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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夜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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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胡誌明市的暴雨中,我抱著相機衝進街角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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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遞來熱拿鐵時,杯壁上畫著隻淋濕的小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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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你。他笑指我滴水的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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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每天,我的鏡頭追遍東南亞的晨昏,卻總在黃昏回到他的吧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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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記住我喝咖啡不放糖,我拍下他研磨豆子時睫毛上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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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餐廳的三角梅下,他忽然問:下一站能為我留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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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證到期的警報在手機屏上跳動,我低頭切著冷掉的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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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安檢口,身後響起行李箱輪子瘋狂的滾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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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頭髮淩亂舉著個速寫本,每頁都畫著咖啡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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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走,或者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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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誌明市午後的悶熱,像一塊剛從蒸籠裡扯出來、濕漉漉又沉甸甸的棉布,死死裹在人身上。空氣凝滯得能擰出水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黏膩的阻力。我拖著攝影器材箱,背上馱著沉甸甸的揹包,裡麵塞滿了鏡頭、濾鏡和換洗衣物,腳步蹣跚地走在範五老街的人行道上。汗水爭先恐後地從額角、脖頸滲出,迅速浸透了薄薄的棉麻襯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又悶又癢。
街景喧囂而混亂。摩托車的洪流永不停歇,引擎聲彙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轟鳴,裹挾著刺鼻的尾氣,從身邊呼嘯而過。遊客、小販、本地居民交織在一起,人聲鼎沸,各種語言在濕熱中碰撞、發酵。街邊五顏六色的招牌閃爍著俗豔的光,廉價紀念品鋪子播放著震天響的流行樂,香料和油炸食物的濃鬱氣味混雜著垃圾在高溫下隱隱散發的酸腐氣,直沖鼻腔。這一切本該是攝影師眼中充滿活力的素材,此刻卻隻讓我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煩躁和疲憊。連續幾天的奔波,隻為捕捉湄公河日出時分的薄霧,此刻早已耗儘了我的熱情,隻剩下軀殼在機械地移動。
揹包肩帶勒得肩膀生疼,器材箱的輪子在人行道坑窪的石磚上發出令人牙酸的顛簸聲,每一次磕碰都震得我手臂發麻。我停下腳步,喘著粗氣,抬手抹了一把臉上混合著灰塵的汗水,目光茫然地掃過眼前這片令人窒息的喧囂。
就在這疲憊不堪的瞬間,天空驟然變色。
毫無征兆。上一秒還是令人窒息的悶熱,下一秒,天空像被一隻無形巨手猛地撕裂。濃重得如同墨汁的烏雲瞬間吞噬了所有光亮,白晝頃刻淪陷為昏暗的黃昏。緊接著,一道刺目的慘白閃電撕裂了低垂的天幕,將整條混亂的街道映照得一片森然,隨即是炸雷在頭頂轟然爆開,震得腳下的地麵都在微微顫抖。
嘩——!
積蓄已久的力量終於爆發。暴雨,不是淅淅瀝瀝,而是天河傾覆,無數粗大的水柱從鉛灰色的蒼穹狠狠砸落下來。雨點砸在滾燙的地麵、塑料頂棚、金屬招牌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劈啪巨響,瞬間蒸騰起一片迷濛的白霧。視野在幾秒鐘內被狂瀉的雨水徹底模糊,街道上的人群爆發出更尖銳的驚呼和咒罵,如同受驚的蟻群,倉惶地向四麵奔逃,尋找遮蔽之處。
冰冷的雨水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瞬間穿透我單薄的襯衫,激得我渾身一顫。皮膚上殘留的汗水和油膩感被粗暴沖刷,但隨之而來的是刺骨的寒意。頭髮頃刻間濕透,沉重地貼在臉頰和脖頸上,冰冷的水流順著髮梢、額角、下巴,肆無忌憚地淌進衣領裡。
糟了!心臟猛地一縮,恐懼攫住了我。不是為這突如其來的狼狽,而是為了背上那沉重的揹包和手邊拖著的器材箱!昂貴的相機、鏡頭,它們比我的命還重要!我幾乎是本能地弓起背,用身體儘可能遮擋住揹包,另一隻手死死護住器材箱脆弱的拉鍊介麵處,試圖阻擋無孔不入的雨水。腳下慌亂地尋找著可以躲避的地方,鞋子踩在迅速積起的水窪裡,濺起冰冷渾濁的水花。
雨幕濃密,視野一片模糊。我像一隻冇頭蒼蠅,在狂亂的雨點和奔逃的人影中跌跌撞撞。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帶著雨水的腥氣。就在慌亂幾乎要淹冇理智時,眼角餘光瞥見前方幾步之遙,街道拐角處,一扇深棕色的窄門。
那門並不起眼,夾在霓虹閃爍的店鋪之間,像一塊沉默的礁石。門楣上掛著一個不起眼的木製招牌,上麵刻著一個簡單的咖啡杯圖案,線條古樸。一束暖黃色的燈光,頑強地從門內透出,穿透迷濛的雨霧,柔和地灑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形成一小片乾燥、溫暖、令人心安的港灣。那光芒在狂暴的雨幕中,微弱卻無比清晰。
就是那裡!求生的本能驅使我爆發出最後一點力氣,拖著沉重的箱子和揹包,朝著那束光,朝著那扇窄門,幾乎是撲了過去。
砰!
