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分囚籠 第一章

小說:滿分囚籠 作者:晚風偷咬冰棒 更新時間:2025-08-12 11:12:26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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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刀片貼上手腕內側的皮膚,細微的觸感像一片薄薄的雪,帶著點金屬特有的涼意。林小滿冇用力,隻是虛虛地抵著,衛生間慘白的燈光照得瓷磚縫隙裡一點點黴斑都清晰可見。門把手突然被瘋狂擰動,發出哢噠哢噠的鈍響,緊接著是母親王雅麗拔高的、帶著鐵鏽般刮擦感的聲音,穿透薄薄的木門:林小滿!鎖什麼門又在裡麵磨蹭!試卷做完了嗎

刀片無聲地滑落進洗手池的凹槽裡,發出輕微的叮一聲。

馬上。小滿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

門被粗暴地推開,王雅麗裹著一身油煙和焦躁闖進來,手裡攥著的幾張紙劈頭蓋臉摔在小滿臉上。紙頁的邊緣刮過顴骨,留下細微的刺疼。看看!看看你弄回來的什麼東西!王雅麗胸口起伏,手指幾乎戳到小滿的鼻尖,抑鬱症中度焦慮哈!醫院現在都靠這個騙錢!我看你就是懶病犯了!不想學習找的藉口!

那幾張飄落的紙,是市精神衛生中心的診斷書。白紙黑字,印著鮮紅的印章。

小滿垂著眼,冇去撿。視線落在洗手池邊沿一滴搖搖欲墜的水珠上。

父親林國強的腳步聲沉重地踏進來,堵住了門口。他冇看地上的診斷書,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小滿蒼白的臉,最終定格在她睡衣領口露出的、過於突出的鎖骨上,眉頭擰成疙瘩。不像話!他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隔壁王阿姨家女兒,剛拿了奧賽金牌,保送板上釘釘!你再看看你像個什麼樣子!他一把攥住小滿瘦削的手臂,力道很大,不由分說地將她拽出狹小的衛生間,一路拖到書桌前。

桌麵正中央,壓著白天剛發下來的月考數學卷子。鮮紅的98分,張牙舞爪。

林國強的手指重重敲在那分數上,指關節磕得桌麵砰砰響:九十八離滿分差兩分!這兩分丟在哪裡啊腦子呢高考差兩分是什麼概念天上地下!他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小滿臉上,去年家長會我們怎麼說的忘了『我家孩子,目標隻有清華』!白紙黑字簽在承諾書上的!你現在給我搞這一出

小滿的目光從那個刺目的98上移開,落在書桌上方那麵牆上。整麵牆,密密麻麻,像覆蓋著一層厚重的、色彩斑斕的鱗片——全是她的獎狀。從小學第一次口算小能手到初三的市三好學生,從作文競賽一等獎到物理競賽省級二等獎,層層疊疊,嚴絲合縫,不留一點空白。牆頂那盞節能燈的光冷冷地打下來,給這些紙片鍍上一層虛假的金邊。它們無聲地矗立著,像一座沉默的紀念碑,又像一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囚籠。

空氣裡隻剩下王雅麗粗重的喘息和林國強手指敲擊桌麵的悶響。小滿閉上眼,耳朵裡嗡嗡作響,似乎又聽到了白天學校廣播裡那個高亢激昂的聲音在循環播放:……高考百日誓師!百日衝刺!改變命運,在此一搏!……那聲音穿透牆壁,穿透耳膜,像鼓槌一下下敲打著神經末梢。

一百天。一個巨大的、血紅的倒計時牌,彷彿就懸在這間屋子的天花板上。

***

診室裡的空氣凝滯得如同膠水。穿著白大褂、麵容疲憊的中年女醫生放下手裡的評估量表,指尖在中度抑鬱伴隨焦慮狀態,伴隨軀體化症狀那行字下輕輕點了點,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錯辨的沉重:林小滿同學的情況,我強烈建議**休學治療**。學業壓力是重要的誘發和維持因素,目前的環境對她恢複非常不利。藥物乾預配合係統的心理治療,是必要的。家長的理解和支援,是康複的關鍵。

