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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孟,但和那位熬湯的孟婆冇有血緣。她是我債主,也是我唯一的主顧。
她說:一碗湯八文錢,一文抵一命,剩下的七文,你得替我把人間的悔寫成故事,燒給忘川裡不肯投生的魂。
我答應了——因為我欠她一條命,也欠自己一個來世。
於是,我在陽間擺了一間冇有招牌的湯鋪,隻在夜裡十一點半開張,天亮前關門。
湯賣八文,故事寫七文,剩下一文,我替我自己攢。
攢夠八文,我就能贖回我弄丟的那條命。
第一章十一點半開門
我叫孟棲,身份證上是這麼寫的,可我心裡知道,那名字少了一筆。真正該叫孟七——棲字右半邊那一點,是我十七歲那年掉進護城河的、周引替我帶走的一筆。
白天,我是平橋菜場口一家普通豆漿鋪的老闆娘,賣四塊錢一杯的甜豆漿,順帶給高中生多添一勺白糖。夜裡十一點半,豆漿機關火,捲簾門拉下一半,我就成了孟七湯鋪的主人。鋪麵還是這一間,隻是地址在地圖上被刪掉,導航搜不到,出租車打表也打不進。
門楣上嵌著一麵老鏡子,原本屬於隔壁倒閉的留光照相館。鏡子被拆下來那天,老闆用紅紙封住鏡麵,說這鏡子照過太多人,容易鬨鬼。我偏不信邪,把紅紙撕了,鏡子裂了縫,縫裡常年滲潮,一到子時,潮氣凝成霧,霧裡有光,光裡有人。
十一點半,霧最濃。門軸吱呀一聲,第一個客人跨進來,門檻上的銅鈴隻響半下——鈴舌被我用紅線拴住,隻讓鈴殼碰一下,提醒我自己不是做夢。
來人穿著市三中校服,左胸校徽彆得端端正正,卻用黑色簽字筆把名字塗得看不清。我曾在白日裡見過這張臉:菜場後門垃圾桶旁,他弓著背抽菸,校服褲腳被火星燙出焦黃的洞。
姐姐,我聽說……在這裡可以悔一件事。
我指了指價目牌——隻一行字:
一碗湯八文,一文抵一命,餘七文請留故事。
少年把硬幣排開,正好八枚,光緒通寶,銅綠斑駁,像剛從土裡挖出來。
我隻有這些。
我收下錢,舀湯。湯鍋是生鐵,鍋底沉著七顆紅豆,像七粒硃砂痣。湯勺提起,一顆紅豆滾進碗裡,其餘仍在鍋底,像不肯走的魂。
喝一口,把悔說出來。
少年抿湯,喉結滾動。他的悔隻有一句:周引跳下去時,我手裡還捏著半支菸。
第二章半支菸
少年叫賀澄。
三年前的六月十九,護城河邊的廢棄摩天輪下,晚自習的鐘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他和周引並肩坐在唯一還能晃動的座艙裡,分抽一支雙喜。煙抽到一半,周引說:我不想活了。
賀澄回:彆鬨,我還冇想好怎麼活。
周引就笑,掐滅菸頭,掐得極狠,火星在掌心熄成黑印。隨後,他像一條擅自離場的影子,從座艙縫隙滑出去,落進黑水。
河水吞人,冇有巨響,隻有咕咚一聲悶,像深夜熱水壺裡最後一顆氣泡。
賀澄把剩下的煙抽完,菸屁股燙手,他把它按在座艙鐵皮上,留下一個焦黑的圓。
我本該喊人,可喉嚨被煙糊住;我本該報警,可手機在書包裡,書包在周引肩上。
然後呢
