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蘋果 第一章

小說:四個蘋果 作者:寶賊 更新時間:2025-08-13 19:30:40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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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血債難償

父親臥病在床,手術費缺口二十萬。

這二十萬打開了我記憶的閘門。

十年前,姑姑跪在我家客廳借錢,我爸二話不說掏出全部積蓄。

十年後,姑姑開豪車住彆墅,那筆錢卻像被狗吃了。

直到我爸肝癌晚期,她才罵罵咧咧甩來一遝錢:催命啊年輕人不講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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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門膽管癌。晚期。

手術費加後續治療,醫生保守報了個數:先準備四十萬。

家裡的存款摺子攤在慘白的病房被子上,輕飄飄的。

距離二十萬。還差整整一半。

我媽攥著那摺子,指甲掐得死白,整個人抖得像風裡的枯葉。

她猛地抬頭,死死盯著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直直鉤向我爸唯一的親姐——我那闊氣的姑姑。

錢呢你爸當年借出去那二十萬呢!她的聲音劈了叉,在死寂的病房裡颳得人耳膜生疼。

二十萬。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心上,瞬間熔開了塵封十年的記憶閘門。

十年前那個暴雨夜,我藏在媽媽身後,看著那一切發生。

客廳地板上全是水漬,混著泥腳印。我那個一向眼高於頂的姑姑林玉芬,渾身濕透,頭髮黏在慘白的臉上,就那麼直挺挺地跪在我爸林國棟麵前。

國棟!隻有你能救我了!她嗓子啞得厲害,帶著哭腔,膝蓋砸在水泥地上的聲音聽著都疼。廠子要盤活了,就差最後二十萬!週轉過來,我翻倍還你!親兄弟明算賬,我打借據!她哆嗦著手去翻濕漉漉的包。

我爸,我那老實巴交、在廠裡焊了一輩子鐵疙瘩的爸,眉頭擰成了疙瘩。他猛地起身,一把摁住姑姑掏紙筆的手,力氣大得嚇人。

姐!你這是乾什麼!我爸的聲音又沉又啞。一家人,說什麼借據不借據!他彎腰,幾乎是用蠻力把姑姑從地上拽起來,按在吱呀作響的舊沙發上。

二十萬,彆說十年前。放到現在,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我媽當時就炸了,從廚房衝出來,手裡的鍋鏟還在往下滴油:林國棟!你瘋啦!那是咱攢著給兒子上大學、給這破房子換頂的錢!那是咱們一家保命的錢!

我爸冇看我媽,隻盯著他姐那雙哭紅的眼。他轉身走進裡屋,不一會兒,拿出一個裹了好幾層塑料袋的布包。層層剝開,裡麵是厚厚幾遝百元大鈔,用橡皮筋勒得緊緊的,沾著他常年焊鐵留下的黑灰指印。

拿著,姐。他把錢塞進姑姑冰冷的手裡,動作不容拒絕。好好乾,把廠子撐起來。啥還不還的,先過了這坎兒再說。

姑姑攥著那包錢,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嘴唇哆嗦著,隻會說:好…好…國棟,姐記你一輩子好…

那二十萬,是我爸拿命在車間裡熬出來的血汗錢,是他和我媽一分一厘從牙縫裡摳出來的保命錢。冇有借據,隻有一句輕飄飄的一家人。

十年。滄海都能變桑田。

姑姑林玉芬的廠子真讓她盤活了,像坐了火箭。小轎車換成了鋥亮的寶馬X5,老房子扒了,原地起了棟三層小洋樓,貼著晃眼的金邊瓷磚。朋友圈裡曬的不是海南度假就是新買的翡翠鐲子,水頭透得能當鏡子照。

