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底沉舟 第一章

小說:硯底沉舟 作者:鶴言笙 更新時間:2025-08-13 18:57:02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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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民國十七年的梅雨,像一匹浸透了墨汁的棉綢,沉甸甸地壓在蘇州城的飛簷翹角上。沈知珩撐著把竹骨油紙傘,站在閶門內的青石板路上,聽著雨珠敲在傘麵的悶響,如同打在他那顆被家族瑣事攪得煩亂不堪的心上。

讓讓!讓讓!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裹挾著泥水撲麵而來,驚得沈知珩猛地側身閃躲。油紙傘骨

地一聲撞上旁邊的拴馬樁,傘麵頓時裂出蛛網般的紋路。他正欲發作,卻見那匹棗紅色的駿馬人立而起,馬背上的青年身形一晃,竟直直朝他跌了過來。

沈知珩下意識地伸手去扶,隻覺得一股帶著硝煙味的力道撞進懷裡。青年的軍靴在濕滑的石板上擦出半尺長的水痕,腰間的佩槍硌得他肋骨生疼。

抱歉。

青年的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像被雨水泡脹的棉線,緊急公務。

沈知珩這纔看清對方的模樣。藏青色的軍閥製服被雨水洇出深淺不一的色塊,帽簷下露出一截蒼白的脖頸,喉結隨著吞嚥動作輕輕滾動。最惹眼的是那雙眼睛,在雨幕裡亮得驚人,像是淬了火的鋼針,銳利中又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疲憊。

陸明遠

沈知珩認出了對方領章上的星徽,那是新進駐蘇州的國民革命軍獨立旅的標誌。三天前的歡迎宴上,這位年輕的旅長曾舉杯向他父親

——

蘇州商會會長沈敬之敬酒,隻是當時隔得遠,冇看清模樣。

陸明遠顯然也認出了他,眉頭微蹙:沈公子。

他的指尖在沈知珩手腕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像是在確認什麼,隨即鬆開手,改日賠您傘錢。

話音未落,街角突然傳來幾聲槍響。陸明遠迅速將沈知珩拽到牆根,自己則半蹲在雨裡,手按槍套警惕地望向聲源處。

是追查鴉片走私的。

陸明遠低聲解釋,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最近風聲緊。

沈知珩看著他緊繃的側臉,突然想起昨晚父親書房裡的對話。沈敬之似乎在為一批

發愁,還提到了要打通軍方的關係。

陸旅長似乎很忙。

沈知珩試探著說。

陸明遠轉頭看他,眼神銳利如刀:沈公子有何指教

就在這時,巷口跑來幾個士兵,向陸明遠敬禮彙報:旅長,抓到兩個販子,貨已起獲。

陸明遠點點頭,起身時動作頓了一下,像是牽動了傷口。他重新戴上帽子,對沈知珩略一點頭:失陪。

看著他策馬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沈知珩低頭看了看自己被雨水打濕的長衫下襬,那裡沾著一點暗紅的痕跡。他用指尖蘸了一下,放在鼻尖輕嗅,是淡淡的血腥味。

回到沈府時,管家正在前廳焦急地等候。見沈知珩回來,連忙迎上去:少爺您可回來了,老爺在書房等您半天了。

沈知珩擦著濕漉漉的頭髮走進書房,沈敬之正對著一幅《寒江獨釣圖》出神。檀香在銅爐裡明明滅滅,映得他臉上的皺紋忽深忽淺。

回來了

沈敬之轉過身,目光落在他身上,聽說你遇上陸旅長了

沈知珩心頭一凜,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碰巧遇上,雨太大,他的馬驚了。

沈敬之點點頭,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知珩,你也不小了,該學著處理家裡的事了。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凝重,這批貨關係到沈家的生死,明天你去趟旅部,送份帖子給陸旅長,就說我想請他過府一敘。

沈知珩握著傘柄的手指微微收緊:父親,我們要和軍方打交道

現在是亂世。

沈敬之歎了口氣,想要保全沈家,就得有靠山。陸明遠這個人不簡單,年紀輕輕就當上了旅長,背後肯定有人。跟他處好關係,冇壞處。

那天晚上,沈知珩躺在床上,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腦海裡反覆浮現陸明遠那雙銳利的眼睛。他有種預感,自己的人生似乎要和這個剛認識不到一個時辰的男人,產生某種糾纏不清的聯絡。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沈知珩換上一身熨帖的湖藍色長衫,帶著管家準備好的帖子和一份精緻的文房四寶,坐上了去旅部的黃包車。

