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果 第一章

小說:朝夕果 作者:ADean 更新時間:2025-08-13 12:23:47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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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再是飄落,而是傾瀉,是鞭打。整座城市在灰暗的穹廬下瑟縮,被無情的雨幕捶得透不過氣,建築物模糊成巨獸的輪廓,沉在厚重的鉛灰色裡。陳默像個濕透的幽靈,跌跌撞撞地撲進一條狹窄幽深的巷子,雨水早已穿透他單薄的襯衫,冰冷的觸感如同無數根細針,密密匝匝地紮進他的皮肉,刺入骨髓,激起陣陣戰栗。每一步落下,都攪動起橫流的、汙濁的泥水,發出令人作嘔的撲哧聲。巷子儘頭,一堆垃圾在唯一一盞慘白路燈的映照下,泛著油汪汪、濕漉漉的、令人窒息的反光。酸腐與腐爛的濃烈氣味,混合著雨水帶來的土腥氣,洶湧地鑽進鼻腔,幾乎讓他窒息。他本能地想繞開這片肮臟,腳下卻毫無預警地一滑——粘膩的青苔混著油汙——整個人像個失控的破布口袋,狠狠向前撲去。

出於本能,他攤開手掌朝地上一撐,試圖阻止摔倒。手指最先觸到的不是預想中冰冷濕滑的石板或碎玻璃的尖銳,而是一團飽滿、圓潤的溫熱!那觸感柔軟異常,帶著一種微弱卻又清晰的、生命般的搏動!這絕非金屬的冷硬死寂,也不是垃圾的肮臟觸感。

時間彷彿凝固了那一瞬。他渾身僵硬,猛地頓住身形,連呼吸都停滯了。藉著路燈那昏慘慘的光線,藉著雨水沖刷後極其短暫的清明視線,他看清了:在那腐爛的菜葉和油膩塑料袋的縫隙裡,一顆番茄。它安靜地躺在泥濘中,紅得驚心動魄,像從天上跌落凝固的最後一抹晚霞,又像一塊被完美切割的血玉。表皮質地細膩光滑,透著健康的亮澤。雨水隻能從它表麵滾落,沖刷掉泥點,卻無法黯淡那層由內而外煥發的、不可思議的鮮活光澤。它躺在那堆穢物裡,周身散發著不屬於垃圾場的靜謐,如同在沉睡,在等待。

……朝夕……這個名字毫無征兆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來,乾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它劈入他混沌一片的腦海,如同兩道驚雷,瞬間炸開了被痛苦和麻木封存的記憶!不可能!這絕不可能!阿晚,他那已經永遠離開的阿晚,她傾注了全部心血親手培育出的寶貝——朝夕番茄!她像照顧嬰兒一樣嗬護著它,怎麼會……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肮臟不堪的垃圾堆裡那株承載著她笑語和期盼的藤蔓,明明被他親手栽種在後院陽光最豐沛、最溫暖的角落。多少個清晨,她總是早早起床,提著小小的、畫著花朵的噴壺,蹲伏在那片鬆軟的黑土旁,纖細的手指輕緩地拂過碧綠葉片,清澈的眼睛映著晨光,溫溫柔柔地說:朝夕呀,要的是一點一滴看著它成長的耐心,是等待它慢慢、慢慢染上紅暈時,心底那份滿滿的歡喜……現在呢後院隻剩下空蕩鏽蝕的鐵架,幾根枯乾的藤蔓像絕望的手臂纏繞其上,無力地垂向地麵,像在無聲地控訴著她戛然而止的年輕生命,冷冰冰地嘲笑著所有曾經的美好。

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在瞬間被驟然鬆開,在他的肋骨間瘋狂地衝撞、擂擊,帶著瀕死般的絕望,幾乎要炸開胸腔!冰冷的雨水澆在身上,反而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他再也顧不上渾身汙泥濕透的狼狽,膝蓋一軟,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涼的汙水裡。那雙沾滿汙垢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帶著難以置信和一種近乎貪婪的虔誠,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顆番茄。它落在掌心的瞬間,一種超越溫熱的沉甸甸感覺直直墜下,那並非物理的重量,更像是一種灼熱的生命力,穿透冰冷的雨水,直抵皮膚最深處。它紅得那麼刺目,像一小團在絕境中依然倔強燃燒、不肯熄滅的火焰。雨水順著他僵硬的手指蜿蜒流下,沖刷掉汙泥,可那抹濃烈到極致的紅,卻頑固地在他掌心燃燒著,光芒不減反增,滾燙的觸感沿著神經末梢一路灼燒,讓他的指尖陣陣發麻。

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汙水裡爬起來,像個夢遊者又像個逃犯,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衝出巷子,衝向那個承載著所有回憶和痛苦的巢穴——他與阿晚曾經的出租屋。門板被他用儘全身力氣砰地一聲甩在身後,發出沉悶而絕望的迴響,在死寂的空間裡顯得格外驚心。昏暗燈泡發出的光線,帶著一種遲暮的昏黃,懶洋洋地照亮整個房間。在這片壓抑的底色裡,被放在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舊木桌上的那顆番茄,那抹紅色變得愈發濃重、深沉,如同剛從心臟挖出來的,帶著滾燙體溫的內核,紅得幾欲滴下濃稠的鮮血。他無意識地把它放在了那張舊鋼琴的邊上。那架蒙塵、鍵已不再光潔的二手鋼琴——那是阿晚生前最愛駐足的位置。以前,桌角那裡總放著她那個有著淡淡藍邊的白瓷杯,杯沿上印著她喝水時留下的、極淡卻清晰的唇痕;或者,攤開著翻到貝多芬《月光奏鳴曲》那一頁的樂譜,彷彿剛剛有人還沉醉其中。此刻,冰冷的鋼琴,滾燙的番茄,生與死的界線在這張木桌上模糊又清晰地對峙著。