2
咖啡與貓
肩膀重重撞在厚實的木質門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門應聲向內敞開,一股混合著濃鬱烘焙咖啡豆焦香、牛奶的甜潤以及木頭溫潤氣息的暖流,瞬間將我裹挾進去。室外的冰冷喧囂與震耳欲聾的雨聲,被這扇門決絕地關在了身後。
世界驟然安靜。
隻有輕柔的爵士樂在空氣中流淌,像一條溫暖的溪流。我站在門口,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落湯雞,狼狽不堪。冰冷的水珠從髮梢、衣角、揹包邊緣不斷滴落,在腳下深色的柚木地板上迅速暈開一小灘深色的水跡。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無法控製的寒顫,牙齒開始咯咯打戰。店裡暖黃的燈光柔和地灑在身上,卻暫時無法驅散骨子裡的寒意。我尷尬地環顧四周,店裡客人不多,零星幾桌,此刻目光都聚焦在我這個不速之客身上。
吧檯後麵,一個身影正背對著我,微微弓著腰,專注地擺弄著咖啡機。不鏽鋼的機身在他手下發出輕微的嗡鳴和蒸汽噴出的嘶嘶聲。那背影挺拔而放鬆,穿著簡單的白色亞麻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臂。深棕色的圍裙帶子在背後係成一個利落的結。
他似乎被門口的動靜驚擾,動作頓了一下,緩緩轉過身來。
時間彷彿凝固了零點幾秒。
那是一張很乾淨、很有棱角的臉。下頜線的輪廓清晰利落,鼻梁高挺。他的眼睛很亮,像雨後被洗刷過的夜空,深邃而沉靜。目光落在我身上時,冇有過分的驚訝,也冇有被打擾的不悅,隻是平靜地掃過我滴水的頭髮、緊貼在身上的濕衣服、護在身前的揹包和旁邊的器材箱,最後落在我腳下那灘不斷擴大的水漬上。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隨即那沉靜的眼神裡,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瞭然,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溫和包容
他什麼也冇說,隻是朝我微微頷首,動作自然得像是早已預料到會有一個落湯雞闖入他的領地。然後,他轉身,從身後一排整齊的馬克杯中取下一個寬厚的白色杯子,又拿起手邊一支細細的黑色記號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的動作牽引。隻見他微微垂著頭,額前幾縷柔軟的黑髮垂落,遮住了一點眉峰。他握著筆,手腕穩定而靈活地在潔白的陶瓷杯壁上移動,線條流暢得不可思議。他畫得很快,專注的神情讓側臉的線條顯得格外柔和。暖黃的燈光落在他濃密纖長的睫毛上,投下兩小片扇形的陰影。那專注的姿態,彷彿他手中不是廉價的咖啡杯,而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
不到一分鐘,他放下筆。蒸汽棒噴出一股強勁的熱氣,發出嗤的聲響,牛奶在金屬拉花缸裡旋轉、膨脹,發出輕柔的嘩啦聲。他熟練地將打發好的奶泡注入杯中深褐色的意式濃縮裡,手腕輕輕晃動,動作優雅而精準。
濃鬱的咖啡香氣瞬間在空氣中瀰漫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他端著那隻畫好的馬克杯,繞過吧檯,腳步沉穩地向我走來。他的個子很高,走過來時帶著一股淡淡的咖啡豆和皂角的清爽氣息,驅散了我周身冰冷的雨腥味。他冇有說話,隻是將那杯熱飲穩穩地遞到我麵前。
杯身溫熱,暖意順著指尖迅速蔓延開。我的視線凝固在杯壁上。
那是一隻線條簡潔卻異常生動的簡筆畫小貓。小小的身子被幾道流暢的斜線勾勒出濕透後緊貼皮毛的效果,圓圓的腦袋微微耷拉著,尾巴無精打采地垂著,幾滴象征雨水的小圓點恰到好處地落在它頭頂和背上。最傳神的是那雙用兩個小點畫出的眼睛,帶著點無辜,又有點可憐巴巴的委屈。
像你。
一個低沉溫和的聲音響起,帶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笑意,像大提琴最低音弦的輕顫。我猛地抬頭,撞進他含笑的眼眸裡。他修長的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額角,又朝我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我下意識地抬手,摸到自己濕漉漉、緊貼在額頭的劉海,冰冷而狼狽。再看看杯壁上那隻同樣濕透的、可憐兮兮的小貓,一種奇異的、帶著點窘迫又忍不住想笑的情緒瞬間衝散了寒冷和尷尬。
謝…謝謝。我的聲音有些發緊,還帶著淋雨後的微顫。雙手捧緊了溫熱的杯子,彷彿汲取著某種力量。濃鬱的咖啡香混合著奶香撲鼻而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感。我小心地啜飲了一口,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驅散著體內的寒氣,一直暖到胃裡。冇有加糖,純粹的咖啡醇香和牛奶的順滑在舌尖交融,恰到好處的苦味後是綿長的回甘。
他微微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我護在身前的揹包和旁邊的器材箱,那裡還在滴滴答答地滲著水。東西,他開口,聲音依舊平穩,需要處理一下嗎後麵有地方可以暫時放一放,濕著對機器不好。
他的細心和體貼讓我心頭微微一暖。我連忙點頭:太麻煩你了,謝謝!跟著他走到吧檯後麵一個相對乾燥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將沉重的揹包和器材箱安置好。
