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不照歸人路 第一章

小說:殘月不照歸人路 作者:柒小七Y 更新時間:2025-08-12 11:48:29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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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不照歸人路

>全京城都笑我替安陽王世子守了五年活寡。

>他娶我,隻為和他的白月光賭氣。

>後來白月光成了寡婦,他當眾拋下我攜她而去。

>我平靜飲下落胎藥,他卻紅著眼闖進來:那是我的孩子!

>我笑著讓他摸我空蕩的小腹:遲了,世子。

>你可知,這些年我喝避子湯時,想的都是另一個人

>你也不過是他的替身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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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賞春宴

禦花園的牡丹開得正好,魏紫姚黃,灼灼烈烈,幾乎要燒透這暮春的天光。皇後孃孃的賞春宴,衣香鬢影,環佩叮噹,貴婦貴女們言笑晏晏,空氣裡浮動著甜膩的香風和更甜膩的機鋒。

我,宋晚清,安陽王世子妃,端坐席間,指尖冰涼,任由世子鄭星河溫熱的手掌握著。他今日待我格外體貼,不時低聲詢問可要添茶,可需團扇,眉梢眼角,俱是京城閨秀們豔羨的溫柔。無人知曉,昨夜他歇在城西那處豢養歌姬的彆院,衣襟上沾染的脂粉香,今晨才由我的貼身侍女司琴蹙著眉悄悄用熏籠祛了又祛。

五年了。從他用一頂不合尺寸的花轎,在我與他的白月光沈明月同一天嫁入秦王府的喧天鑼鼓裡,把我這個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抬進安陽王府那天起,整整五年。他大婚當夜便宿在青樓,留我一人成了全京城的笑柄。若非公婆心存愧疚,將王府中饋儘數交托,這深似海的庭院,怕是一天也熬不下去。

世子妃瞧著氣色真好,一位珠光寶氣的夫人掩唇輕笑,目光卻若有似無地掃過鄭星河與我交握的手,到底是世子爺會疼人。

鄭星河唇角微揚,握著我的手指緊了緊,正待開口,一陣刻意壓低的嗤笑聲卻從水榭角落傳來。

什麼氣色好,強撐著罷了……冇瞧見那位也在麼

還能有誰秦王新寡的那位……嘖嘖,當年世子爺心尖尖上的人兒啊……

可不是!聽說在秦王府過得艱難,繼子媳婦厲害得很,她又冇個子嗣傍身……

哎喲,那世子爺還不心疼死……

細碎的議論如同淬了毒的針,密密紮來。鄭星河臉上的笑意驟然凍結,循聲望去。我也抬眼。水榭最偏僻的角落裡,沈明月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素白襦裙,孤零零地坐著,像一株被風雨打蔫了的玉蘭。她微微垂著頭,露出一段纖細脆弱的脖頸,肩頭似乎還在輕輕顫動。周圍幾個衣著光鮮的貴女正對著她指指點點,不知說了什麼,驟然爆發出一陣刺耳的鬨笑。

沈明月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胸口。

就在這一刹那,她像是感應到什麼,猛地抬起頭。淚光迷濛的杏眼,猝不及防地撞上鄭星河望過去的視線。那裡麵瞬間湧起的驚惶、難堪、委屈,濃得化不開。

鄭星河霍然起身!

他甩開我的手,力道之大,毫無防備的我被他帶得一個趔趄,手腕處傳來清晰的痛意。那點溫存頃刻間蕩然無存,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大步流星地朝著那個角落衝去。滿園的笑語喧嘩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帶著驚愕與隱秘的興奮。

星河!我下意識地追了兩步,在他經過我身邊時,不顧手腕的疼痛,一把攥住他的衣袖,這是皇宮!皇後孃孃的宴席,不可……

聲音艱澀,帶著我自己都厭惡的卑微挽留。

他猛地回頭,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風流的眼眸,此刻隻有焦灼與不耐,像看一個礙事的物件。他狠狠一拂袖,將我的手重重甩開。

滾開!

冰冷的兩個字砸下。他再未看我一眼,徑直走到沈明月麵前,在滿園死寂和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一把攥住沈明月纖細的手腕,將她從角落的陰影裡拉了出來。沈明月似乎受驚過度,腳下虛軟,幾乎半倚在他臂彎裡,淚水無聲滑落,楚楚可憐。

鄭星河護著她,目不斜視,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在所有人無聲的注視中,一步步穿過繁花似錦的庭院,踏碎了滿地的春光,也踏碎了我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體麵。

他把我,他的結髮妻子,像個用舊了的包袱,毫不留情地丟棄在這眾目睽睽的皇家宴席之上。

空氣死寂得可怕。那些目光,憐憫的、嘲弄的、幸災樂禍的,如同芒刺,紮遍全身。我挺直了背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儘全身力氣才維持住臉上最後一點平靜的假象。袖袋裡那支冰涼的、邊緣已摩挲得溫潤的舊銀簪,無聲地硌著我的手臂。心底有個聲音,隔著五年的時光塵埃,清晰地響起:

桐哥哥,這裡好冷。我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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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鳩占鵲巢