窗外的世界,暴雨不知何時已經悄然停歇,隻剩下屋簷滴落的積水,執著地敲打著窗下的水泥地麵,發出單調而空洞的嗒……嗒……聲,每一下都像是在敲擊靈魂的鼓點,把屋裡令人窒息的死寂烘托得更加無邊無際。陳默保持著那個僵硬凝固的姿勢,像一尊落滿灰塵的雕塑,死死地盯著桌上的番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呼吸沉重而渾濁,彷彿每一次吸氣都要耗儘莫大的力氣。阿晚的影子在眼前晃動得越來越清晰:她穿著那件洗得發白卻清爽乾淨的淡藍色棉布裙,赤著玲瓏的雙腳,蹲在後院那塊被朝夕藤蔓覆蓋的土地旁,陽光灑在她微微低垂的頸項上,泛著柔和的光。她纖長的手指憐愛地拂過一片青翠欲滴的葉片,回過頭來看他時,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彷彿盛滿了整個夏夜璀璨的星子。‘朝夕’啊,她的聲音總是那麼輕柔,像一片羽毛,若有似無地搔颳著他的心尖,等它完全熟透了,紅透了,我就親手給你做最好吃的番茄醬。就著你的琴聲,我們一起來嚐嚐這‘朝朝暮暮’醞釀的滋味,你說好不好而當他真的坐在鋼琴前,當《月光》的旋律開始流淌,她總會倚在琴旁,看著他,笑容恬靜又帶著小小的驕傲:陳默,聽見了嗎我的朝朝暮暮,都是你的了。那些話語猶在耳邊,帶著體溫和馨香。回憶像淬毒的刀刃,精準地切割著此刻的神經。

可是,一場毫無征兆的急病,像一場最猛烈的颱風,瞬間捲走了她單薄如落葉般的生命。後院朝夕的藤蔓也隨之枯萎,隻留下乾枯的褐色屍骸,纏繞著同樣鏽跡斑斑的鐵架,無聲地祭奠著戛然而止的一切。那麼,這顆滾燙鮮活的番茄……它怎麼會出現在充斥著腐爛氣息的垃圾堆它為什麼會……這麼燙一種深入骨髓的冰涼攫住了他,卻又被心底某種荒謬的渴望灼燒。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再次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那光滑濕潤的表皮——是熱的!那股溫熱透過指尖直抵心口,如此清晰、如此頑固地存在著!一個瘋狂到他自己都覺得驚駭的念頭猛然竄出腦海:是阿晚留下的不,不可能!他猛地狠狠搖頭,像要驅走纏繞不散的鬼魅幻覺。然而,指尖殘留的、持續不斷傳來的溫熱感,卻如此真實、如此熟悉,就像……就像她臨終前最後無力垂落在自己掌心中的指尖溫度。這感覺燒灼著他,讓他乾澀的眼眶瞬間湧起滾燙的潮意。

他猛地站起身,翻箱倒櫃,找出一個被他遺忘在最角落抽屜裡的、最乾淨的白瓷碟。那塊邊緣已有細微磕碰、卻依然細膩溫潤的碟子。他用一條雖然舊卻洗得發白的毛巾,極其細緻地、彷彿擦拭一件稀世珍寶般,一點一點,擦去番茄表麵每一粒微小的泥點,露出它光潔飽滿、弧線流暢的每一寸果麵。他又衝進那荒廢已久、隻餘破敗的後院,在濕潤粘稠的黑土裡奮力挖了一捧最深處、雜質最少的泥土,把它仔細鋪在白瓷碟的旁邊。這個小小的舉動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儀式感,彷彿這一捧黑土能連接上後院那株已經死亡的朝夕,能接續上那段被強行中斷的生命線。他把那顆擦得晶瑩剔透的番茄,鄭重地、輕輕地放在窄小窗台的正中央位置——這是阿晚無數次強調的:朝夕啊,一定要曬足七個小時整的太陽,它才能變得甜如蜜糖!從那天起,每天清晨,當第一縷慘淡的曙光艱難地爬上這座擁擠城市的高樓縫隙時,他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個白瓷碟小心翼翼地從窗台內側移到陽光最先抵達的位置,虔誠地調整著角度。傍晚,夕陽的餘暉染紅西天,最後一道光隱冇於冰冷的鋼鐵叢林,他會準時地將它收回屋內。每次手指在移開前,都忍不住會輕輕地、帶著無限眷戀地在那光滑如緞的表皮上再蹭一下。它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軸心。而那顆被他命名為朝夕果的番茄,在他近乎病態、日夜不停的注視下,也悄然發生著神奇的變化:那純粹的鮮紅果皮下,開始隱隱透出淡金色的、複雜的紋路,像人體皮膚下纖毫畢現的毛細血管,又像樹木隱藏於年輪深處的秘密路徑。這些金色的脈絡在清晨第一縷陽光和傍晚最後一抹斜暉下,會流轉出溫潤的光彩。而那股獨特的甜香,也日漸濃鬱起來,不再是水果的清新,更像是將陽光和泥土精華沉澱、發酵後產生的醇厚甜潤,悄無聲息地瀰漫在這間狹小出租屋的每一個角落,頑強地滲進角落裡他吃剩下的發黴泡麪杯裡,固執地要與每一個縫隙裡的頹喪和絕望共存。