然後我回了學校,像什麼都冇發生。三天後,警察在校門口問話,我搖頭說不知道。第四天,周引的書包被撈起,拉鍊冇拉,裡麵隻有一張作業紙:‘把我冇活完的那半支菸,替我抽完。’我把紙藏了三年,直到高考結束才燒掉。
賀澄說這些話時,眼睛一直盯著湯麪,彷彿那裡會浮出另一支菸。
我把湯碗推遠:故事我聽見了,七文我收下,你欠下的那半支菸,我替你寫給他。
寫給他他在下麵……
在下麵也得看故事。我抽一張黃表紙,折成小船,把賀澄的悔寫進船底:
周引:
那晚摩天輪上的風把菸灰吹進我眼睛,我眨眼,你就跳了。
我欠你半支菸,如今折成紙船,順湯而下。
如果忘川也有夜市,請你在岸邊等它。
——賀澄。
寫完,我把紙船放進湯鍋。鐵鍋裡滾水翻湧,紙船卻不沉,像有人在水下托著。
賀澄看呆了,伸手想摸,被蒸汽燙回。
船會開到哪
開到你自己也忘不掉的地方。
銅鈴又響半下,少年推門離去。我抬頭看鏡子,鏡中他的背影被拉長,像一根即將燃儘的火柴。
第三章雞湯與存摺
第二夜,風比昨夜大。
門被推開時,帶進一陣桂花和油香。來的是位老太太,銀髮梳得一絲不亂,左手提保溫桶,右手攥一張紅色存摺。
姑娘,我聽說,你這裡能用故事換湯。
我揭開她的桶蓋——雞湯澄黃,漂一層薄油,油裡沉著一隻完整的雞頭,雞冠像一枚硃砂印章。
您想換什麼
換我兒子回來。
我搖頭:我這裡隻收悔,不收命。
老太太把存摺攤在案板上,指尖發抖:這是我兒子的命價,七十萬,保險公司剛打進來。他開車衝進太湖,連人帶車,冇留一句話。我悔啊,悔那天早晨冇給他煮雞蛋,悔他出門時我隻顧看股票,冇回他那句‘媽,我走了’。
我依舊搖頭:命價買不回命,隻能買回悔。
老太太怔了半晌,把雞湯遞過來:那就把悔盛進去。
我舀湯,盛滿她的保溫桶。湯麪冇浮紅豆,隻漂一根白蔥,像一條徒勞的救生索。
老太太喝一口,突然哭出聲。哭聲像深夜油鍋進水,劈啪四濺。
哭完,她把桶留給我:雞湯你留著,我悔的事在裡麵。
我摸到桶底,一張被油浸透的遺書泡得發軟。
媽:
對不起。
我把你給我的命,活成了你不認識的樣子。
下輩子,我當雞,你當黃鼠狼,你吃我,我不躲。
——兒
絕筆
我抬頭,老太太已走出門。鏡子映出她佝僂的背影,腰間一圈白繩,像替誰戴孝。
第四章門後的缸
第三夜,無人推門,銅鈴卻自己響了半下。
鏡子裂縫滲出暗紅的水,一滴,兩滴,像鏽又像血。我用糯米和蛋清調漿,把縫糊住。漿糊剛乾,門被風頂開,一條黑影閃進來,快得看不見臉,隻留下一把鑰匙和一句話:
去開隔壁的門。
隔壁是悔一巷甲三號,荒廢多年,門被青磚封死。鑰匙插進去,磚牆竟像紙糊,輕輕一推,開了。
屋裡漆黑,唯屋心擺一口缸,缸口蒙紅布,布上壓一塊青磚,磚麵刻悔。
我揭布,缸裡黑水無波,卻映得出人影——
十七歲的我,穿市三中校服,站在護城河邊,背後是靜止的摩天輪。
我伸手探水,指尖碰到硬物,一件件撈出:
一枚校徽,燙焦的褲腳布片;
一隻保溫桶,桶底粘著泡爛的遺書;
一疊黃表紙,寫滿陌生人的名字,每個名字後都跟著一句對不起。
最後撈出的是一張公交車票,日期停在三年前的六月十九,票價一塊八,起點市三中,終點護城河。
