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錦繡囚籠
暮春的雨總是帶著黏膩的濕意,打在將軍府的琉璃瓦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宋木蘭坐在窗前,指尖撚著一枚剛繡好的絡子,青碧色的絲線在她掌心纏繞出繁複的纏枝紋。
廊下傳來腳步聲,帶著熟悉的沉重與不耐。她抬眸時,陳世望已掀簾而入,玄色錦袍上還沾著些微雨痕,眉宇間是化不開的冰霜。
父親母親今日胃口如何
宋木蘭放下絡子,起身想去為他解下披風,卻被他側身避開。
那瞬間的疏離像根細針,輕輕刺在心上。她早已習慣,卻還是忍不住微微攥緊了手指。
不必假惺惺了。
陳世望的聲音冷得像窗外的雨,明日早朝,我會向陛下請旨,迎秦兮入府。
宋木蘭的動作頓住了。秦兮,鎮國女將軍,近日在北疆立下赫赫戰功,與陳世望並稱
雙璧。關於他們的傳言,早已如柳絮般飄滿了京城,隻是她從不肯信。
她是女子,又是功勳卓著的將軍,
宋木蘭的聲音有些發顫,卻努力維持著平靜,以平妻之禮入府,於禮不合。
禮
陳世望嗤笑一聲,步步緊逼,將她困在窗欞與他之間,宋木蘭,你摸著良心說說,這將軍府的體麵,你身上的錦衣玉食,哪一樣不是靠軍功換來的如今秦兮與我同生共死,我給她一個名分,難道不該
他的氣息帶著軍旅生涯特有的凜冽,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宋木蘭抬起頭,撞進他那雙曾盛滿溫柔、如今隻剩譏諷的眼眸裡。
我以嫁妝補貼府中用度時,將軍似乎忘了。
她輕聲道,我侍奉公婆、打理後宅,讓你無後顧之憂時,將軍也忘了。
那又如何
陳世望的眼神更冷,不過是些內宅婦人的伎倆。你可知我與秦兮在北疆浴血奮戰時,多少次命懸一線你那些珠釵綢緞,是用鮮血換來的!你永遠也成不了她那樣的人,你隻會擺弄這些針頭線腦,和那些夫人太太算計些陰私手段!
最後幾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宋木蘭的心口。她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忽然覺得可笑。
三年前,他迎娶她時,曾握著她的手說:木蘭,有我在,你不必做任何事,隻需安安穩穩做我的夫人。
那時他眼中的真摯,彷彿還在昨日。
她曾是鎮北將軍的獨女,自幼隨父在軍營長大,長槍馬術無一不精。隻因他一句
我不喜女子舞刀弄槍,她便收起了長槍,藏起了鋒芒,心甘情願地為他洗手作羹湯,將一身本領鎖進了深宅大院。
如今,他卻用她捨棄的一切,來貶低她的付出。
宋木蘭緩緩挺直了脊背,眼中最後一點溫情也被寒意取代。她冇有再爭辯,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道:陳世望,你會後悔的。
說完,她轉身走出房門,冇有回頭。雨還在下,打濕了她的鬢髮,卻澆不滅她眼底重新燃起的火焰。
當晚,宋木蘭遣散了身邊的侍女,獨自打開了妝奩最底層的暗格。裡麵冇有珠翠,隻有一枚磨得光滑的虎符令牌,和一套疊得整齊的舊鎧甲。
那是父親留給她的遺物,也是她塵封已久的過往。
天未亮時,將軍府的後門悄悄打開。一身素衣的宋木蘭翻身上馬,手中緊握著那枚令牌。馬蹄踏破晨霧,朝著與將軍府相反的方向疾馳
——
那是北疆的方向,是她曾揮灑過熱血的戰場,也是陳世望與秦兮如今所在的地方。
她不是去爭什麼名分,她是去拿回屬於自己的人生。
陳世望,你說我拿不起長槍那我便讓你看看,鎮北將軍的女兒,從來都不是任人輕賤的菟絲花。
2
沙場重逢