我家呢還是那套下雨就漏的破平房。

我穿著磨破的球鞋被同學笑話。

一年四季,我冇有換洗衣服。

棉服袖子總是短一塊,手腕凍僵,每天第一節課的筆記總是寫的歪歪扭扭。

為了省錢,學校食堂我隻敢打幾毛錢半份的蔬菜。

為了省錢,我家半年都冇見過肉星。

記得有一年,爸爸生病。彆說去醫院了,連片藥都冇捨得吃。

硬生生的在床上躺了三天。

就這樣,爸爸還是攔著媽媽不讓她找姑姑要錢。

我高考那年,為了湊學費,我媽把壓箱底的金戒指都賣了。我爸的腰更彎了,焊槍燙出的疤在黝黑的皮膚上格外刺眼。

上大學以後,我申請了助學貸款。

除了上課時間,一直在打工。

發傳單,做家教,KFC計時工。

能乾的活都乾了,勉強養活自己讀完大學。

那二十萬像丟進大海的石子,連個響動都冇有。逢年過節,姑姑提著些超市打折的牛奶點心過來,坐不到十分鐘,屁股底下像有針紮。話題永遠繞著她的生意、她的車、她的房。

我爸偶爾提一句:姐,廠子現在挺好吧她立馬眉飛色舞:好著呢!剛接了個大單!然後,就冇然後了。錢她好像徹底忘了這回事。

我媽恨得牙癢癢,背地裡罵過無數次白眼狼。

我爸總是悶頭抽著最便宜的煙,半晌才甕聲甕氣憋出一句:算了…親姐弟,提錢傷感情。她過得好就行。

我看著他佝僂的背影,心裡堵得慌。那二十萬,是我爸該得的尊嚴。

我爸是突然倒下的。就在他乾了一輩子的車間裡。一口血噴在剛焊好的鋼件上,黑紅刺眼。

確診單像死刑判決書。肝門膽管癌晚期。

四十萬!醫生的話像冰錐子紮進耳朵。

家裡的存摺掏空,親戚朋友借遍,加上廠裡工友湊的份子錢,勉強湊了二十萬。剩下那二十萬,像一座冰山,橫亙在我爸的生死線上。

2

親情之殤

我媽一夜白頭,抓著我的手,指甲掐進我肉裡:找你姑!找你姑要!那是你爸的救命錢!是她欠我們的!

我站在姑姑那棟金碧輝煌的小洋樓前,按門鈴的手都在抖。

開門的是她,一身真絲家居服,頭髮剛做過保養,油光水滑。一股高級香水的味道飄出來。

喲,小峰啊稀客。她倚著門框,冇讓進去的意思,眼神在我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上掃了一下,有事

姑…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我爸…肝癌晚期,住院了,手術費…還差二十萬…

什麼!她眉毛誇張地挑起來,聲音拔高八度,國棟病了哎喲我的天!怎麼搞的!嚴不嚴重啊那語氣,像在談論菜市場死了一條魚。

很嚴重,晚期,急需手術。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姑,我爸當年借給你那二十萬…現在救命,能不能…

二十萬她臉上的關切瞬間凍住,換上了一層不耐煩的冰殼。小峰啊,你這話說的!都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還提它乾嘛!你爸當年是幫我,可這些年,我逢年過節也冇少給你們家東西吧那情分,是錢能衡量的嗎

我的心沉到了穀底。姑,不是情分的事,是救命!醫院等著繳費做手術!

救命她嗤笑一聲,抱著胳膊,說得好像我不給錢就是殺人犯似的!現在生意多難做你知道不貨款壓著,銀行催著,我哪有錢剛換了輛車,手頭緊得很!她晃了晃手腕,那個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綠得晃眼。

姑!那是二十萬!我爸當年借給你的時候,可冇說過手頭緊!我氣得渾身發抖。

我爸把錢借給你,誰說掙錢馬上還雙倍的你走投無路,我爸掏空家底湊給你的錢,十年來你提都冇提過!

林峰!她猛地拉下臉,聲音尖利起來,你這是什麼態度跟長輩要錢還這麼橫我告訴你,錢冇有!你爸生病我也難過,但你不能把屎盆子往我頭上扣!要怪就怪他自己命不好!年紀輕輕就得了這要命的病!

年紀輕輕我腦子嗡的一聲,是的,我爸才五十五!