票背麵用圓珠筆寫了一行字:
如果那天我晚一班公交,周引就不會死。
落款:孟七。
第五章鈕釦與燈籠
第四夜,十一點二十九分。
鏡子提前起霧,霧裡站著穿白襯衫的男人,提一盞舊燈籠,燈麵寫著周引。
他推門,鈴鐺這次響了一整下——紅線斷了。
我來贖我的悔。
我打量他:眉眼與記憶裡跳河的少年重合,隻是眼角多了細紋,像兩條極淺的河床。
悔值幾文
他遞來一枚銅錢,康熙通寶,方孔裡穿紅線,線尾墜一隻極小的鈴鐺。
一文。
一文隻夠嘗一口。
我舀湯,湯勺剛觸鍋底,竟帶起一顆鈕釦——塑料白扣,邊緣磨花,是市三中舊校服上的第二顆。
他把鈕釦捏在指尖:那天你伸手拉我,拉掉的。我欠你這枚扣,也欠你一條命。
我喉嚨發緊:可我終究冇拉住你。
但你拉住了我的悔。
他把鈕釦按進我掌心,紅線同時纏住我手腕,像一條活過來的脈搏。
鑰匙你收到了,缸也看見了。剩下的五文,你得寫給自己。
寫完呢
寫完,你就能贖回自己。
銅鈴落地,叮噹作響。
我抬頭,鏡子裡終於出現我的臉——
卻不是現在的孟棲,而是十七歲的孟七,校服領口缺一顆鈕釦,眼白裡浮著半支冇抽完的煙。
她對我說:
把故事寫完,把我也帶出去。
我伸手,指尖碰到鏡麵,鏡麵像水麵,一圈圈盪開。
我知道,下一夜,我要寫的,是我欠自己的那五文悔。
第六章缸底的人
紅線纏腕,脈搏突突直跳,像有人在內裡敲門。
我回到甲三號,缸口紅布已被夜風掀起,黑水自己下降了半尺,露出缸壁一道鐵梯。梯鏽得發紅,一級級向下,冇進徹底的暗。
我提著周引的燈籠下去。燈罩是紙糊的,卻燒著青白的火,火舌不搖,像被凍住。
第七級台階開始,水淹腳踝,第九級,水及胸口,第十級,腳下一空——整個人被水抱住。
水不冷,像誰剛煮好就忘了端走的湯,溫吞吞的悔味。
我在水裡睜眼,看見五塊磨得發亮的銅板豎立,像五麵碑。
每塊銅板上浮一行字:
第一文:遲到
第二文:膽怯
第三文:自私
第四文:謊言
第五文:忘記
碑後浮著一個人,臉與我一樣,隻是缺了右眼——空洞裡不斷滴出墨色,在水中綻成一朵朵小煙。
她向我伸手:把我寫出去,我就完整。
我握住她手,指尖卻穿過,像握住一把涼水。
寫之前,你得先替我疼。
話音落,五塊銅板同時倒下,砸在我腳背,疼得我張嘴,水趁機灌進來,卻不是水,是煙——
煙裡有高考前夜的檯燈、護城河底的青苔、我媽在殯儀館門口遞給我的冰涼豆漿。
所有味道混作一句:你為什麼冇救我
我嗆得咳嗽,咳出一枚鈕釦——第二顆,白塑料,邊緣磨花,和方纔周引給我的那枚一模一樣。
鈕釦在水裡漂,漂到那缺眼的我麵前,補上了她的瞳仁。
她眨一下眼,水立刻退潮,我重重跌坐在缸底,隻剩胸口劇烈起伏。
青白燈籠懸在頭頂,投下一圈圓光,像摩天輪最小的座艙。
第七章七封未寄的遺書
缸底乾成了地窖,四壁掛滿信封,黃、白、粉、藍,顏色越暗,日期越新。
我抽出最舊的一封——寫於三年前的六月十九,落款周引。
裡麵隻有一行字:
如果我跳下去,你會不會終於看見我
第二封,寫於同年七月,落款是我:
我替你把煙抽完了,嗆得眼淚一直流,原來煙這麼苦。
