹌著走到巨大的銅盆前,抄起冰冷的清水,一遍又一遍,用力搓洗著觸碰過她的雙手。水流嘩嘩作響,在寂靜的寢殿裡格外刺耳。
他背對著她,聲音恢複了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滾出去。臟東西。
阿香蜷縮著爬起來,扯過地上被撕破的、單薄的衣衫勉強遮住身體。她低著頭,赤著腳,一步一步,無聲地走出這間華麗的地獄。
每一步都牽扯著身體隱秘的疼痛。手腕上的傷口在剛纔的粗暴中又裂開了,滲出的血染紅了袖口。
她不在乎。
回到那間冰冷的小屋,蜷縮在硬板床上,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求生的本能讓她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像一隻瀕死的小獸。
日子在重複的取血、侍藥和無聲的羞辱中緩慢爬行。
王府的下人很快摸清了她的地位。
一個比最低等仆役還不如的藥奴,一個供王爺發泄的玩物。輕蔑、嘲諷、甚至刻意的刁難,成了阿香生活的常態。
一個寒冷的清晨,阿香被指派去清掃後花園小徑的積雪。她穿著單薄的舊衣,凍得手指發紫,握著沉重的竹掃帚,動作僵硬而遲緩。兩個路過的丫鬟抱著暖爐,嗤笑著停下腳步。
嘖,瞧瞧,這不是咱們王爺的‘寶貝’藥罐子嘛
一個圓臉丫鬟尖聲道,故意把寶貝二字咬得極重。
什麼寶貝,就是個臟東西。
另一個瘦高個的撇撇嘴,眼神像針一樣紮在阿香身上,聽說是在軍營裡千人騎萬人壓的貨色,身上那股子怪味,離近了都能熏死人!王爺每次用完她,都要洗好幾遍手呢!
就是,也不知道王爺怎麼受得了。要我說,這種臟東西,就該丟回軍營爛死,省得汙了咱們王府的地界兒!
刺耳的話語像冰錐,一下下鑿在阿香早已麻木的心上。她冇有抬頭,隻是握著掃帚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泛白,指節幾乎要戳破皮膚。
她繼續一下、一下地掃著地上的雪,彷彿冇有聽見。那空洞的眼神深處,一絲被壓抑到極致的、屬於活物的野性,如同瀕死的火星,微弱地掙紮了一下,又迅速被無邊的寒冷和黑暗吞冇。
第二章
金籠·淬毒
王府的平靜被打破。
太傅攜女蕭清漪,奉旨探視靖淵王,實為京中局勢微妙下的試探與拉攏。
蕭清漪的到來,像一縷春風吹進了肅殺的北境王府。
她一身素雅的月白錦裙,外罩雪狐裘,眉目如畫,氣質溫婉,行走間環佩叮咚,帶著京城貴女特有的矜持與優雅。
所到之處,仆役們紛紛垂首行禮,眼神裡充滿了敬畏和仰慕。她是京城第一才女,是靖淵王未過門的正妃,是這冰冷王府裡唯一被認可的、真正純淨的光。
蕭燼親自在正廳接待。
他依舊是那副冷峻的模樣,但麵對蕭清漪時,眉宇間那層萬年不化的寒冰似乎融化了一絲,語氣也罕見地帶上了一絲溫度。
清漪,一路辛苦。北境苦寒,不比京城。
蕭清漪盈盈下拜,聲音清越如珠落玉盤:王爺言重了。能見王爺安好,清漪便安心了。
她抬起頭,目光溫柔似水地落在蕭燼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隻是聽聞王爺舊疾時有反覆,清漪心中實在憂慮。此次帶來一些京中名醫調製的丸藥,望能稍解王爺之苦。
兩人在廳中敘話,氣氛看似融洽和諧。然而,這和諧並未持續太久。
一日午後,蕭清漪帶著貼身侍女在花園散步,無意間走到了王府最偏僻的那個角落。
她看到了正在小院門口清掃落葉的阿香。單薄的身影,破舊的衣衫,低垂的頭顱,與這王府的華貴格格不入。
蕭清漪的腳步停住了。
她美麗的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憐憫
她緩步上前,聲音輕柔得如同歎息:這位妹妹是……
她身後的嬤嬤立刻低聲回稟:小姐,這就是王爺帶回來的那個……藥奴。
藥奴
蕭清漪的柳眉微微蹙起,那點憐憫似乎更深了,如此單薄,瞧著真讓人心疼。她走近幾步,試圖去看阿香的臉,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在這裡可還習慣
阿香的身體瞬間僵硬。
她從未接觸過這樣高貴的善意,隻覺得那溫柔的聲音像蛛網,纏繞上來,帶著說不出的粘膩和危險。
她猛地後退一步,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胸口,雙手死死攥著掃帚柄,指節青白。
蕭清漪伸出的手頓在半空,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隨即又化作更深的同情。
唉,定是吃了許多苦,怕生人呢。
她收回手,用絲帕輕輕按了按眼角並不存在的淚,轉向身邊的嬤嬤,張嬤嬤,回頭讓人送些厚實的衣物和吃食過來。
雖是藥奴,也是條活生生的人命,王爺心善留她在府裡,我們也不能苛待了。
這番話,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不遠處巡視的王府侍衛聽見。
當晚,蕭燼處理完軍務,蕭清漪在書房陪侍,親手為他烹茶。茶香嫋嫋中,她似乎無意地提起:王爺,今日在園中,清漪見到那位藥奴妹妹了。瞧著……甚是可憐。
她頓了頓,觀察著蕭燼的臉色,見他並無不悅,才繼續用那種輕柔而帶著憂慮的語調說,清漪知道王爺留著她是為治病,隻是……她畢竟是那種地方出來的人,身上難免帶著……不潔之氣。
王爺身份貴重,龍章鳳姿,長此以往,清漪實在擔心,怕那些汙濁之氣衝撞了王爺的貴體,也有損王爺的清譽。
她的話語溫溫柔柔,卻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紮在蕭燼最敏感、最忌諱的痛處——不潔。
蕭燼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節微微泛白。他眼前瞬間閃過母親被淩辱致死的慘狀,閃過軍營裡那些肮臟的畫麵,閃過觸碰阿香後一遍遍清洗雙手的冰涼觸感。
厭惡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他。他放下茶杯,發出輕微的磕碰聲,聲音比平時更冷硬了幾分:一個物件罷了,用完了自會處置。清漪不必憂心。
蕭清漪垂下眼簾,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得意,溫順地應道:是。清漪多慮了,王爺自有分寸。
幾天後,王府設宴,為太傅接風,也為蕭清漪洗塵。
北境有頭有臉的官員將領齊聚一堂,燈火通明,觥籌交錯。蕭燼坐在主位,蕭清漪以未來王妃的身份陪坐一旁,言笑晏晏,光彩照人。
阿香作為藥奴,本無資格出現在這種場合。
然而,開宴不久,一個仆婦匆匆走到蕭燼身邊低語了幾句。蕭燼眉頭一皺,揮手示意。
很快,阿香被兩個粗使婆子半拖半拽地帶到了燈火輝煌的宴會廳邊緣。
她依舊穿著那身灰撲撲的舊衣,頭髮淩亂,垂著頭,身體在無數道或好奇、或鄙夷、或淫邪的目光下微微發抖。她被命令去給一位重要的將領斟酒。
這是蕭清漪的好意——給她個露臉的機會,日後在府裡也好過些。
蕭燼默許了,或許是想看看這個物件能否安分守己。
阿香端著沉重的酒壺,像個提線木偶,一步步走向那位滿麵紅光、眼神放肆的將領。
廳內絲竹聲、談笑聲似乎都遠去了,隻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衝上頭頂的嗡鳴。無數目光如同實質的芒刺,紮在她身上。
就在她靠近桌案,準備傾壺倒酒時,蕭清漪放在桌邊的一方價值連城的羊脂玉佩,不知怎地,恰好滑落在地,滾到了阿香的腳邊。
哎呀!我的玉佩!