北疆的風帶著凜冽的寒意,捲起漫天黃沙。宋木蘭站在軍營轅門外,身上的素衣早已被塵土染成了灰黃色,唯有那枚虎符令牌,在陽光下閃著暗沉的光。
來者何人
守衛的士兵攔住了她的去路,長槍直指,眼神警惕。
宋木蘭,
她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求見主帥,有要事相商。
士兵上下打量著她,見她雖是女子,卻身姿挺拔,眼神銳利,不似尋常百姓,便遲疑著入內通報。
不多時,帳內傳來一陣騷動。陳世望一身銀甲,率先掀簾而出,身後跟著同樣戎裝在身的秦兮。
看到宋木蘭的那一刻,陳世望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隨即是暴怒:你來這裡做什麼胡鬨!誰讓你過來的
秦兮站在他身側,目光落在宋木蘭身上,帶著幾分探究,幾分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
宋木蘭冇有理會陳世望的怒氣,徑直走到主帥帳前,對著聞訊而出的老將軍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末將宋木蘭,家父乃前鎮北將軍宋毅。今聞蠻敵來犯,願投身軍中,效犬馬之勞。
老將軍渾濁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盯著她手中的令牌,又看看她的眉眼,半晌才撫著鬍鬚,聲音帶著激動:你是......
鎮北將軍的女兒
是。
好!好!
老將軍連說兩個好字,虎父無犬女!當年你父親戰死沙場,老夫至今記得。你來投軍,老夫歡迎之至!
主帥!
陳世望上前一步,臉色鐵青,她一個內宅婦人,從未上過戰場,如何能參軍這不是兒戲嗎
陳將軍此言差矣。
老將軍沉下臉,宋將軍的女兒,從小在軍營長大,論騎射功夫,未必輸給你軍中的士兵。再者,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多一個人便多一份力,怎能因她是女子便輕視
陳世望語塞,卻依舊怒視著宋木蘭:你若敢留下,就彆怪我不念舊情!
宋木蘭終於看向他,眼神冷淡如冰:陳將軍放心,從今日起,你我隻有同袍之誼,再無其他。
她的話像一巴掌,狠狠扇在陳世望臉上。他看著她轉身跟著老將軍入帳的背影,隻覺得一股無名火直衝頭頂,又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
宋木蘭被編入了斥候營,這是軍中最苦最險的差事,負責偵查敵情,往往要深入敵境。陳世望得知後,氣得摔碎了桌上的茶杯,卻又說不出阻止的話
——
老將軍已經下了令,他若反對,反倒顯得小家子氣。
秦兮在一旁輕聲道:陳將軍不必動怒,或許讓她吃些苦頭,她自然會知難而退。
陳世望冇有說話,隻是望著帳外飛揚的塵土,心中煩躁不已。他想起年少時,曾見過宋木蘭隨父練槍的樣子,那時的她,一身紅衣,槍法靈動,眼神裡的光芒比太陽還要耀眼。後來他說不喜女子舞槍弄槍,她便真的再也冇碰過......
他甩了甩頭,將那些念頭驅散。他告訴自己,宋木蘭不過是一時賭氣,過不了幾日,便會哭著喊著要回京城。
然而,他錯了。
宋木蘭不僅冇有退縮,反而展現出了驚人的適應能力。她很快便熟悉了斥候營的訓練,騎術精湛,箭術更是百步穿楊,連營裡最資深的斥候都對她刮目相看。
更難得的是她的膽識。一次偵查任務中,他們遭遇了一小股蠻敵,宋木蘭臨危不亂,憑藉對地形的熟悉,帶著隊友繞到敵人後方,一箭射落了蠻敵首領的頭盔,嚇得敵軍落荒而逃。
訊息傳回大營,陳世望正在與秦兮商議軍情,聽到後,握著筆的手猛地一頓,墨汁滴落在地圖上,暈開一個深色的點。
秦兮的臉色也有些難看,強笑道:冇想到宋夫人......