一連三日,世子府朱漆大門緊閉,隔絕了外麵沸反盈天的流言蜚語。鄭星河自那日攜沈明月離宮,便再未踏足家門。門房收受的各府探問帖子,雪片般堆滿了書案。

夫人,司琴捧著剛煎好的安神茶進來,眼下一片青黑,聲音壓得極低,外頭……傳得更難聽了。

我正提筆蘸墨,在賬冊上勾畫,聞言筆尖一頓,一滴濃墨暈染開來,汙了剛算清的數目。公婆昨日已派人傳話,命我妥善處置,勿損王府清譽。還能如何處置不過是讓府醫過府,煞有介事地開了幾副治療風寒的方子,再讓管事放出風去,說世子爺不慎染恙,閉門謝客。

說些什麼我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目光落在那團礙眼的墨漬上。

司琴咬了咬唇,憤憤道:還能說什麼!都說……都說世子爺被那狐媚子勾了魂,在翠玉閣一擲千金給她買了整套紅寶石頭麵,又在清風樓包了場子用膳!現在滿大街都在嚼舌頭,說世子爺怕是要把那寡婦迎進門做貴妾了!她氣得胸口起伏,更可氣的是,翠玉閣的夥計方纔竟敢拿著賬單上門,指名道姓說是世子爺留的話,讓咱們府上銷賬!簡直欺人太甚!

話音未落,管家已躬著身子,雙手捧著一張灑金箋進來,頭埋得極低:夫人,翠玉閣的賬單……送來了。

我放下筆,接過那薄薄一張紙,指尖冰涼。上麵硃砂筆勾畫的數目刺得人眼疼。鄭星河竟如此迫不及待,用王府的銀子,用我宋晚清這個世子妃的臉麵,去向整個京城宣告他與沈明月的情深義重。這不僅是在打我的臉,更是將安陽王府和秦王府的顏麵一同踩進了泥裡。

知道了,按舊例,從我的私賬上支銀子付了。我將賬單遞迴給管家,聲音疲憊。司琴急得跺腳:夫人!

去吧。我揮揮手,打發走了管家和兀自不平的司琴。偌大的書房隻剩下我一人,寂靜得能聽到心一點點沉下去的聲音。我拉開抽屜,取出那支從不離身的舊銀簪。簪頭是樸素的祥雲紋,簪身微有劃痕,卻打磨得異常光亮。指腹摩挲著冰涼的銀簪,彷彿汲取著一點遙遠時空裡殘留的溫度。

桐哥哥,我對著虛空,低聲呢喃,像是說給自己聽,這牢籠,我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次日清晨,料峭春寒未退。打發了管家去應付外頭未歇的風雨,我獨自踱到後園,想尋片刻清淨。殘紅委地,新綠初綻,偌大的園子空曠寂寥。剛轉過假山石,一個纖細柔弱的身影便撞入眼簾。

沈明月。

她一身素白,眼圈泛紅,像隻受驚的小兔,怯生生地站在一株半凋的海棠樹下。看見我,她立刻迎了上來,未語淚先流。

宋姐姐!她哽嚥著,姿態放得極低,昨日……昨日是我不好,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一時糊塗跟著星河去街上,平白給您惹了這麼大的麻煩,讓姐姐難做人了……她抬起淚眼,滿是愧疚,您是知道的,我如今身份尷尬,舉步維艱。星河他……他隻是看我可憐,想買副頭麵哄我開心,讓我在人前不至於太寒酸罷了。我已經說過他了,怪他隻知道心疼我,卻半點不為姐姐著想……

她說著,從身後侍女手中接過一個簡陋的桐木盒子,雙手捧著遞到我麵前,臉上擠出一個討好的、卻掩不住一絲得意的笑:所以今日,我特意央了星河,也給姐姐挑了一件。雖不是什麼名貴物件,也是妹妹的一點心意。姐姐您千萬彆嫌棄。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我的臉,語氣帶上幾分刻意的親昵和更刻意的安撫:外頭那些人嚼舌根,說什麼姐姐是我的替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姐姐您千萬彆往心裡去,彆生氣啊!他們哪裡知道……我心裡,對姐姐隻有感激。這些年,多虧有姐姐替我照顧星河……

替我照顧這幾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進我麻木的心口。

我看著她那張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臉,忽然覺得很累。五年的隱忍,五年的井水不犯河水,在這一刻顯得如此可笑。我微微彎起唇角,露出一個世子妃該有的、無可挑剔的端莊笑容,聲音清晰而平靜:

沈姑娘言重了。我是鄭星河的結髮妻子,妻子照顧夫君,天經地義,理所應當。我刻意加重了結髮妻子四個字,目光平靜地迎視著她瞬間僵住的表情,倒是沈姑娘你,新寡之身,外頭風言風語最是傷人,還需自己看開些,莫要太過介懷纔是。

沈明月臉上的柔弱和愧疚像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戳破偽裝的羞惱和陰冷。她猛地向前一步,幾乎貼到我麵前,一股混合著脂粉和藥草味的香氣撲鼻而來。她湊近我的耳朵,用隻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帶著淬毒的恨意:

宋晚清,少在我麵前擺什麼世子妃的臭架子!鳩占鵲巢五年,也該夠了!我沈明月如今回來了,你識相的,就乖乖把星河還給我!否則……

話未說完,她塗著蔻丹的手突然用力抓住我的左臂,指甲隔著春衫狠狠掐進我的皮肉!尖銳的疼痛讓我本能地猛地揮手掙脫!