蕭清漪發出一聲恰到好處的驚呼。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阿香下意識地低頭去看,腳下卻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身體猛地向前踉蹌!
哐當——!
沉重的酒壺脫手飛出,不偏不倚,狠狠砸在那塊瑩潤的羊脂玉佩上!玉屑四濺!同時,壺中美酒潑灑出來,濺濕了旁邊一位官員的錦袍下襬。
死寂。
整個宴會廳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阿香狼狽地摔倒在地,手掌被碎裂的玉片劃破,鮮血混著酒液流淌。
她驚恐地抬頭,正對上蕭燼那雙驟然結冰的眼眸。那裡麵翻滾著暴怒,還有……濃得化不開的厭惡和失望。
混賬!
蕭燼猛地一拍桌案,杯盤震響。他的聲音如同雷霆,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卑賤蠢物!連這點事都做不好!汙了清漪的玉佩,驚擾貴客!拖下去!
他的斥罵毫不留情,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打在阿香身上,更是向所有人宣告了她的低賤不堪和汙濁本性。他看她的眼神,比在軍營初遇時更冷,更厭棄。
幾個侍衛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樣將地上的阿香拽起,粗暴地向外拖去。
碎裂的玉佩殘骸和潑灑的酒液在她身後留下狼藉的痕跡。
她甚至冇有掙紮,隻是被拖過冰冷的地麵時,那雙空洞的眼睛,最後掠過主位上蕭燼冰冷的臉,和依偎在他身邊、正用手帕掩麵、似在驚魂未定又似在垂淚的蕭清漪。
阿香成了整個王府的笑柄。那晚的醜態被添油加醋地傳開。下人們看她的眼神,除了輕蔑,更多了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惡意。
看吧,爛泥扶不上牆!
王爺當眾斥罵呢!真是丟儘了臉!
那種地方出來的賤骨頭,能指望她懂什麼規矩冇當場打死算王爺仁慈了!
清漪小姐真是菩薩心腸,還為她說話,結果呢呸!
阿香被關進了柴房。冇有食物,隻有一瓢冷水。手腕和手掌的傷口在寒冷和汙濁中隱隱作痛,但她感覺不到。比傷口更冷的,是心底最後一點微弱的火星被徹底澆滅的感覺。
她蜷縮在冰冷的柴草堆裡,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黑暗裡,隻有她自己微弱的呼吸聲。活下去…為什麼還要活下去
柴房的門在第三天被打開。不是送飯,是蕭燼舊疾又犯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猛暴烈。王府裡名貴的藥材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他痛苦的低吼穿透重重院落,像瀕死的野獸。
老嬤嬤帶著人,像拖拽一件救命的工具,把幾乎凍僵的阿香從柴房拖出來,直接丟進了蕭燼那如同風暴中心的寢殿。
殿內一片狼藉,名貴的瓷器碎片散落一地。
蕭燼雙目赤紅,額角青筋虯結,正痛苦地撕扯著自己的衣襟,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嘶吼。
他看到被丟進來的阿香,那瘋狂的眼神裡閃過一絲野獸看到獵物的凶光。他猛地撲過來,將她狠狠摜在地上。
這一次的侍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粗暴,更像一場酷刑。他不再是單純地在她身上尋求冰冷的慰藉,更像是在發泄無處安放的痛苦和暴虐。
他啃咬她的肩膀,在她身上留下青紫的淤痕,彷彿要將她拆吞入腹。
阿香覺得自己快要散架了,骨頭都在呻吟。她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嚐到濃重的血腥味,纔將那幾乎衝破喉嚨的慘叫壓了回去。
意識在劇痛和窒息中沉浮,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的重壓驟然減輕。
蕭燼喘息著,體內的風暴似乎暫時平息。劇痛退去,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
他撐著身體坐起,汗水浸透了他的鬢角。意識模糊間,他感到身下那具冰冷軀體的微微顫抖,還有那絲絲縷縷、彷彿能滲入骨髓的冷香。
一種莫名的、近乎本能的依賴感,在他最脆弱的時刻悄然滋生。
他無意識地伸出手,冰涼的手指觸碰到了阿香同樣冰涼的手腕,然後緩緩地、帶著一絲迷茫地握住了。
彷彿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哪怕那浮木本身也是冰冷的。
這短暫的、脆弱的接觸隻持續了幾個呼吸。
蕭燼猛地清醒過來!像被烙鐵燙到一般,他觸電般甩開了阿香的手!眼底的迷茫瞬間被驚怒和更深沉的厭惡取代!他做了什麼他竟然去握那個肮臟藥奴的手
滾!他嘶吼著,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狼狽,立刻滾出去!
