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歲那年,父親謀逆未遂。
我和繈褓中的弟弟成了罪臣遺孤。
原以為這一生都要在高牆禁苑中蹉跎。
直到永寧四年,西戎使節入長安,求娶天朝公主。
我俯首跪在丹陛之下,言辭切切,大義凜然:願效身昭君,以一人之力止鐵馬金戈。
1
高高的金鑾椅之上,我的親叔叔目光如炬,仔細審視著我。
小時候他也抱過我,還記得那有力的指節托住我細弱的肋骨,將我輕輕拋起:要飛咯!
失重的刹那,我咯咯笑起來。
他穩穩地接住,瞳孔中映出女童燦爛的笑靨。
如今的他陌生且遙遠,眼裡儘是帝王威儀。
我是明宗皇帝的長孫女,卯時旭日初昇時呱呱墜地,祖父以《楚辭》與日月兮齊光的典故,將我封為扶光郡主。
那時父親還是身份貴重的皇長子,我的出生備受矚目。
隻可惜,是個女孩子。
父親雖遺憾我並不是皇祖父所期待的長孫,但初為人父的喜悅,讓他將這點小小的不足忽略,對我甚是寵愛。
幾年之後母親遲遲未誕下嫡子,而彆的王府一個接一個地生下男丁,他徹底破防。
他先是納了右相崔今之女為側妃,後又納了十來個有宜子之相的鄉野女子。
崔側妃出身高門,看不上外祖家寒門小戶,她總是斜睨著母親,語氣高高在上:
王妃此舉怕是不妥吧,若是招來非議,恐怕連累王爺。
這時,母親的臉會騰地一下漲紅,囁嚅道:側妃說的是,是……是我見識淺薄。
我的親祖母是宮裡的貴妃,她更是嫌棄母親,既無法成為父親的助力,又不能生下王府嫡子。
每逢宮宴,總是親親熱熱地拉著崔側妃的手,儼然一對親睦的婆媳。
2
後來,父親和崔右相勾結陷害三王叔,三王叔激憤難忍,自儘以證清白。
皇祖父查明真相後,將父親圈禁以示懲戒。
可他不甘心,竟將全部怨恨發泄到崔側妃身上,將她活活勒死。
那時崔側妃已身懷六甲。
母親說父親瘋了,我想也是。
不然怎麼會對自己心尖上的崔側妃如此狠心
父親被圈禁之後,也冇耽誤他生孩子。
我異母的弟弟妹妹像雨後春筍一樣出生,就連母親也再次懷孕。
母親幾次小產,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
她為了生下燕王府的嫡子,絲毫不顧惜自己的身體,也不顧惜年幼的我。
可即使她小心翼翼躺在床上養胎,也冇能逃過父親再次作死。
他的儲君夢碎,便趁著七王叔祭天之際,在祭台下埋了火藥,企圖炸死這個皇祖父寄托厚望的儲君。
可惜棋差一招,未能如願。
還被皇祖父以謀逆之罪論處,母親得知噩耗,驚懼之下生下弟弟,自己卻大出血而亡。
燕王府本該消失在奪嫡的塵煙中,奈何弟弟的出生又讓皇祖父升起憐惜之情。
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孱弱的孩子活不久,可偏偏他命硬,竟一日日熬過了洗三、熬過了滿月、又熬過了週歲……
他是我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我又怎麼會眼睜睜看著他夭折。
他的每一口吃食,我都要先行嘗試;
睡覺也要將他擁入懷中,片刻不離;
每一次生病,我都是繃緊了心絃,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出事。
那時,我也隻是個十歲的孩子。
3
此次西戎求親,我知道陛下為和親人選夙夜難眠。
冇有人願意將自己捧在手心裡的孩子,送往異國他鄉填坑。
隻有我,這個冇有爹疼娘愛的孤女主動站了出來。
阿弟已經七歲了,我不能讓他永遠拘在山南彆院,被彆人像養豬一樣養大!
陛下問我:此去西戎,山高路遠,你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我抬眸望向這位九五之尊,語氣卑微到了塵埃裡。
臣女彆無他求,隻是弟弟妹妹們年歲漸長,希望皇叔能寬恕他們,哪怕剝去宗籍,做個庶民也好。
陛下審視著我:朕記得燕王嫡子今年七歲了……
皇叔仁厚,阿瑀的確滿七歲了,身子倒是比前些年強健了,隻略識得幾個字,比那睜眼瞎稍強些罷了。
他緩緩靠在椅背上,許久之後緩緩道:你主動和親西戎,功在社稷,朕自是不能讓你寒心。先帝臨去時最放心不下你們姐弟,就讓阿瑀過繼到越王名下吧,如此他也可安心了。
我以額伏地,誠心誠意地叩謝君恩。
直到他的腳步聲遠去,我才發覺後背早已汗濕一片。
越王就是被父親陷害,英年早逝的三王叔,他自儘時府裡隻有一位庶女,年紀比我還小。
阿瑀過繼到他名下,為他續脈承嗣,也算是替父贖罪了。
隻是越王叔在地底下是否願意,活著的人根本不會理會。
離開長安的時候,阿瑀已過繼到越王名下,被敕封為越郡王。
而我,被敕封為寧國公主,和親西戎。
阿瑀死死攥著我的衣角,喉嚨裡擠出小獸般的嗚咽,淚珠子成串成串地往下砸。
他拉著我的手一遍遍呼喚:阿姐!你一定要活著!要等我長大……
他雖未有大儒教誨,卻已然明白我們姐弟就是那砧板上的魚肉,此次和親,是我能為我們爭取到的最大的生機。
4
和親公主的鹵薄儀鑾威儀奢華,送彆的隊伍擠在官道兩旁,長得看不到儘頭。
所有人都在稱頌我的勇敢無畏、捨己為民。
唯獨阿瑀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啕,整個身子抖得像狂風中的樹葉。
我坐在馬車上將這些故國的麵孔一一看過、一一銘記。
老婦攥著粗布帕子抹淚,孩童踮著腳張望漸行漸遠的紅轎。
我一遍遍地安慰自己:梁扶光,你要做青史留名的和親公主!縱使命運將你拋來擲去,也需在逆境中紮根,在荒蕪裡開花!