啊——!沈明月發出一聲誇張淒厲的尖叫,整個人向後踉蹌一步,髮髻上插著的一支步搖被打歪,幾縷髮絲狼狽地垂落下來。她捂住鬢角,瞬間換上一副驚怒交加、泫然欲泣的表情:你……你敢打我!

不等我反應,她眼中凶光一閃,竟高高舉起手中那個沉重的桐木盒子,用儘全身力氣,朝著我的額頭狠狠砸下!

砰!

一聲悶響。劇痛伴隨著眩暈瞬間炸開!額角傳來皮肉撕裂的溫熱感,黏稠的液體順著眉骨蜿蜒而下,模糊了右眼的視線。耳朵裡嗡嗡作響,世界彷彿都在旋轉。

我痛得倒抽一口冷氣,怒火直衝頭頂!想也不想,揚手就要狠狠回敬過去!

宋婉清!你敢動她一下試試!

一聲暴喝如驚雷般在身後炸響!同時,一隻鐵鉗般的大手猛地從後方死死攥住了我揚起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我痛得眼前發黑,被那股力道帶得踉蹌轉身。

是鄭星河。他不知何時出現在園中,此刻正死死抓住我的手腕,俊美的臉上佈滿寒霜,那雙曾對我流露過短暫溫情的眼眸裡,此刻隻剩下冰冷的怒火和毫不掩飾的維護,直直射向我。彷彿我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凶徒。

他看到我血流滿麵的額角,瞳孔猛地一縮,閃過一絲錯愕:你……你額頭上怎麼弄的

星河!沈明月帶著哭腔的控訴搶先一步響起,她像找到主心骨一般,立刻撲過去抓住鄭星河另一邊的衣袖,眼淚說來就來,指著自己歪斜的髮髻和我額頭的血,哭得梨花帶雨,是她!她罵我是剋夫的寡婦,說我晦氣,還動手打我!你看我的頭髮……我好痛……我氣不過才還了一下手……嗚嗚……

她顛倒黑白的哭訴如此熟練,如此情真意切。鄭星河的目光從我額頭的傷移到沈明月淩亂的髮髻和她那張滿是淚痕、寫滿委屈的臉上。那絲錯愕瞬間被滔天的心疼和憤怒取代。

宋晚清!他猛地將我的手狠狠甩開,彷彿甩開什麼肮臟的東西,聲音裡是徹骨的寒意,你怎麼如此惡毒明月哪裡招惹你了你竟敢動手打她!他怒視著我,彷彿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隨即又立刻轉向沈明月,放柔了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盲目的寵溺和維護:明月彆怕!有我在,冇人能欺負你!誰打你,你就給我打回去!聽見冇有

我踉蹌著站穩,額頭的血混著冰涼的淚水滑進嘴角,一片腥鹹的鐵鏽味。看著他小心翼翼為沈明月扶正髮釵的溫柔動作,看著他眼中那毫不作偽的心疼,一股巨大的悲涼和荒謬感席捲了我。

我其實,真的很羨慕沈明月。羨慕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哭,肆無忌憚地告狀,肆無忌憚地享受這份無條件的偏袒。

因為,我也曾愛哭。隻是那個會心疼我眼淚的人,早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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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斷孽

額角的傷口被府醫小心地清理、上藥、包紮。藥粉的辛辣刺激著皮肉,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抽痛,卻奇異地讓我混亂焦灼的心緒沉澱下來,變得一片死寂的冰涼。

夫人,傷口萬不可沾水,這幾日飲食也需清淡些……頭髮花白的老府醫絮絮叨叨地叮囑著,收拾著藥箱。忽然,他搭在我腕上準備收回的手指頓住了,眉頭微微蹙起,指尖稍稍用力,又仔細地探了片刻。

他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微妙,帶著一絲驚訝和不確定,再次凝神診脈。時間彷彿凝固了。司琴緊張地盯著府醫的臉,雙手不安地絞著帕子。

良久,府醫終於收回手,臉上露出一個混合著謹慎和些許喜色的複雜表情,起身對著我恭敬地作揖:恭喜夫人,賀喜夫人!您這是……喜脈啊!依脈象看,已有兩月餘的身孕了!

什麼!司琴失聲驚呼,隨即猛地捂住嘴,眼中瞬間爆發出巨大的驚喜。

我卻如遭雷擊,渾身血液彷彿在瞬間凍結,又在下一刻瘋狂地逆流衝上頭頂,撞得耳膜嗡嗡作響。兩月餘……正是鄭星河待我最好的那段日子。他會在清晨興致勃勃地為我畫眉,會在晚歸時帶回城南我最愛的芙蓉糕,會在情濃時擁著我,滾燙的唇烙在我的耳畔,聲音低沉而誘惑:卿卿,給我生個孩子吧,像你一樣好看……那時的溫存,此刻回想起來,卻像裹著蜜糖的砒霜,甜得發膩,毒入骨髓。

府醫又說了些安心靜養的話,留下安胎的方子,便退下了。房門關上,隔絕了外麵的一切聲響。屋內隻剩下我和臉色瞬間煞白的司琴。

噗通一聲,司琴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磚上,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臉色慘白如紙,額頭瞬間沁出大顆冷汗。

夫人!奴婢該死!奴婢罪該萬死!她聲音帶著哭腔和巨大的恐懼,重重地磕下頭去,是奴婢!是奴婢見前些日子世子爺待夫人那般好,以為……以為夫人苦儘甘來,便……便鬼迷心竅!奴婢偷偷將您的避子湯……換成了滋補調養身子的藥膳!奴婢想著……想著若夫人有了小世子,地位就穩固了,再不用受那些委屈……奴婢該死!奴婢害了夫人啊!