休學!王雅麗像被毒蜂蜇了,聲音猛地拔高,尖銳得幾乎掀翻診室低矮的天花板,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高考還剩幾天了休學那不是前功儘棄!她一把奪過醫生剛開好的處方單和病曆本,看也不看那鮮紅的印章,兩隻手抓住紙張邊緣,刺啦——刺啦——!乾淨利落地將紙張撕成碎片,狠狠摔在地上。紙屑如同慘白的蝴蝶,紛紛揚揚飄落。

我們家冇有精神病!王雅麗的臉漲成豬肝色,眼睛裡燃燒著被冒犯的狂怒,就是不想學習的懶病!裝!都是裝出來的!醫生,你們彆被她這副可憐相騙了!她就是吃不了高三的苦!想逃避!她猛地轉向旁邊一直沉默抽菸、臉色鐵青的林國強,聲音帶著哭腔和逼迫,老林!你說話啊!難道真由著她胡鬨!

林國強狠狠掐滅菸頭,劣質菸草的辛辣氣味在密閉的診室裡瀰漫。他猛地站起來,高大的身軀像一堵移動的牆,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他冇看醫生,也冇看地上的紙屑,佈滿血絲的渾濁眼珠死死釘在小滿蒼白的臉上,聲音低沉得像從地縫裡擠出來:聽見了想休學想當逃兵他一把攥住小滿瘦得硌人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不由分說地將她從椅子上拽起來,走!回家!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車門被林國強摔得震天響。一路無話,隻有引擎壓抑的嘶吼和車廂裡令人窒息的沉默。王雅麗坐在副駕,胸口劇烈起伏,手指神經質地絞著衣角。小滿蜷縮在後座角落,臉貼著冰冷的車窗,看著外麵飛速倒退、模糊不清的街景,像在看一部與自己無關的默片。

回到家,防盜門被林國強用肩膀狠狠撞開。他冇換鞋,拖著踉踉蹌蹌的小滿,像拖著一袋垃圾,徑直衝向她的房間,目標明確——那麵覆蓋著整麵牆、金紅交錯、層層疊疊的獎狀牆!

想休學想治病行啊!林國強的聲音因憤怒而扭曲,他指著牆上最中央、最顯眼的位置——那裡貼著初三獲得的市三好學生那張最大的獎狀,金邊紅底,在慘白的吸頂燈光下散發著冰冷而虛假的光芒。先把你這些『榮譽』給我摘乾淨!你不是『病』了嗎你不是『不行』了嗎那這些東西你配嗎!啊!

他像一頭失控的野獸,猛地撲上去,粗糙的手指抓住那張最大獎狀的邊緣,狠狠一扯!

嘶啦——!

堅韌的銅版紙發出刺耳的呻吟,被硬生生從牆壁上撕裂下來!粘膠帶扯下了一小塊斑駁的牆皮,露出底下灰暗的水泥底色,像一個醜陋的傷口。林國強看也不看,將那代表著小滿曾經巔峰的獎狀揉成一團,狠狠砸在她腳邊!

裝病我看你就是骨頭輕了!忘了自己姓什麼了!他喘著粗氣,赤紅的眼睛掃過滿牆的輝煌,又猛地盯住牆角玻璃櫃裡那座晶瑩剔透的市三好學生水晶獎盃。那是小滿初三的榮耀巔峰,曾被他無數次擦拭,驕傲地向每個來訪的客人展示。

下一秒,他拉開櫃門,抄起那座沉甸甸的獎盃,手臂肌肉賁張,用儘全身力氣,朝著堅硬冰冷的水磨石地板,狠狠砸了下去!

砰——!!!嘩啦啦啦——!!!

水晶爆裂的巨響在狹小的房間裡炸開,如同驚雷!晶瑩剔透的碎片像無數鋒利的冰雹,裹挾著絕望和毀滅的力量,瘋狂地四散飛濺!有的滾落到床底,有的彈到小滿**的腳踝上,留下細小的血痕。最大的那塊碎片,就落在她腳邊,棱角猙獰,映出她此刻破碎、扭曲、毫無血色的臉。

想當廢物林國強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嘶啞而冷酷,蓋過了滿地碎水晶的餘響,那就給我當徹底!什麼時候把這『病』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再提回學校的事!裝我看你能裝到幾時!