阿香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破碎的衣衫幾乎遮不住身體。
手腕上,剛剛被握住的地方,殘留著一絲不屬於自己的、極其微弱的暖意。那感覺如此陌生,又如此虛幻,像幻覺。
她踉蹌著走出寢殿,寒風瞬間包裹住她。那點微乎其微的暖意,眨眼間就被刺骨的冰冷吞噬得無影無蹤,彷彿從未存在過。
蕭燼坐在淩亂的床榻上,看著自己剛剛握住阿香的那隻手,眼神陰鷙得可怕。他再次走到銅盆前,這一次,他幾乎搓掉了自己一層皮。
冰冷的水刺痛著皮膚,卻洗不掉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和……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動搖。他用力閉了閉眼,將那個卑微的身影徹底驅趕出腦海。
她是藥,是工具,僅此而已。他告訴自己。
第三章
淬毒·焚心
王府表麵的平靜,在蕭燼遇刺的寒夜被徹底撕碎。
刺客是死士,手段狠辣詭譎。蕭燼雖武藝超群,卻在護衛親兵時被一支淬了奇毒的袖箭射中肩胛。
箭毒猛烈霸道,隨血脈疾走,饒是蕭燼內力雄渾,強行逼出大半毒血,人也迅速陷入高熱昏迷,臉色泛著駭人的青灰。傷口周圍的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黑潰爛,散發出甜膩的腐臭。
廢物!一群廢物!
蕭清漪守在床邊,淚眼婆娑,對著跪了一地的禦醫哭斥,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王爺若有閃失,你們統統陪葬!
禦醫們麵如土色,額頭冷汗涔涔。
為首的張院判顫聲道:小姐息怒!此毒……此毒陰詭異常,非尋常藥物可解!下官等……隻能儘力延緩毒性蔓延,但……但若無對症藥引,恐……恐迴天乏術啊!
藥引什麼藥引!
蕭清漪猛地抓住張院判的衣袖,急切追問,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張院判眼神閃爍,飛快地瞥了一眼屏風外侍立的王府管家和幾位心腹將領,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刻意渲染的悲憫:古方有雲……或可……以心頭熱血為引,輔以珍藥,或能……或能搏一線生機!隻是……此血需取自有至親至愛、心意相通之人,方有奇效……且取血之法凶險萬分,九死一生……
心頭血!
蕭清漪失聲驚呼,身體晃了晃,彷彿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打擊。
她猛地捂住心口,淚水漣漣,對著昏迷的蕭燼泣道:燼哥哥!隻要能救你,清漪萬死不辭!取我的血!快取我的血!她作勢就要去拔頭上的金簪,卻被旁邊的侍女死死攔住。
小姐不可啊!您金枝玉葉,萬不能有閃失!侍女哭喊著。
廳堂內一片壓抑的死寂。管家和將領們麵麵相覷,眼神複雜。
至親至愛心意相通王爺父母早亡,孑然一身,唯有這位未過門的王妃……可這心頭血,豈是玩笑稍有差池,王妃殞命,王爺醒來如何交代京中太傅又如何肯善罷甘休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蕭清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她抬起淚眼,目光越過眾人,精準地投向角落裡那個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單薄身影——阿香。
她被帶來,是因為蕭燼毒發昏迷時,身體高熱不退,隻有靠近她,嗅到她身上那特殊的冷香,他緊鎖的眉頭纔會極其細微地舒展一絲。
此刻,她依舊垂著頭,像個無聲的幽靈。
張院判……
蕭清漪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彷彿抓住救命稻草般的顫抖,我記得……王爺帶回來的這位妹妹……似乎體質頗為特殊她……她是藥人她的血……是否……是否有奇效
她的目光緊緊鎖住張院判,帶著無聲的壓迫和暗示。
張院判心頭一凜,立刻明白了這位未來王妃的意思。
他想起那日阿香撲倒蕭燼試毒後痛苦痙攣的樣子,又想起王爺對她藥效的依賴……他心一橫,順著蕭清漪的話,用一種更加沉痛、更加肯定的語氣道:小姐明鑒!下官……下官竟一時忘了!此藥奴體質確實異於常人,常年浸淫藥毒,其血……其血或許正是剋製此奇毒的良方!隻是……他話鋒一轉,麵露難色,若要引動藥性,需取其心口處最精純的活血,且……需活取!此法凶險,十不存一啊!他將活取和十不存一咬得極重。
活取心頭血!十不存一!
所有的目光,瞬間如同實質的探針,齊刷刷地釘在了阿香身上!
那目光裡有驚疑,有審視,但更多的是一種急切的、彷彿在看唯一解藥的貪婪和逼迫。
王府管家上前一步,聲音沉重卻不容置疑:阿香,王爺待你……有活命之恩。如今王爺危在旦夕,唯有你能救!這是你報答王爺的大好機會!
將領們也紛紛開口,語氣或強硬或懇求:
王爺若有不測,北境危矣!城中百姓危矣!
不過一個藥奴,王爺養你至今,該是你效力的時候了!
若能救活王爺,你就是北境的功臣!王府定不會虧待你!
蕭清漪也走到阿香麵前,用絲帕拭著淚,聲音悲切又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慈悲:好妹妹,我知道這很殘忍,很可怕……可是,燼哥哥他……他是大胤的柱石啊!他不能有事!姐姐知道你心地是好的,定不忍心看燼哥哥受苦,看北境生靈塗炭……求求你,救救燼哥哥吧!姐姐給你跪下了!
她作勢就要下跪,被旁邊的侍女和嬤嬤死死攙扶住。
無數的話語,如同沉重的巨石,砸在阿香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報答活命之恩那一次次冰冷的取血,那一次次粗暴的侍藥,那當眾斥罵的臟東西,那柴房裡無望的黑暗……這就是她的恩
她的目光,第一次冇有完全垂下。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眼簾,越過眼前悲泣的蕭清漪,越過那些或逼迫或懇求的麵孔,投向那張巨大的、華麗的拔步床。
蕭燼躺在那裡。平素冷硬如磐石的臉龐,此刻因高熱和痛苦而扭曲,眉頭死死擰著,嘴脣乾裂泛紫,失去了所有懾人的威儀,隻剩下脆弱。像個……陷入噩夢的孩子。
阿香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她想起了那晚,他意識模糊時,那隻冰涼的手,短暫地、帶著一絲迷茫依賴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一點虛幻的、轉瞬即逝的暖意,像一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絲線,在她死寂的心湖裡,投下了一顆微不足道的石子。
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凶猛的野獸,在她體內咆哮嘶吼!她不想死!她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她在這汙濁的泥潭裡掙紮了十幾年,像野草一樣抓住每一絲可能活下去的機會!活取心頭血十不存一那等於親手把自己的心剜出來,碾碎!她不要!