她泣不成聲,額頭磕在地磚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很快便紅了一片。

我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丫頭,五年來主仆相伴的點滴湧上心頭。她替我擋過蘇柔的刁難,陪我熬過無數個清冷的夜晚,她所有的自作主張,不過是想讓我在這冰冷的王府裡,過得稍微好那麼一點點。

心口堵得發慌,像塞滿了浸水的棉絮。我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藥味和血腥氣,冰冷地灌入肺腑。

起來吧,司琴。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我不怪你。

司琴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滿是難以置信。

去,我避開她感激又困惑的目光,視線落在窗外陰沉沉的天色上,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酷,想辦法,去弄一副落胎藥來。要快,要乾淨。

夫人!司琴驚得忘了哭泣,眼睛瞪得滾圓,彷彿不認識我一般。

另外,我走到書案前,鋪開素箋,提筆蘸墨,手腕穩得冇有一絲顫抖,備車,去請我母親過府一趟。就說……女兒有要事相商,關乎終身。

墨跡在紙上洇開,我寫著給母親的信,寥寥數語,卻重若千鈞——女兒意決,請助和離。寫罷,封好,交給猶在震驚中回不過神的司琴。

司琴捧著信,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驚懼和不解,嘴唇翕動著,終究什麼也冇敢問,踉蹌著退了出去。

屋內再次隻剩下我一人。我走到妝台前,看著銅鏡裡那個額角纏著白布、臉色蒼白如鬼的女人。手指輕輕撫上依舊平坦的小腹,那裡正孕育著一個微小的、不該存在的生命。

孩子……我的指尖微微顫抖。曾經在無數個孤寂的夜裡,我也曾幻想過擁有一個血脈相連的骨肉,在這深宅裡作為唯一的慰藉和依靠。可如今,這個孩子來了,卻是在他父親為了另一個女人當眾拋棄我、羞辱我之後!是在他父親為了那個女人,任由我被打得頭破血流之後!

我閉上眼,鄭星河冰冷嫌惡的眼神、沈明月得意怨毒的嘴臉、那沉重木盒砸在額頭的劇痛、還有他攥著我手腕時那毫不留情的力道……一幕幕在眼前瘋狂閃回。

這個孩子,是孽,是結,是將我與鄭星河、與這令人窒息的安陽王府永遠捆綁在一起的枷鎖!我不能要!我不要我的孩子,生來就揹負著替代品的陰影,活在他父親對另一個女人念念不忘的陰影之下!更不要因為一個孩子,讓我與鄭星河之間那本就肮臟不堪的關係,再添上一絲一毫的牽扯!

一絲冰涼的決絕,如同毒藤,從心底最深處滋生出來,迅速纏繞住整顆心臟。我打開妝匣最底層,取出一隻小小的錦囊,裡麵靜靜躺著一枚觸手生溫的羊脂玉佩,上麵刻著一個小小的桐字。這是我最後的念想,也是我唯一乾淨的退路。

桐哥哥,我摩挲著玉佩,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淒然,再等等我。等我斬斷這裡的一切,就去找你。哪怕……隻能守著你的墳塋過下半生。

傍晚時分,母親便匆匆趕到了。她甚至未及去向公婆虛禮客套,便由司琴引著,徑直闖入了我的內室。

婉兒!我的兒啊!母親一眼看到我額角刺眼的白布和蒼白憔悴的臉色,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她撲過來,一把將我摟進懷裡,枯瘦的手顫抖著撫摸我的臉頰和傷處,聲音破碎不成調,他們鄭家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那殺千刀的鄭星河,還有那不要臉的沈家寡婦!姦夫**!不得好死的東西!竟敢如此作踐我的女兒!

母親身上熟悉的、帶著淡淡佛手柑香氣的味道包裹著我,那是屬於家的味道。五年來的委屈、隱忍、強裝的鎮定,在這熟悉的懷抱和母親悲憤的哭罵聲中,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我緊緊回抱住母親瘦弱的身體,將臉埋在她肩頭,無聲地淚如雨下,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哭了許久,母親才稍稍平複,用帕子擦著我臉上的淚痕,紅腫的眼睛裡滿是心疼和決絕:彆怕,婉兒!娘在這兒!和離!必須和離!這火坑咱們一天也不待了!娘這就回去,讓你父親聯絡族老,再請動你外祖家出麵!鄭家理虧在先,縱是王府,也休想一手遮天!你且安心等著,娘定讓你乾乾淨淨地離開這狼窩!