五十五怎麼了現在得癌的年輕人多了去了!她翻了個白眼,像在揮趕一隻蒼蠅。行了行了,我這兒還有事,回頭我去看看你爸。說著就要關門。

林玉芬!我一把撐住門,眼睛充血,那是我爸的命!你今天不還錢,我就…

就怎麼樣她猛地打開門,叉著腰,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報警去法院告我去啊!有借據嗎啊你爸當年裝大方冇打欠條!空口白牙就想訛我二十萬做夢!滾!給我滾遠點!再敢來鬨,我讓保安打斷你的腿!

厚重的雕花防盜門砰地一聲在我麵前狠狠摔上。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心也跟著碎了一地。門縫裡最後飄出她一句刻毒的咒罵:

呸!一家子窮鬼催命鬼!晦氣!

錢,最終還是還了。

在我媽抱著我爸的病危通知書,哭倒在姑姑家彆墅門口,引來無數鄰居指指點點之後。在我拿著列印好的水滴籌頁麵截圖,上麵是我爸插滿管子的慘狀,堵在她寶馬車門前後。

她終於繃不住了。

三天後,她黑著臉,捏著鼻子似的出現在醫院繳費處。甩出一遝用銀行捆鈔紙紮著的錢,嶄新的票子,砸在冰冷的櫃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喏!數清楚了!十八萬七!她抱著胳膊,眼神像刀子一樣剜著我,剩下的算通脹利息!兩清了!以後少拿這事來煩我!冇見過這麼不講親情的!

二十萬,十年,就剩十八萬七我媽氣得渾身發抖。

怎麼嫌少姑姑冷笑,手腕上那個翡翠鐲子隨著她的動作磕在繳費處的金屬檯麵上,發出噹的一聲脆響。愛要不要!再囉嗦一分都冇有!拿著錢趕緊滾!看著你們就煩心!

她轉身就走,高跟鞋踩得地麵哢哢作響。那刺耳的聲音像針,一下下紮進我的骨頭縫裡。親情在她眼裡,我爸的命,就值這縮了水的十八萬七,外加一句不講親情的羞辱。

我爸的手術做了,命暫時從鬼門關搶回來半條。但整個人像被抽掉了筋骨,瘦脫了形,躺在慘白的病床上,像個破敗的布娃娃。

他在醫院住了整整一個月,化療的副作用折磨得他死去活來,嘔吐,脫髮,虛弱得連呼吸都費勁。

這一個月裡,親戚朋友斷斷續續有人來看過,帶著水果、營養品,說著安慰的話。

隻有我那富得流油的姑姑,音訊全無。

就在我爸終於熬過最凶險的階段,醫生通知可以出院回家靜養的前一天下午。

她來了。

提著一個印著超市logo的薄塑料袋,裡麵裝著四個蘋果。紅富士,個頭不大不小,表皮有些地方還帶著點細微的磕碰傷。

病房裡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我爸閉著眼,虛弱地睡著。我媽累得趴在床邊打盹。

姑姑高跟鞋的聲音打破了病房的寧靜。她皺著眉,用手在鼻子前誇張地扇了扇,尖著嗓子:哎喲,這味兒!真難聞!

聲音把我爸驚醒了,他費力地睜開渾濁的眼睛,看到姑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扯出個笑。

姐…

國棟啊,看著氣色還行嘛。姑姑把塑料袋隨手往床頭櫃上一丟,那四個蘋果滾了出來,其中一個骨碌碌掉到地上,正好滾到我腳邊。她瞥了一眼,冇彎腰,也冇在意。目光掃過我爸光禿禿的頭皮和凹陷的臉頰,帶著一種審視貨物的挑剔。

能出院就好,省得在這兒耗錢。我公司忙得要死,抽空過來看看你。她拉過一張椅子坐下,離病床遠遠的,翹起二郎腿,高跟鞋尖對著我爸的方向。

年輕人,她突然把矛頭轉向我,下巴抬著,眼神輕蔑,做人呐,要講親情!彆動不動就錢錢錢的!你看你爸,遭這麼大罪,是錢能解決的嗎情分!情分才最重要!懂不懂

她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那情分兩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我的心臟。

我死死盯著地上那個沾了灰的蘋果,一股冰冷的恨意順著脊椎爬上來,瞬間凍僵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慢慢彎下腰,伸手去撿那個蘋果。就在我的指尖即將碰到蘋果的瞬間——

一隻踩著細高跟尖頭鞋的腳,帶著十足的輕蔑和刻意,穩穩地、重重地踩在了我的手背上!

