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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狗咬人誰之罪
暴雨夜,富豪的藏獒將我撲倒在車庫。
狗咬的,我冇罪!
他袖手旁觀,任我被撕咬。
監控錄像清晰記錄了他鬆開狗鏈的瞬間。
法庭上,他傲慢宣稱:
我的狗身價百萬,他一條賤命值多少
妻子變賣所有家當請律師,誓要討回公道。
當判決書下達時,他驚覺自己賬戶已被凍結,彆墅貼上封條。
我拿著賠償金開了家小店,玻璃櫥窗映出對麵醫院搶救室的燈光——
他躺在病床上嘶吼:你們不能這樣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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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車庫驚魂
雨,像是天河傾覆的濁浪,瘋狂拍打著城市。
車庫深處,瀰漫著一股濃重的、混合著機油、灰塵和經年累月未曾散儘的陰濕黴味。
慘白的日光燈管懸在頭頂,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嗡嗡聲,光線冰冷地切割著這片巨大的、堆滿昂貴鋼鐵怪獸的幽閉空間。
每一次燈光的閃爍,都像是對李明疲憊神經的無情鞭撻。
他佝僂著背,幾乎要將整個身體都壓在手中那把磨損嚴重的寬大塑料掃帚上。
掃帚劃過濕漉漉、沾滿泥濘輪胎印的水泥地,發出單調而刺耳的唰啦——唰啦——聲,這聲音在空曠寂靜的車庫裡反覆迴盪,彷彿永無止境。
他粗糙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每一次揮動掃帚,肩胛骨深處都傳來一陣沉悶的痠痛,像生了鏽的齒輪在強行運轉。
汗珠混著滲進來的冰冷雨霧,沿著他黝黑、刻滿風霜皺紋的額頭和鬢角不斷滾落,砸在腳下的汙水中,瞬間消失無蹤。
他停下來,深深喘了口氣,胸腔裡像是塞滿了濕透的棉絮。
藉著那點昏暗的光線,他小心翼翼地從洗得發白、沾著油漬的藍色工作服口袋裡掏出一小把零錢。
全是硬幣,一枚、一枚,在掌心被仔細地撥弄著,發出輕微而細碎的金屬碰撞聲。五毛的,一元的,偶爾有個五元的紙票,像寶貝一樣被捋平。
他乾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心裡默算著女兒小雅下個月補習班要交的費用,那個數字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心上,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還差不少。這念頭像冰冷的針,刺得他指尖發麻。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細微、卻足以凍結血液的聲音刺破了單調的掃帚聲和雨水的喧嘩——不是水滴,是某種沉重、濕漉漉的東西踩踏在水泥地上的聲音。
啪嗒……啪嗒……緩慢,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粘滯感,正從身後一排高大的SUV陰影深處,不緊不慢地逼近。
李明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那是一種被原始本能攫住的僵直。
他猛地轉身,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陰影蠕動,分離。一頭龐然大物無聲地踱了出來,徹底暴露在慘白的光線下。
那是一條藏獒,體型大得驚人,宛如一頭小牛犢。
濃密、油亮如黑緞般的毛髮覆蓋著它強健的軀體,雨水順著粗硬的鬃毛彙聚成細流滴落。
它碩大的頭顱低垂著,一雙眼睛在幽暗的光線裡閃爍著非人的、琥珀色的冷光,如同地獄深處燃起的鬼火,牢牢地鎖定在李明的臉上。
粗壯的脖頸上,空蕩蕩的——冇有項圈,更冇有牽引繩。
它微張著嘴,露出森白、閃著寒光的獠牙,粘稠腥臭的口涎混合著雨水,拉成絲線,不斷滴落在肮臟的地麵上。
時間彷彿凝固了。
冰冷的恐懼像一條濕滑的毒蛇,瞬間纏住了李明的喉嚨,讓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下意識地後退半步,腳跟絆到了橫在地上的金屬簸箕邊緣,發出一聲刺耳的金屬刮擦聲。
這聲音,如同點燃炸藥桶的火星。
那藏獒喉嚨深處滾出一聲低沉到讓人心膽俱裂的咆哮,不是狂吠,而是來自洪荒猛獸的威脅,帶著摧毀一切的暴戾。
龐大的身軀猛地伏低,後腿強勁的肌肉瞬間爆發出恐怖的力量,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黑色閃電,裹挾著腥風和死亡的氣息,凶猛地撲向李明!
啊——!
李明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驚叫,整個人就被那排山倒海般的衝擊力狠狠撞飛。
後背重重砸在一輛黑色奔馳冰冷的車頭上,劇痛讓他眼前發黑。
沉重的塑料掃帚脫手飛出,哐噹一聲砸在幾米外。
冇等他做出任何反應,那畜生沉重的、帶著刺鼻腥臊味的前爪已經死死按住了他的胸口,巨大的力量擠壓著他的肺腑,讓他幾乎窒息。
緊接著,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撕裂與碾碎的劇痛,從右小腿猛地炸開!
那獠牙深深楔入了血肉,刺穿了骨頭,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腿骨在巨大咬合力下發出的、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呃啊——!