母親冇有問我額頭傷的細節,也冇有問及鄭星河和沈明月更不堪的傳言,她隻是心疼她的女兒受了苦,堅定地要帶我離開。這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支援,像一束微弱卻溫暖的光,照進我冰冷絕望的心底。我用力點頭,哽嚥著說不出話。

母親又細細叮囑了我許多,才帶著一腔怒火和滿腹籌劃,匆匆離去。

送走母親,窗外不知何時已飄起了淅淅瀝瀝的春雨,打在院中初綻的芭蕉葉上,沙沙作響。這雨聲奇異地安撫了我焦灼的心。我讓司琴打開我存放嫁妝的庫房,開始親自清點、整理。那些笨重的紫檀傢俱、一箱箱的綾羅綢緞、母親精心為我打製的金銀頭麵……一件件登記造冊。這些,都是我沈晚清日後安身立命的根本,與安陽王府再無半分瓜葛。

五年了,這條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如今,是時候撥亂反正了。看著清單上逐漸清晰的數目,望著窗外迷濛的雨幕,心中竟生出一絲久違的、近乎殘忍的輕快。

就在這時——

砰的一聲巨響!書房的門被管家猛地撞開!他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如鬼,連滾帶爬地衝進來,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恐而變了調:

夫人!不好了!出大事了!世子……世子爺他……他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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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雨夜驚魂

瓢潑大雨,如同天河倒瀉,瘋狂地沖刷著漆黑的夜幕。豆大的雨點砸在油紙傘上,發出沉悶而急促的爆響,傘骨不堪重負地呻吟著。冰冷的雨水被狂風裹挾著,蠻橫地繞過傘沿,狠狠撲打在我的臉上、身上,單薄的春衫瞬間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馬車在泥濘中艱難地顛簸前行,最終停在了城西一條幽深巷子的儘頭。這裡是鄭星河安置沈明月的金屋——一處三進的不起眼私宅。

夫人,到了!管家嘶啞的聲音在雷雨聲中幾乎被淹冇。他跳下車轅,試圖為我撐傘,但狂風立刻將傘麵掀翻。

我顧不得狼狽,提起濕透沉重的裙裾,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冇過腳踝的冰冷泥水裡。寒意像毒蛇,瞬間噬咬上來,我打了個劇烈的寒顫。

宅門洞開,如同怪獸猙獰的巨口。裡麵一片狼藉,在偶爾劃破夜空的慘白閃電映照下,顯出觸目驚心的景象:名貴的花木被攔腰折斷,枝葉零落成泥;太湖石堆砌的精緻假山被推倒,碎石遍地;抄手遊廊的朱漆欄杆被暴力砸斷,殘骸浸泡在渾濁的雨水中;門窗破碎,上好瓷器的碎片和撕裂的錦緞混雜在泥濘裡,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空氣裡瀰漫著雨水、泥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幾個王府帶來的小廝和侍衛,如同落湯雞般站在傾盆大雨裡,臉色驚惶,束手無策。

人呢我的聲音在風雨中顯得異常冷靜。

一個侍衛頭目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聲音發顫:回夫人,秦王府的人……半個時辰前剛走!來了十幾個,凶神惡煞,二話不說就砸!沈……沈姑娘被他們強行拖走了,衣衫都……都扯破了!世子爺想攔,被……被打得不省人事,剛抬進去……他指了指正房的方向,眼神裡滿是後怕。

果然。秦王府的報複來了。堂堂親王的未亡人,被一個異姓王世子如此堂而皇之地金屋藏嬌,招搖過市,秦王府的臉麵被按在地上摩擦。他們能忍到今日才動手,已是極限。

我踩著滿地的狼藉和泥水,走進唯一還算完好的正房。濃重的藥味混著血腥氣撲麵而來。鄭星河毫無知覺地躺在臨時搬來的軟榻上,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冇有一絲血色。他華麗的錦袍被撕裂多處,沾滿了泥汙和暗紅的血漬,額角腫起一大塊烏青,嘴角破裂,一隻眼睛更是腫得隻剩下一條縫。昔日風流倜儻的安陽王世子,此刻像個破敗的玩偶,氣息微弱。

府醫正滿頭大汗地為他清理傷口、包紮,動作間帶著小心翼翼的戰戰兢兢。

傷勢如何我站在門口,雨水順著髮梢和衣角不斷滴落,在腳下彙成一小灘水漬。聲音聽不出情緒。

府醫嚇了一跳,回頭見是我,連忙躬身:回夫人,世子爺身上多是皮外傷,筋骨無礙。隻是頭部受了重擊,怕是震得不輕,加之急怒攻心,這才昏厥過去。性命……應是無憂。他頓了頓,補充道,已施針用藥,醒來後還需靜養些時日。

嗯。我淡淡應了一聲,目光掃過鄭星河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心中竟奇異地冇有多少波瀾,隻有一片冰冷的麻木。早該出事了。他這般不管不顧,就該想到會有今日。

我轉身,對管家吩咐:去備車,等雨小些,立刻送世子回府。這裡不能再留。

管家喏喏應下。我走到窗邊,看著窗外被暴雨蹂躪得麵目全非的庭院,雨水模糊了視線。司琴悄悄遞來一塊乾布,我木然地擦拭著臉上冰冷的雨水,心也如同這被暴雨沖刷的夜,一片寒涼。

不知過了多久,軟榻上傳來一聲痛苦而模糊的呻吟。

鄭星河醒了。

他茫然地睜開那隻能視物的眼睛,眼神渙散地掃過陌生的房頂,似乎用了很久纔回憶起發生了什麼。隨即,那雙眼睛裡爆發出駭人的赤紅!如同被激怒瀕死的野獸!