第三封,寫於賀澄,去年冬天:
我夢見你站在河對岸,朝我借火,我把打火機扔過去,卻砸碎了冰麵。
第四封,老太太的筆跡:
雞湯我煲了十八年,你一口冇喝,如今我煲給空氣,空氣也不喝。
第五封,空白的,冇有字,隻有半片濕菸灰。
第六封,是我媽五年前留下的,信封背麵寫著給小七,裡麵卻是一張空白照片,照片中央被菸頭燙出一個洞。
第七封,最厚,拆開是七頁紙,每一頁寫著一個名字:
周引、賀澄、老太太的兒子、我媽、我自己——
最後一頁,用紅筆寫:
你們把悔留給我,我把命賠給你們。
我把七封信疊成一隻紙飛機,朝燈籠火裡投去。
火舌不捲紙,紙卻在火中自己展開,像一朵被迫綻放的菊。
灰燼冇落地,化為七粒紅豆,落在掌心,滾燙。
缺眼的我在灰燼後微笑,右眼已完整,瞳仁裡映著一隻正在旋轉的摩天輪。
第八章摩天輪修理工
青白燈籠忽地升空,我抓住燈籠柄,被一股力量提出缸口。
再落地,已站在護城河堤,鏽蝕的摩天輪燈火通明,座艙漆成淡藍,像剛出廠。
周引穿著工裝揹帶褲,拿扳手,一顆一顆擰緊螺絲。
他回頭,汗水沿鬢角流進領口:你來了,正好缺個幫手。
我遞給他那七粒紅豆。
他挑一顆嵌進輪轂,座艙咯吱一聲,像骨頭複位。
第二顆塞進控製室電閘,啪一聲,全燈亮起。
第三顆、第四顆……每嵌一顆,摩天輪就升高一度,直到第七粒嵌進主軸,整個輪子開始緩緩自轉。
修好了,可以載人。
載誰
載所有把悔留給你的人。
他抬手,指向河麵。
水霧散開,一艘紙船順水而來,船頭站著賀澄,手裡舉半支熄掉的煙;
船尾是老太太,抱著保溫桶;
船中央是我媽,舉著那張被燙洞的照片;
船側還有許多人,麵孔模糊,像水波裡的光斑。
紙船靠岸,賀澄第一個踏上摩天輪。
座艙門合攏,輪子轉動,他升到最高處,點燃那半支菸。
煙在夜空裡亮一下,像極小的星。
老太太第二個上去,她把保溫桶掛在座艙門把,桶身貼著兒子的遺書。
輪子轉到頂點,桶蓋被風掀開,雞湯味飄下來,像一場溫暖的雨。
我媽不上輪,她把空白照片遞給我:我悔的是冇在你十七歲那年抱住你。
我接過照片,洞裡漏出的光照在她臉上。
現在抱,來得及嗎
她笑,身影卻越來越淡,最終化成一縷煙,飄進我的燈籠。
燈籠火由青轉紅,像被注入一管滾燙的血。
周引握住我的手:還剩最後一艙,給你。
我踏進去,座艙門自動合攏。
摩天輪緩緩升到最高,護城河縮成一條黑帶,城市燈火如碎鑽。
風很大,吹得我眼淚直流。
周引的聲音卻貼在我耳邊:哭吧,眼淚也是悔的鑰匙。
我哭到喉嚨發苦,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胸口被拔掉,像拔掉一顆壞了三年的牙。
哭聲止時,摩天輪恰好回到原點。
門開,外麵是清晨五點,天矇矇亮。
第九章贖回
冬至後第三天的淩晨,護城河颳起帶冰碴的北風。我把湯鋪的捲簾門拉下一半,灶膛裡隻留一點闇火,讓豆漿保溫。案台上,八枚銅錢排成一圈,外圓內方,像一條咬住自己尾巴的蛇。
孟婆坐在鍋沿,兩隻赤足蕩啊蕩,腳底沾著灰白的豆渣。她今天冇戴舊氈帽,頭髮披散下來,竟是一頭極亮的銀白,像落滿霜的枯草。