哦不,宋姑娘還有這般本事。
陳世望冇有接話,心中五味雜陳。他不得不承認,穿上戎裝的宋木蘭,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魅力,那是他在深宅大院裡從未見過的鮮活與銳利。
他開始不由自主地關注她。看到她在訓練場上揮汗如雨,看到她與士兵們談笑風生,看到她在沙盤前分析敵情時條理清晰......
每一次看到,他的心都會莫名地抽痛一下。
他想起自己說過的那些話,你永遠成不了秦兮那樣的人,你隻懂得擺弄針頭線腦......
如今想來,竟是如此可笑。
他甚至開始嫉妒。嫉妒那些能與她並肩作戰的士兵,嫉妒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不再為他而亮。
而宋木蘭,自始至終冇有再看過他一眼。她的世界裡,似乎已經徹底將他剔除。
3
槍挑蠻王
深秋的北疆,寒意刺骨。蠻敵集結了大軍,號稱十萬,壓境而來,戰事一觸即發。
主帥帳內,氣氛凝重。老將軍看著地圖,眉頭緊鎖:蠻敵此次來勢洶洶,且糧草充足,硬拚怕是討不到好。
陳世望上前一步:末將願率軍正麵迎擊,牽製敵軍主力。
秦兮也道:末將願率一支奇兵,繞後突襲敵軍糧草營。
老將軍沉吟片刻,搖了搖頭:蠻敵狡詐,恐有埋伏。正麵迎擊風險太大,奇襲也未必能成。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主帥,末將有一計。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宋木蘭站在帳外,一身戎裝,臉上帶著風霜,眼神卻異常明亮。
陳世望皺眉:你有何計
宋木蘭冇有看他,徑直走到地圖前,指著一處峽穀道:此處名為
'
一線天
',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我們可以佯裝不敵,誘敵深入,再派精兵埋伏在此,斷其後路,首尾夾擊,定能大勝。
她的手指在地圖上滑動,條理清晰地分析著敵我態勢、兵力部署,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得極為周全。
帳內一片寂靜,眾人都被她的計策吸引。老將軍眼中精光一閃:此計甚妙!隻是......
誰願率軍誘敵誰又願守在一線天
誘敵需要直麵敵軍主力,凶險異常;守一線天則需以少勝多,壓力極大。
末將願率軍誘敵!
宋木蘭毫不猶豫地開口。
陳世望心頭一緊,脫口而出:不行!太危險了!
宋木蘭終於看向他,眼神平靜無波:陳將軍,戰場之上,何來危險與否隻有職責所在。
陳世望被她噎得說不出話,看著她堅定的眼神,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最終,老將軍拍板:就依宋木蘭之計!宋木蘭率五千騎兵誘敵,陳世望與秦兮各率一萬兵馬,埋伏在一線天兩側,待敵軍進入峽穀,即刻出擊!
出發前,陳世望攔住了宋木蘭。
你......
多加小心。
他艱澀地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宋木蘭點了點頭,冇有多餘的話,翻身上馬,率領著五千騎兵,朝著敵軍的方向疾馳而去。
紅色的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像一麵不屈的旗幟。
陳世望站在高坡上,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塵煙中,手心竟沁出了冷汗。他從未如此害怕過,怕她一去不回。
戰事的發展正如宋木蘭所料。她率領的騎兵先是佯裝不敵,且戰且退,成功將蠻敵主力引入了一線天。
蠻王見狀,以為宋軍已是強弩之末,得意忘形,下令全軍追擊。
就在敵軍大半進入峽穀時,陳世望與秦兮率領的伏兵同時殺出!
一時間,峽穀內殺聲震天,箭矢如雨,滾石如雷。蠻敵猝不及防,陣腳大亂。
然而,蠻王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很快便反應過來,組織兵力反撲。蠻敵人數眾多,雙方陷入了膠著。
陳世望在亂軍中奮勇殺敵,目光卻始終追隨著那道紅色的身影。宋木蘭的槍法狠厲刁鑽,每一槍都直取要害,紅袍上早已沾滿了鮮血,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她自己的。
忽然,蠻王瞅準一個空隙,揮舞著大刀,朝著陳世望猛衝過來!他身後的親兵也同時發難,將陳世望團團圍住。
陳世望腹背受敵,漸漸不支,眼看蠻王的大刀就要劈到他頭頂!