鑽心的疼!鞋跟硌著我的骨頭!

我猛地抬頭。

姑姑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嘴角掛著一絲惡毒又得意的笑,眼神冰冷,冇有一絲一毫的愧意,隻有**裸的羞辱。

聽見冇要講——親——情!

她碾了碾腳,才慢悠悠地抬起來。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留下一個清晰的、帶著灰印的鞋跟凹痕。

她像完成了什麼任務,施施然站起身,拍了拍根本不存在的灰塵:行了,看也看過了,我走了。國棟你好好養著。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高跟鞋的聲音在走廊裡漸漸遠去。

我蹲在地上,手裡攥著那個臟兮兮的蘋果,手背上的紅痕像恥辱的烙印。我爸渾濁的眼睛望著門口的方向,又緩緩閉上,一滴渾濁的淚從他深陷的眼角滑落。

我媽被驚醒,看著地上的蘋果和我手背的傷,再看看我爸的樣子,捂著臉無聲地痛哭起來。

我把那四個蘋果扔進了垃圾桶。第二天清理垃圾時,發現其中一個爛透了,果核裡爬出了幾條細小的、白色的蛆蟲,在腐爛的果肉裡蠕動。

這四個蘋果,和那句要講親情,成了我心底最惡毒、最冰冷的詛咒。

3

複仇之果

老天爺大概是看戲看膩了,或者覺得這場人間鬨劇還不夠精彩。

幾年後,輪盤賭的指針,終於狠狠砸向了姑姑自己。

導火索是我那個廢物姑父。那個靠著姑姑發家、整天遊手好閒的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染上了賭癮。起初是麻將館,後來是地下賭場,最後是線上境外賭博。像被惡鬼附了身。

先是偷偷挪用廠裡的流動資金,被髮現後姑姑跟他大吵一架,差點動刀。接著是賣車,那輛曾經在我家破房子前耀武揚威的寶馬X5,變成了賭桌上的籌碼。最後,是那棟貼著金邊瓷磚、象征著她半生奮鬥和成功的三層小洋樓。

債主找上門,潑紅漆,砸玻璃,寫滿殺你全家的恐嚇標語。當年姑姑買房大宴賓客的視頻還在親戚群裡流傳,視頻裡她容光煥發,舉著酒杯,接受眾人的吹捧。轉眼間,就有人拍到她穿著睡衣,赤著腳,披頭散髮地被幾個凶神惡煞的男人從彆墅裡拖出來,像扔垃圾一樣丟在冰冷的雨地裡。價值不菲的翡翠鐲子早不知去向。

廠子徹底垮了,機器設備被債主搬空抵債。

巨大的打擊之下,姑姑林玉芬,那個曾經刻薄、精明、不可一世的女人,在一個深夜突發腦溢血,倒在了租來的、散發著黴味的廉價出租屋地板上。送到醫院時,半邊身子已經不能動,嘴歪眼斜,話都說不清楚。

訊息像長了翅膀,瞬間飛遍整個親戚圈。

彼時,我爸已經走了。帶著對親情的最後一絲失望和病痛的折磨,在一年前的一個冬夜,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臨終前,他拉著我的手,渾濁的眼睛望著天花板,冇提姑姑一個字。但那眼神裡的空茫和疲憊,比任何咒罵都沉重。

手機在桌上瘋狂震動,螢幕上是親戚發來的訊息,還有一張觸目驚心的照片:醫院ICU病房外,姑姑插著管子的臉,浮腫、扭曲、死灰一片。

我看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

心裡冇有預想中的大仇得報的狂喜,也冇有絲毫的憐憫。隻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十年前那個暴雨夜她跪地的身影,十年前我爸遞出去的血汗錢,醫院裡那四個滾落的蘋果,手背上被高跟鞋碾過的刺痛,還有那句刻進骨髓的要講親情……所有的畫麵,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屈辱和恨意,在這一刻,無聲地沸騰、燃燒,最終凝成一塊堅冰。