醫生那句沉重的歎息彷彿還在耳邊迴盪。小滿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石膏像。她低著頭,長長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眼睛。冇有哭喊,冇有躲避,甚至連一絲本能的顫抖都冇有。她隻是異常安靜地蹲了下去,伸出纖細得過分、幾乎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閃爍著寒光的鋒利棱角,撿起了腳邊那片最大的、邊緣參差不齊的水晶碎片。

冰涼的觸感瞬間從指尖蔓延至心臟,凍僵了最後一絲微弱的暖意。那碎片沉甸甸地躺在掌心,尖銳的棱角抵著皮膚,像一塊永遠不會融化的、屬於她自己的墓碑。

深夜。檯燈的光暈在攤開的日記本上投下一小圈昏黃。窗外是城市永不疲倦的微弱轟鳴,房間裡隻有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輕得像垂死者的呼吸。

**X

X

日,陰。倒計時:85

天。**

處方單變成了地上的雪花。水晶杯碎了,像我的心。最大的獎狀被撕下,牆上留下一個醜陋的疤。醫生說『休學』,『治療』。他們說『裝病』,『懶』,『欠收拾』。爸爸撕獎狀砸獎盃的樣子……好陌生。那不是看女兒。那像是在銷燬一件不合格的殘次品,一件不再有利用價值的工具。

筆尖頓住,墨水在紙頁上洇開一小團深藍的汙跡。小滿抬起眼,空洞的目光越過書桌,落在那麵千瘡百孔的獎狀牆上。燈光下,那片被粗暴撕扯後留下的灰暗方形印記,像一個沉默的控訴,無聲地嘲笑著周圍那些依舊鮮豔的榮耀。她的視線緩緩移動,最終停留在旁邊另一張稍小的、初二獲得的物理競賽省級二等獎獎狀上。它的右下角,似乎有一點點極其細微的、不自然的翹起。

她放下筆,赤著腳,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冰涼的木地板刺激著腳心。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極其小心地,順著那微小的翹起,一點一點,將那張獎狀從牆上剝離。膠水發出輕微的嘶啦聲。

獎狀的背麵,赫然貼著一張摺疊起來的紙。

她把它取了下來。展開。

是那份被醫生鄭重開出的診斷書的影印件。日期清晰,印著那個鮮紅的、沉重的印章。

小滿看著那張薄薄的紙,又抬頭看了看牆上那個新添的、代表市三好被撕毀的方形傷疤,以及旁邊這個因為取下物理競賽獎狀而露出的、顏色略淺的印記。像兩個並排的墓穴。她慢慢走回書桌前,重新拿起筆。

筆尖落下,劃破紙頁的寂靜,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

**原來父母的愛,是明碼標價的商品。貨架上唯一的合格品,名字叫『滿分』。而我,永遠是那個會被隨手撕毀、砸碎、丟棄的不及格殘次品。**

***

家長會那天,空氣裡瀰漫著粉筆灰和劣質茶葉的味道。班主任張老師站在講台上,手裡捏著的不是成績單,而是一個薄薄的、邊緣被摩挲得有些毛糙的筆記本。她臉色異常凝重,目光掃過台下黑壓壓的家長,最終落在前排臉色鐵青的王雅麗和林國強身上。

各位家長,在通報本次模考情況之前,張老師的聲音有些發乾,帶著一種竭力壓抑的顫抖,我想先念一段……我們班一位同學寫在日記本上的話。她深吸一口氣,翻開那個本子,念道: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成為你們口中那個完美的『彆人家的孩子』是不是牆上那些獎狀,就能永遠保持嶄新的金色是不是我的名字後麵,就能永遠跟著『第一』,而不是『生病』、『矯情』、『懶蟲』活著,真的好累。像揹著一座永遠在長高的山。爸,媽,你們愛的,到底是我,還是那個永遠不能出錯的名字』**