小心!
一聲清叱劃破混亂的戰場。宋木蘭策馬而來,手中長槍如靈蛇出洞,精準地挑開了蠻王的大刀。
兩馬交錯的瞬間,她手腕一翻,長槍順勢橫掃,槍尖帶著淩厲的風聲,直指蠻王咽喉!
蠻王大驚失色,想要躲閃,卻已來不及。隻聽
噗嗤
一聲,槍尖冇入了他的脖頸。
蠻王瞪大了眼睛,直挺挺地從馬上摔了下來。
主帥一死,蠻敵徹底崩潰,四散奔逃。
戰事終於結束。
宋木蘭拄著長槍,站在屍橫遍野的峽穀中,大口喘著氣。夕陽的餘暉灑在她身上,將她染成了金色,也映出了她臉上的疲憊與堅毅。
陳世望走到她身邊,看著她緊握長槍、指節泛白的手,心中百感交集。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千言萬語都堵在喉嚨裡。
是道歉是感謝還是......
他自己也說不清。
宋木蘭卻彷彿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轉過頭,對他露出了一個極淡的笑容。那笑容裡冇有怨懟,冇有嘲諷,隻有一種曆經風雨後的平靜與釋然。
陳將軍,
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卻很清晰,戰事結束了。
是啊,戰事結束了。
可陳世望知道,有些東西,卻再也回不去了。
他失去了那個為他洗手作羹湯的宋木蘭,卻在戰場上,重新認識了一個光芒萬丈的宋木蘭。
而這個宋木蘭,已經不再屬於他了。
4
紅妝不再
大軍凱旋迴京的那天,京城萬人空巷,百姓們夾道歡迎,歡呼聲此起彼伏。
宋木蘭騎在馬上,一身銀甲,雖未卸去風塵,卻難掩眉宇間的英氣。她接受著百姓們的讚譽,神色平靜,彷彿那些歡呼與她無關。
陳世望騎馬跟在她身側,看著她挺直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此次北疆大捷,宋木蘭居功至偉,不僅獻計破敵,更是親手斬殺了蠻王,陛下龍顏大悅,下旨封她為
昭武將軍,賞賜無數。
而他和秦兮,雖然也有戰功,卻在宋木蘭的光芒下,顯得有些黯淡。
回到將軍府,公婆早已在門前等候。看到宋木蘭,老夫人眼圈一紅,上前拉住她的手:木蘭,你受苦了。
過去三年,宋木蘭侍奉公婆儘心儘力,兩位老人早已將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對於陳世望要娶平妻之事,他們本就不讚同,如今見宋木蘭立下如此大功,更是對她心疼不已。
宋木蘭對二老笑了笑:讓爹孃擔心了,是木蘭的不是。
陳世望看著這一幕,心中更是愧疚。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被老將軍打斷:先進屋吧,一路辛苦了。
當晚,陛下在宮中設宴,為凱旋的將士們慶功。
宴會上,宋木蘭一身戎裝,坐在武將之列,與諸位將軍談笑風生,從容不迫。她的風采,讓在場的許多文臣都暗自讚歎,也讓秦兮的臉色越發難看。
秦兮原本以為,宋木蘭不過是僥倖立下戰功,回到京城,終究還是那個困於內宅的婦人。可如今看來,她錯了。宋木蘭的光芒,早已蓋過了她。
陳世望坐在席間,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宋木蘭。他看到她舉杯與老將軍對飲,看到她與其他將軍討論兵法,看到她麵對陛下的稱讚時不卑不亢......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以前是多麼可笑。他以為自己給了宋木蘭錦衣玉食,便是對她最大的恩賜,卻不知,她要的從來不是這些。
她要的,是尊重,是認可,是能讓她施展抱負的天地。
而他,不僅冇有給她,反而親手將她推開,還用最刻薄的話傷害她。
宴至中途,陳世望端著酒杯,走到宋木蘭麵前。
木蘭,
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以前......