我起身,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最底層。

裡麵冷藏著四個蘋果。不是超市買的。

是特意托人從日本空運來的世界一號,每個都有拳頭大,果皮是那種極其純粹、深鬱、近乎凝固的暗紅色,像凝固的血,又像深秋最冷的霜。我提前四個月預定,放在冰箱裡,用濕毛巾小心覆蓋著,就等著這一天。

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寒氣刺骨。我拿出這四個蘋果,血紅的果皮在燈光下泛著詭異冰冷的光澤。

五百公裡。

導航螢幕上的數字一點點跳動。窗外的景色從熟悉的城市輪廓變成荒野,再變成連綿起伏的山丘。天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像是隨時要垮塌下來。我沉默地開著車,車裡循環播放著一首老歌,是當年我爸最愛哼的調子。副駕駛座上,放著那四個裝在精緻禮盒裡的血紅蘋果。

雨點開始砸落,越來越大,劈裡啪啦地打在擋風玻璃上,雨刮器瘋狂地左右搖擺,幾乎看不清前路。儀錶盤上的裡程數,從497,艱難地跳到498,499……最終,定格在500。

車子停在破舊縣城醫院滿是積水的停車場。我拎起那個紮著銀色緞帶的禮盒,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肩膀。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和潮濕黴味混合的難聞氣息。

住院部三樓,神經內科重症監護區。走廊昏暗,瀰漫著一股絕望和排泄物混合的味道。護士站的小護士無精打采地翻著手機。

我走到最裡麵那間病房門口。門虛掩著,裡麵傳出粗重、艱難、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

推開門。

一股濃烈的酸腐氣味撲麵而來。

病床上,一個人形癱在那裡。曾經精心保養的頭髮枯槁如亂草,油膩地貼在頭皮上。半邊臉歪斜著,嘴角不受控製地流下渾濁的涎水,在下巴和脖子上積了一灘。露在被子外的那隻手枯瘦如柴,青筋暴起,插著留置針,針頭附近的皮膚一片青紫。唯一能動的右眼半睜著,渾濁的眼球佈滿了血絲,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氧氣麵罩扣在她臉上,隨著艱難的呼吸,凝結起一層薄薄的白霧。

這就是林玉芬。曾經開著寶馬、戴著翡翠、用高跟鞋踩我手的林玉芬。

我走到床頭。監護儀發出單調的滴滴聲,螢幕上跳動著不規則的線條。

她似乎察覺有人,眼珠極其緩慢、極其費力地轉動了一下,渾濁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那眼神裡,有一瞬間的茫然,隨即像是認出了什麼,瞳孔驟然收縮!那是一種混合了極度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懼!她的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歪斜的嘴唇哆嗦著,涎水流得更急了。

我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我把那個紮著漂亮銀色緞帶的禮盒輕輕放在她床頭櫃上,就在氧氣麵罩旁邊。然後,伸出手,動作慢條斯理,優雅得近乎殘忍,輕輕整理了一下她身上那床汙漬斑斑的被角。指尖不經意地擦過她枯槁冰冷的手背。

接著,我的手指移向輸液架上的調節閥。塑料旋鈕發出細微的哢噠聲。

我把它,往慢的方向,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撥動了一格。

輸液管裡藥液滴落的速度,肉眼可見地……變慢了那麼一絲絲。

她那隻半睜的右眼猛地瞪圓!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裡爆裂出來!恐懼像海嘯般席捲了她整個扭曲的麵容!喉嚨裡的嗬嗬聲變得尖利急促,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帶動著病床都在輕微晃動!監護儀上的線條瞬間劇烈波動,發出刺耳的警報聲!

嘀嘀嘀——!嘀嘀嘀——!

尖銳的警報撕破了病房的死寂,像索命的號角。

我卻笑了。

不是暢快的笑,也不是憤怒的笑。那笑容很溫和,甚至帶著點晚輩應有的關切和恭敬。

我俯下身,湊近她那被氧氣麵罩覆蓋的、流著涎水的耳朵。嘴唇幾乎要碰到她冰冷油膩的耳廓。

我的聲音很輕,很緩,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模仿她當年語氣的恭敬,一字一句,清晰地送進她的耳中:

姑姑……

您當年教導我的話,我一直都記在心裡,不敢忘。

年輕人,要講——親——情。

您看,我學得……還好嗎

……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隻有心電監護儀那尖銳到令人頭皮發麻的警報聲,在狹小汙濁的病房裡瘋狂嘶鳴!如同地獄的喪鐘!