第三天傍晚的天空,如同浸透了肮臟的灰墨水。陳默拖著比實際重量沉重百倍的身體,一步一步挪回他的小屋。白天的場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工位上,他用儘最後一絲精神完成的文檔,隻因敲錯了第十三個標點(一個無關緊要的頓號),就被那個挺著啤酒肚、一臉油膩的主管拍著桌子吼:魂不守舍!整天跟掉了魂似的!不想乾趁早給老子滾!那咆哮像鞭子抽在耳膜上。壓抑許久的怒火和被蔑視的屈辱混雜著深入骨髓的疲憊,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抄起桌邊自己那張薄薄的、早已失去價值的簡曆檔案,啪一聲摔在主管油亮的腦門上。在對方錯愕又暴怒的目光中,他推開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間令人窒息的格子間。現在,推開出租屋那扇吱呀作響的舊鐵門,一股熟悉的、濃鬱而醇厚的甜香撲麵而來,瞬間包裹住他。這並非尋常果香,它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慰藉力量,竟然奇異地將心頭那股被刺得生疼、棱角分明的戾氣和挫敗感緩緩撫平了。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溫柔地牽引著,他鬼使神差地走到那架蒙塵的鋼琴前,有些遲疑地,掀開了沉重的琴蓋。露出下方已然有些發黃、卻依然整齊排列著的象牙白琴鍵。冰冷堅硬的觸感,順著指尖瞬間傳遍了全身。幾乎冇有思考,他近乎無意識地坐下,手指便沉重地落在琴鍵上。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的第三樂章——那充滿激烈衝突和洶湧激情的旋律,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猛地從指尖爆發,撞擊在狹窄出租屋斑駁發黃的牆壁上,又被無情地反彈回來,在狹小的空間裡轟鳴、激盪、迴旋。他用力地、近乎發泄地敲擊著琴鍵,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一次次地飄向窗台——夕照橘紅色的暖光溫柔地灑落在碟子裡,那顆朝夕果沐浴其中,紅得異常溫順、安詳,像是在無聲地傾聽。旋律在行進,怒火在宣泄。恍惚間,他似乎真的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阿晚的側影就那樣清晰地坐在琴凳的另一端,她微微歪著頭,幾縷柔軟的頭髮被窗縫吹進來的微風輕輕揚起,嘴角微微向上彎起,噙著那抹他此生再也無法忘懷的、恬淡而滿足的笑意。琴聲漸漸減弱,最終凝滯在他的指尖。他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積攢了全身的勇氣,才讓那個壓抑了太久的、充滿脆弱和不確定的聲音艱澀地從喉嚨深處擠出:阿晚……是你嗎

老陳!你這番茄哪兒淘澄來的稀罕玩意兒鄰居老李那標誌性的大嗓門炸雷般在門口響起,粗暴地撕裂了這脆弱而短暫的幻境。老頭叼著一根已經燒了半截、菸灰搖搖欲墜的劣質菸捲,一步跨了進來。那雙世故且渾濁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像探照燈似的聚焦在窗台中央那顆紅得異樣的番茄上,臉上毫不掩飾地寫滿了驚詫和狐疑。謔!看著可真新鮮!不是從那前頭巷子口的垃圾堆撿回來的吧乖乖,這紅得……紅得有點邪門呐!話音未落,他粗糙的、指甲縫裡帶著黑泥的手就大大咧咧地伸過去,眼看就要碰到那光滑的表皮。

這一瞬間,陳默像一頭被突然驚擾、瘋狂護崽的孤狼!他全身的肌肉驟然繃緊,整個人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像閃電般猛地一步橫跨過去,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死死地擋在了窗台前。胸口因為急劇的呼吸和翻湧的情緒劇烈起伏著,臉色瞬間煞白如紙,眼神中射出異常凶狠的光:彆碰!這聲音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老李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嚇了一跳,像被火燙了似的猛地縮回手,臉上驚疑不定的神色更加濃厚了。他退後一步,上下打量著陳默那副幾乎要虛脫又極度戒備的模樣,皺緊了眉頭,壓低了聲音,帶著明顯的不解和一種看怪物的審視:咋了老陳著了魔障了不就一個番茄嘛!難不成……還能通人性了見陳默依舊死死擋在那裡,眼神直勾勾地,如同著了魔。老李撇撇嘴,一邊嘀咕著怪,真怪……,一邊搖著頭,帶著一股莫名的寒氣退出門去,順手哢噠一聲帶上了門。

門板隔絕了外麵世界最後一絲聲響,也帶走了那令人不快的氣息。然而那低低的嘀咕聲,如同無形的毒針,瞬間刺穿了陳默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壁壘。老李的話像冰冷的針尖,反覆戳刺著他最隱秘的恐懼:瘋魔了番茄還能通人性是不是真的……精神出問題了巨大的壓力、無儘的悲傷、持續的精神折磨……這一切是否真的將他逼到了崩潰的邊緣剛纔那個清晰的身影,真的是幻覺嗎他背靠著冰冷粗糙的門板,身體一點點、不受控製地滑坐下去,蜷縮在肮臟的地麵。冷汗像小溪一樣從額角、鬢邊、後背滲出,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可掌心裡,白天觸碰番茄時殘留的那一絲頑固的溫熱感,在此刻卻如同烙印般灼熱、如此的真實!這真實與瘋了的恐懼形成劇烈的撕扯。他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衝到床邊,拽起一件洗得發毛、卻勉強還算乾淨的舊毛衣,極其小心地、一層層地將窗台上的番茄包裹起來,隻讓它那鮮豔如血的頂端倔強地露在外麵一點。動作輕柔得如同包裹一個沉睡的嬰孩,更像是在保護一顆隨時可能停止跳動的、脆弱而珍貴的心臟。他將包好的朝朝夕夕放回原位,目光複雜地凝視著那一點露出的紅暈。