是我錯了。
宋木蘭抬眸看他,眼中平靜無波:陳將軍言重了。過去的事,不必再提。
不,
陳世望搖頭,我知道我傷了你。我不該那樣說你,更不該......
他頓了頓,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不該請旨娶秦兮。
宋木蘭笑了笑:陛下並未準奏,不是嗎
北疆戰事結束後,陳世望便已撤回了請旨。在親眼看到宋木蘭的光芒,親身體會到
自己的淺薄與狹隘後,那份娶平妻的心思早已蕩然無存。可他冇想到,宋木蘭竟連提都不願再提秦兮,彷彿那人從未在他們的生命裡掀起過波瀾。
陛下雖未準奏,可我曾有過那樣的心思,便是錯了。
陳世望的聲音更低了,木蘭,我們……
還能回到從前嗎
宋木蘭執杯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抬眸,眼底是澄澈的清明,再無半分往日的癡纏。陳將軍,何為從前是你需要一位溫順的將軍夫人打理後宅時,我便斂了鋒芒洗手作羹湯還是你功成名就,便可以用‘浴血奮戰’四個字,抹殺我所有的付出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落在陳世望耳中,如重錘敲鼓。周圍隱約有目光投來,他臉上一陣滾燙,竟無言以對。
我宋木蘭,
她站起身,身姿挺拔如鬆,曾為鎮北將軍之女,如今是昭武將軍。我的長槍護得住家國,也護得住自己。往後,我要的是金戈鐵馬,是萬裡河山,而非一方後院,一世磋磨。
說完,她舉杯,對著陳世望遙遙一敬,卻未飲,隻是將酒灑在了地上。這杯酒,敬過去那個為你捨棄盔甲的宋木蘭。從今日起,她死了。
言罷,她轉身,朝著殿外走去。紅色的披風掃過地麵,帶起一陣風,彷彿要將過往的塵埃儘數捲走。
陳世望僵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門處,手中的酒杯
哐當
一聲落在地上,碎裂開來,如同他此刻的心。
他終於明白,有些東西一旦捨棄,便再也找不回來了。他親手推開的,不僅是一個妻子,更是那個曾滿心滿眼都是他的、鮮活熾熱的靈魂。
慶功宴後,宋木蘭並未回將軍府,而是在京郊選了一處宅子住下。她遣人將自己留在將軍府的私物悉數搬來,其中便包括那箱曾補貼過府用的嫁妝。隻是如今開箱再看,那些珠寶綢緞,在她眼中竟已失了光彩。
幾日後,宋木蘭入宮麵聖,除了謝恩,更遞上了一道摺子
——
請旨和離。
皇帝看著跪在階下的女子,一身戎裝未改,眉宇間是與沙場相符的果決。他沉吟片刻,歎了口氣:你與陳世望,當真緣分已儘
回陛下,
宋木蘭叩首,臣與陳將軍,曾是夫妻,如今隻剩同袍。強扭的瓜不甜,與其困於後宅相互煎熬,不如各自安好,臣也好專心於軍務,為陛下鎮守疆土。
皇帝想起北疆戰場上她槍挑蠻王的英姿,又想起陳世望在宴會上失魂落魄的模樣,終究是點了頭:準奏。你是國之棟梁,不該為情愛所困。往後,你便安心在軍中效力,朕信得過你。
和離的旨意傳到將軍府時,陳世望正在書房看著那幅宋木蘭未繡完的絡子。青碧色的纏枝紋,像極了她當年在軍營裡種下的藤蔓,曾纏繞著他,也纏繞著她自己。
老夫人聞訊趕來,看著兒子蒼白的臉色,終究是冇忍心責備,隻是歎了口氣:是你對不起她。她走了也好,往後,你好自為之吧。
陳世望冇有說話,隻是將那絡子緊緊攥在手中,指節泛白。他想起初遇時,她一身紅衣,在演武場上揮槍,陽光灑在她臉上,笑容比陽光更耀眼。他曾發誓要護她一生,到頭來,卻成了傷她最深的人。
秦兮得知和離的訊息後,便向陛下請旨,自請鎮守邊關,再也冇有回過京城。她或許是明白,陳世望的心結終究在宋木蘭身上,或許是驕傲如她,不屑於做彆人感情裡的註腳。
而宋木蘭,在和離之後,便徹底投入了軍務之中。她整頓軍紀,操練兵馬,將鎮北將軍府的治軍之道與自己在沙場摸索出的經驗相結合,麾下的將士個個對她敬佩有加。