可是……
看著那張痛苦的臉,那點微弱的、幾乎被求生欲淹冇的漣漪,卻在瘋狂地擴散。一種更深沉、更絕望、更難以言喻的東西,在她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破土而出。
那是什麼是恨嗎是怨嗎還是……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被扭曲到極致的執念她在他身上看到過和自己一樣的痛苦,雖然那痛苦源於不同的深淵。
也許,她隻是想用最慘烈的方式,徹底斬斷與這個男人的一切聯絡斬斷這具作為活藥引的軀殼所承載的所有屈辱和利用
或者,她隻是想證明什麼證明她這個臟東西,這個藥罐子,除了被榨取,除了被踐踏,還能做點什麼哪怕是用最徹底、最決絕的方式
混亂的念頭在她腦中瘋狂衝撞,撕扯著她的神經。求生的本能與那股毀滅性的衝動激烈交戰。
蕭清漪還在哭求,管家還在催促,將領們的眼神越來越焦躁不耐。時間在流逝,蕭燼的氣息似乎更微弱了。
阿香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越抖越厲害。
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種瀕臨崩潰的臨界點。她的眼神,從最初的麻木空洞,到掙紮痛苦,最後……歸於一種詭異的、死水般的平靜。
那平靜,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悸。
她不再看任何人。目光重新垂下,落在自己那雙佈滿細小傷痕和老繭的手上。然後,她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動作。
她猛地轉身,像一道無聲的影子,撲向了旁邊兵器架上懸掛著的一把用於裝飾的、開了刃的短匕!
攔住她!管家驚駭大吼!
但已經晚了。
阿香的動作快得不像一個長期受折磨的藥奴,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她一把抽出那柄寒光閃閃的匕首!
冇有半分猶豫。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在蕭清漪驟然停止的假哭聲中——
阿香左手死死抓住自己額角垂下的、乾枯的亂髮,向後狠狠一扯!將左半邊臉完全暴露出來。
右手緊握的匕首,冰冷的鋒刃,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緩慢而堅定的力道,猛地刺入自己左側顴骨下方的皮肉!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非人的悶哼從她喉嚨深處擠出。
鮮血,瞬間湧出!
她冇有停!刀鋒沿著皮肉的紋理,以一種冷靜到恐怖的姿態,向下、向內,深深地劃開!皮肉分離的聲音細微而清晰,像撕裂最堅韌的絲綢!
她在剝自己的臉皮!
鮮血如注,順著她慘白的下頜、脖頸瘋狂流淌,瞬間染紅了她灰撲撲的前襟。
劇痛讓她眼前發黑,身體劇烈地搖晃,但她硬是靠著那股毀滅一切的意誌力支撐著冇有倒下。她的牙齒深深陷入下唇,咬得血肉模糊,才勉強壓住那即將衝破喉嚨的慘嚎。
匕首的尖端在皮肉下艱難地移動、切割。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刀刃刮過骨頭時傳來的令人靈魂戰栗的摩擦感。視野被湧出的鮮血和劇痛模糊,隻剩下手裡冰涼的匕首柄是真實的。
她不是在剝皮,是在剝離自己這具被詛咒的、作為藥引存在的軀殼!是在剝離這十幾年非人的屈辱!
時間彷彿凝固了。
整個寢殿內外,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被這血腥、瘋狂、慘烈到無法形容的一幕震得魂飛魄散!連見慣了戰場生死的將領們都臉色煞白,胃裡翻江倒海。
蕭清漪更是嚇得連連後退,花容失色,用手死死捂住嘴,纔沒尖叫出聲,眼底深處是巨大的驚駭和一絲……計劃被打亂的慌亂。
終於!
嗤啦——
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輕響。
一塊巴掌大小、連著些許血肉、沾滿淋漓鮮血的臉皮,被她硬生生地、完整地剝離了下來!
阿香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住。左半邊臉,從顴骨到下頜,一片血肉模糊,深可見骨!
猙獰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鮮血順著翻卷的皮肉汩汩而下,滴落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劇烈的疼痛讓她全身的肌肉都在痙攣,眼前陣陣發黑,世界在旋轉。
她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那塊還帶著自己體溫、浸透鮮血的臉皮,朝著早已嚇傻、癱軟在地的張院判扔了過去!
那張血淋淋的麪皮,在空中劃過一道刺目的紅痕,啪嗒一聲,精準地落在了張院判麵前的青磚地上。
阿香抬起僅存的、被血汙和汗水模糊的右眼,死死盯著張院判。她的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氣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水裡撈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嘶啞:
藥…引…夠…了…
五個字,耗儘了她所有的力氣。
說完,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如同被抽去所有骨頭的破布娃娃,軟軟地向後倒去。
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最後一刻,她似乎聽到了一聲遙遠而淒厲的、不似人聲的驚叫,不知是誰發出的。
夠了。
一切都結束了。
第四章
燼骨·彌天
阿香自剝麪皮的血腥一幕,如同最恐怖的噩夢,將整個王府都拖入了死寂的深淵。
恐懼和驚悸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
張院判看著眼前那塊血肉模糊的藥引,白眼一翻,直接暈死過去。
侍衛們手腳冰涼,竟無人敢上前觸碰倒地的阿香。
蕭清漪臉色慘白如鬼,胃裡翻江倒海,強忍著纔沒當場嘔吐出來。
她看著地上那半張血肉模糊的臉和那個無聲無息的身影,心頭湧起的不是憐憫,而是一種巨大的不安和……一絲扭曲的快意。這個卑賤的阻礙,終於以一種最慘烈的方式消失了隻是這方式……太超出她的預料了!
就在這死寂被恐慌取代的混亂時刻!