安頓好器材,我捧著那杯溫暖的、畫著小貓的拿鐵,在靠近吧檯的一張高腳凳上坐下。店裡放著舒緩的爵士鋼琴曲,雨水密集地敲打著窗戶,發出規律的劈啪聲,反而襯得室內更加寧靜。我小口喝著咖啡,目光忍不住再次投向吧檯後那個忙碌的身影。
他擦拭著咖啡機,動作利落而專注。偶爾有熟客進來,用越南語或簡單的英語跟他打招呼,他總是報以溫和的笑容,簡短地迴應幾句。他的手指很長,骨節分明,握著雪白的咖啡杯時顯得格外好看。當他低頭專注於手中的奶泡或咖啡粉時,睫毛垂下來,在眼瞼下方投下濃密的陰影,襯得眼神格外深邃。
我的職業習慣又開始蠢蠢欲動。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放在腿上的相機包——裡麵裝著備用的防水相機。這個角度,這光線,這專注的神情…簡直是絕佳的瞬間。但理智還是壓過了衝動。初次見麵,未經允許就對著人家拍照,未免太唐突。
我低下頭,目光又落回到手中的杯子上。那隻線條簡單卻神氣活現的淋濕小貓,在暖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可愛。心頭的某個角落,似乎也被這杯帶著畫的熱咖啡,悄悄熨帖了一下。
窗外的雨勢漸漸小了,從狂暴的傾盆變成了淅淅瀝瀝的纏綿。雨水順著玻璃窗蜿蜒流下,將外麵霓虹閃爍、車燈流動的街景暈染成一片模糊而流動的光斑。
杯中的拿鐵見了底,隻留下杯底一圈淺淺的褐色痕跡和那隻依舊神氣活現的小貓。寒意被徹底驅散,身體裡重新湧起暖意。我該走了,得儘快回住處檢查器材,處理濕透的衣物。
我站起身,走到吧檯前結賬。
他正在擦拭一個剛洗好的杯子,聞聲抬起頭。我指了指空杯:多少錢還有…謝謝你讓我避雨。目光忍不住又瞥了一眼杯壁上的小貓。
他放下杯子,用一塊乾淨的布擦了擦手,看了一眼我放在吧檯上的空杯,嘴角似乎又彎起那個極淡的弧度。避雨不用謝。咖啡,五十千盾。他的英語帶著一點點口音,但清晰流暢。
我拿出錢包付了錢。猶豫了一下,還是冇忍住,指了指杯子,帶著真誠的笑意說:這個…畫得真好,謝謝你的小貓。它讓我感覺好多了。
他愣了一下,似乎冇想到我會特意提起這個。隨即,那沉靜的眼眸裡漾開一絲更明顯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湖麵。你喜歡就好。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放在角落的器材包,你是攝影師
嗯,自由攝影師,林晚。我報上名字。
江嶼。他簡潔地迴應,指了指自己,這兒的老闆兼咖啡師。
很高興認識你,江老闆。我笑了笑,準備去拿我的東西。
等等。他忽然叫住我。在我疑惑的目光中,他轉身從吧檯下方拿出一個乾淨的、印有咖啡店logo的白色紙袋,遞給我。濕衣服,套一下。雨還冇完全停。他的語氣很自然,彷彿這隻是一件理所當然的小事。
我低頭看著自己依舊半濕、貼在身上的襯衫,再看看那個厚實乾燥的紙袋,一股暖流再次湧上心頭。這份不動聲色的體貼,在異國他鄉的狼狽時刻,顯得格外珍貴。謝謝。我接過紙袋,聲音有些輕。
要去哪裡這附近我熟。他一邊擦拭著咖啡機的蒸汽棒,一邊隨口問道,目光卻帶著詢問。
就前麵那個巷子裡的‘西貢時光’青旅。我指了指方向。
嗯,他點點頭,目光投向窗外,雨小了,但路很滑。範五老晚上人多車多,小心點。他的叮囑很簡短,卻透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實在感。
好,知道了。我應道,將還有些潮濕的外套塞進他給的紙袋裡,然後背起已經擦乾表麵的揹包和器材箱,再次道謝,今天真的非常感謝。
推開那扇深棕色的木門,帶著潮氣的微風裹挾著雨後城市特有的清新氣息撲麵而來,與咖啡店裡的溫暖馨香截然不同。我深吸一口氣,踏入了被雨水洗刷過的、依舊喧囂但彷彿煥然一新的街道。霓虹燈在水漬未乾的街道上拉出長長的、晃動的倒影,摩托車的引擎聲混合著人聲,重新湧入耳膜。
走了幾步,鬼使神差地,我回頭望了一眼。
那扇窄窄的門裡,暖黃的燈光像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巢穴。透過乾淨的玻璃窗,能看到江嶼依舊站在吧檯後,微微低著頭,似乎又在專注地擦拭著什麼,側影沉靜而安穩。玻璃窗上凝結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輪廓,隻有那專注的姿態清晰地烙印在我回望的視線裡。
我轉過頭,緊了緊身上的紙袋,彙入了夜晚胡誌明市流動不息的人潮中。濕漉漉的襯衫貼在背上有些涼,但手裡緊攥著那個厚實的紙袋,掌心卻傳來乾燥的暖意。那隻畫在杯壁上的小貓,帶著點無辜的濕漉漉的眼神,和吧檯後那雙沉靜含笑的眸子,竟奇異地重疊在一起,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3
光影追逐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一隻追逐光線的候鳥,揹著沉重的行囊和相機,在東南亞熾熱的土地上輾轉。
我攀上吳哥窟巴戎寺高聳的台階,在破曉前清冷的微光中等待,隻為捕捉第一縷陽光如何穿透古老石塔的間隙,將那些巨大而神秘的高棉微笑石雕一寸寸點亮。陽光像熔化的金子,流淌過石像斑駁滄桑的臉龐,那凝固了千年的微笑在光影變幻中似乎擁有了呼吸。快門聲在空曠的遺蹟間清脆地響起,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我深入曼穀嘈雜喧囂的水上市場,狹窄的河道裡擠滿了滿載瓜果蔬菜、香料熟食的長尾船。船伕們黝黑的臉上掛著汗珠,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泰語高聲吆喝,與岸邊遊客的討價還價聲、摩托艇的馬達轟鳴聲交織成一片沸騰的市井交響。我蹲在搖晃的小船上,鏡頭追逐著船孃靈巧地將一掛金黃的香蕉遞給岸上的顧客,她們鮮豔的頭巾和手臂上閃亮的銀鐲在渾濁的水光映襯下格外醒目,汗水浸濕的鬢角貼著黝黑的臉頰,眼神卻明亮而充滿韌勁。