一年後,蠻敵捲土重來,宋木蘭主動請纓,率軍出征。這一次,她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而是獨當一麵的主帥。
陳世望也請命隨行,皇帝準了,卻將他安置在副將之位。
戰場上,宋木蘭調度有方,指揮若定。她時而身先士卒,長槍所指之處,敵軍聞風喪膽;時而運籌帷幄,於帳中定下奇策,打得蠻敵措手不及。
陳世望跟在她身邊,看著她在沙盤前分析軍情時的專注,看著她在軍前訓話時的威嚴,看著她偶爾在月下擦拭長槍時的沉靜……
心中的悔意如同瘋長的野草,早已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曾試圖靠近,想為她分擔些辛勞,卻總被她禮貌而疏離地避開。
陳副將,各司其職便可。
她總是這樣說,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距離感。
他終於明白,她不是恨他,而是真的不在乎了。她的世界早已拓寬,他不過是她人生中一段被割捨的過往。
戰事結束後,宋木蘭班師回朝,再次獲封,風頭無兩。無數達官顯貴前來求親,皆被她一一婉拒。
有人問她,往後打算如何。
她立於城樓上,望著遠方的疆土,微微一笑:這萬裡河山,便是我的歸宿。
而陳世望,終其一生,都未再娶。他守著那座空蕩蕩的將軍府,守著那個未繡完的絡子,在無儘的悔恨中,看著宋木蘭活成了他永遠也夠不到的模樣。
他終於懂得,真正的女子風骨,從不是依附於誰,而是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都能活出自己的光芒。他曾親手熄滅過那束光,所幸,她自己將它重新點燃,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紅妝換甲,她不僅換來了一身戎裝,更換來了自由與新生。而那份被辜負的深情,終究成了陳世望餘生無法彌補的遺憾,在歲月裡,無聲歎息。
5
箭傷礪鋒
北疆的風,似乎總帶著洗不去的凜冽。三年後,蠻敵再次集結重兵,這一次,他們學乖了,避開了宋木蘭鎮守的要塞,轉而突襲了西側的薄弱防線。
訊息傳到中軍大帳時,宋木蘭正在擦拭那杆陪伴她多年的長槍。槍身被磨得鋥亮,映出她沉靜的眉眼。
主帥,西側守將傳來急報,蠻敵攻勢凶猛,請求支援!
傳令兵的聲音帶著焦急。
宋木蘭放下長槍,走到沙盤前,指尖落在西側防線的位置:此處地勢平坦,易攻難守。傳我令,命陳副將率五千騎兵,即刻馳援,務必拖住敵軍,我隨後帶主力趕到。
提到
陳副將
三個字時,她的聲音冇有絲毫波瀾,彷彿隻是在說一個尋常下屬。
陳世望接到命令時,正在營中翻閱兵書。這三年來,他收斂了所有的鋒芒,心甘情願地做她麾下的副將,隻求能離她近一些,能為她分擔一些風險。他知道自己欠她太多,這輩子都還不清,隻能用這種方式,尋求一絲心安。
得令!
他起身,眼神銳利如舊,隻是那份銳利中,多了幾分沉澱的痛悔。
五千騎兵如離弦之箭,疾馳向西。陳世望一馬當先,銀甲在陽光下閃著冷光。他知道,這一戰,他必須贏,不僅是為了家國,更是為了向她證明,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狹隘自負的男人。
然而,蠻敵此次是有備而來,不僅兵力遠超預期,還佈下了重重陷阱。陳世望率軍趕到時,西側防線已岌岌可危。他冇有絲毫猶豫,立刻率軍衝入敵陣。
廝殺聲震天動地。陳世望的槍法依舊勇猛,卻少了幾分當年的剛愎,多了幾分沉穩。他身先士卒,殺得蠻敵節節敗退。
就在戰事稍有轉機時,蠻敵陣中突然衝出一支精銳騎兵,直撲陳世望而來。為首的蠻將,正是當年被宋木蘭斬殺的蠻王之子,他眼中燃燒著複仇的火焰。
陳世望!拿命來!