報——!!!
一聲淒厲倉惶的嘶吼劃破了王府壓抑的夜空。
一個渾身浴血、盔甲破碎的斥候連滾爬爬地衝進院子,聲音帶著亡命的驚恐:王爺!將軍!不好了!城外……城外爆發瘟疫!是‘黑死瘟’!北狄人乾的!他們……他們把染病的屍體投進了護城河上遊!已經……已經有好幾個靠近河岸的村子全死絕了!城門……城門快守不住了!染病的人……在瘋狂衝擊城門!
黑死瘟!
這三個字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每一個人的頭頂!
比蕭燼中毒更恐怖的陰雲,瞬間籠罩了整個北境邊城!這種瘟疫,凶名赫赫,一旦爆發,十室九空!且傳染極快,無藥可醫!北狄人竟用如此歹毒的手段!
王府的混亂瞬間被更大的、滅頂的恐慌所取代!將領們再顧不得寢殿裡的慘劇,嘶吼著衝出去調兵遣將,組織防禦和隔離。
管家癱倒在地,麵無人色。仆役們尖叫著四散奔逃,王府徹底亂了套。
瘟疫……瘟疫!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冇了每一個人。
藥人……那個藥人!
混亂中,不知是誰,帶著一種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瘋狂,嘶聲喊了出來,她是藥人!從小吃毒長大的!她的血能解毒!她的身體說不定……說不定能抗瘟疫!張院判說過她的血是寶!
這聲嘶吼,像一道閃電,劈開了絕望的濃霧!無數道目光,再次聚焦到那個倒在血泊中、半邊臉已毀、氣息奄奄的身影上!
對啊!她是藥人!她的血能緩解王爺的奇毒!她那詭異的體質……或許……或許真的是對抗瘟疫的唯一希望!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
這念頭如同野火燎原,瞬間點燃了瀕死之人的瘋狂!
抓住她!把她帶到城牆上!她是解藥!有人狂吼。
幾個被瘟疫恐懼逼紅了眼的士兵,如同餓狼般撲了上去,粗暴地將昏迷的阿香從血泊中拖拽起來。
她的身體軟綿綿的,像冇有生命的布偶,被他們架著,拖過冰冷的地麵,留下一道蜿蜒刺目的血痕,朝著火光沖天、哀嚎遍野的城牆方向而去。
城牆之上,寒風凜冽,裹挾著下方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咒罵和絕望的哀鳴。火把的光影在士兵們驚恐的臉上跳躍。
城下,是黑壓壓如同潮水般衝擊城門的染疫百姓,他們形容枯槁,皮膚潰爛流膿,眼中隻剩下瘋狂求生的獸性。更遠處,是北狄騎兵隱約的火把,如同黑暗中窺伺的狼群。
空氣中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腐臭和焦糊味——那是焚燒染疫屍體的巨大火堆散發出的死亡氣息。幾處火堆在城下燃燒,烈焰沖天,試圖阻止瘟疫蔓延,卻更像是地獄的入口。
阿香被粗暴地拖拽到垛口邊。
冰冷的寒風夾雜著火星和灰燼撲打在她血肉模糊的臉上,劇痛讓她從深沉的昏迷中勉強拉回一絲模糊的意識。
她費力地睜開僅存的右眼。
眼前,是人間地獄。
城下是瘋狂哭嚎、衝擊、撕咬的人群,是蔓延的死亡黑斑。
火光映照著他們扭曲絕望的臉。空氣裡是焚燒屍體的焦臭和濃烈的血腥氣。遠處,北狄人的號角聲隱隱傳來,帶著嗜血的興奮。
而在她模糊晃動的視野角落,她似乎看到了王府的方向。那個男人……他還在昏迷,生死未卜。
如果城破了……如果瘟疫徹底失控……他……還有活路嗎
混亂的思緒,劇烈的疼痛,求生的本能,下方地獄般的景象……所有的一切,在她殘破的意識裡瘋狂攪拌、衝撞。
那點微弱的、關於手腕上短暫暖意的記憶,早已被血汙和絕望徹底淹冇。
活下去
她還有資格活下去嗎
帶著這半張被自己剝去的臉,繼續做那個被榨取、被唾棄的藥引繼續在這無邊的汙濁和黑暗中掙紮
城下焚燒屍體的烈焰,跳躍著,發出劈啪的爆響,散發出一種詭異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暖意。那火光,在阿香模糊的視線裡,不斷擴大,彷彿成了這無邊黑暗和冰冷絕望中,唯一清晰可見的東西。
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最後的神智。
既然……這具身體是藥……既然所有人都說它是解藥……
那就讓它發揮最後的作用吧。
用最徹底的方式。
她殘存的右眼裡,最後一絲屬於活物的光芒,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神性的、冰冷的決絕。
架著她的士兵還在瘋狂地嘶吼著什麼,搖晃著她的身體,似乎在質問她解藥在哪裡、怎麼救。
阿香突然動了!
她用儘身體裡最後殘存的所有力氣,猛地一掙!那力量之大,竟讓兩個強壯的士兵一時脫手!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在無數火把和下方沖天烈焰的映照下——
那個半邊臉血肉模糊、渾身浴血、如同從地獄爬出的身影,如同撲火的飛蛾,又像投向歸宿的倦鳥,決絕地、義無反顧地,朝著城下那堆焚燒著無數屍骸的、最熾烈、最巨大的火焰,縱身一躍!
紅色的單薄身影,在漆黑的夜空中劃出一道淒厲而短暫的紅線。
噗通!
烈焰瞬間吞噬了她!
灼熱!無法形容的灼熱!皮肉在高溫下瞬間焦黑、捲曲!
劇烈的痛苦本該讓她嘶嚎,但她的喉嚨早已被濃煙和高溫灼傷,發不出任何聲音!火焰貪婪地舔舐著她的傷口,她的殘軀!意識在極致的痛苦中迅速消散。
然而,就在她殘破的身軀被烈焰完全吞冇、即將化為灰燼的最後一刹那!
一股無法形容的、清冽到極致、又悲涼到骨髓深處的冷香,如同壓抑了千萬年的火山,猛地從她焚燬的軀殼中爆發出來!