慘嚎不受控製地從李明扭曲的喉嚨裡迸發出來,撕心裂肺。
他本能地掙紮,雙手徒勞地去推搡那顆碩大沉重的頭顱,指甲在藏獒油滑的毛髮上劃過,卻連一絲痕跡都無法留下。
藏獒的頭顱猛烈地左右甩動,每一次甩動都帶來更深、更可怕的撕裂。
溫熱的鮮血像噴泉一樣湧出,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褲腿,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洇開一大片刺目的猩紅。
濃重的血腥味在潮濕陰冷的空氣中瀰漫開來,混合著藏獒的腥臊,令人作嘔。
劇痛和失血讓李明的意識開始模糊、飄散。視野的邊緣在發黑,收縮。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時,一陣不疾不徐、異常清晰的腳步聲,踏著車庫地麵的積水,從容地由遠及近,停在了幾步之外。
李明用儘殘存的力氣,艱難地、一點點地抬起被汗水、血水和雨水模糊的眼睛。
車庫入口逆著光的地方,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
他身上穿著剪裁極為合體的深色羊絨大衣,連一絲褶皺都冇有,手裡甚至還撐著一把巨大的黑色雨傘,傘骨邊緣不斷淌下雨水。
他就那麼站著,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腳下這血腥的一幕,臉上冇有任何表情,眼神冷漠得像是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街頭鬨劇。車庫慘白的光線勾勒出他清晰冷硬的輪廓,彷彿一尊無情的雕像。
救……救……我……
李明喉嚨裡咯咯作響,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他伸出沾滿自己鮮血和汙泥的手,顫抖地伸向那個冷漠的影子,那是絕望中本能抓住的最後一點渺茫希望。
張振東的目光,緩緩地從李明因劇痛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上,移向他血肉模糊、幾乎被那畜生撕扯得不成形狀的小腿。
他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不是同情,而是一種混合著輕蔑與厭煩的弧度。
彷彿地上流淌的不是人血,隻是弄臟了他車庫地麵的某種汙穢。
雷霆,
他終於開口了,聲音不高,平平闆闆,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像是在叫喚自家花園裡一隻溫順的寵物。
放開。
命令簡短而隨意。
然而,那名為雷霆的藏獒,隻是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更為暴躁的咕嚕聲,非但冇有鬆口,反而更加凶狠地甩動頭顱,利齒更深地嵌入了李明的骨頭縫隙裡。
李明發出一聲非人的慘嚎,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
張振東眉頭似乎皺了一下,顯得有些不耐煩。
他向前走了一步,皮鞋鞋尖在距離李明流出的血泊邊緣幾厘米處停下,似乎怕弄臟了鞋麵。他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冇什麼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像是在陳述一個最平常不過的事實:
狗咬的。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李明瀕死的臉上,嘴角那絲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許,清晰地吐出後半句。
和我沒關係。
這句話,像一把冰錐,帶著車庫深處陰冷的濕氣,狠狠鑿穿了李明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識。
那冷漠的宣判,比獠牙撕咬的劇痛更徹底地凍結了他。
眼前張振東那張在慘白燈光下顯得格外刻薄無情的臉,倏然被無邊無際、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徹底吞冇。
3
斷腿之痛
冰冷、消毒水、還有揮之不去的血腥氣,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獨特氣味。
意識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艱難地、一點一點向上漂浮。
沉重的眼皮像是被膠水粘住,每一次試圖掀開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帶來一陣虛弱的鈍痛。
首先感知到的,是右腿。
一種巨大的、絕對的空。
彷彿身體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剜去,隻留下一個虛無的、卻又能清晰感知到的巨大創口,那裡持續不斷地傳來一種混合著灼燒和冰冷撕裂感的、難以名狀的劇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那空蕩處攪動起一陣新的痛苦浪潮。
……明李明你醒醒……能聽見嗎
那聲音遙遠而模糊,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
帶著哭腔,卻又拚命壓抑著,急切地呼喚著。
一隻冰涼、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冇有受傷的左手,那觸感微弱得幾乎要被無處不在的疼痛淹冇。
李明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終於掀開了一絲眼縫。
視野裡是晃動的、刺眼的白光,天花板的輪廓在模糊中晃動。
慢慢地,一張佈滿淚痕、憔悴不堪的臉龐逐漸在視野裡聚焦。
是妻子王慧。
她的眼睛紅腫得像核桃,臉色灰敗,嘴脣乾裂起皮,幾縷淩亂的頭髮被淚水粘在臉頰上。
慧……
李明的喉嚨乾澀得像砂紙摩擦,隻發出一個氣音。
醒了!醫生!醫生他醒了!
王慧猛地抬起頭,朝著病房門口嘶聲喊道,聲音因為激動和連日來的煎熬而變了調,隨即又立刻俯下身,緊緊攥住李明的手,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李明的病號服上。
老李……老李你嚇死我了……
她泣不成聲,肩膀劇烈地抖動著。
劇烈的疼痛讓李明無法迴應,隻能虛弱地轉動眼珠。
目光艱難地向下移動,越過蓋在身上的白色薄被,落在了右側。
被子在膝蓋下方突兀地塌陷下去,形成一個令人心悸的平整凹陷,一直延伸到床尾。
那個瞬間,一種冰冷的、滅頂的絕望感,比麻藥失效後洶湧而來的生理劇痛更加凶猛地攫住了他。
那不是夢。
被黑暗吞噬前,張振東那張冷漠的臉,那句狗咬的,和我沒關係,還有那畜生獠牙撕碎骨肉的恐怖感覺……所有的一切,都真實地發生了。
他的腿,真的冇了。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他劇烈地嗆咳起來,牽扯著斷腿處的傷口,劇痛讓他眼前發黑,幾乎再次昏厥過去。
明!彆激動!彆激動!
王慧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替他擦去嘴角的汙物,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你剛做完手術,不能動……不能動啊……
她語無倫次,隻剩下無助的哭泣。
病房的門被推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快步走了進來。
醫生檢查了李明的生命體征和傷口,表情凝重。
他轉向王慧,聲音低沉而嚴肅:
病人情況暫時穩定了,但失血過多,創傷巨大,後續感染風險極高,需要密切觀察。另外,截肢後的康複……會非常漫長和痛苦。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王慧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明顯不合身的舊外套,
還有……住院費和後續治療、假肢的費用,數額很大,家屬要儘快準備。
錢……
王慧的身體晃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
醫生……大概……大概需要多少
醫生報出了一個數字。
那龐大的金額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王慧的心口,也清晰地落入了李明混沌的意識裡。
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滾燙的淚水從眼角無聲地滑落,滲進鬢角花白的頭髮裡。
接下來的日子,在無邊無際的疼痛和令人窒息的絕望中緩慢爬行。
每一次換藥,揭開紗布暴露那猙獰的、縫合著皮肉的創麵,都如同經曆一次酷刑。
幻肢痛像幽靈一樣日夜纏繞,那條已經不存在的腿,彷彿還在被野獸瘋狂撕咬啃噬,痛得他渾身痙攣,冷汗浸透病號服。
王慧幾乎住在了醫院。
她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眼窩深陷,沉默寡言,但動作卻異常麻利。
她小心翼翼地給李明喂水、擦身,處理汙穢,在他被幻肢痛折磨得神誌不清、發出壓抑嘶吼時,緊緊抱住他顫抖的身體,一遍遍在他耳邊低語:
會過去的,老李,會過去的……我們得活下去,為了小雅……
女兒小雅來過一次。
這個才上初中的小姑娘,看到爸爸空蕩蕩的褲管和蒼白虛弱的樣子,嚇得小臉煞白,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隻是緊緊抓著王慧的衣角,大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和茫然。
李明的心,在那一刻碎成了齏粉。
一天下午,病房裡難得的片刻寧靜。
李明昏昏沉沉地半躺著,王慧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低著頭,手裡緊緊攥著一張紙,指關節捏得發白。那是醫院催繳費用的通知單。
慧……
李明嘶啞地開口。
王慧猛地抬起頭,像是被驚醒,慌忙想把單子藏起來,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冇事,老李,錢……錢的事你彆操心,有我呢。
張振東……那邊……
李明艱難地吐出這個名字,每一個字都帶著刻骨的寒意:
怎麼說
王慧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憤和無力。
她垂下頭,肩膀微微顫抖,聲音低得像蚊蚋:
……找過了。物業也出麵了……他……他根本不認賬。
怎麼……不認
李明的心沉了下去。
王慧抬起頭,眼中燃燒著屈辱的火焰,聲音卻因憤怒而有些哽咽:
他說……是狗咬的你,不是他咬的,他有什麼罪他還說……還說……
她深吸一口氣,彷彿要用儘全身力氣才能把對方那惡毒的話複述出來:
他說他的狗……是純種藏獒,血統高貴,身價百萬……而你……
她的聲音猛地頓住,眼淚洶湧而出,
……你一條……一條清潔工的賤命……值幾個錢讓我們彆癡心妄想,想訛他……
賤命……
李明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像是第一次認識它們的分量。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怒火,猛地從胸腔深處竄起,瞬間壓倒了身體的劇痛和虛弱。那斷腿處的神經彷彿被這怒火點燃,灼燒般劇痛起來。
他眼前發黑,喉頭腥甜,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猛地抬手,狠狠砸在病床的鐵欄杆上,發出哐噹一聲悶響。
劇烈的動作牽扯著傷口,痛得他眼前發黑,幾乎暈厥過去。
老李!彆!彆這樣!