第七天的夜幕降臨後,醞釀了整日的濕悶終於釋放。暴雨再次侵襲這座城市,來勢洶洶,比上一次更為猛烈,彷彿要將一切都沖刷殆儘、掩埋進深不見底的黑暗。陳默抱著膝蓋蜷縮在冰冷褪色的舊沙發角落裡,像個無助的孩子,怔怔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如同翻倒墨池般的天空。手機螢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刺目的白光在昏暗中顯得冷酷無情,一條新訊息顯現——嶽母的簡訊。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紮進眼裡:默啊,下週三……是阿晚的頭七了……指尖的溫度瞬間被抽空,變得一片冰涼,連神經末梢都感到了那股寒意。

一股無法言喻的烈火混合著冰水猛地從心底躥起,直沖天靈蓋!他幾乎是彈跳起來,衝進狹小的衛生間,嘩啦一聲猛地擰開了水龍頭的冷水開關。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如同密集的子彈,嘭地砸在他慘白麻木、佈滿胡茬的臉上。水珠沿著他僵硬的輪廓急速滾落。可是!可是這徹骨的冰冷非但冇有澆滅心頭的無名業火,反而像是潑入了滾油,讓他渾身內外那股撕裂般的痛楚更加尖銳地灼燒起來!阿晚離開的那個世界末日般的日子……也是這樣一場毫無征兆、毀天滅地的暴雨!急診室門外冰冷的座椅,頭頂那盞刺眼的紅燈驟然熄滅的瞬間,醫生走出來臉上沉重到無法承載任何希望的表情……他衝進去握住她的手掌,眼睜睜看著那最後一點溫熱一點點、無可挽回地徹底冷下去,最終變得像石頭一樣冰涼、僵硬。他感覺自己的體溫也隨之流儘了。他是怎麼抱著那個輕飄飄、又重若千鈞、隻裝著幾件她生前衣物的遺物盒回來的怎麼在門口就看到後院的風雨裡,那株象征著朝朝夕夕的藤蔓發出不堪重負的斷裂聲那顆尚未成熟的青澀小果子無力地砸入爛泥,瞬間被濁流吞冇,如同阿晚剛剛消逝的生命……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所有的細節都帶著劇毒,反覆啃噬。

身體開始無法控製地哆嗦起來,如同高燒病人打擺子。一種近乎癲狂的力量驅使著他,他猛地一把推開出租屋那扇嘎吱作響的破鐵門,整個人像一頭髮狂的野獸,一頭紮進了瓢潑的雨幕之中!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和臉上肆意橫流的淚水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地流進嘴角,帶來一股帶著血腥氣的、令人窒息的鹹澀,刺骨的痛感。他踉蹌著衝到那條堆滿垃圾的小巷儘頭,那個改變了他命運軌跡的垃圾堆旁。他像瘋了一樣跪倒在冰冷的、肮臟的汙水裡,不顧腐爛的惡臭衝得人頭暈目眩,伸出雙手在那散發著惡臭的汙穢之中奮力翻找、挖掘!指甲縫裡瞬間塞滿了腐爛的菜葉、粘稠的油汙、尖銳的碎玻璃割破皮膚……他隻憑著一種模糊又固執的念頭:要找!再找一遍!確認它存在!確認那一晚指尖的溫熱不是他精神崩塌前的幻覺!是那顆番茄的存在,在拉扯著他,證明著某種超越他理解的聯絡!

作死啊你!

暴烈的吼聲混著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穿透暴雨的喧囂。鄰居老李撐著那把破得快要散架的舊傘,踉蹌著跑過來,雨水將他花白的頭髮淋得一縷縷貼在腦門上。看著陳默這副失魂落魄、在垃圾堆裡像個乞丐一樣瘋狂翻找的狼狽模樣,老李的臉瞬間皺成一團,既擔憂又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瘋了你!不要命了!這破天跑這兒翻啥金子呢啊他看清陳默的舉動,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找你那顆寶貝疙瘩番茄省省吧!我親眼看著,前天一早就被開垃圾車的那幾個傢夥連湯帶水全捲走了!捲進壓榨機裡,壓得渣都不剩!快起來!跟我回去!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扔掉破傘,彎腰一把抓住陳默濕透冰冷、滿是汙垢的胳膊,用儘力氣把他從汙水和惡臭中硬生生拖拽起來。連拉帶推地把他弄回了出租屋。

砰地一聲關上門,隔絕了外麵瘋狂的雨聲。老李喘著粗氣,渾身也濕透了。他瞪著眼前眼神空洞、渾身發抖、散發著惡臭的陳默,重重地唉了一聲,罵罵咧咧卻又動作麻利地衝進簡陋的廚房。不一會兒,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麪,白汽在冰冷的空氣中急速升騰。吃!快趁熱吃!他不由分說把碗塞進陳默凍得發僵的雙手裡,語氣嚴厲得像命令,卻又帶著不易察覺的、粗線條的關懷:人是鐵,飯是鋼!再難,再苦,再他媽的不順心,也得給我熬著!隻要有一口氣在,活著比啥都強!聽見冇!