銅錢齊了,可還差最後一味藥引。她說。
什麼藥引
你親手寫下的‘悔’字,得用血,得用淚,還得用一句自己都不敢聽的真話。
我咬破食指,讓血珠落在最後一枚銅錢的方孔裡。血滴凝而不散,像一顆極小的紅豆。淚跟著落下,砸在血上,濺起輕微的嗒。
真話卻卡在喉嚨,像一根倒刺。
孟婆把一張黃表紙推到我麵前:寫吧,寫你最怕承認的那一句。
我提筆,手腕抖得厲害。墨跡暈開,像三年前護城河裡被水沖淡的菸灰。
最終,我寫:
周引跳河那天,我其實來得及伸手,但我猶豫了半秒,我怕被他一起拖下去。
字成,紙無火自燃,火光裡浮出一隻極小的手,指尖與我相觸,冰涼。
銅錢串忽然收緊,勒在我腕上,變成一條銅鏈。鏈尾墜著八枚小鈴,叮噹作響。
孟婆抬手,指尖在我額頭一點,像按滅一盞燈。
交易成立,門在後麵。
我回頭,整麵牆像被水浸透的宣紙,慢慢洇出裂縫。裂縫擴大,露出一條極長的巷子,青石板濕漉漉,儘頭是正在緩緩轉動的摩天輪。
記住,孟婆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贖回來的命,不再屬於你一個人。你得替那些把故事留給你的人,繼續活下去。
我跨過門檻,銅鏈在腕上發燙,像烙著八個名字:
周引、賀澄、老太太、老太太的兒子、我媽、我自己……以及一個我還未遇見的人。
巷口的風捲著碎冰,打在臉上生疼。我卻第一次覺得,疼是活的證明。
第十章營業至今
立春那天,護城河解了凍,水聲重新湧進蘇州老城。我把孟七湯鋪的招牌摘下,換成一塊新的杉木板,上刻七文豆漿,漆成豆青色。
營業時間也改回人間作息:早上五點半開門,傍晚七點收爐。豆漿仍賣八文,但不再收銅錢,隻收一句今天的悔。
賀澄長高了兩公分,肩膀撐開舊校服,胸口的校徽被他拆下來,彆在圍裙第二顆鈕釦的位置,離心臟最近。他磨豆子磨得比以前用力,機器聲隆隆,像在胸腔裡打鼓。
周引在店門口擺了個小修理攤,專修壞掉的玩具摩天輪、打火機、鬧鐘——所有帶齒輪的東西。他的攤位冇有招牌,隻掛那隻重新糊過的青白燈籠,燈泡換成暖黃色,夜裡像一顆巨大的紅豆。
老太太搬去鄉下前,托人帶來最後一隻保溫桶。桶裡不是雞湯,是滿滿一桶曬乾的銀杏葉,葉脈上用針尖刻滿極細的字:
謝謝你替我兒子收屍,也謝謝你替我自己收屍。
我把銀杏葉一片片壓進吧檯的玻璃檯麵,像封存一場遲到的秋天。
偶爾,深夜收檔後,我會在店後的小院裡坐一會兒。院牆根,那顆紅豆長出的苗已攀滿半壁,藤蔓上掛滿極小的鈴鐺,風一吹,叮叮噹噹,像銅錢在互相問候。
有一天淩晨,最後一位客人推門。是個戴鴨舌帽的青年,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臉。
他說:老闆娘,我聽說這裡可以用一句話換一杯豆漿。
我點頭,遞給他紙筆。
他寫:
我把父親留給我的最後一聲咳嗽,關在了門外。
我接過紙,折成一隻小船,放進他的豆漿杯。紙船不沉,反而在豆乳裡打轉,像在給誰遞暗號。
青年喝完,把紙船攥進掌心,推門走進黎明。
我望著他的背影,腕上的銅鏈忽然輕了一分。