王慧撲上來,死死抱住他那隻失控的手,哭喊著,
你不能動氣!傷口會崩開的!醫生說了!醫生說了啊!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一個穿著得體職業套裝、氣質乾練的年輕女人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個檔案夾。
她的目光快速掃過病房內這混亂而悲愴的一幕,最終落在李明和王慧身上,眼神冷靜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
請問,是李明先生和王慧女士嗎
她的聲音清晰而平穩。
王慧慌忙擦去眼淚,警惕地看著這個陌生人:
你是
我是陳靜,一名律師。
年輕女人走進病房,從名片夾裡取出一張名片遞過去:
我瞭解了一些發生在‘翠湖天璽’地下車庫的事情。如果你們需要尋求法律途徑來維護自己的權益,或許,我可以提供一些幫助。
王慧接過名片,看著上麵清晰的字跡,又看看病床上因劇痛和憤怒而劇烈喘息、臉色慘白的丈夫,又低頭看看手中那張催命符般的繳費單。
絕望的穀底,似乎裂開了一道極其微弱的光縫。她猛地抬起頭,看向陳靜,那雙被淚水浸泡得通紅的眼睛裡,驟然迸發出一種近乎決絕的、不顧一切的光芒。
幫幫我們!
她聲音嘶啞,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
陳律師,求你……幫幫我們!
陳靜的目光在王慧臉上那深刻的絕望和驟然升起的微弱希望上停留片刻,又轉向病床上那個失去一條腿、被痛苦和屈辱淹冇的男人。
她點了點頭,表情冇有太多波瀾,但眼神深處卻沉澱著一種專業的、不容置疑的堅定。
我會儘力。
她簡單地說道。
4
正義的曙光
希望的火苗在王慧眼中燃燒起來,儘管微弱,卻帶著焚儘一切的決絕。
她看著病床上被痛苦和憤怒雙重摺磨的丈夫,那個龐大如山的醫療費數字像毒蛇一樣纏繞著她的心臟。
冇有時間猶豫了。
幾天後,當李明再次從劇痛的昏沉中掙紮著醒來時,病房裡少了些東西。
王慧那隻用了很多年、邊緣都磨破了的舊皮包不見了。
她手上那枚結婚時買的、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素圈金戒指,也冇了蹤影。
甚至她換上了更舊的一件外套,袖口磨得起了毛邊。
慧……
李明嘶啞地開口,目光掃過她空蕩蕩的手指。
王慧正給他掖被角的手頓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但那笑容裡盛滿了無法掩飾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
醒了感覺好點冇餓不餓我去給你熱粥。
她避開了李明的目光。
東西呢
李明固執地追問,聲音雖然虛弱,卻帶著洞悉一切的瞭然。
王慧沉默了片刻,背對著李明,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再轉回身時,眼圈又紅了,卻努力維持著平靜:
都什麼時候了,還管那些身外物老李,命要緊,你的腿……還有以後的日子……都得靠錢撐著。陳律師那邊,也得花錢……咱不能讓人家白忙活。
她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異常堅定,甚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
隻要能討回公道,能讓你好起來,把房子賣了都值!
李明張了張嘴,喉嚨裡像是堵滿了滾燙的沙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看著妻子明顯空蕩許多的手腕和脖頸,看著她身上那件更顯寒酸的舊衣服,看著她眼中那份為了他、為了這個家可以燃燒掉自己一切的決絕。
巨大的酸楚和更沉重的責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冇。他隻能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單,骨節泛白,斷腿處的幻痛瘋狂地啃噬著他的神經。
幾天後,陳靜再次來到病房。
這一次,她帶來了一個沉甸甸的檔案夾,還有一台小巧的筆記本電腦。
李大哥,王姐,
陳靜的聲音依舊平穩,但眉宇間帶著一絲凝重:
證據鏈初步固定了。最關鍵的是車庫的監控錄像。
她說著,打開了電腦螢幕。
螢幕上,是那個熟悉得如同噩夢場景的車庫入口。
畫麵清晰度很高。時間顯示是事發當晚。
隻見張振東那輛線條冷硬的黑色賓利駛入畫麵,停穩。
車門打開,張振東先下了車,姿態從容。接著,後門打開,那頭名為雷霆的黑色藏獒矯健地跳了下來,龐大的身軀在燈光下投下濃重的陰影。
藏獒明顯有些興奮躁動,龐大的身軀微微伏低,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呼嚕聲,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危險的光芒。
畫麵清晰地捕捉到,張振東手裡原本是拿著一根粗壯的皮質牽引繩的,繩子的末端連接著藏獒脖頸上一個厚重的金屬項圈。
然而,就在他關上車門,目光隨意地掃視了一眼車庫深處(那個方向,正是李明當時正在打掃的區域)後,他做了一個動作——
一個極其隨意、甚至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動作。
他鬆開了手。
那根牽引繩從他手中滑落,無聲地垂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藏獒幾乎是立刻察覺到了束縛的消失。
它巨大的頭顱猛地轉向車庫深處李明所在的方向,琥珀色的獸瞳在監控鏡頭下驟然收縮,爆發出駭人的凶光。
下一秒,它龐大的身軀如同離弦之箭,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野蠻力量,猛地朝著那個方向狂飆而去!
速度快得在監控畫麵中拉出一道模糊的黑色殘影!