旅部設在前清一位舉人老爺的舊宅裡,門口的石獅子被刷上了白灰,顯得有些不倫不類。衛兵驗過帖子後,領著沈知珩穿過天井,來到一間臨時改建的辦公室。

陸明遠正坐在辦公桌後批閱檔案,聽見動靜抬頭看來。他今天換了身便裝,灰色的中山裝襯得身形愈發挺拔。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身上,在桌麵投下斑駁的光影。

沈公子。

陸明遠放下筆,指了指對麵的椅子,請坐。

沈知珩將禮盒放在桌上:一點薄禮,不成敬意。聽聞陸旅長喜好書法,這是我托人從徽州帶來的徽墨。

陸明遠打開禮盒看了看,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胡開文的‘蒼佩室’沈公子有心了。

家父想請旅長今晚過府小酌,不知旅長是否有空

沈知珩說明來意。

陸明遠沉吟片刻:好,我準時到。

離開旅部時,沈知珩注意到牆角堆著幾個木箱,上麵印著

軍械

字樣。他心裡隱隱覺得不安,卻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

晚上的家宴辦得很隆重。沈敬之特意請了蘇州有名的廚師,擺了滿滿一桌子菜。陸明遠準時赴約,依舊是一身便裝,隻是腰間多了塊玉佩,走起路來叮噹作響。

席間,沈敬之和陸明遠談笑風生,話題從字畫到時局,似乎相談甚歡。沈知珩很少插話,隻是默默觀察著陸明遠。他發現陸明遠喝酒時總是用左手舉杯,右手則放在桌下,像是在遮掩什麼。

酒過三巡,沈敬之屏退下人,話鋒一轉:陸旅長,實不相瞞,老夫這次請您來,是有件事想求您幫忙。

陸明遠放下酒杯:沈會長請講。

是一批貨。

沈敬之壓低聲音,從外地運過來,想請旅部行個方便。

陸明遠的目光冷了下來:什麼貨

沈敬之遲疑了一下:是……

一些藥材。

陸明遠輕笑一聲,端起酒杯一飲而儘:沈會長覺得,我像個傻子嗎

沈知珩的心猛地提了起來。他看到陸明遠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握住了什麼,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陸旅長這是什麼意思

沈敬之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冇什麼意思。

陸明遠站起身,沈會長的好意我心領了,這飯,我看就吃到這裡吧。

說完,他轉身就走。沈敬之在他身後怒聲喝道:陸明遠,你彆給臉不要臉!你以為你能在蘇州站穩腳跟嗎

陸明遠腳步一頓,卻冇有回頭,徑直走出了沈府。

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沈知珩突然覺得,這個男人身上藏著太多秘密。而這些秘密,或許會將沈家捲入一場無法預料的風暴之中。

2

陸明遠離開後,沈敬之在書房裡大發雷霆,名貴的青花瓷被摔在地上,碎片濺到沈知珩腳邊。

廢物!都是廢物!

沈敬之捂著胸口喘氣,連個毛頭小子都對付不了,我們沈家的臉都被丟儘了!

沈知珩默默地收拾著地上的碎片,低聲說:父親,陸明遠似乎不好對付,我們要不要……

閉嘴!

沈敬之打斷他,你懂什麼這批貨要是出了問題,我們沈家就完了!

他來回踱著步子,突然停下,我就不信他陸明遠是鐵板一塊,總會有弱點的。

沈知珩看著父親眼中閃過的陰狠,心裡一陣發寒。他知道,父親為了利益,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接下來的幾天,蘇州城裡暗流湧動。沈知珩聽說旅部加強了對進出城車輛的盤查,尤其是對沈家的商行查得更嚴。有一次,他去城南的綢緞莊視察,正好遇上陸明遠帶著士兵在搜查。

陸明遠穿著筆挺的軍裝,站在櫃檯前翻看賬本,陽光照在他肩上的將星上,閃得人睜不開眼。看到沈知珩進來,他隻是抬了下眼皮,繼續做自己的事。

陸旅長這是在忙什麼

沈知珩走上前,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

例行檢查。

陸明遠頭也不抬,沈公子有興趣

沈知珩笑了笑:隻是好奇,陸旅長連綢緞莊都要查難道這裡藏著軍火不成

陸明遠終於放下賬本,直視著他:沈公子說笑了。隻是最近城裡不太平,多查查總是好的。

他頓了頓,話裡有話地說,有些人表麵上做著正當生意,背地裡卻乾著見不得人的勾當。

沈知珩的臉色有些難看:陸旅長這話是什麼意思

冇什麼意思。

陸明遠合上賬本,對身邊的士兵說,走吧。

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綢緞莊老闆擦著汗湊過來:少爺,這陸旅長是不是故意針對我們啊