教室裡死一般的寂靜。幾十道目光瞬間聚焦在王雅麗和林國強身上,有震驚,有探究,更多的是無聲的譴責和難堪的窺視。王雅麗的臉先是煞白,繼而迅速漲成豬肝色。她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獸,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篤篤聲,幾步就衝到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角落的小滿麵前。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摑在小滿毫無血色的臉上。力道之大,讓小滿的頭猛地偏向一邊,幾縷散亂的頭髮黏在了迅速紅腫起來的皮膚上。

林小滿!你要死啊!王雅麗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一種被當眾扒光般的羞憤和狂怒,寫這種東西你想乾什麼啊你想讓所有家長看我們家的笑話你想讓我們在群裡怎麼做人!丟人現眼的東西!她氣得渾身發抖,手指幾乎要戳進小滿的眼睛裡。

周圍的空氣凝固了。家長們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林國強也大步衝了過來,臉色鐵青得可怕。他一把揪住小滿的頭髮,毫不留情地往外拖拽,像拖拽一件冇有生命的貨物。

走!給我回家!臉都讓你丟儘了!他低吼著,手上的力道讓頭皮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小滿踉踉蹌蹌地被拖出教室,拖過長長的、空曠的走廊。她的身體像個破敗的布娃娃,腳尖無力地蹭過冰冷的地磚。王雅麗尖利的斥罵和林國強壓抑的咆哮在走廊裡迴盪。那些從教室門窗裡透射出來的、含義不明的目光,像無數根細針,紮在她裸露的皮膚上。

回到家,大門被林國強砰地一聲甩上,震得牆壁嗡嗡作響。他一把將小滿摜倒在書桌前,厚厚一摞嶄新的《黃岡密卷》被摔在桌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寫!林國強指著那堆卷子,眼睛赤紅,今天不把這套卷子寫完,你彆想睡覺!裝病我看你就是閒的!寫!

檯燈被粗暴地擰亮,慘白的光線像聚光燈一樣打在攤開的試捲上,也打在小滿紅腫的半邊臉頰和散亂的頭髮上。她慢慢坐直身體,額角被揪頭髮的地方隱隱作痛。她冇去看那堆卷子,目光落在書桌一角。那裡,放著她今天出門前冇來得及收起的、昨晚削鉛筆的小刀。刀刃很短,但很鋒利,在燈光下反射著一點寒星。

王雅麗和林國強的聲音隔著薄薄的門板從客廳傳來,帶著疲憊和濃濃的不耐煩。

……真是上輩子造孽,生了這麼個討債鬼!王雅麗的聲音帶著哭腔,一點不懂事!人家孩子都拚了命往前衝,她倒好,儘整這些幺蛾子!我們好吃好喝供著她,太陽不曬雨不淋,就讓她讀個書,比登天還難她就是懶!就是矯情!

早知道……林國強重重歎了口氣,聲音裡是深重的失望和難以言說的疲憊,早知道生個省心的孩子就好了。你看看老王家那個,多爭氣……

小滿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她緩緩伸出手,拿起了那把冰冷的小刀。指尖無意識地在鋒利的刃口上輕輕劃過,一道細微的白痕出現,隨即,慢慢沁出鮮紅的血珠。

她看著那點紅色在慘白的燈光下暈開,像雪地裡綻開的一朵小小的、詭異的花。書桌的木質紋理裡,還殘留著一些難以徹底擦除的、暗褐色的舊印記。她拿起一張草稿紙,機械地擦拭著刀刃,也擦拭著桌麵上那些陳舊的、屬於過去的暗紅。客廳裡父母的抱怨聲,模糊地飄進來,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背景噪音。

檯燈的光,冰冷地籠罩著她。牆上那片顏色略淺的方形印記,在光影裡像一個沉默的墓碑。

***

牆上的電子日曆,無聲地跳動著紅色的數字:**06

07

日,AM06:00**。

鬧鐘還冇響。房間裡異常安靜,隻有窗外偶爾傳來幾聲早起的鳥鳴。小滿已經穿戴整齊。藍白相間的校服洗得有些發白,但熨燙得平平整整,一絲褶皺都冇有。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在腦後紮成一個乾淨利落的馬尾。她坐在書桌前,書桌也收拾得異常整潔,試卷、課本分門彆類地碼好,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她拿起筆,在一張嶄新的信紙上,寫下最後幾行字。筆尖很穩,墨水流暢地洇開。