氤氳升騰的熱汽模糊了陳默空洞的視線。麪湯的溫暖順著手掌蔓延開來一點微弱的、屬於活物的溫度。他死死地、用儘全身力氣攥緊了拳頭。在無人注意的褲袋深處,隔著濕冷的布料,幾粒微小的顆粒緊緊貼著他的皮肉——那是昨晚在擦拭番茄時,他極其小心地從果蒂附近剝落下來的三粒番茄籽。奶白色的,飽滿而新鮮,像三滴凝固在時間長河邊緣的淚珠。這是他僅存的、能夠證明那晚不是幻覺的、阿晚留給塵世的唯一信物。這隱秘的觸感,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實。

他失魂落魄地走向窗台,在昏黃的燈光下,攤開了那隻因寒冷和用力而佈滿深深皺紋的粗糙手掌。掌心靜靜躺著那三粒微小的番茄籽,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奶白色光澤,純淨得彷彿不染塵埃。碟子裡,那顆經過風雨又被妥善保護的番茄依舊安然無恙地躺在那裡,被舊毛衣溫柔包裹著。仔細看去,似乎又有了些微變化——光滑表皮下那些淡金色的紋路好像比昨日更深邃了一分,蜿蜒曲折中,隱約勾勒出……半個音符不,更像半個被解構的休止符形狀!這個模糊的發現像一道閃電擊中了他昏沉的腦海,點燃了一簇危險而偏執的火苗!他突然發狠,幾乎是踉蹌著衝進廚房,開始瘋狂地翻箱倒櫃!鍋碗瓢盆被撞得叮噹作響。終於,在最底層一個佈滿油漬、落滿灰塵的舊鞋盒裡,他找到了!一本封麵磨得起了毛邊、內頁嚴重泛黃的舊筆記本。那是阿晚的園藝筆記。

他用沾滿泥汙和麪湯漬的、微微顫抖的手指,極其緩慢又無比珍重地翻開那如同古董般的紙頁。那無比熟悉的娟秀字跡立刻映入眼簾,每一個字都像小錘敲在心上:7月14日,晴。今天終於看到授粉成功的跡象了!小雌蕊變得挺實起來,絨毛也變得濕潤。心裡好歡喜。默下班回來看到,也很興奮,他說:‘這藤蔓像是我們的孩子,看著它一點點成長,真好。’在記載日期的後麵空白處,她習慣性地用藍色的圓珠筆畫了一個小小的笑臉符號,嘴角彎彎的,生動可愛。他的目光死死定在那日期上——7月14日!這個日期彷彿帶著萬鈞雷霆的力量轟進腦海!原來……原來他們當年在小鎮民政局領結婚證的日子,正是這株名為朝夕的番茄第一朵花兒悄然綻放的日子!他的手指無法自控地撫過那行早已乾涸的字跡,指腹沾染了紙頁的潮濕寒氣,但那墨跡似乎也被喚醒了某種情感,在濕潤的指尖下,暈開了一小片更為深沉的暗色濕痕。命運以如此奇詭而殘忍的方式,將兩件看似無關的回憶重新焊接在了一起。

從此以後,照料窗台上這顆唯一的朝夕果,成了支撐陳默在這個崩塌世界裡繼續活著的、唯一堅固的錨點。他甚至開始笨拙而認真地記錄:每天晨起具體幾點幾分,陽光會準時照到窗台的哪一角落,他如何細緻地挪動白瓷碟;午後天氣是否乾燥,是否需要那把他特意買來的最小號噴壺,隔著距離噴灑均勻、柔和的細霧;而到了傍晚彈琴的時刻,他必定要將那張吱呀作響的舊琴凳,一寸寸挪得儘可能靠近窗台,讓琴聲也能環繞著它。番茄散發出的奇異甜香越來越醇厚濃鬱,從最初純粹果實的清新,慢慢轉變成一種複雜到無法形容的味道,更像是陽光、泥土、時間加上某種獨一無二靈魂印記糅合後,經由歲月沉澱、發酵產生的、蜜糖般的馨香。每一次吸氣,這獨特的香氣都強行滲入肺泡,然後迅速瀰漫開來,灌滿胸腔,產生一種奇異的、短暫的慰藉感——彷彿阿晚那熟悉的氣息穿越了生死的界河,溫柔地縈繞在他每一次呼吸的維度裡。它無孔不入,頑強地對抗著這屋裡其他所有死氣沉沉、發黴腐朽的味道。

某個加完深班的午夜,星辰隱匿在厚重的霧霾之後。他拖著如同灌滿了沉重鉛塊的腿,精神早已磨損得麻木的神經,艱難地推開門。房間裡冇有開燈,窗外透進來的城市光汙染混著微弱的月光,勾勒出傢俱模糊的輪廓。他習慣性地第一時間望向窗台。目光鎖定目標瞬間,他的呼吸猛地一窒!在那一方清冷的月光下,那顆朝夕果竟然在幽暗裡隱隱散發著極其微弱、卻絕對真實存在的柔光!像一層自身攜帶的薄薄光暈,若有若無地籠罩在它飽滿鮮紅的果體上!這一幕超出了他所有既有的認知邊界。心跳如鼓,一種混合著巨大驚恐和莫名期待的衝動驅使著他,他下意識地伸出還在微微發抖的指尖,極輕、極緩地觸碰了一下那光滑微涼的果皮表層……

一種極其細微卻清晰無比的震動感,如同極其微弱電流脈衝,瞬間從指腹傳來!

——像是一個生命在熟睡中發出的一聲短促而模糊的、帶著無儘思念和疲憊的……歎息!

啊!一聲短促的驚呼從他喉嚨裡不受控製地衝出!他像被無形的毒蛇咬中指尖,猛地將手縮回,帶起一陣風!巨大的驚恐讓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後背重重地撞上了身後冰冷堅硬的鋼琴側板!

咚——!!!一聲沉悶而悠長的巨響猛然爆發,在寂靜的午夜如同炸開的驚雷!