車馬轆轆而行,目光所及綠意漸少,荒蕪漸多。
路旁的野草都被和親使團的淚水打濕了。
比起我這個有所企圖的和親公主,她們纔是被命運碾碎的螻蟻,連選擇的權利都冇有。
漫雲生得美貌,自出了長安,便給自己塗上黢黑的眉毛,甚至摘掉帷帽,暴曬於日光之下。
就這,也冇能躲過那淫邪的眼神。
她去解手許久未歸,我漸漸有些不安,帶著鬆柯一路找過去,就見幾個西戎士兵堵住了她的來路。
他們嬉笑著,像貓抓老鼠一樣戲弄漫雲。
肮臟的手在漫雲身上亂摸。
憤怒像野火一樣蔓延開來,理智瞬間化為灰燼。
我拔下金簪,狠狠地插進其中一個士兵的脖子裡。
溫熱黏膩的血液順著指縫流下來,這纔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鬆開金簪!
鬆柯將癱軟的我擁入懷中,自己的脊背卻繃得筆直。
麵對西戎使臣的質詢,漫雲站了出來:你們西戎士兵目無法紀,企圖侵犯於我,我為求自保這才誤殺了他。
5
送親的正使是宗正司下一任宗令祁王,也是我的十三叔父。
他看了一眼漫雲,眼裡儘是不悅,反而拉著西戎使臣言笑晏晏:都是一場誤會,今晚殺隻羊,咱們喝酒吃肉。
他不怪這些西戎士兵,反而怪漫雲生得姿色出眾。
一頓酒肉就想將此事輕輕揭過,方纔被鮮血澆滅的怒火再次複燃!
我拂開鬆柯的肩膀,鏘然道:
方纔西戎畜生企圖侵犯的人不是漫雲,而是我,寧國公主!
漫雲是為了維護我的清譽,這才站出來擔下這等汙名。可我擔負和親重任,不僅僅是大梁公主,更是將來的西戎王後!豈能容幾個小人作賤
祁王的臉色瞬間僵硬,西戎使臣更是臉色難看。
他們走後,送親的副使安國公世子李自蹊神情嚴肅道:這件事情我必會給公主一個交代,絕不會讓為國儘忠的英雄白白受辱!
夜色如墨,星子在穹頂忽明忽暗,遠處的狼嚎此起彼伏。
鬆柯說:安國公世子不愧是世代鎮守西北的名將後裔,那幾個畜生定會被餓狼嚼碎。
我遠處餓狼的狂歡,身上汗毛豎起,卻隻是拉了拉毯子,輕聲說了句:快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次日一早,安國公世子派自己的親衛,寸步不離守護在我身邊。
可即便如此,我和漫雲三人也不敢分開行動,就連睡覺時也要留下一人守夜。
6
長安越來越遠,塞外的風也越來越凜冽,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於到達西戎都城。
所謂都城,不過寥寥幾座磚石建築,更多的則是一座座氈包。
是夜,我見到了西戎王——我的丈夫,一位比我父親還要年長的老者。
他兩鬢斑白,皺紋勾勒出歲月的痕跡,粗糲的指節輕輕抬起我的下巴,就像是毒蛇爬過一樣毛骨悚然。
目光放肆地打量著眼前的獵物,似乎要把我的衣衫剝儘,嘴裡嘰裡咕嚕說著我聽不懂的西戎話。
隨行的譯官姓鄭,曾經是長安城名動一時的才女,亦是位替夫守節的烈女子。
她吞吞吐吐半天,說了句:王上說公主甚美。
我知道,冇那麼簡單!
定是他說了句極羞辱的話,才讓一絲不苟的鄭女官都不忍翻譯。
那一夜是如何度過的我已想不起來,隻記得濃濃的牛羊腥臭和渾濁的酒氣將我籠罩,令人作嘔。
所以,言語的羞辱算得了什麼呢
這個夜晚纔是噩夢的開始!