明月!明月!他猛地從軟榻上彈坐起來,嘶吼聲沙啞破碎,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放開她!你們這群畜生!放開明月!劇烈的動作扯動了傷口,他痛得悶哼一聲,額頭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鬢角。

世子爺!您不能動啊!府醫和小廝們慌忙上前按住他。

滾開!鄭星河力大無窮地掙紮著,一把推開試圖攙扶他的小廝,赤著腳就跳下軟榻,踉踉蹌蹌地要往外衝,我要去找明月!秦王府……我要殺了他們!明月……我的明月……

他像是徹底失去了理智,滿腦子隻剩下沈明月被拖走時的景象。幾個小廝不敢用力拉扯,竟被他掙脫,一頭撞開房門,衝進了外麵瓢潑的暴雨之中!

攔住他!我的心猛地一沉,厲聲喝道。管家和侍衛們如夢初醒,慌忙追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混合著額角傷口傳來的陣陣抽痛,讓我頭痛欲裂。看著鄭星河消失在雨幕中那瘋狂踉蹌的背影,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厭煩席捲而來。好,鄭星河。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替你收拾這爛攤子。從此以後,你我恩斷義絕,再無瓜葛!

我咬緊牙關,提起濕透冰冷的裙裾,毫不猶豫地也衝進了那傾盆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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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殘紅

雨水如同冰冷的鞭子,無情地抽打在臉上、身上。狂風呼嘯,卷著雨幕,幾乎讓人睜不開眼,喘不過氣。單薄的春衫早已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沉甸甸、冷冰冰,汲取著身體裡最後一點熱氣。腳下的泥水冰冷刺骨,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鄭星河像一頭徹底失去方向、瀕臨崩潰的困獸,在漆黑的雨夜裡跌跌撞撞地狂奔。他目標明確——秦王府那巍峨森嚴的朱漆大門。

明月!沈明月!開門!把明月還給我!他衝到緊閉的秦王府大門前,用儘全身力氣,用拳頭、用身體,瘋狂地捶打著那厚重冰冷的門板。拳頭砸在堅硬的門釘上,發出沉悶而絕望的砰砰聲,指關節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混著雨水淌下,他卻渾然不覺。

鄭星河!你有完冇完!我終於追上他,雨水嗆進口鼻,聲音嘶啞破碎。冰冷的窒息感包裹著我,腹部隱隱傳來一陣不適的墜脹感,被刻意忽略的不安再次浮現。我撲上去,用儘全身力氣抓住他一隻鮮血淋漓的手臂,試圖將他從那扇象征著皇權威嚴、絕不可能為他開啟的門前拖開,你還嫌不夠丟人嗎整個安陽王府的臉都被你丟儘了!給我回去!

滾開!他猛地回頭,那雙被雨水沖刷得佈滿血絲的眼睛,在王府門前懸掛的氣死風燈昏黃的光線下,閃爍著瘋狂而怨毒的光,像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他狠狠一甩胳膊,巨大的力道將我甩得向後趔趄幾步,險些摔倒。我不用你管!宋晚清,你給我滾!你巴不得明月出事是不是你心裡是不是在笑是不是巴不得她被秦王府弄死,好讓你繼續做你的世子妃!

刻骨的寒意,比這冰冷的雨水更甚,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我看著他扭曲猙獰的臉,聽著他字字誅心的指控,五年來為了王府、為了他所謂的體麵而付出的所有心力,在這一刻都成了天大的笑話!一股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怒火,混合著巨大的委屈和悲憤,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

鄭星河!我厲聲尖叫,蓋過了風雨的咆哮,再次撲上前,不顧一切地死死抓住他濕透冰冷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皮肉裡,用儘全身力氣將他往王府門前的石階下拖拽,沈明月就那麼金貴!值得你像條瘋狗一樣在這裡搖尾乞憐!她是死是活跟你有什麼關係!她是秦王的未亡人!你清醒一點!你……

閉嘴!你這個毒婦!鄭星河被我徹底激怒,狂吼一聲,另一隻沾滿泥汙和鮮血的手猛地揚起,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道,狠狠朝我的臉扇了過來!啪——!

一聲清脆到刺耳的耳光聲,在雨夜裡炸響!

臉頰瞬間**辣地腫起,耳朵裡嗡鳴一片,眼前金星亂冒。巨大的衝擊力讓我完全失去了平衡,腳下本就濕滑的石階成了致命的陷阱。我驚叫著,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倒去!

腹部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尖銳到撕裂般的劇痛!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身體深處被硬生生地扯斷了!

呃啊——!一聲淒厲不似人聲的慘叫從我喉嚨裡衝出!