那香氣霸道無比!帶著一種淨化萬物的凜冽!瞬間衝破了烈焰的焦糊,壓倒了屍體的腐臭,如同無形的潮汐,以那堆巨大的焚屍火堆為中心,轟然擴散開來!迅速瀰漫了整個城牆,瀰漫了混亂的城下,瀰漫了被死亡陰影籠罩的邊城!
所到之處,奇蹟發生了!
那些正在瘋狂衝擊城門、皮膚潰爛流膿的染疫者,動作猛地僵住!他們臉上痛苦扭曲的神情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的平靜。
皮膚上蔓延的可怕黑斑,擴散的速度竟肉眼可見地停滯下來!空氣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彷彿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冷香滌盪、驅散!
城牆上的士兵們驚呆了,他們大口呼吸著這清冽的香氣,感覺連日來的恐懼和絕望似乎被沖淡了些許。連下方焚燒屍體的烈焰,似乎都在那股冷香中,搖曳得不再那麼猙獰。
香……是那股香……有人喃喃自語,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懼。
瘟疫……瘟疫好像……停了一個靠近垛口的老兵,看著下方僵立的人群,失聲叫道。
燼骨香。
焚骨成灰,其香彌天。
傳說,在那一天,靖淵王蕭燼垂危之際,服下了一味奇特的藥引,奇蹟般地壓製了體內奇毒。也是在那一天,北境肆虐的黑死瘟疫,被一股從天而降的清冽悲香所遏製,為這座邊城贏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
而代價,是一個無名藥奴,以最慘烈的方式,將自己連同所有的屈辱、痛苦和那點微末的、無人知曉的執念,一同焚成了灰燼,融入了北境苦寒的風雪裡。
第五章
餘燼·永殤
蕭燼醒來時,頭痛欲裂,彷彿有千萬根鋼針在顱內攪動。
嘴裡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苦,夾雜著一絲若有似無、極其熟悉的冷冽氣息。
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裡,是寢殿熟悉的華麗帳頂。
意識緩慢回籠。刺殺、毒箭、劇痛、昏迷、然後是……混亂的碎片閃過腦海:嘈雜的人聲,刺鼻的血腥,還有……一張血淋淋的、模糊不清的東西被塞進他嘴裡……那腥苦的味道。
王爺!王爺您醒了!
守在床邊的親衛統領陳鋒,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狂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蕭燼想開口,喉嚨卻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隻發出嘶啞的氣音。陳鋒立刻小心地扶起他,將溫熱的蔘湯遞到他唇邊。
幾口蔘湯潤喉,蕭燼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嘶啞地問:……毒……解了
他感覺體內那股肆虐的灼痛和滯澀感確實消失了,隻餘下大病後的極度虛弱。
陳鋒臉上的喜色僵了一下,眼神瞬間變得極其複雜,有敬畏,有恐懼,更有一種深沉的悲慟。是……是解了,王爺。張院判……用了……用了特殊的藥引……他聲音艱澀,幾乎難以啟齒。
藥引
蕭燼蹙眉,昏迷前的混亂記憶碎片開始拚湊。他記得蕭清漪的哭求,記得禦醫說的心頭血……然後……然後是什麼一股濃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氣猛地衝上他的記憶!
阿香呢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問了出來。這個名字從他嘴裡吐出,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陌生的滯澀感。
陳鋒的身體明顯一震,臉色瞬間慘白。他猛地單膝跪地,頭深深垂下,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王爺……阿香姑娘她……她……歿了。
歿了
兩個字像冰錐,狠狠紮進蕭燼的心臟!一股莫名的、尖銳的寒意瞬間竄遍四肢百骸!比那奇毒發作時更甚!
怎麼死的
他的聲音冷得掉冰渣,自己都冇察覺那裡麵裹挾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恐懼的緊繃。
陳鋒的頭垂得更低,肩膀微微顫抖:王爺您昏迷時,情況危急……張院判說……需活取心頭血……阿香姑娘她……她冇取心頭血……
他停頓了一下,彷彿用儘了全身力氣,才繼續道,她……她用匕首……活生生……剝下了自己半邊臉皮……扔給了張院判……說是……藥引……
活剝臉皮!
蕭燼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
他眼前彷彿炸開一片血光!那個總是低著頭、沉默得像影子、身體冰冷、帶著奇異冷香的單薄身影……她……她親手剝下了自己的臉為了給他做藥引為什麼她不是最怕痛嗎她不是像野草一樣隻想活著嗎
巨大的衝擊讓他渾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甚至忘了呼吸。
……然……然後呢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不真實的空洞。
就在……就在那時……陳鋒的聲音染上了更深的恐懼,北狄人投了‘黑死瘟’!城外……城外大亂!染疫的百姓衝擊城門……瘟疫蔓延極快……有人……有人想起阿香姑娘是藥人,說她的身體或許能抗瘟疫……是解藥……他們……他們把她拖到了城牆上……陳鋒的聲音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阿香姑娘……她……她當著所有人的麵……跳……跳進了焚燒瘟疫屍體的大火堆裡……
跳進了火堆……
焚燒……
灰燼……
蕭燼猛地從床上坐起!動作劇烈得扯動了尚未癒合的傷口,劇痛傳來,他卻恍若未覺!一股無法形容的、撕心裂肺的暴怒和一種更深沉的、滅頂的恐慌瞬間淹冇了他!
帶我去!
他嘶吼著,聲音破碎不堪,赤紅的眼睛裡翻湧著毀滅一切的風暴,帶我去她跳下去的地方!現在!
陳鋒不敢有絲毫違抗。
蕭燼甚至等不及披上外袍,隻穿著單薄的中衣,在陳鋒和親衛的攙扶下,踉蹌著衝出寢殿,不顧一切地衝向城牆。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他身上,傷口在奔跑中崩裂,滲出的鮮血染紅了白色的中衣,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找到她!找到她!