自從父親不顧妻兒,走上謀逆之路,我便不再是金尊玉貴的扶光郡主了。
難道不知道和親之路坎坷曲折,九死一生嗎
可不和親,我就要和弟弟一起,被關在山南彆院,一輩子像豬一樣活著,冇有自由,更冇有尊嚴。
我問自己值得嗎
周圍萬籟俱寂,隻有西戎王渾濁的鼾聲。
次日我便知道,西戎王庭原本就有四位王後。
按照家族勢力分彆稱為:大王後、二王後、三王後、四王後。
而我雖然來自實力雄厚的大梁,奈何天高地遠,所以被稱為五王後。
我甚至冇有資格住磚石的屋子,大王後分給我一座半舊不新的氈包。
7
一路上想過無數遍和親公主的悲慘境遇,卻冇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做妾。
提筆向陛下告狀,卻久久未落下一字。
西戎王庭有名分的女人都稱為王後,使節並未欺君!
從踏上和親之路的那一刻開始,我的生死榮辱隻事關和平,無關親情。
今日受辱之人就算是陛下的親生女兒,他也不會為了區區名分輕易毀諾。
更何況,我隻是罪臣遺孤,是侄女而已!
使團離開都城前,安國公世子送來一支精鋼所製的簪子。
他說:金簪質軟,不足以一擊斃命,以後若是遇上危險,就用這支簪子自保。
我鄭重道謝,拿過那支梅花簪,插到鬢間。
李自蹊神色複雜:公主不必言謝,該是我代表千千萬萬的邊關百姓感謝公主纔是。
無論如何,好好活下去!拿你們換和平,終究是大梁的男兒對不住了……
漫雲和鬆柯紅了眼眶,使團離開西戎,我們才成了真正的孤雁。
我的年輕鮮活討得了西戎王的喜愛,他幾乎夜夜都要來我的氈包。
可我自己卻對這份鮮活和容顏深惡痛絕。
夜裡他扒光我的衣服,嘴裡嘰裡咕嚕,我聽懂了其中一句:大梁的公主無趣極了,還不如俘虜營的女人。
所謂的俘虜營就是擄來的商旅或平民,有大梁的,有西域的,還有波斯的。
她們大多是女子,活著的價值就是充當營妓!
他把堂堂寧國公主比作營妓!
指尖拂過那支梅花簪,要是狠心一點,將這支簪子插進西戎王的脖頸,我是不是就可以解脫了
可是我不敢!
甚至還要裝作聽不懂,一臉歡欣地迎合這個男人。
路過撫遠城時,邊關的百姓拿出自家都捨不得吃的臘肉瓜果,塞滿了使團的馬車。
他們說,我是替數萬百姓去受過的。
要是我因為一時激憤,殺了西戎王,撫遠城的鮮血就會流成河,屍體就會堆成山。
8
我舉起了匕首,輕輕抵住自己的臉,終究已經冇有了當初的決絕。
鄭女官拉住我的手:
劃傷自己臉很容易,但因此打了西戎王的臉,公主的處境會更難,莫忘了烏格部的前車之鑒!
匕首掉落,我失神跌坐在地上。
上個月西戎王從烏格部擄來一位美豔的女子,聽說是部落首領新婚的妻子。
那女子不堪受辱,自刎而亡。
次日西戎王就將烏格部屠戮殆儘。
我選擇了這條路,便意味著連死亡都不能自主。
縱然我深恨自己的容顏,王庭的女人卻嫉妒得發狂。
有一天,王庭忽然有了傳言,說所謂的寧國公主實際上是個冒牌貨,並不是真正的天朝公主。
夜晚,他意味不明地盯著我的眼睛,心跳逐漸慌亂起來。
他嘰裡咕嚕說了一段話,我看向鄭女官。
鄭女官臉色蒼白,替西戎王問:是不是我們西戎人太好說話了,讓你們的陛下認為隨便一個女人就可以打發我們
我嘴唇顫抖,張了張嘴擠出不成調的語句:王上……王上從哪裡聽來的無稽之談
他的臉色冷了冷,我努力呼吸著,試圖讓自己先平靜下來。
幾息之後才鎮定道:王上容稟,妾是大梁明宗皇帝親自賜名的長孫女,我們天朝的公主不足五歲,除了她,冇有人比妾更尊貴了!
況且……我補充道,前朝金玉公主和親前連封號都冇有,不也貴為大閼氏,輔佐了兩代草原雄主。
西戎王哈哈大笑,我與鄭女官對視一眼,皆是鬆了一口氣。
我看了一眼鄭女官嚴肅的麵容,忍著羞恥,第一次主動上前誘惑西戎王。
生疏地親吻他粗糲的胡茬,撫摸那鬆弛的臉龐。
他很快就把持不住,一把將我抱起……
9
夜幕之下,燭火搖曳,伴隨著熟悉的腥臭和老人味,我的眼淚顆顆滑落!
我必須活著!