我躺在清邁素貼山腳下寧靜的稻田邊,青翠的稻苗在微風中泛起柔和的波浪。遠處是連綿起伏的黛色山巒,輪廓被薄霧暈染得朦朧。天空是洗過一般的澄澈湛藍,大朵蓬鬆的白雲如同凝固的棉絮,低低地懸在稻田之上。空氣裡瀰漫著泥土、青草和遠處炊煙混合的清新氣息。我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夕陽熔金,將無邊的稻浪染成一片流動的金紅,幾隻白鷺優雅地掠過天際,翅膀尖兒也沾上了晚霞的瑰麗。快門按下,定格下這幅天地遼闊的寧靜畫卷。
我的鏡頭貪婪地捕捉著湄公河三角洲水網間忙碌的漁舟剪影,記錄下琅勃拉邦清晨僧侶們赤足托缽、接受佈施的肅穆行列,也框下了芽莊海灘上孩童追逐浪花時純粹無邪的笑臉……每一幀畫麵,都飽含著異域的溫度、色彩和故事,是我賴以生存的養分,也是我不斷前行的證明。
然而,無論白天追逐的光線多麼壯麗,無論遇到的風景多麼令人屏息,當暮色四合,東南亞的天空被渲染成一片深沉的藍紫色,城市華燈初上,喧囂漸起時,一種奇異的牽引力便會悄然滋生。
彷彿有一根無形的線,係在揹包的肩帶上。
當夕陽最後的餘暉沉入地平線,給天邊抹上最後一道黯淡的橘紅,我收拾器材的動作總會不自覺地加快。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牽扯著,催促著腳步。穿過胡誌明市夜晚漸漸洶湧的人潮車流,呼吸著空氣中越發濃鬱的摩托車尾氣、路邊攤飄散的煙火氣和不知名熱帶花朵的甜香混合物,我的目的地卻越來越清晰。
推開那扇熟悉的深棕色窄門,門楣上那個小小的咖啡杯木牌在夜色中安靜地亮著暖光。門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像是歸巢的信號。店裡流淌的爵士樂和濃鬱的咖啡香立刻像溫暖的潮水般將我包圍,瞬間洗去滿身的疲憊與塵土。
回來了吧檯後的身影總會適時地抬起頭。江嶼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瞭然於心的平靜,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溫和暖意。不需要多餘的寒暄,彷彿我的歸來是每天黃昏必然上演的一幕。
嗯。我通常隻應一聲,卸下沉重的揹包和器材箱,在吧檯那個幾乎成了我專座的高腳凳上坐下。身體接觸到凳麵,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輕歎。
他低頭忙碌。不多時,一杯溫熱的拿鐵便會推到我麵前。白色的杯壁永遠是潔淨的,但再也冇有出現過那隻淋濕的小貓。杯中的液體呈現出完美的分層,深褐的濃縮咖啡托著綿密細膩的奶泡,散發著醇厚的香氣。冇有糖。一次都冇有。
他記住了。這個認知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漾開無聲的漣漪。
我捧著杯子,暖意從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有時會拿出相機,翻看白天拍攝的照片,螢幕的光映亮我的臉。江嶼則安靜地做著他的事:研磨咖啡豆,粉末簌簌落下;專注地萃取濃縮,棕褐色的液體汩汩流入小小的杯中;手腕穩定地打奶、拉花,動作流暢得像一首無聲的樂章。蒸汽機嗤嗤作響,咖啡機低沉的嗡鳴,磨豆機間歇的運轉聲,還有低迴的爵士樂,構成了吧檯後最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偶爾,我會忍不住抬起相機,鏡頭偷偷對準他。
當他在蒸汽繚繞中微微眯起眼,觀察著拉花缸裡奶泡的細膩程度時;當他俯身擦拭咖啡機側麵的水漬,額前碎髮垂落,專注的側臉在吧檯暖光下勾勒出清晰的輪廓時;當他偶爾抬眼,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我這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濃密的扇形陰影,眸光沉靜如深潭……這些瞬間,像磁石般吸引著我的鏡頭。
快門聲很輕,淹冇在店內的背景音裡。他似乎有所察覺,有時會抬眼望過來,但從不阻止,隻是唇角會勾起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然後繼續他手上的工作。這成了我們之間一種無聲的默契。
有時店裡客人少,他會靠在吧檯內側,擦拭著杯子,隨口問起:今天去了哪裡有拍到好東西嗎
我便把相機螢幕轉過去,分享白天捕捉到的震撼日出、市井煙火或是孩童的笑臉。他看得很認真,目光掃過那些光影凝固的瞬間,偶爾會簡短地點評一句:光線抓得好。或者這個瞬間很真。他的話語不多,卻總能切中要害,帶著一種內斂的欣賞。
我也會好奇他那些杯壁上的塗鴉。今天畫了什麼有一次,我指著一位剛離開的客人留下的空杯問。那杯子上畫了一隻打盹的肥貓,憨態可掬。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了一眼,笑了笑,冇說話,隻是拿起一支新的記號筆,在吧檯一張乾淨的紙巾上隨手勾勒起來。幾筆流暢的線條,一隻抱著咖啡杯、眼睛彎成月牙的小老鼠便躍然紙上。
冇什麼特彆的想法,看到什麼,想到什麼,就畫下來。他把紙巾推給我,語氣平淡。那畫卻充滿靈氣。
日子就這樣在追逐與歸巢之間流轉。我的鏡頭記錄著東南亞變幻莫測的晨昏,而黃昏的光線裡,總有一杯溫度剛好的拿鐵和一個沉靜的身影,在街角那方小小的咖啡世界裡,等著洗去我一身的塵埃。
時間在湄公河渾濁的流水和咖啡機低沉的嗡鳴中悄然滑過,像指間握不住的沙。簽證頁上密密麻麻的印章無聲地累積,提醒著漂泊的時限。胡誌明市的雨季似乎進入了尾聲,午後的陣雨不再那麼狂暴任性,空氣裡多了一份溫潤的纏綿。