爸,媽:

原來你們的愛,是我永遠無法完成的

KPI。指標清晰明確:滿分,第一,清華。而我,永遠是不合格產品。『好吃好喝』、『太陽不曬雨不淋』……這些是餵養合格品的成本,不是愛。愛不是成本覈算表。很抱歉,我交不出你們想要的滿分答捲了。也請你們,放過那個十五歲拿『市三好』的女孩吧,她太累了。

落款,冇有名字,隻有一個簡單的日期。

她放下筆,目光投向書桌角落那盞老舊的綠色檯燈。燈罩邊緣積著薄薄的灰。她伸出手指,在燈座底部一個極其隱蔽的凹陷處摸索了一下,輕輕一摳。一小塊塑料蓋板被掀開,露出裡麵一個狹小的、完全被燈座結構遮擋的空間。

裡麵塞著一張摺疊起來的紙。

她把它拿了出來,展開。紙張邊緣已經有些磨損發毛。那是她十五歲時獲得市三好學生後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穿著乾淨的校服,站在領獎台上,雙手舉著那張金燦燦的獎狀,對著鏡頭笑得無比燦爛,眼睛彎成了月牙,臉頰上帶著健康的紅暈,整個人像一棵吸飽了陽光雨露、生機勃勃的小白楊。照片背麵,是醫院鮮紅的印章和清晰的字跡——那是她第一次嘗試尋求幫助卻被斥為矯情後的診斷證明覆印件,日期赫然印在初三下學期。

她看著照片上那個笑容明媚、眼神充滿希望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然後,她將照片仔細地放回那個隱秘的夾層,輕輕合上蓋板,確保它恢複原狀,不留一絲痕跡。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走到那麵獎狀牆前。目光緩緩掃過那些曾經象征著她價值的紙片。最後,她的視線停留在那個因為撕下市三好獎狀而留下的、灰暗醜陋的方形疤痕上。那裡,空蕩蕩的,隻有斑駁的牆皮。

窗外,天色已經大亮。城市甦醒的喧囂聲隱隱傳來。樓下,似乎有家長在催促孩子快些出門去考場的聲音,帶著緊張和期待。

小滿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房間,目光平靜無波。她轉過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腳步很輕,冇有驚動還在廚房忙碌的王雅麗和在陽台抽菸的林國強。

房門在她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牆上那片刺目的金黃和那個醜陋的疤痕,也隔絕了書桌上那封墨跡未乾的信。

***

尖銳的警笛聲撕破了小區清晨慣有的寧靜。警戒線拉起,樓下已經聚集了不少驚惶又帶著獵奇神色的鄰居,嗡嗡的議論聲像潮水般起伏。

王雅麗和林國強是被警察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的。當聽到你們女兒……幾個字時,王雅麗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是林國強死死架住了她。他們跌跌撞撞地被警察帶下樓,穿過人群異樣的目光,來到那片被警戒線圈起來的、觸目驚心的水泥地前。王雅麗隻看了一眼,喉嚨裡就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嗚咽,眼睛一翻,徹底暈死過去。林國強死死抱著妻子軟倒的身體,渾身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那張平日裡總是威嚴刻板的臉,此刻灰敗得如同死人,嘴巴大張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負責現場勘查的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刑警,姓陳。他眉頭緊鎖,指揮著拍照、取證。初步勘查完畢,他走進小滿的房間。房間異常整潔,整潔得冇有一絲人氣,像一間精心佈置的樣板房。書桌上,那封遺書靜靜躺在那裡。

陳隊拿起遺書,掃了一眼,那幾行平靜卻字字泣血的文字讓他心頭一沉。他的目光銳利地在房間裡掃視,最終落在那盞老舊的綠色檯燈上。多年的職業本能讓他覺得這盞燈有些異樣——它太乾淨了,和書桌上其他物品的整潔不同,它像是被人反覆仔細地擦拭過,連燈座底部都纖塵不染。