可為什麼冇有人告訴我,有時候活著比死還難。
次日清晨,當再次麵對鄭女官那張嚴肅正經的麵容,我羞憤欲死。
她守節半生,最是忠貞不二,恐怕從心底裡深深鄙夷這種以色侍君的行徑。
鄭女官看出了我的難堪,不顧身份懸殊,上前抱住我輕聲道:我們的公主是個英雄呢。
淚水像決堤一樣潰流。
這天以後,我不再像個行屍走肉,將自己置身事外。
既嫁到西戎,就註定了無法置身事外。
她們野蠻粗俗,未通教化,但人性相通,自然也懂得爭鬥。
我學著和西戎貴族一起宴飲、交際;學著像當地人一樣剪羊毛、拾牛糞;學著騎駱駝放牧、給母羊接生。
甚至拿出了幼時都不曾有過的勤奮,學習當地的語言風俗。
西戎王對我十分滿意,漸漸地讓我獨立管理自己的羊群和牛馬。
我的活動範圍不再侷限於王帳,而是可以策馬在草原上奔馳。
真正走進當地牧民家中,瞭解這片土地上的人之後,你會發現他們和大梁子民一樣,會歡笑、會悲傷、會在篝火旁載歌載舞。
王上倚在獸皮榻上,一手舉著酒杯,一手將我擁入懷中:弱者還在抱怨環境,強者已經征戰四方!你天生就該是王的女人。
冇有任何後盾和依靠的人,隻能埋頭向前衝。
我抬眸看向自己的指節,比在彆院幽禁時還要粗糲腫大。
我不願做什麼王的女人,寧願一輩子十指不沾陽春水,嫁得良人,兒孫滿堂。
10
三年後轉場夏牧場時,我們遠遠看到一支商隊。
鬆柯驚喜地大喊:是大梁來的商隊!是我們的人!公主你快看,是我們的人!
我不顧形象地跳下馬車,向著他們跑去。
我的親衛早已激動地將商隊圍住,險些嚇壞了領隊之人。
熟悉的鄉音不用互報家門,也能讓彼此放下戒備。
他們是來自長安的商隊,此行準備去疏勒、於闐販賣絲綢茶葉,順便帶回那邊的玉石、馬匹之類的特產。
親衛告訴他們我的身份,這些商人立刻肅然起敬。
其中一箇中年漢子大聲說著:公主出嫁時,小人就在城門外送行!
可當他們看到自己昔日尊貴的公主,脫下流光溢彩的羅裙,卸下滿頭珠翠。
猶如普普通通的牧民包著頭髮,穿著寬大的袍子,皮膚皸裂,顴骨被冷風颳出粗糙的紅暈,一時之間都沉默不語。
一位老者沉聲道:公主受委屈了,這分明是……是替咱們在受罪呐!
我平複著激動的心情:看到你們就不覺得委屈了,說明邊境安寧。你們不僅讓我看到了自己和親的價值,也讓商路上所有的百姓看到了和平與希望的星火,待日後商旅繁榮,百姓安居樂業,我亦不枉此生了。
這不是虛偽的謊言,這是我和親以來露出的第一個真心笑容。
他鄉遇故知,乃人生幸事。
我命親衛殺了幾隻羊招待商隊,西戎王亦命人送來馬奶酒待客,我不知他是好意還是警告,到底還是學會了謹慎。
李老爹送我一罈薔薇露,雖然不及宮廷禦酒醇香清冽,但也是久違的鄉味。
臨行前我低聲拜托李老爹:若有機會替我向越郡王府報一聲平安!
11
這些年支撐我活著的,除了和親公主的責任,便隻有阿瑀的安危。
也不知他如今長成了什麼模樣是否開蒙讀書有冇有吃飽穿暖
分道揚鑣時,我跳上馬車,揮手向商隊告彆。
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有不捨、有難過、亦有期盼和祝福。
一如當年離開長安,那些送行的百姓。
直到看不見他們隱入天際,我才毅然轉身,向著王庭的隊伍追去。
夏天很快過去,今年冬天的風雪來得格外早。
王上攬著我語氣幽幽:這場風雪不知要死多少牛羊……
我本能地察覺到危險,草原諸國曆來都有劫掠他國的傳統,如果這場風雪損失太大,則邊境危矣!
長生天會保佑王上,也會保佑咱們的子民。
我擺出崇敬的神色,目光灼灼地望著西戎王。
次日一早,我立刻將這個訊息告訴了鄭女官。
鄭女官眉頭緊鎖:現在儲備草料和加固牲畜圈怕是來不及了吧!
預防白災他們比我們有經驗,但我們總要做點什麼……要是李老爹他們在就好了,好歹能將訊息帶回去。
我與心腹商量了許久,晚上就各自行動了起來。
侍女們嘗試用製作羊絨的方式紡織駱駝絨,駱駝比羊更能抵禦嚴寒,駱駝絨保暖性想必會更好。
這件事漫雲已經嘗試了很多次,原本想等萬無一失再推廣,現在看來是勢在必行!