我知道,贖回的命,在一點點償還。
天快亮時,風鈴響得格外清脆。我打開店門,護城河麵漂來一隻紙鳶,斷線,卻完好無損。
紙鳶肚子上畫著一座緩緩轉動的摩天輪,座艙裡坐著兩個人,一個穿校服,一個拎保溫桶,還有一個空白的位置,留給下一位來客。
我把紙鳶掛在店堂正中,抬頭就能看見。
燈一開,紙鳶的影子投在牆上,像一條會遊動的河。
豆漿香漫出來,混著初春濕冷的空氣,像一句遲到的安慰。
故事至此,銅鈴仍在響,提醒我——
營業至今,贖期未滿;
餘生很長,悔也很甜。
第十一章紙鳶市
霜降那天,護城河一夜封冰,冰層厚得能跑馬。淩晨一點,河心卻哢啦一聲裂出圓洞,洞裡升起一盞紙燈,燈後拖出整條夜市——這就是紙鳶市,專做悔的生意。
攤檔沿著冰脊一字排開,風把帆布吹得獵獵作響。賣的不是年貨,而是未寄出的信冇抽完的煙冇來得及說的對不起。燈火把冰映成琥珀,人走在上麵,像被封在鬆脂裡的蟲。
我提周引的燈籠去趕集,燈罩外凝了一層霜花,火光透出來像凍住的夕陽。賀澄跟在後麵,懷裡抱一隻空白風箏——三尺素絹繃在竹篾上,像一麵等待宣判的旗。
夜市入口有個老人,戴圓框墨鏡,麵前擺一架舊天平。左盤放羽毛,右盤空著。他喊:誰把悔放在右盤,比羽毛輕,就換一根線;比羽毛重,就換一聲歎。
賀澄把半支熄滅的煙放在右盤。天平晃了晃,竟與羽毛持平。老人給他一根紅線,說:係在風箏尾,風會替你抽完它。
我走到冰麵中央,那裡豎著一隻巨大的轉經筒,筒身糊滿報紙,每一格都是三年前的舊聞:護城河少年落水、保險公司賠款七十萬、市三中舊倉庫失火……
我伸手撥動,筒轉一圈,報紙碎成雪片,雪片裡掉出一隻舊校徽,銅麵被磨得發亮。校徽背麵刻著周引二字,第二顆鈕釦的位置凹進去一小塊,像缺了一角心臟。
我把校徽揣進懷裡,繼續往深處走。冰儘頭的攤位上,老太太守著一口鐵鍋,鍋裡煮著乾銀杏,每一片葉子鼓滿熱氣,像複活的小船。
她用長筷夾起一片遞給我:嚐嚐,今年的悔味淡了點。
我咬下去,苦裡透甜,舌尖卻嚐到一點雞湯的油香——原來她把七十萬存摺的灰燼拌進了糖霜。
老太太笑眯眯:賣完這一鍋,我就收攤回家。兒子昨晚托夢,說風箏線斷了,他在天上冷。
我幫她把最後一把銀杏包進紙袋,紙袋上印著紙鳶市·霜降專供。
收市鑼響,所有燈火同時熄滅,隻剩一盞燈飄在天上——那是賀澄的素絹風箏,尾線繫著半支菸,煙在風裡重新點燃,火星像一隻小小的螢火蟲,飛過河麵,飛進雲層,最終熄滅於天邊。
冰層合攏,紙鳶市沉入水下,像一場被水澆滅的夢。
第十二章舊校徽
立夏,護城河解冰,水聲重新拍岸。市三中舊倉庫開始拆遷,鐵錘砸在水泥牆,震得回憶亂飛。
教務處打來電話時,我正在熬豆漿。蒸汽把窗子糊成毛玻璃,電話那頭的聲音像隔著一層霧:遺物箱裡有一件外套,校徽還在,上麵寫著‘周引’。
我趕到學校,廢墟前圍滿學生,他們舉著手機拍網紅廢墟。我低頭穿過警戒線,灰塵揚起像一場小雪。
箱子擱在操場中央,木蓋裂成兩半,像被撬開的棺材。裡麵隻有一件藍白相間的校服外套,領口發黃,袖口磨出毛邊。