畫麵劇烈地晃動、旋轉——
那是李明當時佩戴在胸口的工作記錄儀拍下的第一視角。
天旋地轉中,巨大的、滴著口涎的猙獰犬首瞬間填滿整個螢幕,帶著死亡的氣息撲麵而來!緊接著是令人牙酸的撞擊聲、骨頭碎裂聲和李明淒厲到變調的慘嚎……
最後,是那個撐著黑傘、如同局外人般冷漠佇立的剪影。
王慧隻看了一眼就猛地捂住了嘴,胃裡一陣翻江倒海,衝到病房角落的垃圾桶劇烈乾嘔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李明死死地盯著螢幕,臉色慘白如紙,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斷腿處的幻痛如同真實的獠牙再次咬下,讓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痙攣。
他死死咬著牙關,口腔裡瀰漫開鐵鏽般的血腥味,纔沒有當場失控地吼叫出來。
畜生……
他喉嚨裡擠出兩個破碎的音節,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淚。
陳靜迅速合上了電腦,神情嚴肅:
錄像非常清晰,完整記錄了張振東鬆開牽引繩導致烈犬失控、以及他事後拒絕施救、發表侮辱性言論的全過程。這是證明他存在重大過錯、甚至涉嫌故意傷害或間接故意致人重傷的關鍵證據。
她打開檔案夾,抽出幾份檔案:
另外,我們調查了這條藏獒‘雷霆’的登記資訊。問題很大。第一,登記證顯示,它屬於重點管理區的禁養犬種!按照規定,在市區內根本不允許飼養這種烈性犬!第二,登記證的有效期……
陳靜指著檔案上一處清晰的日期,
已經過期超過一年!屬於非法飼養!
還有,
陳靜目光銳利,
張振東在事發後,曾試圖向物業施壓,要求刪除或‘處理’這段監控錄像。幸好物業的監控室主管還算有良知,頂住了壓力,保留了原始備份。這種行為,本身就可以作為其試圖毀滅證據、逃避責任的佐證。
陳靜將一份列印好的《民事起訴狀》遞到王慧麵前,上麵清晰地列著被告張振東的名字,訴訟請求包括钜額醫療費、殘疾賠償金、精神損害撫慰金、後續假肢及康複費用等。
王姐,李大哥,
陳靜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帶著職業律師特有的冷靜和力量,
證據對我們有利。但對方財力雄厚,必定會聘請頂尖律師團隊反撲。這條路絕不會輕鬆。你們,確定要告嗎
李明躺在床上,胸膛劇烈起伏,斷腿處的劇痛和心頭燃燒的怒火交織。
他看向妻子。
王慧已經擦乾了眼淚,直起了腰,那雙紅腫的眼睛裡,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凶狠的光芒,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為了保護幼崽而亮出獠牙的母獸。
她一把抓過起訴狀,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
告!傾家蕩產也要告到底!我要他張振東,親口承認他有罪!我要他跪在我丈夫這條斷腿麵前,認錯!賠錢!
5
法庭對決
法庭的肅穆氣息,帶著木頭、灰塵和冰冷的法律條文混合而成的獨特味道,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進入者的心頭。
高高的穹頂,深色的厚重帷幕,國徽高懸,一切都無聲地宣告著這裡的權威與不可侵犯。旁聽席上,稀稀拉拉坐了幾個人,大多是好奇的記者和幾個小區物業的工作人員。
空氣凝滯得彷彿能擰出水來。
李明坐在輪椅上,被王慧推到了原告席旁。
他穿著唯一一套稍顯體麵的舊西裝,空蕩蕩的右側褲管被仔細地摺疊、固定好,但那份殘缺本身,就是最觸目驚心的控訴。
他臉色依舊蒼白,嘴唇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放在膝蓋上的、微微顫抖的雙手上。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腿處那深入骨髓的幻痛和屈辱。
王慧站在他身側,緊緊握著他的手,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的石像。
她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脊背卻挺得筆直,目光銳利如刀,死死盯著被告席的方向。
陳靜站在原告席後,一身深色職業套裝,神情專注而冷峻,像一把已然出鞘的利劍。
一陣輕微的騷動從門口傳來。
張振東出現了。
他依舊是一身高定西裝,剪裁完美得一絲不苟,昂貴的腕錶在法庭的燈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澤。他步伐從容,臉上帶著一種習慣性的、睥睨一切的倨傲。
他的代理律師,一個頭髮梳得油光水滑、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臉上掛著職業化的自信微笑。
張振東的目光隨意地掃過原告席,在李明空蕩蕩的褲管上停留了不到半秒,眼神裡冇有任何波瀾,隻有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甚至隱隱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
他徑直走到被告席坐下,姿態放鬆,彷彿隻是來參加一個無關緊要的商業會議。
庭審按部就班地進行。
法官威嚴的聲音在法庭內迴盪。
輪到被告方答辯。
張振東的律師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而自信:
尊敬的審判長、審判員,針對原告的指控,我方當事人張振東先生表示,這完全是一場令人遺憾的意外。請注意,是意外。
他攤開手,表情顯得頗為無奈:
眾所周知,動物具有不可預測性。即便最溫順的寵物,也可能在特定環境下受到刺激而失控。事發當晚,車庫環境昏暗嘈雜,原告李先生正在進行的清掃作業,其動作和發出的聲響,完全有可能刺激到被告的寵物犬‘雷霆’。
他的目光刻意掃過李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暗示:
我方認為,原告自身在事件中存在重大過失。作為一名在高級住宅區工作的清潔人員,他理應具備更高的安全意識,對於潛在的風險,包括業主飼養的寵物,應當主動避讓或采取更謹慎的工作方式。他的疏忽,是導致這場悲劇的重要原因之一。
至於原告指控我的當事人‘鬆開牽引繩’,
律師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斬釘截鐵,
這純屬臆測!監控錄像角度有限,僅憑畫麵中繩子落地的一瞬,根本無法證明我的當事人是‘故意’鬆開,還是因為某種不可抗力導致手滑脫落!請注意,我的當事人是一位極其愛護動物、富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家,他冇有任何理由故意縱犬傷人!這完全不符合邏輯和常理!
他微微揚起下巴,加重了語氣:
況且,根據《民法典》相關規定,飼養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是,能夠證明損害是因被侵權人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的,可以不承擔或者減輕責任。本案中,原告自身的重大過失顯而易見!因此,我方當事人張振東先生,在此次事件中,並無主觀過錯,更談不上故意傷害!原告的全部訴求,缺乏事實和法律依據,依法應予駁回!
律師發言完畢,自信地坐了下來。
張振東靠在椅背上,嘴角甚至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混合著輕蔑和勝券在握的弧度,彷彿在欣賞一場精心編排的表演。
法庭內一片寂靜。
王慧氣得渾身發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握著李明的手用力到骨節發白。
李明則感到一陣冰冷的窒息,對方顛倒黑白的無恥和傲慢,像巨石壓在他的胸口。
輪到陳靜質證。她站起身,姿態挺拔,目光如炬,徑直看向被告席上的張振東,聲音清晰而冷冽:
審判長,審判員,我有幾個問題,需要被告張振東先生本人當庭回答。
法官點頭示意。
陳靜的目光像手術刀一樣鋒利:
張振東先生,請問,你飼養的藏獒‘雷霆’,是否屬於本市《重點管理區禁養烈性犬名錄》中明確列出的禁養犬種
張振東臉上的倨傲微微一滯,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他顯然冇料到對方會直接問這個。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律師。
律師立刻起身:
反對!對方律師的問題與本案核心事實關聯性不大!飼養登記屬於行政管理範疇……
反對無效!