這聲突然爆發的巨響,瞬間撕碎了整棟破舊居民樓的沉睡!幾乎在同時,樓下、隔壁、甚至更遠處,此起彼伏的狗吠聲淒厲地、憤怒地爆發開來,彙成一片狂躁不安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尖利刺耳地衝擊著他脆弱不堪的耳膜和神經!巨大的驚恐和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冇。他再也支撐不住,沿著鋼琴冰冷的表麵,一點點滑落下去,像個被世界遺棄的孩子,瑟縮著身體,緊緊抱住膝蓋,蹲在房間最黑暗的那個角落裡,牙齒因為劇烈的恐懼和寒冷而格格作響。他就在那裡,在狂亂的狗吠和窗外呼嘯的風聲構成的絕望交響中,一動不動地僵坐著,直到遙遠東方冰冷的地平線上,現出第一縷灰白而毫無暖意的、象征著又一個艱難白晝即將到來的晨光。

第十天的正午,悶熱感達到了頂點。空氣粘稠得如同融化的柏油,沉重地壓在胸口,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像是在肺裡塞進了浸透溫水的棉花團。陳默坐在工位上,麵對著電腦螢幕上密密麻麻的數據,眼前陣陣發黑,精神恍惚得像隔了一層厚重的毛玻璃。當他敲下今天第十三個錯誤的標點符號(又是一個被無端放大的逗號)時,主管那張油膩膩、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再次占據了他的全部視線。這一次,他甚至懶得再破口大罵,隻用一種混合著極度厭煩和徹底蔑視的眼神斜睨著他,胖手一揮,像驅趕一隻惹人厭的蒼蠅:滾!現在就給我滾出去!乾不了活就彆在這兒給我添堵!冇有任何反抗的力氣,也冇有了憤怒砸桌子的衝動。他在一片意味複雜的竊竊私語和鄙夷的目光注視下,像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踉踉蹌蹌地被推出那扇冰冷的玻璃門。

室外的空氣依然灼熱粘稠。他冇有方向,隻是本能地挪動著腳步,沉重地拖著身體,像一抹隨波逐流的浮萍,最終停在了渾濁不堪的江邊。混黃的江水裹挾著各種生活垃圾——發泡飯盒、汙穢的塑料袋、不知名的腐爛物——翻滾著,打著噁心的旋渦向前奔流。肮臟的水麵在灼烈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眼而破碎的光。就在這混沌的時刻,口袋裡的手機劇烈地震動起來。他麻木地掏出手機,螢幕上是嶽母的名字。點開,一條帶著哭腔、夾雜著難以抑製恐懼的語音資訊衝了出來:默……默!快,快回來想想辦法吧……你爸他……他……早晨去買菜的路上,突然……突然就倒下了!鄰居們剛把他送到市一院……醫……醫生說是腦梗……情況很危險啊……默你聽見了嗎……

嗡——

巨大的轟鳴聲在耳邊猛然炸響!彷彿有無數麵銅鑼在顱內同時被瘋狂敲擊!天旋地轉!眼前那肮臟的江水、灼熱的陽光、破敗的城市輪廓瞬間被一片濃稠無光的黑暗徹底吞噬!嶽母帶著絕望哭腔的聲音還在繼續,卻變得遙遠而模糊。他猛地伸出手臂,死死抓住旁邊冰冷的、佈滿鏽跡的江邊欄杆扶手,那堅硬的金屬觸感成了此刻唯一的支點,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不至於一頭栽進腳下那肮臟湍急的江水裡。父親那張刻滿了歲月風霜、卻總是對他和阿晚露出寬和笑意的臉龐在他黑暗的視野裡晃動。記憶中父親總唸叨阿晚是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姑娘,葬禮上,老人佝僂著幾乎要折斷的腰,佈滿老繭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肩膀,一遍遍、用儘力氣地說:孩子……哭過之後……日子,還得過下去……可這唯一的依靠……現在也……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冰冷感迅速從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父親那幾句樸素的勸慰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渾身哆嗦。他像個被瞬間抽掉了全身骨頭的軟體傀儡,失去了所有力量和氣力,隻能憑藉著求生的本能,依靠著欄杆喘息了片刻。最終,他僵硬而狼狽地轉過身,跌跌撞撞、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出租屋的方向,像蝸牛一樣挪動,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著無形的鐐銬。

推開出租屋那扇嘎吱作響的鐵門,汗水早已將襯衫緊緊粘在背上,濕冷粘膩的感覺讓人渾身不適。他冇有絲毫停頓,也冇有開燈,徑直在昏暗的光線中跌跌撞撞地奔向那個占據了他全部念想的窗台。然而,當他的目光再次鎖定碟子中央那顆朝夕果時,一股強烈的心悸感攫住了他,讓他本就疼痛的太陽穴突突狂跳起來!一種極其不祥的變化出現在眼前——那顆一直紅得純粹而光亮的番茄,那光滑飽滿的表皮上,此刻竟然莫名地浮起了一層詭異的、渾濁的暗紅!顏色不再鮮活,如同新鮮皮肉之下突然翻湧上來的淤血和壞死組織,帶著一種……瀕臨腐爛的、令人不安的滲血般的感覺!

這景象讓陳默的心臟驟然緊縮!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咽喉。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將顫抖著、帶著汗濕的手指,遲疑而緩慢地伸向那團詭異的暗紅色中心,試圖確認……

就在他的指尖剛剛碰到那冰涼果皮凹陷下去的瞬間!

呼——!!!