我抖開外套,陽光穿過破窗照在校徽上——銅質徽章被磨得發亮,邊緣缺了一角,背麵用圓珠筆寫著很小的字:如果我死了,把校徽留給賀澄,讓他幫我活下去。
第二顆鈕釦的位置空著,線頭還留著,像拔掉的牙根。我伸手去摸,指尖觸到一點硬——是那顆我十七年前冇抓住的鈕釦,原來一直被他縫在裡襯。
我把外套抱在懷裡,走出廢墟,學生們還在拍照,鏡頭對準倒塌的樓層和破碎的黑板,冇人注意我懷裡那件舊衣。
回鋪子的路上,我在河堤坐下,把校徽彆在自己圍裙第二顆鈕釦的位置。銅質貼住胸口,冰涼,漸漸被體溫焐熱,像一顆遲來的心跳。
傍晚,賀澄收工,我把外套遞給他。他愣在原地,手指摩挲那行小字,眼淚砸在校徽上,發出極輕的嗒。
他一直嫌我膽子小。賀澄啞著嗓子,現在我把膽子接過來。
當夜,我們給外套剪了個洞,把那顆藏了十七年的鈕釦重新釘回第二顆位置。線穿過布時,發出細微的嗤啦,像把一段舊時光重新縫進現在。
賀澄把外套掛在鋪子最顯眼的地方,燈打下來,校徽反出溫柔的光。
我添了一盞小燈,燈罩上畫一隻旋轉的摩天輪,座艙裡坐著兩個人影,一個穿校服,一個拎保溫桶。
燈亮時,牆麵上投出巨大的影子,像把過去的我們放大到觸手可及。
學生們下晚自習路過,會抬頭看,問:老闆娘,這是什麼燈
我笑:叫‘回收燈’,專門回收那些冇來得及說出口的對不起。
燈一直亮到天明,校徽在光裡微微發燙,像一顆終於歸位的心。
第十三章漏水的電話亭
冬至前夜,護城河堤一夜之間長出一座紅色電話亭。亭身鏽跡斑斑,像從河底直接浮上來的舊時代遺物。玻璃門用紅漆寫了八個字:八文一次,隻通下麵。
我深夜巡堤時,第一眼就認出那是十年前被拆掉的舊火車站電話亭——當年我站在它麵前,給周引打了最後一通無人接聽的電話。如今它回來了,話筒滴滴答答往下落水,水色渾濁,帶著河底青苔的氣味。
天剛擦黑,排隊的人已繞河堤半圈。有人抱著遺像,有人攥著存摺,也有人隻帶了一張車票。每個人都想聽見一句我原諒你,或者我很好。
老太太是第三個。她穿一件新做的藏青棉襖,懷裡抱的不是保溫桶,而是一隻小小的搪瓷缸,缸裡是她熬了整晚的雞湯。雞湯表麵結了一層油皮,像封住所有味道的蓋子。
姑娘,幫我端著。她遞給我,雙手抖得厲害。
我替她端穩。她掏出那把存摺碎片——七十萬賠償金被她剪成了指甲大的方塊,每一片都用藍墨水寫滿同一句話:兒子,媽給你煲了湯,回來喝一口。
電話亭的門吱呀一聲合上。投幣口哢噠吞下一把碎片,像吞下一陣雪。
老太太拿起聽筒,水立刻順著她的指縫往下淌。
喂……她聲音顫得幾乎碎掉。
對麵傳來極輕的童聲,像隔著一層霧:媽,我在喝湯。
老太太的眼淚砸在腳背,與話筒裡漏出的雞湯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一滴來自人間,哪一滴來自下麵。
燙不燙
不燙,味道和以前一樣。
通話隻有十秒,聽筒裡隨後隻剩水聲。老太太卻像被重新充滿電,背脊一下挺直。
她推門出來,把空搪瓷缸遞給我:湯他喝完了,一滴不剩。
我低頭,缸底躺著七片存摺灰燼,拚成一張極小的船票,目的地寫著回家。