法官打斷了他,聲音威嚴,
被告張振東,請直接回答原告律師的問題!是,或者不是
張振東的臉色沉了下來,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是。
旁聽席傳來一陣輕微的議論聲。
陳靜步步緊逼:
很好。那麼,再請問張先生,‘雷霆’的養犬登記證,是否已經過期超過一年
她舉起一份檔案,正是之前調查到的過期登記證影印件。
張振東的臉色徹底變了,那層傲慢的麵具出現了明顯的裂痕。
他眼神閃爍,呼吸變得有些粗重,似乎在極力壓製怒火。
他的律師再次試圖起身,但被法官嚴厲的目光製止了。
……是。
張振東的聲音低沉而壓抑,帶著明顯的惱怒。
作為一名‘極其愛護動物、富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家’,陳靜刻意加重了這幾個字,語氣裡的諷刺如同冰錐,明知自己飼養的是禁養烈性犬,且登記證早已過期,屬於非法飼養狀態,卻依舊將其帶入並散放在公共車庫這種人流可能存在的區域。張先生,這就是你所謂的‘愛護’和‘責任’嗎這難道不是對公共安全**裸的漠視不是對你所謂的‘寵物’可能造成的危險,一種極其放任、極端不負責任的體現
陳靜的質問如同連珠炮,字字誅心,在肅靜的法庭裡激起無形的波瀾。
張振東的臉頰肌肉不受控製地抽動了一下,他猛地抬頭,眼神凶狠地瞪向陳靜,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將她當場淩遲。
他放在桌下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指關節捏得發白。
我冇有縱狗!
他幾乎是低吼出來,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有些扭曲,
我說了,是意外!是那條賤命自己不長眼!
張先生!
法官厲聲警告,敲響了法槌,
注意你的言辭!控製情緒!
張振東胸膛劇烈起伏,重重地喘著粗氣,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
他猛地靠回椅背,臉色鐵青,下頜線繃得死緊,不再看任何人,目光陰鷙地盯著桌麵,彷彿要用目光將它燒穿。
質證環節結束。
法官宣佈進入法庭辯論。
張振東的律師再次起身,試圖挽回局麵,語氣依舊強硬,但明顯少了幾分之前的從容:
即便存在登記問題,這也僅僅是行政違規!與本案的損害結果並無直接因果關係!損害發生的直接原因,依舊是原告的疏忽和犬隻的瞬間失控!我方堅持認為,原告應承擔主要責任,甚至全部責任!至於賠償金額……
他頓了頓,臉上重新浮起那種職業化的、帶著點施捨意味的表情:
出於人道主義關懷,我的當事人張振東先生,願意給予原告一定的經濟補償,以體現其作為企業家的社會擔當。但原告提出的天價索賠,完全是獅子大開口,毫無依據!試問,一條清潔工的命……
他下意識地順著張振東之前的思維慣性,就要脫口而出。
律師!
法官嚴厲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警告。
律師猛地收住話頭,意識到失言,臉色微變,迅速改口:
……原告的身份和收入水平,與如此高昂的賠償訴求,顯然嚴重不符!這完全是對司法資源的濫用和對我的當事人的惡意訛詐!
惡意訛詐
陳靜的聲音陡然拔高,清冽如冰泉,瞬間壓過了對方。她站起身,目光如炬,掃過整個法庭,最後落在法官身上。
審判長,審判員!對方代理人的言論,充滿了對生命價值的極端蔑視和對底層勞動者的**裸侮辱!一條清潔工的命,難道就天生低賤就不配擁有健康、尊嚴和法律的平等保護嗎
她的聲音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迴盪在寂靜的法庭:
我方當事人李明,一個靠雙手養活家庭的普通勞動者,在冇有任何過錯的情況下,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被一條非法飼養、未受任何約束的烈性猛獸撕咬致殘!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條腿!他失去的是勞動能力!是養家餬口的根本!是整個家庭賴以生存的支柱!是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尊嚴和安全感!
陳靜拿起厚厚一疊醫療單據、傷殘鑒定報告、後續假肢和康複費用的評估報告,重重地拍在桌麵上:
這些,就是對方口中所謂‘天價索賠’的依據!每一分錢,都浸透了我方當事人血肉的代價!都銘刻著一個家庭破碎的痛苦和絕望的未來!
她的目光銳利地射向被告席:
而被告張振東先生,在慘劇發生後做了什麼他袖手旁觀,見死不救!他推卸責任,口出惡言,侮辱受害者‘命不如狗’!他甚至試圖毀滅證據!他自始至終,冇有表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愧疚和歉意!他所謂的‘人道主義補償’,不過是鱷魚的眼淚,是對司法公正的褻瀆,對受害者尊嚴的再次踐踏!
陳靜的聲音鏗鏘有力,帶著無可辯駁的事實和燃燒的正義感:
我方堅持訴訟請求!要求被告張振東承擔全部侵權責任!賠償原告因此造成的一切損失!這不僅是對一個受害者家庭的交代,更是對法律尊嚴的維護!是對‘法律麵前人人平等’這一基本原則的捍衛!任何人的生命和健康,都神聖不可侵犯!任何踐踏他人生命尊嚴的行為,都必須付出應有的代價!
法庭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旁聽席上,有人動容,有人麵露憤慨。
王慧早已淚流滿麵,死死咬著嘴唇纔沒有哭出聲。
李明坐在輪椅上,身體因為激動和斷腿的劇痛而微微顫抖,但一直低垂的頭顱,卻在陳靜擲地有聲的話語中,一點點、艱難地抬了起來。
他那雙被痛苦和屈辱磨礪得黯淡的眼睛裡,此刻竟重新燃起了一點微弱卻倔強的光。
法官表情肅穆,目光在雙方律師和當事人之間緩緩掃過。
整個法庭的空氣彷彿凝固了,沉重的壓力讓旁聽席上的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現在,
法官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由被告張振東,就原告方的訴求及辯論意見,做最後陳述。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被告席。
張振東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整理了一下本就一絲不苟的西裝袖口,動作依舊帶著刻意的優雅,但那份從容不迫的假麵,在陳靜剛纔排山倒海般的控訴下,已然碎裂剝落。
此刻,他臉上隻剩下一種混合著極度憤怒、被冒犯的屈辱以及某種根深蒂固的、絕不肯低頭的頑固。他的眼神陰鷙,像兩塊冰冷的黑曜石,掃過對麵輪椅上那個渺小的清潔工,掃過那個敢於挑戰他權威的女律師,最後落在威嚴的法官身上。
他冇有看任何人,下巴微微揚起,用一種刻意放緩、卻字字清晰、帶著刺骨寒意的語調開口:
審判長,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裡鑿出來的,
今天站在這裡,我感到非常……荒謬。
他嘴角勾起一絲極其刻薄、充滿嘲諷的冷笑:
一條狗,一個意外,一個自己不小心撞上來的……清潔工,
他刻意在清潔工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充滿了輕蔑,
居然要耗費如此巨大的社會資源,來審理這樣一場……鬨劇
他的目光終於轉向李明,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堆令人作嘔的垃圾:
我的狗,‘雷霆’,純種藏獒,血統證書齊全,價值幾何在座的各位可以去查一查市場行情!百萬起步!它是我重金購入,精心飼養的財產!它的價值,是實實在在的!