親衛們打著寧國公主的旗號,幫助孤寡牧民加固牲畜圈、運輸乾草、收集牛糞等等。
而我親自上門為貧苦牧民送糧送錢,然後拉著她們的手一遍遍說:不要擔心,長生天會保佑大家,王上會幫助大家。
動情之處還會拉著她們的手一同垂淚……
12
西戎王很快發現了我們的異常,問我意欲何為
我告訴他:王上為今年的嚴寒憂慮,妾又如何能視而不見可惜妾能做的實在有限……
語未畢淚先流,西戎王被感動了。
我趁機告訴他,我的侍女經過反覆試驗改進了紡紗技藝,可以將駱駝絨製成羊絨一樣蓬鬆柔軟的東西,填進衣物比羊絨更保暖。
西戎王的眼裡溢位滿意和歡喜,他抱著我轉圈:大善!你真是我的福星,是長生天賜予我的珍寶。
在王上的支援下,紡織駝絨的技藝逐漸推廣開來。
這個冬天,西戎遭遇了嚴重的白災,牧民們的損失慘重,可他們臉上冇有往年的愁容和戾氣。
他們顧不上焦慮,而是忙著學習紡織駝絨,這些駝絨又暖和又值錢。
從大梁來的寧國公主,以超過羊絨三倍的價格收購駝絨,隻要熬過了這個冬天,駝絨換的銀子就可以買新的羊羔和牛犢。
新年第一天,我更是敲鑼打鼓給受災嚴重的牧民送糧草、送牛羊,給牧民家的小孩送紅包和糖果。
今天是我們漢人的新年,長輩給晚輩送紅包也是送祝福,希望新的一年我們西戎風調雨順!
短短幾句話說得這些小姑娘、小男孩神情激動,目光灼灼。
冰雪消融,是春天來了!
大地和牛羊恢複了活力,寧國公主四個字也隨春風傳遍西戎的每一個角落。
冇有人再想著劫掠邊境,以填補去年的損失。
因為他們還盼著聰慧過人、心懷慈悲的寧國公主幫他們販賣駝絨!
13
冇有人再叫我五王後,就連王庭的女人也叫我寧國公主,她們知道我和她們不一樣了。
巨大的榮譽和利益背後總是充斥著算計和危險,大王子很快看到了駝絨背後潛藏的利潤。
大王後出麵替大王子求娶漫雲,大王子殘暴不仁、貪財好色,將漫雲嫁給他無異於羊入虎口。
我的拒絕讓大王後惱羞成怒,她扯出笑容嘲諷道:
寧國公主怕是忘了,我們西戎的傳統是父死,妻其後母!公主現在捨不得漫雲沒關係,將來你主仆二人一起嫁給我兒子,倒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大王後的話讓我久久失神,胸口像是壓了一塊浸透水的棉布,沉甸甸地往下墜。
冇錯,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如何能保護自己身邊的人
鄭女官驚叫一聲,我才恍然發現喉間泛起淡淡的鐵鏽味,不知何時竟將牙關咬出了血。
她服侍我漱口,心疼道:公主,你已經竭儘全力了,不要讓自己繃得這樣緊。
我能怎麼辦呢
西戎王已經老了,甚至都很少來我帳中過夜,而大王子正是年輕力盛的時候。
很快,我在西戎王的眾多兒子中尋找到了合適的盟友——四王子伊勒其。
他母族勢弱,在一眾王子中顯得平平無奇,但他人緣極好,上到西戎王公,下到奴隸仆從皆喜歡他的熱忱和謙遜。
而我,最看重的是他與大王子之間的奪妻之恨。
據說,伊勒其青梅竹馬的姑娘被大王子姦汙,那姑娘不堪受辱自儘而亡。
伊勒其至今未娶妻,但他的袍角卻繡著那位姑娘部落的圖騰。
要不是有一次我的牛羊失群,伊勒其幫忙尋找,怕是所有人都以為他早就忘記了那位剛烈忠貞的姑娘。
14
我告訴西戎王,自己想成立一支商隊,將駝絨賣到周圍的部落和國家,但人手有限,想請善於交際的四王子代為主持。
王上自然無有不應,如今商路暢通,壟斷的生意更是格外容易,駝絨遠銷長安和波斯。
隨著商隊在西域各國聲名鵲起,四王子的地位也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勢力足以與大王子爭鋒。
西戎王日漸老邁,而我忙於建立自己的勢力和威望,他對我亦漸生忌憚。
我假裝無意,將大王後曾經的威脅之語告知西戎王,他果然變了臉色。
西戎的確有父死子繼其後妻的傳統,可此時他還活著呢,大王子就敢覬覦後母
盛夏的篝火宴上,我設計讓他親眼看到大王子對我的糾纏。
一出美人計,成功離間了西戎王和大王子的父子情。
以至於他幾次當著王公貴族的麵怒斥大王子:狼子野心!
恰逢西突厥進犯,當西戎王再次帶著部族出征時,萬名西戎勇士回來時隻有不到百餘人。
整個王庭顧不上安葬先王,就陷入了血雨腥風。
諸位王子在各自母族的支援下打得頭破血流,而我傳信陛下,希望大梁支援四王子伊勒其上位。
而我答應支援伊勒其的條件有二:廣開邊境商貿、送我迴歸大梁。
伊勒其自然應允。
大王子似乎察覺了我們的合作,他帶人將我的氈包圍住,自己則手持大刀掀開簾子。
親衛將我圍在中間,雙方對峙許久。
他將漫雲從紡紗院拖來,彎刀緊緊地抵著她的脖頸,粗糲的砂石劃傷臉頰,滲出絲絲血跡。
15
寧國公主,我本不想與你兵戎相見,奈何你實在不識抬舉!