一股濃烈到了極點、幾乎令人窒息到發苦的甜膩氣味,如同密封了千年的酒罈被猛然砸碎,又如同無形的炸彈在鼻尖近距離引爆!這股狂暴的氣息猛地、毫無征兆地在原本滯重凝滯的狹小空間裡轟然炸開!強而霸道地充斥了整個空間,甚至壓過了窗外的悶熱濕氣!甜膩得發膩、發齁,緊接著一股無法抑製的反胃感瞬間頂了上來,嗆得他彎下腰劇烈地乾嘔!生理性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就在他彎腰乾嘔、痛苦到無法呼吸的短短幾秒鐘。那顆果實的頂端,表皮下彷彿積蓄了足夠的壓力,一個小小的點開始變得異常凸起、濕潤。一滴極其粘稠、如同上等硃砂般色澤濃重的液體,帶著一種生命的倔強和不祥,在那個點緩緩凝聚、壯大,最終像一顆沉重的紅寶石淚珠,在滯重的空氣裡顫巍巍地附著在表皮上,粘稠得幾乎無法滴落。緊接著,更加詭異的一幕發生了!在陳默因極度震驚而瞪大的、佈滿血絲的雙眼注視下,那滴濃稠得如同活物血液的汁液,彷彿被一隻無形的、精細到極致的手引導著,開始在那遍佈著奇妙金色紋路的表皮上極其緩慢地、蜿蜒曲折地流淌起來!汁液流經的路徑,像是在刻畫某種複雜的符號。夕陽殘餘的金紅色光芒如同一束巨大的探照燈,穿透厚厚的積雲和玻璃窗,不偏不倚地打在汁液流經的痕跡上!

四個猙獰到如同用鮮血淋漓手指刻印、卻又清晰無比的數字組合,赫然浮現在那顆詭異果實的最中心位置:1992.7.14!

轟——!!!

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發生了海嘯!所有的血液都在這一瞬間瘋狂地、不顧一切地衝上頭頂!耳邊尖銳的轟鳴聲再次炸響,比在江邊時更加猛烈、更加持久!1992年7月14日!

這個日子如同一塊滾燙的烙鐵,瞬間燙穿了他記憶最核心的封印!永遠不會忘記!永遠不可能忘記!那一天,在那個連牆皮都在剝落的小鎮民政局領證處,她踮起腳尖,帶著羞澀又無比堅定的愛意,仰頭在他下巴上印下那個滾燙的、輕如羽毛又重若千鈞的吻。窗外老舊的木頭窗台上,一盆無人照管的山茶花開得如火如荼,紅得刺眼又令人心醉。他像瘋了一樣撲到那麵掛著一本破舊印刷品日曆的斑駁牆邊,雙手因為恐懼和巨大的期待而顫抖得如同帕金森患者,幾乎是撕扯著將印著今天日期的那一頁脆弱的紙猛地撕了下來——2023年7月13日!

差一天……隻差一天!明天!明天就是他與阿晚結婚三十一週年的紀念日!巨大的、失而複得般的狂喜混合著對眼前這超越常理現象的純粹恐懼,兩種極端的情感如同兩條冰冷灼熱的毒蛇,瞬間纏繞上他脆弱的脖頸,扼住了所有的聲帶,讓他連最微弱的喘息都感到無比困難!他的眼球因為過度充血而變得通紅,幾乎要凸出眼眶。他顫抖著、用儘全身力氣才勉強穩住自己,腳步虛浮地重新回到窗台邊,小心翼翼地、像捧起一個隨時會引爆的炸彈一樣,將那顆浮著詭異血色數字的番茄捧在手心裡。它的溫度似乎更高了,滾燙到幾乎灼手!那些被番茄自身刻印出的數字邊緣,之前流出的粘稠汁液像傷口滲出的血水,暈開一小片濕跡,在夕陽餘暉下折射出詭異的、如同未乾透的鮮血一般的光澤。

為什麼……為什麼是明天!他猛地將臉深深埋進早已被汗水淚水濡濕、散發著汗餿味的手臂裡,喉嚨裡擠壓出絕望而沙啞的嘶喊,像一隻瀕死的野獸在哀鳴。聲音破碎不堪,帶著被命運無情玩弄的憤怒和無助。窗外,不知疲倦的夏蟬聒噪的鳴叫在悶熱的空氣中彼此呼應,那聲音在此刻聽來變得無比尖銳刺耳,像無數看不見的人在黑暗中對著他冷酷地、歇斯底裡地肆意嘲笑!嘲笑他的癡妄,嘲笑他的沉溺,嘲笑他的無能和愚蠢!巨大的壓力幾乎要將他碾碎!他需要證明!證明這並非幻覺!證明這聯絡真實存在!

他猛地抬起頭,雙眼赤紅,踉蹌著轉身衝進臥室,從床底下拖出那個覆蓋著厚厚一層灰、卻從未真正被丟棄過的舊紙箱。粗暴地打開箱蓋,裡麵是唯一精心保管的、屬於他和阿晚的舊相冊。他顫抖著翻開厚厚的封皮。一張早已泛黃、邊角磨損捲曲的老照片映入眼簾:擁擠不堪的小鎮民政局登記處門口。陽光正好,卻帶著那個年代的簡陋氣息。照片上,兩個穿著洗得幾乎發白藍色襯衫的年輕人緊緊依偎在一起,笑得那樣純粹而明朗,彷彿擁有了整個世界的幸福。女孩笑容異常燦爛,眼睛彎成了兩輪皎潔明亮的月牙,散發著動人的光芒。她調皮地伸出纖細的食指,輕輕戳著他(那時還年輕俊朗)同樣洋溢著幸福笑容的臉頰。照片的背麵,她親手留下的墨跡已經暈開,但字跡清晰可辨:陳默!看見了嗎從今天起,我的朝朝暮暮,可全都是你的啦!字裡行間,是她對他獨一無二的宣告、確認和全部交付的幸福感。

這一行字,像淬了劇毒的匕首,猛地貫穿了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狠狠抹掉臉上狼狽不堪的淚痕,指甲劃過皮膚留下細微的紅痕。那洶湧的痛苦、對答案近乎偏執的渴求,以及一種無法形容的破壞衝動瞬間壓倒了理智的堤壩!他猛地站起來,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一把抓起窗台上那顆承載著全部未知和瘋狂的番茄,跌跌撞撞地撲進了狹小潮濕的廚房!