4
河畔之約
這天下午,我結束了城郊一個老火車站的拍攝。斑駁的黃色法式建築,鏽跡斑斑的鐵軌延伸向遠方,站台上寥寥幾個等待的當地人,眼神裡是歲月沉澱的平靜。光影正好,捕捉了幾張滿意的照片。回程的計程車上,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江嶼發來的資訊,隻有一行字和一個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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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圖定位]
River
Song
Terrace。七點。提前打烊。
地址位於一條安靜的小巷深處,靠近西貢河邊。冇有多餘的說明,像他這個人一樣簡潔。心卻像被羽毛輕輕搔了一下,泛起一陣微癢的漣漪。
傍晚七點,夕陽的餘暉將西貢河的粼粼波光染成一片跳動的碎金。我循著導航找到River
Song
Terrace。這是一家小巧精緻的河畔餐廳,露台延伸向水麵,視野開闊。露台邊緣,一叢叢三角梅開得正盛,潑辣而濃烈,深深淺淺的紫紅色花朵瀑布般傾瀉而下,幾乎要觸到深綠色的河水。空氣裡瀰漫著河水的微腥、花朵的甜香和食物誘人的氣息。
江嶼已經到了,坐在臨河的一張白色小圓桌旁。他換了件質地柔軟的淺灰色亞麻襯衫,袖子依舊隨意地挽著,露出結實的小臂。暮色柔和的光線勾勒著他的側影,少了幾分吧檯後的煙火氣,多了些閒適的沉靜。看到我,他站起身,替我拉開對麵的藤椅。
坐。他示意,聲音在晚風裡顯得格外溫和。
餐點精緻可口,新鮮的春捲,炭烤的河魚,散發著香茅和檸檬草的清新氣息。我們隨意地聊著,話題像河麵上掠過的晚風,輕鬆而散漫。他談起在越南中部小城峴港學做咖啡的趣事,那裡的海灘如何漫長,雨季的風如何狂暴。我分享在柬埔寨鄉村拍攝時被一群追著相機跑的孩子包圍的窘迫與歡樂。
氣氛像杯中漸漸升溫的酒,自然而然地發酵。露台懸掛的暖色小燈次第亮起,在三角梅繁茂的枝葉和花朵間投下細碎的光影,也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隨著他偶爾眨眼的動作輕輕跳躍。
河對岸的燈火漸次亮起,倒映在深沉的河水中,被晚風吹皺,揉碎成一片流動的星海。微風拂過,頭頂的三角梅簌簌輕響,幾片柔軟的花瓣被風摘下,打著旋兒,無聲地飄落在潔白的桌布上,落在他的手邊。
他放下手中的水杯,指尖無意識地撚起一片落在桌沿的紫紅色花瓣,很薄,帶著絲絨般的質感。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冇有聚焦在花瓣上,而是越過我的肩頭,投向遠處河麵上迷離閃爍的燈火。露台上的燈光、水光、遠處城市的霓虹,在他深邃的眼底交織變幻。
餐廳背景的輕音樂像溪流般潺潺流淌,鄰桌客人的低語和餐具輕微的碰撞聲模糊不清。晚風帶來河水濕潤的氣息和三角梅濃鬱的甜香,纏繞在鼻端。
就在這片溫柔得近乎粘稠的暮色與花香裡,他忽然抬起眼。
那目光不再是吧檯後沉靜平和的注視,而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和探尋,像兩道沉甸甸的光束,穿透漸濃的夜色,直直地落在我臉上。他撚著花瓣的手指停住了動作。
林晚。他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一些,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輕音樂,每一個音節都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重量。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又似乎在積攢勇氣。晚風吹動他額前的碎髮。
下一站,他的聲音很穩,但尾音帶著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緊繃,像琴絃被輕輕撥動後的餘顫,能為我留下嗎
空氣彷彿瞬間凝固了。
三角梅的甜香、河水的微腥、食物的餘味……所有感官接收到的資訊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實。隻有他那雙眼睛,在漸深的暮色和搖曳的燈光下,亮得驚人,裡麵清晰地映著我的影子,還有某種不容錯辨的、沉甸甸的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緊接著,又以一種失控的狂亂節奏重重撞擊著胸腔,咚咚咚,震得耳膜都在轟鳴。血液似乎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乾乾淨淨,留下一種冰冷的麻木感。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瞬間,我放在腿上的揹包裡,手機螢幕突然亮了起來。
不是來電鈴聲,而是尖銳、短促、連續不斷的滴滴滴聲!像冰冷的警報,像催命的符咒,瞬間刺破了露台上所有的旖旎和暖意,也刺穿了我腦中一片混亂的空白。
是我的簽證到期提醒APP!它像一個冷酷的旁觀者,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刻,用最刺耳的方式宣告著現實。
身體比大腦更快做出反應。我幾乎是慌亂地、猛地低下頭,避開他那灼人的目光,手指有些發抖地去夠揹包側袋裡的手機。螢幕的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清晰地映出那個鮮紅的、不斷閃爍的倒計時圖標,以及下方一行冰冷無情的加粗小字:
【越南簽證:剩餘
72
小時
00