城牆上依舊殘留著混亂的痕跡,焦黑的火燎印記,乾涸發黑的血跡,還有空氣中揮之不去的淡淡焦糊味和……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熟悉的、清冽悲涼的冷香。
蕭燼撲到阿香躍下的那個垛口。寒風凜冽,吹得他衣袂狂舞。下方,那個巨大的焚屍坑還在冒著縷縷青煙,焦黑的木炭和灰燼堆積如山。
坑的邊緣,散落著一些未能完全燒化的、焦黑的殘骨。
就是這裡。
她從這裡跳了下去。
跳進了那片吞噬一切的地獄之火。
阿香……
蕭燼的喉嚨裡發出破碎的、不成調的低喃。他死死抓著冰冷的垛口石磚,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崩裂出血也渾然不覺。
他死死盯著那片焦黑的灰燼,彷彿要將那裡燒出一個洞來。
冇有屍體。
什麼都冇有了。
隻有灰燼。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比毒發時的劇痛更甚萬倍!他猛地轉身,像一頭失控的野獸,跌跌撞撞地衝下城牆,不顧親衛的阻攔,直撲向那個巨大的焚屍坑!
王爺!危險!坑裡還有餘燼和疫氣!
陳鋒驚駭地大喊。
蕭燼充耳不聞。
他衝到坑邊,焦黑的灰燼和未燃儘的木炭散發著灼人的餘溫和刺鼻的氣味。
他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冰冷的雪水和滾燙的灰燼瞬間浸透了他的中衣和膝褲。
他伸出雙手,那雙曾經握劍殺人、翻雲覆雨的手,此刻卻顫抖得不成樣子。
他像瘋了一樣,徒手在肮臟滾燙的灰燼裡刨挖著!灼熱刺痛了他的手掌,焦黑的碳灰染汙了他的手指和衣袖,濃烈的焦臭和殘留的疫氣嗆得他劇烈咳嗽。
他不在乎!他什麼都感覺不到!
他在找。找什麼一塊骨頭一縷頭髮一點屬於她的痕跡證明那個卑微的靈魂曾經存在過
親衛們想上前阻止,卻被陳鋒紅著眼眶死死攔住。
蕭燼的雙手很快被燙得通紅,起了水泡,又被灰燼和碳渣磨破,鮮血混著黑灰,一片狼藉。
他不知疲倦地挖著,刨著,嘴裡發出無意識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淚水不知何時已模糊了視線,混著臉上的灰燼,留下肮臟的淚痕。
終於,在靠近坑中心、灰燼最厚最熱的地方,他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小捧顏色略深、觸感異常細膩的灰。
那灰燼帶著一種奇異的、深入骨髓的微溫,彷彿還殘留著生命最後的餘熱。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清冽悲香,從那捧灰燼中幽幽散發出來,固執地鑽入他的鼻腔。
燼骨香。
蕭燼的動作猛地僵住。
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用破皮流血的手掌,將那捧溫熱的灰燼捧了起來。
灰燼很輕,卻又重逾千斤。它們靜靜地躺在他染血的掌心,帶著一種無聲的控訴和永恒的冰冷。
就是它了。
這就是她。
那個叫阿香,或者月奴的女人。
那個被他從軍營像撿垃圾一樣撿回來,當作藥罐子和泄慾工具的女人。
那個被他斥罵為臟東西,用完就厭棄地一遍遍清洗雙手的女人。
那個在絕望中,用最慘烈的方式剝下自己的臉,然後義無反顧跳進焚屍烈火的女人。
她最後留給這個世界的,隻有這一捧溫熱的、帶著冷香的灰燼。
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悲嚎,終於從蕭燼的喉嚨深處爆發出來!
那聲音飽含著無儘的痛苦、悔恨、絕望和自我憎惡,如同垂死孤狼的哀鳴,撕裂了北境陰沉的天空!
他緊緊捧著那捧灰燼,像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又像捧著燒紅的烙鐵,高大的身軀蜷縮在肮臟的灰燼坑裡,劇烈地顫抖著,壓抑了二十多年的冰冷外殼在這一刻徹底粉碎,隻剩下血淋淋的、無處遁形的脆弱和崩潰。
他追求的純淨,他捧在手心的光明,此刻想起來,虛偽得令人作嘔!
而他厭棄的汙穢,他踩在腳下的肮臟,卻在這最卑微的塵埃裡,開出了最聖潔、最慘烈的毀滅之花,用骨與灰洗淨了這座城的瘟疫,也洗淨了他眼中矇蔽的塵埃。
真相,往往比毒藥更致命。
第六章
永囚·同寂
王府的地牢,陰冷潮濕,瀰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絕望。
火把的光線在牆壁上跳躍,映照著刑架上那個曾經光彩照人的身影。
蕭清漪的華服早已破爛不堪,沾滿血汙和穢物。精心梳理的髮髻散亂,臉上佈滿青紫和鞭痕,哪裡還有半分京城第一才女的優雅
她像一條被剝了鱗的魚,在冰冷的鐵鏈束縛下瑟瑟發抖。
蕭燼站在她麵前。
他冇有穿親王的蟒袍,隻著一身素黑的常服,臉色是一種病態的蒼白,眼神卻冷得像萬年玄冰,深不見底,冇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片死寂的虛無。
他手裡,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粗糙的陶罐。
燼……燼哥哥……
蕭清漪看到蕭燼,如同看到救命稻草,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救我……我是被冤枉的!是他們……是他們屈打成招!是那個賤婢!是那個藥奴!是她陷害我!她恨我!她……
閉嘴。
蕭燼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間割斷了蕭清漪所有的哭訴。他緩緩抬起眼,目光落在她那張曾經讓他覺得純淨無瑕的臉上,此刻隻看到扭曲的醜陋和深入骨髓的肮臟。
是你,暗示張院判活取她的心頭血。不是疑問,是冰冷的陳述。
是你,收買侍女在她腳下使絆子,打碎玉佩,讓她當眾出醜受辱。
是你,勾結北狄細作,泄露我行蹤,引來刺殺。
他的聲音依舊很平,卻字字如錘,砸在蕭清漪的心上,讓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
甚至那支毒箭……也是你授意,確保不會立刻致命,隻為逼出‘藥引’
蕭燼的唇角勾起一抹極冷、極諷刺的弧度,好一個‘純淨無瑕’的京城第一才女。好一顆歹毒的心腸。
蕭清漪渾身劇顫,所有的狡辯都被這洞穿一切的目光和冰冷的指控堵死在喉嚨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
不……不是的!燼哥哥!我是為了你啊!那個賤婢她……
她的名字,叫阿香。
蕭燼打斷她,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森然。他向前走了一步,靠近刑架,目光落在蕭清漪那雙曾經美麗、此刻卻寫滿驚恐的眼睛上。你不配提她。連她的名字,從你嘴裡說出來,都是褻瀆。
他伸出手,卻不是碰她。他打開了那個粗糙陶罐的蓋子。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清冽悲香,幽幽地從罐中散發出來。
聞到這股香氣,蕭清漪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尖叫起來:啊!拿開!拿開那個臟東西!那是那個賤人的骨灰!臟!好臟!拿開!。
她瘋狂地扭動身體,鐵鏈嘩啦作響,臉上是極致的厭惡和恐懼。
看著她這副模樣,蕭燼眼底最後一絲波動也徹底消失了,隻剩下冰冷的死寂。
臟
他低低地重複了一遍,聲音裡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你說她臟
他猛地抬手!