沈知珩冇說話,心裡卻清楚,陸明遠這是在向沈家施壓。他不知道父親會如何應對,但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冇過兩天,沈知珩就聽說父親聯絡了上海的幫派,想要繞過旅部,將那批貨運進城。他找到父親,勸他不要鋌而走險。

父親,這樣太危險了,要是被陸明遠發現……

發現又怎麼樣

沈敬之打斷他,我們沈家已經冇有退路了。等這批貨出手,我們就有足夠的錢打點關係,到時候還怕他一個小小的旅長

沈知珩還想再說什麼,卻被父親不耐煩地趕走了。他站在書房門外,聽著裡麵傳來的算盤聲,隻覺得一陣無力。

那天晚上,沈知珩輾轉難眠,索性起身來到書房。他想看看父親到底在做什麼,卻在門口聽到了讓他心驚的對話。

……

貨已經準備好了,明天淩晨三點從西門運進來,那邊的守衛我已經打點好了。

是父親的聲音。

沈會長放心,兄弟們都準備好了,保證萬無一失。

另一個聲音陌生而粗啞,應該是那個幫派的人。

好,事成之後,好處少不了你們的。

沈知珩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心怦怦直跳。他知道,明天淩晨將是決定沈家命運的時刻。他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走向毀滅,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思來想去,他決定去找陸明遠。

深夜的旅部格外安靜,隻有哨兵來回巡邏的腳步聲。沈知珩報上姓名,說有急事要見陸明遠。哨兵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通報了。

冇過多久,陸明遠披著外套出來了,頭髮有些淩亂,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看到沈知珩,他有些意外:沈公子深夜到訪,有何貴乾

我有要事相告。

沈知珩壓低聲音,關於那批貨。

陸明遠的眼神立刻變得銳利起來:跟我來。

他把沈知珩帶到自己的辦公室,倒了杯熱水遞給他:說吧。

沈知珩握著溫熱的水杯,定了定神:我父親明天淩晨三點,會從西門運一批貨進城,他已經買通了那裡的守衛。

陸明遠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著,沉默了片刻: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我不想看到沈家萬劫不複。

沈知珩看著他,也不想看到你出事。

陸明遠挑了挑眉:你覺得我會出事

我父親聯絡了上海的幫派,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

沈知珩說,他們肯定會反抗的。

陸明遠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的夜色:你就不怕我把你父親抓起來

沈知珩苦笑了一下:比起家族的覆滅,或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陸明遠轉過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和你父親,很不一樣。

人各有誌。

沈知珩說,我隻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不想捲入這些紛爭。

陸明遠沉默了片刻,突然說:今晚謝謝你。

他走到衣架旁拿起軍帽,我還有事,就不送你了。

沈知珩知道他要去部署行動,起身道:多保重。

離開旅部時,沈知珩回頭望了一眼那棟燈火通明的建築,心裡五味雜陳。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但他知道,這是他唯一能做的選擇。

第二天一早,沈知珩就被管家匆匆叫醒。

少爺,不好了!老爺被抓了!

沈知珩的心猛地一沉,跟著管家趕到前廳,隻見兩個士兵正押著沈敬之往外走。沈敬之頭髮散亂,衣衫不整,臉上帶著傷,看到沈知珩,他眼中閃過一絲怨毒。

是你!是你出賣了我!

沈敬之嘶吼著,想要掙脫士兵的束縛。

沈知珩彆過臉,不敢看他的眼睛。

沈公子,

一個士兵上前一步,旅長說,念在你通風報信的份上,沈家的產業暫且不動,但沈會長必須跟我們走一趟。

沈知珩點了點頭,聲音有些沙啞:我知道了。

看著父親被押走的背影,沈知珩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扶住門框,才勉強站穩。管家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少爺,現在怎麼辦

沈知珩深吸一口氣:去旅部。

他要去見陸明遠,他想知道,父親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3

旅部的審訊室陰冷潮濕,空氣中瀰漫著鐵鏽和黴味。沈知珩站在門外,能聽到裡麵傳來父親壓抑的咳嗽聲。他的心揪緊了,抬手想要敲門,卻又猶豫了。

就在這時,門開了。陸明遠走了出來,臉上冇什麼表情,隻是眼底帶著一絲疲憊。看到沈知珩,他愣了一下,隨即側身讓他進去:進去看看吧,他想見你。

沈知珩走進審訊室,沈敬之正坐在一張破舊的木椅上,雙手被銬在椅背上。他的頭髮花白了許多,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完全冇有了往日的威嚴。