她那隻瞪得滾圓的右眼,死死地、死死地盯著床頭櫃上那個禮盒。盒蓋微微敞開一條縫,露出裡麵四個冰鎮過的、碩大無比的、顏色深紅如凝固血液的蘋果。在慘白的病房燈光下,散發著妖異、冰冷、死亡般的光澤。

那眼神裡的東西,太複雜了。是極致的恐懼是無邊無際的悔恨是終於明白被自己親手踐踏的東西有多珍貴的絕望還是被自己當年親手射出的毒箭精準貫穿心臟的劇痛

或許都有。

或許,那一刻,她真正品嚐到了什麼叫生不如死。

我直起身,臉上那絲溫和恭敬的笑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冰封萬裡的漠然。最後看了一眼床上那個劇烈抽搐、如同被扔上岸垂死掙紮的魚一樣的軀體,還有那四個象征親情的血紅蘋果。

轉身。

拉開病房門。

走廊昏暗的光線湧進來。

門外,站著兩個穿著黑背心、胳膊上紋著猙獰刺青、一臉凶相的男人。他們正探頭探腦,看到我出來,其中一個叼著煙,斜睨著我,粗聲粗氣地問:裡麵那癱婆子,是林玉芬

我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側身從他們身邊走過,腳步冇有絲毫停留。

身後,傳來他們罵罵咧咧推門進去的聲音,以及更加驚恐、更加絕望、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嗬嗬聲和病床更劇烈的搖晃聲。

我冇有回頭。

走出住院部大樓,冰冷的雨絲打在我臉上。我拉開車門坐進去,冇有立刻發動。

副駕駛座上,還剩下一個蘋果。是那四個血紅世界一號裡,我特意留下的一個。

我拿起它,在衣服上隨意擦了擦。果皮冰冷堅硬,深紅的顏色像沉澱了千年的血。

然後,張開嘴。

哢嚓!

一聲脆響,在死寂的車廂裡格外清晰。

冰涼的、帶著濃鬱甜香的汁液瞬間在口腔裡爆開,順著喉嚨滑下,帶著一絲鐵鏽般的腥氣。

真甜啊。

我緩緩嚼著,目光落在擋風玻璃前。雨刮器有節奏地刮動著,模糊的視野裡,後視鏡映出身後那棟破舊、陰沉的醫院住院大樓。

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墳墓。

手機螢幕亮起,一條本地新聞推送彈了出來:

【突發】XX縣人民醫院一腦梗患者病情急劇惡化,疑因家屬無力支付高昂治療費引發糾紛…

我關掉螢幕,把啃了一半的、汁液淋漓的蘋果隨意丟在副駕座位上。

深紅色的汁液,像新鮮的血,慢慢洇濕了廉價的座套。

也洇濕了我爸那張擺在儀錶盤前、笑容溫和的黑白照片一角。

冰冷的雨水敲打著車頂,發出沉悶的聲響,像無數細小的錘子敲在棺材板上。

引擎冇有熄火,暖氣嘶嘶地吹著,卻怎麼也驅不散骨頭縫裡滲出來的寒意。

後視鏡裡,那棟破敗的醫院住院樓在雨幕中扭曲變形,像一個張著黑洞大口的怪物,剛剛吞噬了所有過往的恩怨。

4

冷血算計

在我回家,車還冇挺穩。

嗡…嗡…

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不是電話,是簡訊提示音,連續兩聲。

我停車入庫,皺著眉掏出來,螢幕的光在昏暗的車廂裡有些刺眼。

第一條,來自一個冇有儲存名字、但尾號我爛熟於心的本地號碼:

【兄弟,人見著了,癱得挺徹底。按您吩咐,招呼過了,絕對夠她舒坦後半輩子。哥幾個撤了,您放心,手腳乾淨,也當路見不平仗義相助了,我們都是講究人,就當咱們冇聯絡過。】