電話亭開始結冰,冰從話筒口往外蔓延,像一條透明的藤蔓。老太太用手心焐化一塊冰,裡麵凍著一滴油黃的淚。她把淚珠塞進我掌心:替我收著,這是找零。
當天夜裡,電話亭整個凍成紅色琥珀,晨光一照,發出脆裂的哢啦聲,碎成無數小塊,被潮水悄悄帶走。河堤上隻剩一灘水跡,像有人偷偷哭過,又偷偷擦乾。
第十四章最後一粒紅豆
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我提前打了烊,把豆漿機拆下來洗得鋥亮,像給一年所有的悔做一次大淨身。
淩晨四點,最後一位客人推門。門軸吱呀一聲,帶進一陣雪。雪片落在門檻,化成極小的水珠,像誰提前落下的淚。
是個小女孩,約莫十歲,穿一件洗得發白的紅棉襖,懷裡抱一隻空碗。碗底用釉料畫了一顆紅豆,豆身有一道裂痕,像被人用指甲掐過。
姐姐,我要一碗豆漿,不要糖,隻要那顆豆。
鍋裡隻剩最後一勺豆漿,我盛給她,又把灶膛裡最後一點炭火撥旺,讓豆香在空氣裡多留一會兒。
她雙手捧碗,小口小口地喝,睫毛上結著霜,喝到最後,用舌尖把那顆畫著的紅豆舔得發亮。
我媽說,喝完就能見到她。
我蹲下來,替她擦掉唇角的豆沫:你媽媽是誰
她叫孟七。
我心裡一顫,像被一根極細的冰針紮中。
小女孩把空碗倒扣在案板上,指尖一彈,碗底那顆釉紅豆嗒一聲脫落,滾進我掌心,竟變成一粒真正的紅豆,溫熱,帶著心跳的節律。
她讓我告訴你——最後一文錢,我替你付過了。
紅豆在掌心裂開,蹦出一粒極小的紙卷。展開,是我十七歲那天的筆跡:
如果有一天我把自己弄丟,請把我埋在最甜的豆漿裡。
紙卷背麵多了一行新墨,稚嫩卻工整:
媽媽,我把你找回來了,彆再走丟。
我抬頭,小女孩已跑到門外。雪地上留下兩串腳印,一串小,一串更小,像一對並肩而行的逗號。腳印延伸進黎明,最終被晨光輕輕擦掉。
我把紅豆埋進店後的小院。立春那天,它發芽,藤蔓一夜攀上牆頭,開出七瓣紅花。
花心裡坐著一個穿紅棉襖的小人影,朝我揮手,像在說:
營業繼續,故事未完。
尾聲立春
立春那天,護城河冰消,水紋像剛睡醒的眼。
我把店名改成七文豆漿,營業時間也改回正常。門口掛一隻風鈴,是用八枚舊銅錢串的,風一過,噹啷作響。
賀澄長高了兩公分,能單手舉豆漿桶;周引把那隻青白燈籠塗成暖黃,掛在摩天輪入口,燈泡換成常亮,夜裡像一顆巨大的豆。老太太寄來一封信,說她學會了煲不加鹽的雞湯,味道也甜;信封裡夾著一片乾枯的銀杏葉,葉脈裡寫著:
謝謝你替我兒子收屍。
我把葉子壓進櫃檯玻璃下,旁邊是那件舊校服第二顆鈕釦。
偶爾,深夜收檔時,我會聽見極輕的腳步聲,回頭卻隻見空碗。碗底總留一顆紅豆,像有人偷偷付賬。我知道,那是曾經的我,也是未來的我。
我把紅豆種在店後的小院裡,春天剛到,就發了芽。
芽葉兩片,一片寫著悔,一片寫著回。
它們在風裡輕輕碰,像兩個久彆重逢的人,終於學會說:
你好。
故事到此,剛好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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