分
00
秒】
72小時。三天。
那鮮紅的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眼睛生疼。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猛地竄上來,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剛纔還覺得溫潤的晚風,此刻吹在臉上,竟帶著一種刺骨的冰冷。
我死死盯著那冰冷的螢幕,彷彿要將那行字盯穿。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關節僵硬得幾乎無法彎曲。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乾澀發緊,發不出任何聲音。臉頰卻在不受控製地發燙,彷彿剛纔那瞬間的悸動和此刻巨大的窘迫在皮肉之下激烈地交戰,燒得我坐立不安。
露台上柔和的音樂、鄰桌隱約的談笑、河水拍岸的低吟……所有聲音都模糊地退到了遙遠的地方,被那尖銳的警報聲和我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徹底淹冇。三角梅的甜香也變得濃稠而令人窒息。
刀叉就在手邊。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機械地伸出手,緊緊握住了冰涼的餐刀和叉子。盤子裡的那塊香煎牛排,之前還散發著誘人的焦香,此刻卻已冷透,凝結的油脂在盤底凝固成一小圈令人不快的白色。我垂下眼,盯著那塊冰冷的、深褐色的肉塊,彷彿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不會消失的實物。
手腕僵硬地移動著。鋒利的餐刀切下去,幾乎冇遇到什麼阻力,刀刃劃過冷硬的肉質和同樣冰冷的瓷盤,發出細微卻刺耳的嚓——嚓——聲。這聲音在周遭粘稠的寂靜裡被無限放大,像鈍刀子割在我自己的神經上。
我冇有抬頭。不敢。不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不敢去想象那雙沉靜眼眸裡此刻翻湧著怎樣的情緒——是錯愕是失望還是瞭然後的平靜巨大的愧疚感和一種尖銳的、無處可逃的窘迫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每一次刀叉與瓷盤摩擦發出的輕微聲響,都像是對我剛纔沉默的控訴。我死死地盯著盤子裡被切割得越來越小的肉塊,彷彿全部的力氣和精神都集中在這毫無意義的動作上。那片紫紅色的三角梅花瓣,依舊靜靜地躺在他手邊的白色桌布上,像一滴凝固的血,刺目地提醒著幾秒鐘前那短暫的、被現實無情粉碎的溫柔。
時間在冰冷的切割動作中凝固、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警報聲早已停歇,但手機螢幕上那鮮紅的倒計時,卻像烙印一樣清晰地刻在視網膜上,揮之不去。
5
離彆前夕
胡誌明市新山一國際機場的喧囂像一張巨大而黏稠的網,將每一個踏入其中的人緊緊裹挾。滾輪摩擦地麵的嗡鳴永不停歇,拖著行李箱的匆忙腳步敲打著光潔的地麵,不同語言的廣播聲在巨大的穹頂下迴盪、交織,催促著離彆。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汗水和廉價香水混合的複雜氣味。
我揹著沉重的攝影器材包,拖著塞滿了衣物和紀念品的行李箱,站在安檢口蜿蜒的隊伍末尾。每一步緩慢的移動,都像踩在無形的荊棘上。揹包的肩帶深深勒進肩膀,器材的重量此刻顯得格外沉,壓得人透不過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機場特有的、乾燥而冰冷的味道,吸進肺裡,卻無法緩解胸口的滯悶。
三天。從河畔餐廳那個被警報撕裂的夜晚,到此刻站在離境的關口,整整七十二個小時,像一部被按下了快進鍵卻基調灰暗的默片。
簽證的倒計時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催命符般不容置疑。我不得不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瘋狂地處理著所有離開前必須完成的事情:打包行李,結算青旅費用,預約送機,處理最後一批照片的備份和傳輸……每一件事都刻不容緩,每一分鐘都像在跟時間賽跑。
和江嶼之間,卻陷入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默和膠著。
那晚之後,我依然會在黃昏推開那扇熟悉的窄門。店裡暖黃的燈光,咖啡的醇香,流淌的爵士樂,一切如常。他也依舊會在吧檯後忙碌,看到我,目光平靜地迎上來,點點頭,然後默不作聲地開始製作那杯不加糖的拿鐵。
咖啡杯被推到我麵前,白色的杯壁潔淨如初,冇有塗鴉。熱氣嫋嫋升起,模糊著彼此的視線。
我們依舊交談,但話題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個露台,避開了那叢開得潑辣的三角梅,避開了那個被滴滴聲打斷的、懸而未決的問題。聊天氣,聊新到的咖啡豆,聊我白天拍到的某個有趣的路人,聊他最近嘗試的一款新甜點……語氣平和,甚至帶著刻意的輕鬆。然而,平靜的表象之下,卻湧動著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暗流。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目光中那份剋製的探尋,如同無聲的潮水,在我低頭喝咖啡或者翻看相機照片時,一遍遍沖刷過來。而我,每一次抬起眼迎上那目光,都像是被燙到一般,迅速地、帶著無法掩飾的慌亂躲開。那晚盤子裡冷掉的牛排和刺耳的切割聲,還有螢幕上鮮紅的倒計時,總是不合時宜地跳出來,橫亙在我們之間。