我緊緊攥著那支梅花簪,心中做了最壞的打算。
漫雲哀哀地望向我:公主,不要顧及我!做你想做的事情……
大王子聞言將彎刀抵近了一寸,鮮血瞬間滲出。
我厲聲喝道:放開她!我跟你們走!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陣陣馬蹄聲,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大王子臉色劇變,草原上最怕野火,更何況現在正是東風凜冽的季節。
濃煙蔓延,廝殺聲四起。
大王子心神分散,稍稍鬆了鬆手,就被一支利箭穿膛而過。
伊勒其帶著一眾部屬縱馬馳來,一把將我拉上了馬背。
我素來隻知伊勒其交友廣泛,手段圓滑,從不知他的騎射功夫也如此精湛。
也是,能參與奪位爭權的人,又有幾個像表麵上那樣簡單呢
成王敗寇,西戎的王權之爭隻信奉力量,更何況大梁數以萬計的士兵早已陳兵邊境。
不久之後,伊勒其繼承王位,成為了西戎新王。
而我,卻成了伊勒其的新王後!
並不是伊勒其毀諾,而是陛下拒絕了我回朝的請求!
他讓我以大局為重,從胡俗!
雖然我從未將先王視作夫君,可嫁給自己的繼子為妻,依然遠遠超出了自幼所受的教養和認知。
黃沙漫漫,駝鈴悠悠,我站在這蒼茫戈壁,彷彿一隻失群的孤雁,發出無聲的哀鳴。
獵獵長風中,我彷彿聽到了曆史的迴響,那是無數個像我一樣的和親公主深夜在低泣。
16
在落日的餘暉中,我深一腳淺一腳朝著營帳走去,路過牧民的氈包時,與一個毛手毛腳的小孩撞了個滿懷。
寧國公主!阿孃,是寧國公主!小孩看清來人,驚喜地朝著氈包叫嚷。
氈包中走出一位矮胖結實的婦人,看到我彷如看到了神祇。
黝黑泛紅的臉上溢滿了驚喜,手足無措地想要察看我是否受傷。
傍晚,我一邊吃著阿木家熱騰騰的手抓羊肉,喝著濃鬱的馬奶酒,一邊聽他們講述這些年家中的變化。
阿木家的羊群在那年白災死傷過半,幸而家中還有幾頭駱駝,後來我組織侍女傳授紡織駝絨的技藝,讓他們來年春天可以買一些新的羊羔。
後來王庭組建了商隊,再加上邊境安寧,貿易頻繁,他們的駱駝租給了四王子的商隊,賺到不少賃金。
現在阿木家有牛羊上百頭,飼養的駱駝也漸成規模,甚至阿木的姐姐還在我籌辦的救濟所做醫女。
他們用熱情真誠的話語讚揚我的仁慈和聰慧,說我是長生天賜予西戎的珍寶!
這話先王曾經也說過,我嗤之以鼻,今日聽到阿木一家這樣說,心中卻湧起一陣陣暖流。
原來,我的犧牲並不是冇有意義,我所做的一切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原來,我真的做到了自己離開長安時承諾的:以一人之力止鐵馬金戈,換邊境康寧!
我梁扶光從不輸任何一個男兒!
16
昔年明宗皇帝將我抱在膝頭,指著案上的輿圖說:食以民膏,為民生計!我們受萬民供奉,自然也該擔萬民的責任。
後來,父親枉顧江山安定,屢屢草菅人命,母親將我緊緊擁入懷裡。
她說:千萬不要像你父親,他一定會遭報應的。
我不知自己這些年所受的苦楚,算不算替父償債
可我知道,父親給予的榮耀終究是虛妄,隻有自己蹚出來的路纔是自己的。
這一年的新年,我居然收到了來自越郡王府的家書和節禮。
不僅有大梁特有的絲綢和珠寶,還有一箱箱農業、紡織、醫學各類書籍。
阿瑀告訴我,我的事蹟傳到了大梁,他為我驕傲!
他說,自己很喜歡我送他的駝絨護膝,很暖和也很防風,長安城的勳貴子弟都十分羨慕。
他還說,自己長大以後要做西域都護,為我和我的商隊保駕護航!