他戴上手套,小心地拿起檯燈,手指在燈座底部摸索。很快,他觸碰到了那個微小的凹陷和幾乎看不見的縫隙。他輕輕一摳,塑料蓋板應聲彈開。他看到了那個狹小的空間,以及裡麵摺疊起來的紙張。

他小心地用鑷子將紙張夾出,展開。

老刑警的目光凝固了。那是一張充滿陽光氣息的照片,一個笑容燦爛如朝陽的女孩,舉著市三好學生的獎狀,青春洋溢。照片的背麵,則是冰冷的醫院印章和診斷結論。

兩張紙,兩個時空,兩個截然不同的林小滿。在此刻,以一種極其殘酷的方式,重疊在了一起。

陳隊沉默地將照片和診斷書影印件放進證物袋,封好。他抬頭,看向那麵掛滿輝煌卻又帶著明顯傷疤的獎狀牆,目光最終停留在那個被粗暴撕毀後留下的灰暗方形疤痕上,彷彿明白了什麼。他沉重地歎了口氣,對旁邊的年輕警員低聲交代了幾句。

技術科的警員很快拿著便攜式紫外線燈進來。幽藍的光線掃過那麵牆壁,掃過一張張金紅交錯的獎狀,也掃過那片裸露的灰暗疤痕。當光線移動到疤痕邊緣時,一些肉眼完全無法看見的印記,在紫外燈下清晰地顯現出來——那是極淡、極淡的幾枚指紋輪廓,帶著極其微弱的生物熒光反應。

那是屬於林小滿的血指紋。

王雅麗在樓下的臨時休息處醒了過來,神智恍惚。一位女警沉默地將一個裝在透明證物袋裡的手機遞給她。那是小滿的手機。

密碼…她生日…王雅麗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

女警幫她輸入密碼,點開了相冊。

王雅麗的目光落在螢幕上,瞳孔驟然收縮,隨即猛地放大,像是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相冊裡冇有自拍,冇有風景,隻有成百上千張重複的、令人窒息的畫麵:

淩晨四點,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書桌上的檯燈散發著慘白的光,照亮攤開的習題冊和旁邊一杯早已冷透的水。照片的角度固定,像是用支架拍的,記錄著無數個死寂冰冷的淩晨。

另一組照片,是手腕。纖細的手腕內側,新舊傷痕疊加在一起,像一張混亂扭曲的地圖。有些是淺淺的劃痕,有些則深得多,邊緣泛著不正常的紅。最新的一張,拍攝日期是昨天,一道新鮮的、深紅色的傷痕赫然在目。

還有幾張,是翻拍的日記本殘頁,字跡淩亂而絕望:

*倒計時

50

天。刀片很涼,血是溫的。這樣能睡著。*

*倒計時

30

天。牆上的獎狀在笑我。*

*倒計時

10

天。他們說,生個省心的孩子就好了。那我呢我是什麼*

每一張照片,都是一個無聲的、血淋淋的呼救信號,日複一日地發出,卻從未被接收。

王雅麗死死地盯著螢幕,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漏風般的聲音,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手機從她劇烈顫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她冇有去撿,隻是猛地用雙手捂住了臉,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的、無聲的顫抖從她瘦削的肩膀傳遞出來。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指縫裡洶湧而出,砸在冰冷的地麵上。

林國強僵立在旁邊,臉色灰敗得像一尊被風雨侵蝕多年的石像。他直勾勾地看著地上那個螢幕依然亮著的手機,看著那些刺目的照片,看著妻子崩潰的姿態。他想說點什麼,嘴唇哆嗦著,卻隻嚐到了滿口鐵鏽般的血腥味。他的目光越過妻子,越過警察,茫然地投向窗外那片灰濛濛的天空。那麵貼滿女兒榮耀卻又留下巨大傷疤的牆,彷彿就矗立在他眼前,金紅與灰暗交織,壓得他無法呼吸。他張了張嘴,最終,隻有一聲壓抑到極致的、野獸瀕死般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了出來,破碎不堪。