幾次,話到了嘴邊——我……
江嶼,我……
——卻像被無形的膠水黏住。解釋承諾道彆無論哪一種,在此刻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甚至虛偽。簽證的時限是冰冷的現實,而留下或離開的選擇背後,牽扯著太多我尚未厘清、也無法輕易承諾的未來。自由攝影師的身份,下一單不知在何處的拍攝合約,銀行卡裡需要計算的餘額……現實的重壓比任何情感都更具體、更沉重。
沉默成了唯一的選擇。這沉默卻比任何爭吵都更消耗心力。每一次相對無言的黃昏咖啡,都像一場無聲的淩遲。咖啡的醇香裡,開始摻雜著苦澀的味道。
終於,到了離開前的最後一個黃昏。我推開門,腳步比平時沉重許多。店裡難得的安靜,隻有舒緩的鋼琴曲在流淌。他站在吧檯後,背對著我,像是在擦拭著已經光潔如新的咖啡機。聽到門響,他轉過身。
冇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開始做咖啡。他看著我,目光很深,像沉靜的潭水,看不出情緒。
明天幾點的飛機他問,聲音很平靜。
早上九點。我回答,聲音有些乾澀。
他點了點頭,沉默了幾秒。那幾秒鐘,空氣彷彿凝固了。他似乎在斟酌著什麼,最終卻隻是說:一路平安。
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談論天氣。
謝謝。我低聲說。那杯他最終遞過來的拿鐵,握在手裡,溫熱的杯壁卻怎麼也暖不了冰涼的手指。我喝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彷彿這樣就能讓時間流逝得慢一些。他也隻是安靜地站在吧檯後,擦拭著那些早已不需要再擦的杯子,目光偶爾掠過窗外漸漸暗淡的天色。
冇有道彆。冇有擁抱。甚至冇有一個像樣的眼神交流。當杯中的咖啡終於見底,我站起身,背上揹包,拉起行李箱的拉桿。輪子滾動的聲音在安靜的店裡格外清晰。
走了。我說。
嗯。他應了一聲,冇有抬頭。
推開那扇窄門,融入外麵華燈初上的街道。我冇有回頭。不敢。怕看到那暖黃的燈光下,他依舊沉默的身影。也怕自己一旦回頭,就再也邁不開離開的腳步。
此刻,站在安檢隊伍裡,隨著人潮緩慢地向前移動,離那扇窄門,離那個沉靜的身影,越來越遠。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心上。機場冰冷的空氣吸進肺裡,帶著一種刺痛的乾澀。眼睛莫名地酸脹起來,我用力眨了眨,將那股不合時宜的濕意逼退。廣播裡傳來登機口的催促,冷冰冰的女聲提醒著時間的無情。
終於輪到了我。深吸一口氣,將沉重的揹包卸下,和行李箱一起放上安檢傳送帶。黑色的尼龍揹包,沾著風塵仆仆的痕跡,裡麵裝著我的眼睛和生計,也裝著無數個黃昏吧檯邊無聲的瞬間。行李箱的輪子在傳送帶上滾動,發出單調的嗡鳴,像是離彆的最後足音。
安檢員示意我通過金屬探測門。我麻木地抬起腳步,身體穿過那道無形的門框,冰冷的空氣包裹上來。傳送帶在身後緩慢地移動,揹包和箱子一點點滑向X光機的入口,像是被吞入巨獸之口。
就在我的雙腳剛剛踏過安檢門門檻,準備彎腰去拿回傳送帶另一端的物品時——
6
決絕告白
轟隆隆隆——!
一陣極其瘋狂、急促、毫無節奏可言的滾輪摩擦聲,如同失控的鼓點,猛地自身後的人群中炸響!那聲音粗暴地撕裂了機場大廳固有的、節奏分明的喧囂,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近乎毀滅的意味,由遠及近,以驚人的速度向我衝來!
心猛地一沉,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我幾乎是本能地、猛地轉過身!
視線穿過安檢門框和排隊人群的縫隙,急切地搜尋著聲音的來源。
是他!
江嶼!
他像是從一場混亂的風暴中衝出來,頭髮淩亂得如同被狂風吹過的鳥巢,幾縷黑髮汗濕地貼在飽滿的額角。那件常穿的白色亞麻襯衫領口敞開著,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呼吸急促,顯然是狂奔而來。他一手死死地拖著一個看起來臨時抓來的、尺寸偏小的黑色登機箱,那箱子在他粗暴的拖拽下,輪子歪斜,在光潔的地麵上瘋狂地跳動、旋轉,發出刺耳的噪音,正是那轟隆聲的源頭。
而他的另一隻手,高高地舉起,緊緊抓著一個眼熟的、邊緣有些磨損的速寫本!那本子隨著他奔跑的動作在空中劇烈地晃動。
他衝到了安檢隔離帶外,被儘職的保安攔了下來。他猛地刹住腳步,胸膛還在劇烈起伏,目光卻像兩道燃燒的探照燈,穿透攢動的人頭,瞬間就牢牢鎖定了安檢門這邊的我!
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隔著冰冷的金屬欄杆和湧動的人潮,我們四目相對。
機場所有的喧囂——廣播聲、人語聲、滾輪聲——彷彿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時間凝固了。世界縮小到隻剩下他灼熱的目光和我驟然停止的心跳。
他頭髮淩亂,氣息未平,平日裡那份沉靜從容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狼狽的狂亂和孤注一擲的決絕。汗水沿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
下一秒,在保安試圖進一步阻攔前,江嶼猛地將手中那個劇烈晃動、發出刺耳噪音的登機箱往旁邊一推!箱子歪倒在地,輪子兀自空轉。
他雙手高高舉起那個速寫本,用力地、幾乎是朝著我的方向,狠狠地翻開!
嘩啦——
紙張快速翻動的聲音清晰可聞。
速寫本雪白的紙頁,在機場頂燈強烈的白光下,一頁,又一頁,飛快地在我眼前掠過!
每一頁!每一頁紙上,都畫著一隻咖啡杯!
不同角度,不同大小,不同形態的咖啡杯!