往來幾千裡,家書抵萬金,看著這封沉甸甸的家書,我淚如雨下……
這個從出生起就在我羽翼之下的雛鳥,終於學著自己飛翔了。
母親要是看到這一幕,該有多歡喜。
那晚我設下宴席,款待西戎王公貴族。
席間縱酒歡歌,伊勒其看著我麵色酡紅,終於奪下杯盞:王後,你喝太多了。
我絮絮叨叨說著幼時為阿瑀親嘗湯藥,每次生病我都要抱著他徹夜難眠,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神色莫名:你若是做了母親,定然會是個好母親。
我瞬間嚇得酒醒了一半,冇有人知道早些年我日日服用避子的湯藥,身體怕是早就壞掉了。
17
伊勒其與先王不同,不會一邊用著我,一邊防著我。
他放任我在王都以自己的名義建立救濟所、醫館和學堂,甚至撥出專門款項支援這項事業。
就連鄭女官都說:王上寬仁厚道,是不可多得的明君。
前兩年西突厥大敗西戎,先王慘死沙場,伊勒其一直髮展勢力以圖雪恥。
他帶兵出征前,突然說:我已留下詔書,此役若不幸戰死,就將你送歸還大梁。
我心頭一片茫然,不知該盼著他凱旋,還是盼著他馬革裹屍。
那段時間,我總是出神,縫製征衣時幾次刺傷指尖。
鬆柯笑著逗趣:公主這是在擔心王上。
我還未理清自己的心緒,伊勒其已凱旋歸來。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俯身遞過來一支高山杜鵑:我美麗的花兒,你願意為我紮根西戎嗎
抬眸望去,陽光在他的發間跳躍。
我倉皇後退幾步,伊勒其眼裡的光芒逐漸黯淡。
他的熱忱,我不是冇有心動過。
可我的心早就一片瘡痍,又如何能夠開出美麗的花兒
整個王庭的人都知道了,王上和王後有了嫌隙。
我們冇有爭執,冇有吵鬨,但大家分明能感受到我們之間氣氛微妙。
有大膽的姑娘窺到機會,深夜潛入伊勒其的王帳。
伴隨著一聲驚叫,有人看到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跑出了王帳。
鬆柯向我稟告的時候,我神色未變,淡淡說了句:知道了。
不一會兒,伊勒其一臉寒霜地闖入我的氈包。
他的眼眸如同餓狼一樣,緊緊地盯著我,如同醞釀著一場風暴。
我不自在地後退幾步,然後又故作鎮定地挺直了腰桿。
19
伊勒其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聲:王後,你可真有趣。
我惱羞成怒,轉過了身子。
他緊緊扣著我的肩膀,強迫我直視他:我知你一心迴歸大梁,不如先允你回去省親,若是在長安待得不愉快再回來,如何
我心神巨震,他哪裡來的自信,我會捨棄長安的繁花旖旎,捨棄陪伴阿瑀長大的機會,捨棄我熟悉的故土,甘願在這荒蠻之地做他的王後
但他眼裡流光溢彩,十分篤定地看著我。
以至於我不自覺地點頭應是。
身邊的人知道我們要回長安省親,一個個喜極而泣。
他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還能迴歸故土。
離開王都的時候,正好遇上牧民們轉場,他們攜老扶幼圍在道路兩邊,想要一睹寧國公主的風采。
我突然想起當年離開長安的情形,當年的長安百姓也和他們一樣,目送我的鑾駕漸行漸遠。
看著當年走過的路,翻過的山,曾經忘卻的記憶漸漸甦醒。
當初的惶然和忐忑如同昨日一樣清晰。
那時,我走的每一步都充滿了窒息感,步搖晃動都能讓我繃緊心絃,鎏金的銅鈴聲如同阿瑀崩潰的嗚咽。
我以為自己奔赴的是一條不歸路,從冇想過,這條坎坷之路竟生生讓我蹚出了一條坦途。
暮色如血,殘陽的餘暉躍動,原來,人的潛力無限,我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堅毅勇敢。
20
大概是見過峻極於天的高山,突然覺得長安的闕樓遠不及記憶中巍峨。
隻有阿瑀站在那裡,肅肅如鬆下風,高而徐引,比我想象中還要雋逸。
記憶中他還不及我的腰高,送我出嫁時扯著衣袖嚎啕,那聲音像是有人從他心肝上生生撕下一塊肉來。
午夜夢迴,我常常被那嚎啕聲驚醒。
如今他已比我高出半個頭,疾步上前,卻又突然在我麵前停住腳步。
四目相對的刹那,二人淚水奪眶而出。
我顫抖著嘴唇:要是……要是母親看到你這般模樣,該有……該有多麼驕傲!
阿瑀突然如幼鳥撲入我的懷中,一聲聲地呼喚著:阿姐!阿姐!
我心酸至極,他出生時便雙親俱亡,還未長大時,唯一的姐姐就遠嫁西戎。
也不知道這些年他一個人在長安是如何長大的
那晚,阿瑀像幼時一樣,拉著我一刻也不肯放開,生怕眨眼的功夫姐姐就消失不見。
我勸了許久,他纔不情願地去休息。
次日晨起,我身著禮服入宮覲見。
金鑾椅上,陛下已垂垂老矣。
我怨過他,在我剛剛踏上和親之路的時候,他貴為九五之尊,卻連血脈相連的孤女也不肯庇佑,送我獨自踏上異國他鄉;
我恨過他,在我明明可以迴歸故土的時候,他不肯伸出援手,反而讓我從胡俗,嫁給自己的繼子。
直到看到阿瑀長成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我才明白,他至少踐行了當初的承諾。
這些年若冇有他的庇佑,阿瑀一個七歲孩童,就算繼承了越郡王府,也不可能平安長大,更不可能長成如今這般模樣。
21
我誠心誠意地叩謝皇恩。
他傾身湊近了打量我:扶光,你長大了,既不像你的母親,也不像你的父親,而是像你皇祖父!
記憶中父親總是一臉戾氣,為了儲君之位不擇手段;
而母親卑微沉默,為了生下王府嫡子活得小心翼翼。
我斂眉應道:扶光未敢辜負先帝教誨,食以民膏,為民生計!
陛下朗聲大笑起來:好!好!好!不愧為大梁的公主!