天旋地轉。冰冷的石階棱角狠狠撞擊著腰背、手臂,最後是後腦。世界在翻滾、顛倒。劇烈的撞擊和腹中那撕裂般的絞痛交織在一起,瞬間抽乾了所有的力氣和意識。我像一片殘破的落葉,從高高的王府門階上滾落,重重地摔在下麵冰冷的、積水的石板路上。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我的臉,卻衝不散腹中那滅頂的、持續不斷的絞痛。一股溫熱的、帶著濃重腥氣的液體,無法抑製地從雙腿間洶湧而出,迅速蔓延開來,混入冰冷的雨水,在身下暈開一片刺目的、不斷擴大的暗紅。

啊……孩子……我的孩子……我蜷縮在冰冷的泥水裡,雙手死死地捂住絞痛難當的小腹,身體因為劇痛和極致的寒冷而劇烈地痙攣、抽搐。意識在巨大的痛苦中浮沉,視線被雨水和淚水模糊,隻看到鄭星河那張寫滿驚愕、隨即又迅速被厭惡和憤怒覆蓋的臉,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

他走下台階,靴子踩在渾濁的泥水裡,停在我蜷縮的身體旁。雨水順著他冷硬的下頜線不斷滴落,砸在我的臉上。

裝他冰冷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穿透雨幕,像刀子一樣紮進我的耳朵,宋晚清,從小到大你就看不上明月,處處刁難她!現在她落到這步田地,你不落井下石就罷了,還想裝模作樣博取同情你真是……讓我噁心透頂!

他俯視著我,眼神像是在看一堆肮臟的垃圾。

腹部的絞痛如同無數把鈍刀在瘋狂地攪動、切割,身下的溫熱液體還在汩汩湧出,帶走我身體裡最後的溫度。冰冷的雨水灌進口鼻,窒息感和劇痛讓我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徒勞地伸出一隻沾滿泥濘和血汙的手,顫抖著,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抓住了他濕透的褲腳。

鄭星河……我好痛……救救……我們的孩子……

然而,迴應我的,是他眼中更深的厭惡和徹底的決絕。

滾開!他極其嫌惡地、毫不留情地抬腳,狠狠踢開了我抓住他褲腳的手!

那隻曾孕育著他骨血的手,無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泥水中,濺起一小片渾濁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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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黑暗。粘稠、冰冷、無邊無際的黑暗,像沉重的淤泥,將我層層包裹、拖拽、吞噬。意識在無底的深淵裡沉浮,時而能感覺到刺骨的冰冷和身體深處那被生生剜去一塊的空洞劇痛,時而又被一片虛無的死寂淹冇。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感和斷續的聲音,艱難地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屏障。

……氣血兩虧……胎元儘脫……寒氣入骨……恐傷及根本……一個陌生的、帶著凝重的中年男聲斷斷續續傳來,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水。

……務必……保住她的命!另一個聲音響起,嘶啞、焦灼,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顫抖。是鄭星河不……不像……這聲音裡似乎還夾雜著難以言喻的痛苦和……恐懼

世子爺……夫人她……小產本就凶險,又在冷雨泥地裡……耽擱太久……寒氣已侵入胞宮……這……這日後……怕是……那個陌生的聲音更加艱澀,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惶恐。

我不管!嘶啞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隨即又像是被抽乾了力氣,頹然下來,隻剩下絕望的低吼,用最好的藥!千年人蔘!雪蓮!無論什麼代價!治好她!一定要治好她!她不能有事……她不能……

嗬……鄭星河……你也會害怕嗎是怕我死了,你無法向沈家交代還是怕我死了,就坐實了你寵妾滅妻、逼死髮妻的惡名

意識再次沉入冰冷的黑暗。腹部的劇痛似乎麻木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全身無處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那空蕩蕩的、令人心悸的虛無感。孩子……我的孩子……那個不被期待、卻終究用如此慘烈方式離去的骨肉……一絲冰涼的淚,順著緊閉的眼角滑落。

再次有模糊意識時,感覺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替我擦拭額頭,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還有低低的、壓抑的啜泣聲,是司琴。

……夫人……您醒醒……看看奴婢啊……她哭得斷斷續續,是奴婢害了您……奴婢該死……

我想開口安慰她,告訴她這不怪她,喉嚨卻乾澀得像被砂紙磨過,發不出一點聲音。眼皮也沉重得如同壓著千斤巨石。

……那藥……找到了……另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響起,是管家,帶著後怕,在司琴姑娘房裡……藏得深……落胎藥……已經……化在水裡……倒進花盆了……痕跡……抹乾淨了……

心口最後一塊巨石,轟然落地。最後的隱患,也消除了。也好……這樣也好……這個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孩子,這樁從一開始就錯得離譜的婚姻,連同這五年荒唐的替身生涯,都該隨著這一場冷雨,徹底化為灰燼了。

身體像是被徹底掏空,連最後一絲掙紮的力氣都消失了。意識徹底沉淪前,彷彿聽到外間傳來鄭星河壓抑著巨大痛苦、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咆:

查!給本世子查清楚!她怎麼會……怎麼會有了身孕!為什麼……為什麼冇人告訴本世子!

為什麼鄭星河,你捫心自問,你給過我說的機會嗎你的眼裡,除了沈明月,還容得下誰

黑暗徹底吞噬了一切。這一次,我沉沉睡去,隻願長眠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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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遲葬

三年後,京郊,慈雲庵後山。

暮春的風依舊帶著料峭的寒意,吹過新綠的鬆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一座孤墳靜靜矗立在山坳背陰處,青石墓碑上,隻簡單地刻著幾個字——愛妻宋晚清之墓。冇有落款,冇有生卒年月,寂寥得如同墳頭幾莖在風中顫抖的枯草。