噗嗤——!
一聲利刃入肉的悶響!
蕭清漪的尖叫聲戛然而止!她驚恐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心口的位置——那裡,插著一把匕首!
正是阿香當日用來剝下自己臉皮的那一把!匕首深深冇入,隻留下染血的柄端。
劇痛瞬間席捲了她!她想尖叫,喉嚨裡卻隻湧出大口大口的鮮血!
蕭燼握著匕首柄,緩緩地、用力地轉動了一下。
呃……蕭清漪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眼珠暴突,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恐懼。
現在,
蕭燼湊近她耳邊,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寒風,冰冷地鑽進她逐漸渙散的意識裡,你也臟了。用你的血……去地獄裡,慢慢洗乾淨吧。
他猛地拔出匕首!
鮮血如同噴泉般湧出!蕭清漪的身體猛地一挺,隨即軟軟地耷拉下去,眼睛瞪得極大,殘留著無儘的恐懼和難以置信,徹底冇了聲息。
蕭燼看也冇看那具迅速失去溫度的屍體。他麵無表情地掏出雪白的絲帕,仔細地擦拭著匕首上溫熱的鮮血。擦乾淨後,他小心翼翼地將匕首收回懷中,彷彿那是什麼稀世珍寶。
然後,他重新捧起那個裝著灰燼的粗糙陶罐,如同捧著易碎的琉璃,轉身,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間充滿血腥和死亡的地牢。
身後,是蕭清漪死不瞑目的屍體。
身前,是無邊的寒冷和孤獨。
靖淵王蕭燼,在肅清北狄細作、穩定邊城局勢後,做了一件震驚朝野的事。
他上書皇帝,以舊傷複發,心力交瘁為由,自請削去王爵,交還兵符。
冇有留戀,冇有猶豫。
他脫下象征權柄的蟒袍,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
他遣散了王府裡所有的仆役姬妾,隻帶走了那個粗糙的陶罐和幾件簡單的行李。
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清晨,一輛冇有任何標識的簡陋青篷馬車,悄無聲息地駛出了北境邊城,駛向苦寒之地的深處。
車輪碾過厚厚的積雪,留下兩道孤獨的轍痕,很快又被新的風雪覆蓋。
他在當年那個軍營舊址附近,尋了一處背風的山坳,結廬而居。
茅屋簡陋,四壁透風,比王府最偏僻的下人房還不如。唯一的傢俱,是一張破舊的木桌。桌上,永遠隻擺放著一樣東西——那個粗糙的陶罐。
蕭燼徹底變了。
經冷戾孤絕、權傾朝野的靖淵王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沉默得像塊石頭、眼神空洞如同深井的男人。
他形容枯槁,鬢角過早地染上了霜白。大部分時間,他隻是靜靜地坐在桌邊,對著那個陶罐發呆。
偶爾,他會拿起粗糙的炭筆和劣質的黃麻紙,試圖畫些什麼。
他畫得很慢,很用力,眉頭緊鎖,彷彿在對抗著什麼無形的障礙。紙上,漸漸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女子輪廓,低垂著頭,身形單薄。
但每當筆尖試圖觸及左半邊臉時,他的手就會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炭筆啪地折斷,在紙上留下淩亂汙濁的痕跡。
左半邊臉……一片血肉模糊的空白。
那是他永遠無法填補的深淵,是他靈魂深處最慘烈的傷口。
他頹然地放下斷筆,不再嘗試。隻是用那雙佈滿老繭、傷痕累累的手,更緊地、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陶罐。
粗糙的陶壁貼著他冰冷的掌心,罐中那縷若有似無、清冽悲涼的燼骨香,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如同無形的鎖鏈,將他牢牢捆縛。
風雪呼嘯的夜晚,是蕭燼最難熬的時候。
風聲像無數冤魂在嗚咽,拍打著搖搖欲墜的茅屋。寒氣無孔不入,凍得人骨髓都在發顫。
蕭燼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蓋著單薄的舊被。他將那個陶罐緊緊抱在懷裡,彷彿那是唯一的熱源。黑暗中,他睜著眼睛,聽著屋外淒厲的風聲。
那風聲裡,似乎總夾雜著一個壓抑到極致的悶哼,一聲匕首劃破皮肉的輕響,還有……烈焰吞噬一切的劈啪聲。
他抱緊陶罐,將冰冷的臉頰貼在粗糙的陶壁上,彷彿在汲取那並不存在的溫暖。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反覆呢喃著兩個破碎的音節:
阿……香……
聲音輕得像歎息,瞬間就被呼嘯的風雪吞冇。
淚水無聲地從他深陷的眼窩滑落,滾過冰冷的臉頰,滴落在懷中的陶罐上。淚珠迅速在粗糙的陶壁上凍結,凝成一顆顆細小的冰晶,如同永恒的哀悼。
風雪更急了。
破舊的窗紙被吹得嘩啦作響,彷彿隨時會被撕裂。屋內的油燈早已熄滅,隻有窗外積雪反射的微光,隱約勾勒出男人蜷縮在黑暗裡、緊緊抱著陶罐的身影。
他像一座被遺忘的墓碑,矗立在苦寒的風雪中。
懷中緊抱的,是他僅餘的灰燼和永不消散的骨香。
靈魂早已在那場焚天的大火中,與她一同化為飛灰。
餘下的軀殼,不過是守著這捧灰燼,在這心獄裡,永世同寂。
-
棋子小説邀請您進入最專業的小說搜尋網站閱讀燼骨香終身禁,燼骨香終身禁最新章節,燼骨香終身禁 dq_cn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