阿瑀為我設宴款待長安故舊,我興致勃勃地出席宴會。
昔日我們姐弟是罪臣遺孤,大家避如蛇蠍,如今我是大梁功臣,是以一己之力換邊境數十年安寧的和親公主。
席間觥籌交錯,言笑晏晏。
她們一聲聲讚揚著我的犧牲和功績,聽我訴說西戎的風土人情。
我突然覺得當年所受的苦楚,似乎也被抹平了許多。
可當我更衣路過花園小徑,卻聽見幾位宗室姐妹戲謔道:
咱們這位寧國公主真把自己當國之功臣了,侍候了父子兩代人,要是我早就自儘殉葬,至少圖個忠貞剛烈的名聲……
她初入西戎都未自儘,怎會在如今守得花開之時自儘,聽說西戎新王年輕英俊,比那先王不知道強了多少……
餘音在耳蝸裡橫衝直撞,嗡嗡地化作無數尖針,我緊緊地攥著指節,拚命不讓自己跌坐在地。
原來這些姊妹竟是如此看待我的……
當初西戎求娶大梁公主,她們惶惶不可終日,後來還是我主動站出來,解了她們的危機,如今竟是全都忘得乾淨了!
怪不得伊勒其如此篤定我會回西戎,他早就明白長安已不是我的家了。
22
後來我向阿瑀辭行,他驀然紅了眼眶:阿姐為何突然要走可是聽說了什麼
我在心裡苦笑,原來這樣的流言阿瑀早就聽了無數次了,奈何我長居內院,第一次聽到罷了。
此次回長安本就是探親,總是要回去的。
阿瑀訥訥道:阿姐不能多留些時候嗎……
我撫了撫他的肩膀,看到阿瑀長得芝蘭玉樹,讀書也好,心中的惦念早就放下了大半。
那天之後我們姐弟去皇陵祭奠母親,行至郊外,看到一戶農家小院。
男子在挑水澆地,女子在間苗,一兒一女兩個小童在田間撲蝶。
阿瑀神情低落:我想象的一家人的生活就如這般!若是父親當年肯知足,我們一家子便也是如此吧!
他自出生便未見過父母雙親,纔會有如此期盼。
可他不知道,父親誌大才疏,母親怨天尤人,便是冇有後來的事情,大概也不會如此平淡溫馨。
婦人看到了我們姐弟,迎了出來問何事
閒話間才知男主人早年被征兵,駐守撫遠城,當年西戎屢屢犯邊,後來還是寧國公主遠嫁和親,邊境康寧,他才得以回鄉。
他撫著小兒的發頂,幽幽道:以前撫遠城戰事頻繁,很多十一二歲的小兒都要扛刀上陣,如今我們這些戰場老兵都無用武之地,隻能回鄉種田了!
李將軍說這都仰賴寧國公主,教授牧民紡織技藝,發展商路,我們自發地在撫遠城為寧國公主建了生祠,保佑她餘生安康。
阿瑀驀然望向我,眼裡星光閃爍。
他為我驕傲!
我的付出雖未被高門錦繡之地養大的人理解,但千千萬萬的百姓記得,並將一代代銘記傳承。
23
迴歸西戎的那天,伊勒其帶兵在邊境迎接我。
當年的安國公世子李自蹊已繼承爵位,成了大梁最年輕的國公。
他帶著妻兒在邊境線上為我送行:願邊境再無戰事,大梁女兒再也不必像公主一樣孤身赴險!
我看著伊勒其的臉越來越黑,不由安撫道:邊境康寧是兩國百姓共同的夙願。
伊勒其待我極好,整個王帳隻有我一個女人。
即使我們膝下無子,他也毫不在意:西戎的繼承製度不像你們大梁,向來是能者居之,有冇有孩子又有什麼乾係。
我依偎在他的懷裡,心中悵然。
他不知道,我先前因不想為先王生下子嗣,常年服用避子湯藥,身體早就不好了。
當年母親為了生下嫡子,幾番小產,身體虧損嚴重。
懷著阿瑀的時候,肚子越來越大,整個人卻像是熬乾了的蠟燭。
我不願重蹈母親的覆轍,將畢生的追求放在生孩子上。
伊勒其的話雖不知有幾分真、幾分假,但至少讓人心中寬慰,漸漸對他生出依賴和信任。
數年之後,我終於生下了伊勒其的繼承人,整個西戎都為之沸騰。
那年阿瑀晉封為安西節度使,駐守西域,共同維護商路繁華安寧。
他專門跑到西戎來看望我和小外甥。
阿瑀看著與自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兒,驚喜道:阿姐,我們長得好像!
我笑得滿足:外甥像舅,不求滿滿像舅舅一樣出息,隻求他像舅舅一樣風流俊逸。
阿瑀捏著兒子的小手,突然眼眶泛紅:阿姐當年照顧我,定然十分不易,要不是為了我,阿姐至少不必來和親,以致受那麼多苦楚。
我心中又酸又澀。
苦嗎
很苦!
但這一生中也遇到了許許多多溫暖我的人。
像鄭女官和漫雲鬆柯她們,像李自蹊這些戍邊將士,像阿木一家,像李老爹這許許多多的普通百姓……
如今還有伊勒其和滿滿。
從此之後,我再不是失群的孤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