他猛地提高音量,聲音裡帶著一種被徹底激怒後的狂悖:
而他!一個掃地的!他一條賤命值多少他一年能掙幾個錢十萬二十萬他憑什麼開口就要幾百萬的賠償這難道不是**裸的訛詐難道不是對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這一基本原則的踐踏!
我的狗,是我合法的財產!我鬆開繩子是意外!就算不是意外,在我自己的車庫裡,我的狗,我愛怎麼養就怎麼養!他闖進來,被咬了,那是他活該倒黴!是他的命,就值這個價!
張振東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那根深蒂固的傲慢和階級優越感如同毒液般噴湧而出,徹底撕下了他最後一絲偽裝,
要我賠他幾百萬做夢!我寧願把錢扔進海裡聽個響,也不會給這種下賤的……
張振東!
法官的咆哮如同驚雷,法槌被他重重砸下,發出震耳欲聾的砰聲!整個法庭都為之震動!
住口!立即停止你藐視法庭、侮辱他人的言論!否則將對你采取強製措施!
法官臉色鐵青,顯然被這**裸的、對生命和法律的踐踏徹底激怒了。
張振東被法官的暴喝震得渾身一顫,後麵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他臉色瞬間漲成豬肝色,胸口劇烈起伏,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隻能用那雙噴火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法官,又怨毒地掃過原告席,彷彿要將眼前的一切都燒成灰燼。
那是一種被當眾剝光、權威受到最直接挑戰後,歇斯底裡的瘋狂。
他的律師在一旁臉色慘白,拚命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坐下。
就在這時,坐在輪椅上的李明動了。
在張振東那番如同毒鞭般抽打靈魂的咆哮中,李明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
那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早已傷痕累累的自尊上。
一條賤命
值幾個錢
活該倒黴……
這些詞語在他腦海中瘋狂撞擊,將殘存的最後一絲怯懦和退縮徹底碾碎。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著極致的屈辱和破釜沉舟的決絕,猛地從他殘軀深處爆發出來!
他猛地伸出那雙佈滿老繭、此刻卻因憤怒和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抓住了輪椅的扶手!
王慧和陳靜都吃了一驚,下意識想去扶他。
老李!彆……
王慧的聲音帶著哭腔和驚慌。
李明冇有理會。
他咬著牙,額頭上瞬間沁出豆大的冷汗,斷腿處那深入骨髓的劇痛如同千萬根鋼針同時刺入,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幾乎暈厥。
但他不管不顧,僅憑一條左腿和雙臂的力量,在輪椅裡猛地向上一撐!
身體在劇痛中劇烈地晃動,輪椅因為失衡而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成功了!他以一種極其艱難、搖搖欲墜的姿態,在輪椅上站了起來!
僅存的左腿支撐著他全部的身體重量,劇烈地顫抖著,像風中隨時會折斷的蘆葦。
法庭內,死一般的寂靜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打破。
所有的目光,包括法官的、對方律師的、旁聽者的,尤其是張振東那驚愕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慌亂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這個搖搖欲墜的身影上。
李明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
他顫抖的、汗濕的手,冇有去扶任何東西,而是猛地伸向自己右側那空蕩蕩的褲管!
他抓住了褲腿的布料,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然後,在所有人驚愕、不解,繼而轉為極度震驚的目光注視下——
他用力地、狠狠地將那空癟的褲管向上撩起!
布料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法庭裡異常清晰。
一截包裹在白色繃帶下的、光禿禿的殘肢,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冰冷慘白的法庭燈光之下!
那殘肢末端,尚未完全癒合的創口在繃帶的包裹下,依然能清晰地看出猙獰的輪廓。繃帶邊緣,還隱約滲著暗紅的血色。
那是被猛獸獠牙硬生生撕扯、碾碎後留下的永久印記,是生命被粗暴掠奪的鐵證!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倒抽冷氣的聲音在旁聽席上此起彼伏。
有人捂住了嘴,眼中滿是驚駭和同情。
記者手中的相機快門聲瘋狂響起,閃光燈如同無聲的閃電,一次次照亮李明慘白的臉和那截觸目驚心的殘肢。
王慧發出一聲壓抑的悲鳴,猛地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洶湧而出。
陳靜緊抿著嘴唇,眼圈瞬間紅了,她下意識地向前一步,想要攙扶住那個搖搖欲墜的身體,卻又硬生生停住。
她知道,這一刻,他必須自己站著。
李明站得並不穩,身體因為劇痛和極度的情緒波動而篩糠般顫抖,冷汗浸透了額發,順著臉頰往下淌。
他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嚐到濃重的血腥味。他用儘全身力氣,支撐著自己不倒下,那截暴露在所有人視線中的殘肢,像一柄無聲卻最鋒利的劍,直直地刺向被告席!
他的目光,燃燒著屈辱、痛苦和一種近乎悲壯的控訴,死死地釘在張振東的臉上。
冇有咆哮,冇有哭喊,隻有那截殘肢,在法庭肅穆的空氣裡,無聲地訴說著一個清潔工被撕碎的人生,和那聲被富豪輕蔑地稱為賤命的代價!
張振東臉上的狂怒和倨傲,在李明撩起褲管、露出殘肢的瞬間,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驟然凝固了。
他原本因憤怒而扭曲的五官僵在那裡,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截包裹著滲血繃帶的斷肢,瞳孔深處掠過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愕,甚至……
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細微的慌亂。
那截殘肢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如此突兀而刺眼,無聲地控訴著他剛纔那番命不如狗的狂言。
旁聽席上此起彼伏的抽氣聲、記者瘋狂的快門聲,像無形的鞭子抽打在他臉上。他下意識地想移開目光,但那景象卻如同烙印般刻進了他的腦海。
法官也被這悲壯的一幕深深震撼,他沉默了幾秒,才用帶著複雜情緒的聲音開口:
原告李明,請坐下。法庭理解你的痛苦,但請保重身體。
他的目光轉向張振東時,已然帶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嚴厲和審視,
被告張振東,你的言行,已經嚴重違背了法庭紀律和基本道德!本庭予以最嚴厲的警告!現在,最後陳述完畢,雙方等待法庭宣判!休庭!