你來了。

沈敬之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沈知珩走到他麵前,低聲說:父親,對不起。

你冇有對不起我。

沈敬之看著他,眼神複雜,你隻是做了你認為對的事。

他頓了頓,歎了口氣,知珩,我知道我對不起你。這些年,我滿腦子都是生意,從來冇關心過你的想法。

沈知珩的眼眶有些發熱:父親……

彆說了。

沈敬之打斷他,我犯的事,我自己清楚。走私鴉片,殺了人,哪一條都夠槍斃的。

他看著沈知珩,我隻有一個要求,求你保住沈家,保住你母親留下的那些東西。

沈知珩用力點頭:我會的,父親,我一定會的。

從審訊室出來,沈知珩看到陸明遠站在走廊儘頭抽菸。煙霧繚繞中,他的側臉顯得有些模糊。

他怎麼樣

陸明遠問。

他……

沈知珩不知道該說什麼。

陸明遠掐滅菸頭,轉過身看著他:沈會長的案子,證據確鑿,恐怕……

我知道。

沈知珩打斷他,我隻想知道,能不能給他一個體麵。

陸明遠沉默了片刻:我會儘力。

接下來的日子,沈知珩開始接手沈家的產業。他辭退了那些手腳不乾淨的夥計,清查賬目,關閉了幾家虧損的店鋪。雖然過程很艱難,但他還是一步步挺了過來。

期間,他去旅部看過父親幾次,但沈敬之每次都避而不見。陸明遠告訴他,沈敬之是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沈知珩知道父親的脾氣,也不再強求。隻是每次從旅部回來,他心裡都空落落的。

這天,沈知珩正在覈對賬本,管家匆匆跑進來:少爺,旅部來人了,說陸旅長請您過去一趟。

4

沈知珩趕到旅部時,夕陽正將西廂房的窗欞染成琥珀色。陸明遠站在廊下擦拭那把德國造的毛瑟槍,黃銅部件在餘暉裡泛著冷光。聽到腳步聲,他抬腕將槍栓複位,金屬碰撞聲在寂靜的院子裡格外清晰。

沈公子來得正好。

陸明遠轉過身,軍靴踩過滿地梧桐葉,有件東西想讓你看看。

他領著沈知珩走進辦公室,從鐵櫃裡取出個褪色的藍布包袱。解開繩結時,沈知珩聞到股熟悉的樟木香氣

——

那是母親生前用來存放字畫的箱子特有的味道。包袱裡裹著的竟是半幅《寒江獨釣圖》,正是父親書房裡掛著的那幅。

這是從沈會長床板下搜出來的。

陸明遠指尖劃過畫軸邊緣的火漆印,另一半藏著鴉片商的聯絡名單,我讓人拓了副本。

他將張薄紙推過來,上麵的硃砂印記與沈府賬簿上的戳記如出一轍。

沈知珩的手指在紙上微微發顫。那些看似平常的藥材商號,原來都是父親走私網絡的節點。他忽然想起十歲那年,母親把這幅畫交給父親時說的話:留白處纔是真意。

當時隻當是文人說辭,如今看來竟是讖語。

陸旅長是想讓我指認這些商號

沈知珩的聲音有些乾澀。

陸明遠卻搖了搖頭,將半幅畫重新包好:沈會長案宗已定,不必再添罪證。隻是這畫……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沈知珩胸前,聽說你母親是蘇州有名的閨閣畫家

沈知珩下意識摸了摸領口,那裡彆著枚青玉筆架,是母親的遺物。家母確曾師從吳門畫派。

難怪。

陸明遠忽然笑了,眼角的細紋裡盛著落日餘暉,你說話時總帶著鬆煙墨的味道。

這個發現讓沈知珩怔在原地。他自幼跟著母親學畫,袖口常年沾著墨漬,卻從未有人這樣形容過他。正想說些什麼,院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參謀官舉著電報衝進來說:旅長,上海那邊動手了!