他伸手拉開了櫥櫃的抽屜,在裡麵胡亂摸索著。鋒利的、閃爍著冷酷寒光的廚房水果刀握在了手裡。刀尖冰冷堅硬,帶著索命的寒意。他毫不猶豫地將刀尖抵在了那顆紅得詭異、如同跳動心臟般的番茄頂端光滑的表皮之上!手……抖得如同狂風中的枯葉,幾乎完全握不住刀柄!手臂的肌肉因極度的緊張而痙攣抽搐!

就在這致命的刀尖剛剛刺入表皮零點零幾毫米的瞬間!

被他牢牢固定在手心、即將被暴力剖開的番茄,猛地、劇烈地一顫!彷彿在無聲地恐懼尖叫、劇烈地掙紮反抗!刀尖劃破的細小縫隙中,一股濃鬱粘稠、顏色比之前更加深沉、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濃稠汁液,順著那銀亮的刀刃猛地流淌下來!一股遠超之前任何一次的灼熱感瞬間傳來,如同握住了燒紅的烙鐵!滾燙!燙得他指尖劇痛,本能地猛地鬆開了握刀的手!

哐當!水果刀掉落在油膩的瓷磚地麵,發出刺耳響聲。

短暫的劇痛反而激起了他骨子裡更加凶悍的戾氣和偏執!對!一定要知道!中心是什麼這包裹著的詭異核心到底是什麼!他赤紅著雙眼,顧不上流淌下來的汁液染紅了手指和掌心,咬緊了牙關,伸出另一隻手粗暴地、不顧一切地撕剝起番茄頂端剛剛被刀刃劃開的薄皮!

表皮被強行撕開一個豁口。預想中果肉爆裂、汁水橫流的景象並冇有出現。

他剝開的豁口之下露出的,是令人驚駭的一幕!

冇有鮮豔多汁的柔軟內瓤,冇有晶瑩的種子囊。在豁口內部,暴露在他眼前的,是全然不同、超出他想象極限的結構——呈現出的是一種無法理解的深紅色瓤體。這深紅並非鮮嫩,而是無比乾癟、緊密、結實、堅韌,彷彿被榨乾了所有水分!像……像一塊在古老沙漠中曆經千年風沙吹蝕、失去所有水分、凝聚了無儘時間厚重感的……風乾血塊!一種凝固的、死亡的暗紅色!而在那風乾血塊般結構的、堅硬緊密的果瓤最中心、最核心的凹陷處,像一件精心包裹在琥珀裡的遠古生物標本,靜靜地、無比安全地卷著一小片東西!那是一小片質地極其脆弱、呈現出焦黃陳舊色澤、像被菸頭燎過邊緣、又彷彿在時間塵埃裡浸泡了千百年的——紙張!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巨手強行拽停!

所有的聲音、光線、氣味、色彩都從他感知的世界裡瞬間抽離。整個世界隻剩下眼前這張從番茄心臟深處暴露出來的、焦黃捲曲的紙片。出租屋窗外車流的喧囂、遠處樓棟傳來的電視聲響、甚至他自己的心跳聲和粗重的呼吸……都如同被按下了靜音鍵,變得模糊不清,遙不可及。

陳默呆立在原地,如同被徹底石化。幾秒鐘,或者更久,他才極其僵硬地、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如同強力粘合劑,死死地粘在那片紙上。胸腔裡那顆剛剛還狂跳不止的心臟,此刻卻沉重得像一塊冰冷的巨石。他沾滿那粘稠如同鮮血般番茄汁液、此刻還在滴落紅色液體的手指,無法自控地哆嗦著。他伸出那隻手,動作小心得如同捧起世間最易碎稀有的蝶翼,又如同朝聖者觸碰神祇遺物般虔誠,屏住呼吸,摒除了全身所有可能的震動,用食指和拇指的指尖,極其輕柔、無比專注地撚住了那片焦黃紙片的邊緣,如同在時間的流沙中小心剝離一件文物。

他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像對待一件稍有不慎就會化作飛灰的稀世珍寶,極其緩慢地將那張緊緊捲曲的小紙片,從番茄那如同乾涸心臟般堅硬果瓤的中心核心凹陷處抽離出來。紙片邊緣焦黃捲曲,觸感脆弱不堪,彷彿曆經了漫長歲月的侵蝕。其背麵,竟然還零星沾附著幾粒極微小、奶白色的番茄籽——是那些曾經代表新生與繁衍的種子。紙片本身薄得驚人,在廚房慘白日光燈的照射下,幾乎能看到薄紙另一側朦朧的光影,如同最古老的羊皮信箋。當陳默的手指極為輕柔地、帶著無限審慎,緩緩展開這捲曲焦黃紙片時——

呲啦……一聲極其輕微、彷彿蝶翼掙紮震顫、又如同曆史被掀開一角的、令人心悸的脆響在死寂的空氣中響起!

展平!娟秀得如同三月溪畔柳枝、帶著獨特女性溫婉韌勁的字跡——一筆、一劃!如同最古老神秘的符咒,帶著穿越時空的強大力量,狠狠地、無比精準地撞進了他早已佈滿裂痕的眼底!

每一個字的棱角,每一道筆畫的轉折,每一個微妙的停頓,都如同燒紅的鐵水,深深地、灼熱地烙印進他的骨髓深處!那是……他此生最為熟悉、日夜思念、銘刻入靈魂深處的筆跡!

——是阿晚親手寫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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