法槌落下,發出沉悶的迴響。
張振東猛地回過神,那絲短暫的慌亂迅速被更洶湧的怒火和羞恥感淹冇。
他臉色鐵青,眼神陰鷙得可怕,彷彿要將李明生吞活剝。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再看任何人,像一頭負傷的野獸,在律師和助理的簇擁下,粗暴地推開擋路的法警,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法庭大門。
鎂光燈追著他狼狽的背影瘋狂閃爍。
這場麵,連同李明在法庭上悲壯暴露殘肢的照片和視頻,如同投入滾燙油鍋的冰水,瞬間在網絡上炸開了鍋。
富豪藏獒咬斷清潔工腿
法庭叫囂命不如狗
清潔工法庭怒曝斷肢
無聲控訴震撼人心
命價幾何法律麵前眾生是否平等
熱搜詞條瞬間霸屏。
視頻片段被瘋狂轉發,評論如潮水般湧來。
看得我渾身發冷!這還是人說的話嗎!
那個清潔工大哥站起來撩褲腿的瞬間,我眼淚刷就下來了……太慘了……
支援嚴懲!有錢就能為所欲為,視人命如草芥
張振東必須付出代價!法律不是給有錢人擦屁股的!
查他!這種人渣背後肯定不乾淨!
哭了,他老婆當時就在旁邊,那眼神……心都碎了。
巨大的輿論壓力,如同實質性的海嘯,衝擊著每一個相關的角落。上級法院的關注函直接發到了主審法官的案頭。
負責調查張振東名下企業稅務、消防、用工情況的聯合工作組,行動效率驟然提升。
一個月後,莊嚴的法庭再次開啟。
這一次,旁聽席座無虛席,媒體長槍短炮嚴陣以待,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沉甸甸的期待和緊張。
法官宣讀了厚達數十頁的判決書。核心內容清晰而有力:
……經審理查明,被告張振東非法飼養本市禁養烈性犬隻,且登記證過期,嚴重違反城市管理規定。事發當晚,在公共車庫內,被告故意鬆開牽引繩,放任具有高度危險性的犬隻自由活動,對原告李明造成嚴重人身傷害,存在重大過錯……被告事後態度惡劣,推卸責任,毫無悔意,甚至當庭發表侮辱性言論,情節極其嚴重……
……原告李明自身不存在任何過錯……被告張振東應承擔本次事故的全部侵權責任……
……判決如下:被告張振東於本判決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內,賠償原告李明醫療費、殘疾賠償金、被扶養人生活費、精神損害撫慰金、後續治療及假肢安裝康複費用等,共計人民幣伍拾叁萬柒仟捌佰貳拾壹元整……
……如未按本判決指定的期間履行給付金錢義務,應當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二百六十條之規定,加倍支付遲延履行期間的債務利息……
……本案受理費、鑒定費等訴訟費用,由被告張振東全部承擔……
法槌落下,一錘定音。
贏了!老李!我們贏了!
王慧再也控製不住,撲到李明輪椅前,緊緊抱住他,嚎啕大哭起來。
那哭聲裡,是積壓了數月的恐懼、屈辱、絕望,在這一刻終於得以宣泄的洪流。
陳靜站在一旁,眼圈通紅,臉上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疲憊卻欣慰的笑容,用力地握了握李明的手。
李明坐在輪椅上,身體微微顫抖著。
他冇有像妻子那樣痛哭失聲,隻是緊緊回握著王慧的手,另一隻手死死攥著輪椅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法庭裡這帶著塵埃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氣都吸進肺裡。
酸楚、委屈、遲來的正義感……無數種情緒在他胸腔裡翻騰、衝撞,最終化作滾燙的液體,無聲地從他緊閉的眼角洶湧滑落,砸在緊握的拳頭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訊息像長了翅膀,第一時間飛到了張振東的豪華辦公室裡。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城市景觀,此刻卻顯得格外冰冷。
紅木辦公桌上,那份剛剛傳真過來的判決書靜靜地躺著,冰冷的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灼燒著張振東的神經。
五十多萬!
張振東猛地抓起判決書,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他難以置信地瞪著那個數字,彷彿那是天方夜譚,
那個掃地的廢物!他憑什麼!一條賤命值五十萬!放屁!簡直是放屁!
他咆哮著,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變形,狠狠地將判決書撕得粉碎,雪白的紙片如同喪葬的紙錢,紛紛揚揚地灑落一地。
張總!張總您冷靜點!
旁邊的律師和助理嚇得麵無人色,連忙勸阻。
冷靜!
張振東猛地轉身,佈滿血絲的眼睛像要吃人,他指著助理的鼻子,唾沫星子橫飛,
去!立刻!馬上!給我聯絡最好的律師!上訴!我要上訴到高院!最高院!告他們枉法裁判!我要讓那個姓陳的賤人和那個殘廢,吃不了兜著走!快滾!
助理連滾爬爬地衝出辦公室。
接下來的日子,張振東陷入了瘋狂的漩渦。
他動用了所有的人脈資源,撒出大把金錢,雇傭了號稱必勝客的金牌律師團,向上一級法院提起了猛烈上訴。
他本人更是如同瘋魔一般,不斷地在社交媒體上叫囂,在私下場合放話,聲稱法院判決不公,是仇富作祟,是輿論綁架司法,發誓要討回清白,要讓李明付出造謠的代價。
然而,這一次,輿論的滔天巨浪和上級法院的強力監督,築起了一道無形的銅牆鐵壁。
張振東的金牌律師團使儘渾身解數,從程式到實體,找出各種刁鑽角度試圖翻案,但每一次都被合議庭以事實清楚、證據確鑿、適用法律正確為由,毫不留情地一一駁回。
上訴狀如同泥牛入海,連一絲漣漪都未能激起。
更讓他焦頭爛額的是,聯合工作組對他名下產業的調查,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以前所未有的高效和嚴厲推進著。
各種之前被掩蓋的違規操作、偷稅漏稅、消防隱患、勞動糾紛……如同被挖開的蟻穴,問題一個接一個暴露出來。
罰單如同雪片般飛來,合作方紛紛避之不及,資金鍊驟然繃緊,發出令人心悸的呻吟。
張振東的傲慢和拒不履行,終於觸發了法律最嚴厲的懲戒機製。
一個陰沉的早晨,他還在為即將斷裂的資金鍊焦灼萬分時,私人律師的電話打了進來,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慌和絕望:
張總!完了!出大事了!法院……法院執行局剛剛動手了!您的所有個人銀行賬戶,包括海外的幾個秘密賬戶,全部被凍結了!一分錢都動不了!
什麼!張振東如遭雷擊,手機差點脫手,凍結他們憑什麼!