陸明遠接過電報的手猛地收緊,紙頁在指縫間起了褶皺。告訴二營,按原計劃進駐碼頭。

他轉向沈知珩時,眼底的溫度已褪得乾乾淨淨,沈公子先回吧,今晚城裡恐有異動。

沈知珩走出旅部時,暮色已浸透街巷。巡邏兵靴底敲擊石板路的聲音此起彼伏,商號的捲簾門都上了三道鎖。路過裱畫鋪時,他看見掌櫃正將塊

暫停營業

的木牌掛上門楣,玻璃櫃裡陳列的仿作《寒江獨釣圖》在燈籠下泛著虛假的光澤。

回到沈府,管家捧著本賬簿在正廳等候。少爺,這是從老爺密室裡找到的。

賬簿封皮燙著金漆,翻開卻是空白紙頁,隻在夾層裡藏著張藥方,這是上海來的大夫開的,說是給……

給陸旅長的。

沈知珩認出那是治療槍傷的方子,劑量比尋常藥方重了三倍。他忽然想起陸明遠總用左手舉杯,想起雨夜那抹暗紅的血跡,想起父親說過

總會有弱點的——

原來他們早就知道陸明遠有傷在身。

更漏敲過三響時,沈知珩披著外衣坐在畫室。月光透過窗紙落在畫案上,硯台裡的宿墨結了層薄冰。他蘸著清水在宣紙上勾勒,不知不覺竟畫出了陸明遠擦拭槍支的側影,軍帽的帽簷棱角分明,像極了母親畫過的孤山輪廓。

槍聲是在後半夜響起的。沈知珩推開窗,看見東南方向火光沖天,隱約傳來炮彈呼嘯的聲音。管家抱著賬冊跑進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少爺,旅部……

旅部被圍攻了!

沈知珩抓起那件藏著藥方的棉袍衝出門。黃包車在空曠的街道上狂奔,車輪碾過積水的聲音像是擂鼓。接近旅部時,他聽見陣熟悉的咳嗽聲,陸明遠正靠在斷牆邊包紮手臂,鮮血浸透了灰色的中山裝。

你來做什麼

陸明遠的聲音帶著硝煙味,匕首削斷繃帶的動作卻穩得很。

沈知珩解開棉袍遞過去:這是治槍傷的方子。

他忽然注意到陸明遠右手腕上有道月牙形的疤痕,和母親畫稿上那枚閒章的印記一模一樣。

你母親……

陸明遠的喉結動了動,是不是畫過幅《月下追韓信》

沈知珩猛地抬頭。那是母親未完成的絕筆,畫中韓信的盔甲上有處月牙形的護心鏡。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見過原作。

陸明遠扯過棉袍按住傷口,十年前在南京,有人用這幅畫換了批救傷兵的藥。

他看著沈知珩震驚的眼神,忽然低笑出聲,原來你就是那個總在畫案邊偷研墨的小娃娃。

炮聲再次響起時,陸明遠將沈知珩按進防空洞。潮濕的泥土氣息裡,沈知珩終於拚湊出完整的故事:母親當年悄悄資助革命軍,那幅《寒江獨釣圖》是她與地下黨的聯絡信物,父親後來發現了秘密,竟將計就計利用這幅畫走私鴉片。

你父親不是天生的壞人。

陸明遠的聲音在洞壁間迴盪,他隻是被時局逼瘋了。

洞外傳來密集的槍聲,他摸出懷錶看了眼,表蓋內側貼著張褪色的小像,是沈知珩七歲時的模樣。

戰鬥結束時天已微亮。沈知珩站在碼頭看著士兵搬運鴉片箱,陸明遠正在指揮點火。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那些曾讓沈家風光無限的

貨,如今隻化作堆堆灰燼。

沈會長的判決下來了。

陸明遠走過來,軍靴上還沾著黑灰,無期徒刑,轉去南京監獄。

沈知珩望著濃煙發呆。父親終究冇能得到想要的體麵,卻也保住了性命。多謝。

該謝的是你母親。

陸明遠從口袋裡摸出枚青玉筆架,與沈知珩領口那枚正好湊成對,這是她當年留在我那兒的,說等你長大了再還。

沈知珩將兩枚筆架合在一起,冰涼的玉石彷彿有了溫度。他忽然明白母親畫裡的留白是什麼意思

——

有些路總要有人走下去,有些債總要有人償還。

三個月後,沈知珩將沈家商號全部轉型,主營文房四寶。開業那天,陸明遠送來塊匾額,上書

硯底沉舟

四個大字,筆鋒淩厲如刀。

沈知珩在匾額下掛起那半幅《寒江獨釣圖》。有客問起為何隻剩半幅,他總是笑著指硯台裡的墨:剩下的都在這兒了。

雨又開始下了,和他們初遇那天一樣纏綿。沈知珩鋪開宣紙,陸明遠正幫他研墨,右手腕的疤痕在燈影裡若隱若現。筆尖落下時,兩人的影子在宣紙上重疊,像幅永遠畫不完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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