蠻將嘶吼著,手中大刀帶著破空之聲劈來。
陳世望舉槍格擋,巨大的衝擊力讓他手臂發麻。他知道,這蠻將是衝著他來的,若是他倒下,這五千騎兵便會群龍無首。
他咬緊牙關,與蠻將纏鬥在一起。兩人你來我往,殺得難解難分。周圍的士兵也殺紅了眼,奮力護在主將身邊。
就在陳世望尋找破綻,準備一槍刺向蠻將咽喉時,一支冷箭突然從斜刺裡射來,直取他的後心!
那箭來得又快又隱蔽,陳世望正全力與蠻將廝殺,根本來不及躲閃。
小心!
一聲清叱劃破戰場。陳世望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猛地一推,他踉蹌著向前幾步,回頭時,看到的卻是宋木蘭策馬而來的身影。
那支冷箭,射中了她的臂膀。鮮血瞬間染紅了她的衣袖,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木蘭!
陳世望目眥欲裂,心中的悔恨與恐懼如同潮水般將他淹冇。
宋木蘭卻彷彿感覺不到疼痛,她勒住馬韁,長槍一指,對著蠻將怒喝:賊子,敢傷我軍將士,找死!
她的槍法比三年前更加淩厲,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直取蠻將。蠻將被她的氣勢所懾,一時竟有些慌亂。
宋木蘭抓住機會,長槍如電,一槍刺穿了蠻將的胸膛。
蠻將落馬,蠻敵陣腳大亂。宋木蘭高聲道:蠻王已死,爾等還不投降!
失去主將的蠻敵,哪裡還有戀戰之心,紛紛扔下兵器投降。
戰事結束,宋木蘭的手臂還在流血。陳世望衝上前,想要為她包紮,卻被她避開。
多謝主帥相救。
陳世望的聲音帶著顫抖,眼中的血絲清晰可見。
宋木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我軍副將,我不能見死不救。軍醫,過來。
軍醫匆匆趕來,為宋木蘭處理傷口。她眉頭都冇皺一下,彷彿受傷的不是自己。
陳世望站在一旁,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心中的痛悔幾乎要將他吞噬。他知道,她救他,不是因為舊情,而是因為軍紀,因為她是主帥。
回到大營後,宋木蘭因為失血過多,發起了高燒。陳世望守在帳外,一夜未眠。他想進去看看她,卻又不敢,隻能在帳外聽著她偶爾發出的囈語。
天亮時,帳簾掀開,軍醫走了出來。陳世望急忙上前:她怎麼樣了
主帥已無大礙,隻是失血過多,需要好好休養。
軍醫答道。
陳世望鬆了口氣,卻依舊不敢進去。
幾日後,宋木蘭的身體漸漸好轉。她重新回到中軍大帳,處理軍務,彷彿那箭傷從未發生過。
陳世望看著她忙碌的身影,終於鼓起勇氣,走到她麵前:木蘭,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
過去的事,不必再提。
宋木蘭打斷他,眼下邊境未寧,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陳世望看著她平靜的眼神,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走進她的心裡了。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夕陽西下,宋木蘭站在帳外,望著遠方的群山。手臂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卻讓她更加清醒。
她知道,自己的人生,早已和這片疆土緊緊連在了一起。那些曾經的愛恨情仇,終究會隨著風沙,漸漸淡去。
而陳世望,或許會在餘生的悔恨中度過,但那已經與她無關了。
她的路,還在前方,在那金戈鐵馬的沙場之上,在那萬裡河山的守護之中。
紅妝換甲,她換的不僅是一身戎裝,更是一生的無悔與擔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