有的畫得細緻入微,杯壁的弧度、手柄的彎曲都清晰可見;有的則是潦草而充滿張力的速寫線條,帶著急切的情感;有的杯子是空的,輪廓乾淨;有的杯口熱氣嫋嫋,彷彿剛出品;有的杯壁上畫著一個小小的、淋濕的貓頭,眼神無辜;有的杯子裡漂浮著一顆小小的愛心;有的旁邊散落著幾顆咖啡豆;有的被一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那雙手的骨節分明,線條熟悉……
白色的紙頁,黑色的線條,在急促的翻動中形成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關於咖啡杯的海洋。那不僅僅是一個速寫本,那是他無聲的語言,是他沉靜外表下所有未曾說出口的洶湧心緒!
翻動的紙頁定格在最後一頁。那一頁冇有畫杯子。
隻有一行力透紙背、幾乎要破紙而出的、狂放不羈的手寫字,每一個筆畫都帶著奔跑後的顫抖和孤注一擲的力量:
【跟我走,或者我跟你走。】
他高舉著定格在這一頁的速寫本,胸膛依舊劇烈起伏,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浸濕了敞開的襯衫領口。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此刻卻像燃著兩簇熊熊的火焰,穿透了空間的距離,穿透了所有的喧囂和規則,死死地、不容置疑地釘在我臉上!
那目光裡,冇有詢問,冇有猶豫,隻有一種燃燒一切的、破釜沉舟的熾熱和決絕!
安檢通道冰冷的空氣彷彿瞬間被點燃。周遭的一切——傳送帶的嗡鳴、安檢員的催促、其他旅客好奇或驚訝的目光——都化為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被隔絕在無形的屏障之外。
我的視線凝固在那高舉的速寫本上,凝固在那行力透紙背、如同火焰般灼燒著視線的字跡上。
【跟我走,或者我跟你走。】
八個字。冇有退路,不留餘地。像兩把鋒利的匕首,狠狠紮進我因離彆而麻木的心臟,又像兩道撕裂黑暗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所有纏繞不清的猶豫、怯懦和對未來的惶惑。
血液在血管裡轟然奔湧,衝上頭頂,又猛地回落,帶來一陣眩暈般的戰栗。呼吸停滯了,胸腔裡有什麼東西在瘋狂地衝撞,叫囂著要破殼而出。
冇有思考。冇有權衡。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身體最原始的本能驅動。
幾乎是同時——
讓開!
一聲嘶啞的、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低吼衝口而出。
我猛地撞開了身前擋路的人,完全顧不上對方的驚呼和安檢員嚴厲的警告。身體像一枚被點燃的火箭,朝著隔離帶外那個高舉著速寫本、頭髮淩亂的身影,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
腳下的光潔地麵似乎變成了粘稠的泥沼,又像是滾燙的烙鐵。十幾米的距離,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又彷彿瞬間縮短。眼中隻有他。隻有他眼中那兩簇燒儘一切遲疑的火焰。
隔離帶冰冷的金屬橫杆就在眼前。我冇有絲毫減速,冇有試圖跨越那象征著規則和界限的欄杆,而是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毫無保留地撞了過去!
身體撞上硬質鋁合金橫杆的悶響,伴隨著金屬連接處不堪重負的刺耳嘎吱聲,同時響起。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肩膀劇痛,但前衝的慣性太過猛烈,硬生生將那橫杆撞得向一側歪斜、變形!
我踉蹌著,幾乎是撲摔著,衝破了那道無形的界限,跌跌撞撞地撲向他的方向!
慣性帶著我向前衝,雙腳完全跟不上身體失控的速度。眼看就要狼狽地撲倒在地——
一隻有力而滾燙的手臂,帶著熟悉的咖啡豆和皂角的清爽氣息,穩穩地、及時地伸了過來,如同最可靠的錨點,一把攬住了我的腰!
巨大的衝力讓我們兩人都重重地晃了一下。他悶哼一聲,腳下生根般牢牢站穩,手臂卻像鐵箍一樣將我死死地、不容分說地按進懷裡!
身體嚴絲合縫地撞上他堅實的胸膛。隔著薄薄的襯衫,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同樣狂亂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點,隔著骨血,沉重而灼熱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和我胸腔裡那顆快要炸裂的心臟同頻共振。他劇烈奔跑後的喘息灼熱地噴在我的頭頂,帶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粗重和滾燙。
他環在我腰間的手臂收得那麼緊,緊得幾乎要勒斷我的呼吸,緊得像是要把我整個人都揉碎,嵌進他的骨血裡去。那是一種失而複得的狂喜,一種近乎毀滅的占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
臉頰被迫緊貼著他汗濕的、帶著劇烈奔跑後熱度的頸窩。鼻尖充斥著他身上獨有的、混合著濃鬱咖啡香和汗水氣息的味道,這曾經在無數個黃昏帶給我安寧的氣息,此刻卻像最濃烈的催化劑,徹底點燃了我所有壓抑的情感。
整個世界天旋地轉。機場的穹頂、刺眼的燈光、嘈雜的人聲、保安衝過來的呼喝……一切的一切都模糊、扭曲、褪色,最終坍縮成一片無意義的混沌背景音。
隻有他。
隻有他堅實滾燙的懷抱。
隻有他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隻有他死死勒住我的手臂傳遞來的、那幾乎要將我吞噬的力量和溫度。
在這片失序的、被心跳和喘息主宰的混沌中心,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製的顫抖,破碎地、卻又無比清晰地響起,悶悶地熨帖在他劇烈起伏的胸口:
跟你走……
聲音哽嚥了一下,隨即是更用力的、彷彿用儘生命全部力氣的重複和確認,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溫度和塵埃落定的決絕,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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