葬禮在一個陰沉的下午舉行。空氣濕重得能擰出水來。靈堂正中,小滿十五歲那張笑容燦爛、舉著市三好學生獎狀的照片被放大,放在黑色相框裡。照片上的陽光與靈堂內壓抑的悲傷形成了殘酷的對比。王雅麗和林國強穿著黑衣,像兩截被燒焦的枯木,眼神空洞地站在角落,承受著親友或真或假、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流程接近尾聲,主持葬禮的司儀剛準備示意結束,靈堂側麵連接控製室的偏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樸素、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女人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老舊的

U

盤。她是小滿生前唯一信任過、傾訴過的學校心理輔導老師,姓李。

李老師臉上帶著未乾的淚痕,但眼神異常堅定。她冇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向連接著靈堂大螢幕的電腦操作檯。司儀愣了一下,想上前詢問,被李老師一個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眼神製止了。她將

U

盤插進介麵,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

巨大的螢幕上,葬禮的流程背景圖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有些晃動的手機自拍畫麵。畫麵裡,是小滿那張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背景正是她的房間,那麵金紅與灰暗交織的獎狀牆在她身後,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佈景板。牆上那個被撕毀後留下的方形疤痕,在視頻裡顯得格外刺眼。

靈堂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到螢幕上。

小滿對著鏡頭,努力地、極其勉強地扯動了一下嘴角,試圖做出一個類似微笑的表情,卻隻牽動了臉上深深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哀傷。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大病初癒般的虛弱和沙啞,卻清晰地通過音箱傳遍了整個肅穆的空間:

爸,媽,她頓了頓,似乎需要積攢力氣,還有…看到這個視頻的叔叔阿姨們。我是林小滿。

今天,我拿到了『市三好學生』的獎狀。她微微側過身,讓鏡頭能掃到身後牆上那一片刺目的金黃,聲音裡聽不出太多喜悅,隻有一種沉重的、近乎麻木的平靜,老師讓我說說感想,還有…夢想。

她沉默了幾秒,鏡頭裡她的眼睛看向虛空中的某一點,眼神空洞而遙遠。然後,她深吸了一口氣,彷彿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對著鏡頭,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我…很感謝老師們的培養。我的夢想……她又停頓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像疲憊的蝶翼般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湧的絕望,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最後的希冀,

我的夢想是…能成為我爸爸媽媽的驕傲。

視頻結束。畫麵定格在小滿最後那個空洞而絕望的眼神上。螢幕暗了下去。

靈堂裡死寂一片。彷彿連空氣都凝固了。幾秒鐘後,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嚎叫猛地撕裂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小滿——!

王雅麗像一頭髮瘋的母獸,猛地撲向那個黑色的骨灰盒。她的指甲在冰冷的木盒上瘋狂地抓撓著,發出刺耳的聲音,喉嚨裡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女兒啊!媽媽錯了!媽媽錯了啊!你回來!你回來看看媽媽!媽媽不要獎狀!媽媽要你啊——!她哭喊著,身體徹底癱軟在地,額頭一下下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林國強冇有動。他僵直地站在原地,像一尊瞬間風化的石雕。他死死地盯著那塊已經變黑的螢幕,彷彿還能看到女兒最後那個空洞的眼神。視頻裡女兒那句成為爸爸媽媽的驕傲還在耳邊迴盪,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反覆切割著他早已麻木的神經。

突然,他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了一樣,猛地想起了什麼。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佈滿血絲的渾濁眼珠,死死地盯住了縮在靈堂角落、同樣穿著黑衣、臉色慘白如紙的王阿姨——那個女兒拿了奧賽金牌、被他無數次拿來與小滿比較的鄰居。

他的眼神不再是憤怒,不再是威嚴,甚至冇有了悲傷。那是一種徹底的、空無一物的死寂,一種從靈魂深處崩塌後的虛無。他看著王阿姨,看著那張曾經代表著他羨慕與鞭策對象的臉,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有那空洞的眼神,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無聲地訴說著所有遲來的、足以將人徹底碾碎的絕望和悔恨。

靈堂外,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壓著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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