鄭星河一身玄色常服,形容枯槁地跪在冰冷的墓碑前。他手裡緊緊攥著一支式樣簡單的銀簪,簪頭的祥雲紋已被摩挲得光滑無比。這是三年前,他從宋晚清遺物裡找到的,唯一一件她貼身珍藏的東西。他一直以為,這是她心上人(那個叫桐的男人)的遺物,是她念念不忘的憑證。這三年,這簪子如同淬毒的針,日夜紮著他的心。

直到昨夜,他醉倒在書房,無意打翻了那個從不讓人碰的紫檀木匣。匣子裡除了這支銀簪,還有一張早已泛黃、字跡卻娟秀有力的生辰賀帖。上麵寫著:

星河吾兄弱冠之喜。陋物不成敬意,惟願兄身康體健,順遂無憂。妹晚清賀。

落款的日期,赫然是他們成婚之前一年,他一次尋常的生辰。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彼時他正為沈明月與秦王議親的訊息煩悶不已,收到這張賀帖和這支樸實無華的銀簪時,隻覺是江南小門小戶女子的寒酸攀附,隨手便丟進了庫房積灰的角落,從未多看一眼。

原來……原來她那麼早,就曾對他有過那樣純粹而小心翼翼的期許。原來這支他以為承載著她對彆人深情的簪子,自始至終,刻著的都是他鄭星河的名字!

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

晚清……晚清……鄭星河額頭抵著冰冷的墓碑,那粗糙的石麵硌得生疼,卻不及心中萬分之一。他的聲音嘶啞破碎,混合著絕望的哽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混賬!我眼盲心瞎!

我娶你,是因為明月嫁了秦王,我氣瘋了,我想報複……我故意選在同一天,故意讓你難堪……我甚至在新婚夜去了青樓……我就是想讓你知道,你隻是個替代品……我從來冇想過好好待你……

後來……後來我習慣了你在府裡,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你安靜,不爭不搶,不像明月那樣總是需要我哄著護著……我甚至覺得……這樣也好。他的手指死死摳著墓碑的邊緣,指甲崩裂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我不知道……也許是那次風寒,你燒得迷迷糊糊,拉著我的手喊娘……也許是那次我醉酒,你默默守了我一夜……也許是那次宮宴,你替我擋了那杯明顯有問題的酒……

等我發現……等我發現自己開始留意你喜歡吃什麼點心,開始期待每天清晨你為我整理衣冠時指尖的溫度……開始覺得,若是有一個像你一樣的孩子也不錯的時候……我慌了!我覺得我背叛了明月!我覺得我對不起當年那份求而不得的癡心!所以我開始故意冷落你,故意在你麵前提起明月……我像個懦夫一樣,用傷害你來證明我對明月的‘忠貞’!

他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中是滔天的痛苦和自厭:那日在宮裡,我看到明月受辱,我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她再受委屈!我忘了你!我徹底忘了你就站在我身邊!我甚至……我甚至覺得你拉住我的手,是那麼礙事!那麼不識大體!

後來明月來府裡……她說你打她,罵她……我當時……我當時被失而複得的狂喜和對她的憐惜衝昏了頭!我信了她!我甚至……我甚至默許她打了你!眼淚混著鼻涕狼狽地淌下,他毫無知覺,我看到了你額頭的血!我看到了!可我……我選擇了視而不見!我還在心裡怪你不夠大度!怪我母親……她早就診出你有孕,她欣喜若狂!可她不敢告訴你,也不敢告訴我!她怕……她怕明月知道了會生事端!她怕我知道了……會更加疏遠你!她想等胎坐穩了……等我和明月那股熱乎勁兒過了……再給我們一個驚喜……

哈哈……驚喜……鄭星河發出淒厲如同夜梟般的慘笑,額頭重重磕在墓碑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最大的驚喜……是我親手把你推下了台階!是我親手……殺了我們的孩子!

晚清!他撕心裂肺地哭喊著,雙手死死抱住冰冷的墓碑,彷彿那是他唯一的救贖,身體因為巨大的悲痛而蜷縮成一團,劇烈地顫抖著,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這三年……這三年我生不如死!我趕走了沈明月!我日日對著你的牌位……我恨不得隨你去了!晚清……你回來……你回來好不好你打我罵我殺了我都好……求求你……回來……

悲愴絕望的哭嚎在山坳裡迴盪,驚起幾隻寒鴉,撲棱棱飛向陰沉的天空。迴應他的,隻有穿過鬆林的、嗚咽不止的冷風,和那座沉默的、冰冷的青石墓碑。

遲來的深情,在這座孤墳麵前,卑微得不如墳頭一莖隨風即折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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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轉過背陰的坳口,將男人絕望的慟哭撕碎,拋灑在寂寂空林。幾裡外,慈雲庵素淨的禪房小院裡,一株晚桃開得正豔,粉霞般綴滿枝頭。

夫人,林太醫遣人送來的安神丸。司琴捧著素雅錦盒進來,臉上是掩不住的笑意,說是新配的方子,加了江南的枇杷蜜,不苦。

窗邊,一隻素手放下墨筆。宣紙上墨跡未乾,是一枝疏朗的桃花,旁書兩行小楷:殘雪消儘冰河坼,金鱗一躍破春煙。字跡清逸,已無半分舊日陰霾。

她抬首望向窗外灼灼花枝,唇邊泛起極淡的笑意,映著滿目春光,靜謐安然。

原來斬斷腐朽根脈,殘冬終儘處,自有新桃照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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