還有……還有‘翠湖天璽’那棟彆墅……
律師的聲音帶著哭腔,
法院的執行法官和法警……已經帶著封條過去了!馬上……馬上要強製查封!勒令您限期搬離!否則就要強製執行清場!
我的彆墅!
張振東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那棟象征著財富和地位的頂級豪宅,是他身份的最後堡壘,如今竟要被貼上封條!
不可能!他們敢!我……
他話未說完,另一個手機又瘋狂地震動起來,是他公司財務總監打來的,聲音帶著哭腔:
張董!完了!稅務局和銀行的人聯合來了!說我們資不抵債,存在重大經營風險……要……要申請對我們進行破產清算!供應商全堵在門口要錢了!張董!怎麼辦啊!
滾!都給我滾!
張振東徹底崩潰了,他像一頭陷入絕境的困獸,瘋狂地將手機狠狠砸向昂貴的波斯地毯,昂貴的定製手機瞬間四分五裂。他雙手抱頭,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在空曠奢華卻冰冷刺骨的辦公室裡來回暴走,昂貴的意大利皮鞋踩在散落的判決書碎片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凍結查封破產
他神經質地唸叨著,眼神狂亂,
他們怎麼敢!那是我的錢!我的房子!我的公司!都是我的!我的!!
他猛地衝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拳頭狠狠砸在冰冷的鋼化玻璃上,發出沉悶的巨響。窗外繁華依舊,車水馬龍,但在他眼中,整個世界都開始崩塌、旋轉。
李明!王慧!陳靜!還有那些落井下石的混蛋!
他對著玻璃上自己扭曲的倒影,發出歇斯底裡的詛咒,聲音嘶啞如同鬼嚎,
我不會放過你們!我要你們死!我要你們全都下地獄!!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
兩個穿著法院製服、表情嚴肅的法警站在門口,身後跟著執行法官。
張振東先生,
執行法官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舉起一份蓋著鮮紅印章的檔案,
這是法院查封令和責令搬離通知書。請你在規定時間內,自行搬離‘翠湖天璽’7號彆墅。否則,我們將依法強製執行清場。請配合。
法警上前一步,眼神銳利地鎖定了他。
張振東僵在原地,看著那刺眼的法院封條,又看看門口虎視眈眈的法警。他臉上的瘋狂、憤怒、不甘,如同被瞬間凍結的潮水,凝固成一種死灰般的絕望和徹底的呆滯。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身體晃了晃,像一截被抽掉了脊梁的朽木,頹然地向後倒去,重重地跌坐在他那張價值不菲的真皮老闆椅上。
窗外,鉛灰色的天空,終於醞釀已久的第一滴冰冷的雨點,啪地一聲,砸在了巨大的落地窗上,蜿蜒流下,像一道絕望的淚痕。
6
新生活的開始
初秋的陽光,金燦燦的,帶著一種洗儘鉛華的澄澈暖意,慷慨地灑在惠明生活超市嶄新的藍色招牌上。
招牌上的字跡方正而溫暖,在陽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暈。
超市的門臉不大,但窗明幾淨,透過寬大的玻璃櫥窗,能看到裡麵整齊碼放著的油鹽醬醋、零食飲料,還有門口擺著的幾盆綠意盎然的盆栽。
今天是開業的日子。冇有喧天的鑼鼓,冇有花籃錦簇,隻有門口掛著的兩串小小的紅鞭炮,安靜地等待著點燃的時刻。
李明坐在輪椅上,就在門口。
他穿著乾淨整潔的灰色夾克,臉上帶著長久以來難得一見的平和笑容。王慧正踮著腳,仔細地將開業大吉的紅色招貼,貼在玻璃門最醒目的位置。
她穿著合身的新衣服,雖然不是什麼名牌,但顏色鮮亮,襯得她臉上也有了光彩,動作間透著一種踏實而充滿希望的麻利勁兒。
左邊再高一點點……哎,對!就這樣!正了!
李明仰著頭指揮著,聲音裡帶著笑意。
知道啦!就你事兒多!
王慧嗔怪地回了一句,嘴角卻高高揚起。
她貼好招貼,退後兩步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然後走到李明輪椅後麵,雙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一起望著他們的新戰場。
陽光暖融融地包裹著他們,將兩人的影子投在乾淨的地麵上。
超市明亮的玻璃櫥窗,如同一麵巨大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他們此刻的身影:王慧微微俯身,臉上是滿足的笑容;李明坐在輪椅上,身體挺直,目光溫和地注視著前方。
櫥窗也映照著街對麵——那裡是本市最大、最繁忙的市第一人民醫院。白色的高樓在陽光下矗立,巨大的紅十字標誌格外醒目。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由遠及近,撕破了街道的寧靜。一輛藍白相間的救護車閃爍著頂燈,風馳電掣般衝到醫院急診大樓門口,一個急刹停下。
後門猛地打開,醫護人員動作迅捷地推下一張急救轉運床。床上躺著一個穿著病號服、頭髮花白淩亂的男人,他似乎在極度痛苦和憤怒中掙紮,身體扭曲著,一隻手胡亂地在空中揮舞,枯瘦的手背上還連著點滴管。
距離很遠,櫥窗的倒影也有些模糊,但李明和王慧還是隱約看到了那張因痛苦而扭曲、卻依舊帶著某種熟悉輪廓的臉——張振東!
你們不能這樣對我!!
一聲嘶啞、癲狂、充滿了不甘和絕望的咆哮,穿透了街道的喧囂,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如同垂死野獸的哀嚎,
那是我的!都是我的!你們這些強盜!強盜!!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被救護車刺耳的鳴笛和周圍嘈雜的人聲切割得支離破碎。
醫護人員麵無表情,動作冇有絲毫停頓,迅速而專業地將轉運床推進了急診大樓敞開的玻璃門內。
那扇門如同巨獸之口,瞬間吞噬了那個掙紮咆哮的身影和刺耳的噪音,隻留下旋轉閃爍的救護車頂燈,在陽光下兀自投下轉瞬即逝的紅藍光影。
街道恢複了短暫的平靜。
陽光依舊溫暖地灑在惠明生活超市嶄新的招牌上。
王慧搭在李明肩膀上的手,下意識地收緊了一下。
李明臉上的笑容也微微斂起,目光從櫥窗對麵醫院急診樓的方向收回,靜靜地落在玻璃上自己那空蕩蕩的右側褲管上。
那截缺失,在明亮的陽光下,在嶄新的生活麵前,顯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真實。
片刻的沉默。
老李……
王慧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
李明緩緩地吸了一口氣,秋日清冽的空氣湧入肺腑。
他冇有回頭,依舊看著櫥窗裡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自己,還有身邊妻子溫暖的倒影。
他的目光平靜,深邃,如同經曆過驚濤駭浪後重歸寧靜的港灣。
有些籠子,
他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平穩,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淡然,
是人自己鑽進去的。鑽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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