我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上天靈蓋。

手指有些僵硬地滑動螢幕。

第二條簡訊,緊隨其後,來自一個冗長而陌生的號碼:

【尊敬的VIP客戶,您尾號6688的賬戶於今日15:47收到一筆境外彙款,金額:15,000,000.00。彙款附言:資訊費。

一百五十萬元人民幣。

資訊費。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車窗外的雨聲、引擎的轟鳴,瞬間被無限拉遠,世界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

隻有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一下下撞擊著肋骨的聲音,如同擂鼓。

資訊費……

我猛地攥緊了手機,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螢幕幾乎要被捏碎。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卻遠不及心底那片瞬間蔓延開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視線,不受控製地再次投向副駕駛座上那個被我咬了一口、汁水橫流的血紅蘋果。

深紅色的果肉暴露在空氣中,像被撕裂的傷口,甜膩的香氣混合著冰冷的血腥味(也許是幻覺),絲絲縷縷鑽進鼻腔。

其實,姑父那場足以摧毀整個林家的滔天賭癮……

那場看似命運輪迴報應不爽的浩劫……

從他在那個煙霧繚繞的地下賭場VIP包廂裡,第一次被朋友的朋友熱情地遞上籌碼,第一次體驗到押上全部身家、腎上腺素飆升的致命快感開始……

從他一步步被引誘著,從麻將桌走向更深的黑暗,從挪用廠裡資金到抵押車房,再到被高利貸追得如同喪家之犬……

這一切看似偶然的墮落軌跡……

都是我用那四個冰冷蘋果之前,早已精心鋪設好、澆灌了足夠心血的——死亡之路。

那個朋友的朋友,是我匿名雇的頂級疊碼仔。

那個讓他輸掉寶馬X5的賭局,荷官是我重金收買的鬼手。

那家最終讓他押上彆墅紅本的線上境外賭場……我,是它從未露麵的、匿名的小股東之一。

每一場讓他輸掉褲子、也輸掉姑姑半生心血的豪賭背後,都有一筆筆悄無聲息彙入我境外匿名賬戶的抽水和分紅。那些錢,帶著罪惡的腥甜,像毒蛇一樣盤踞在黑暗裡,冷冷地注視著林家這座大廈是如何被它自己內部的蛀蟲(姑父)啃噬、傾倒。

而最後這致命的一150萬資訊費,是姑父這個超級魚腩終於被榨乾最後一滴油水、徹底傾家蕩產後,幕後莊家對我這個引路人的感謝和封口。

多麼諷刺。

姑姑當年用四個蘋果和一句講親情,標價並踐踏了我父親的命。

而我,用一場精心策劃的、價值一百五十萬人民幣的傾家蕩產和生不如死,精準地回報了她的教導。

我利用了姑父骨子裡的貪婪和懦弱,精準地投放了誘惑的毒餌。

我冷眼旁觀,甚至暗中推波助瀾,看著他在**的泥潭裡越陷越深,看著他親手將姑姑引以為傲的一切撕成碎片,最終將她拖入這比死亡更絕望的深淵。

嗬…嗬…

病房裡姑姑那絕望恐懼的嘶鳴聲,彷彿穿透了手機螢幕,清晰地迴盪在耳邊。

我緩緩抬起頭,看向後視鏡。

鏡子裡映出一張臉。蒼白,冇有任何表情。

眼底深處,卻是一片望不到儘頭的、被血色和金錢徹底浸染的冰冷荒漠。

那裡麵,再也找不到十年前那個躲在媽媽身後偷看、為父親的不公而憤怒委屈的少年的影子。

隻有一片死寂的、被複仇的業火和肮臟的金錢徹底焚燒過的廢墟。

5

靈魂劇毒

原來,在這場名為親情的漫長複仇裡。

我早已變成了比林玉芬更冷血、更精於算計的怪物。

我拿起那個啃了一半的血紅蘋果,再次放到嘴邊。

哢嚓!

更用力地咬了下去。

冰冷、粘稠、甜得發膩、又帶著濃重鐵鏽腥氣的汁液,瞬間充斥了整個口腔,順著喉嚨滑下。

這一次,我清晰地嚐到了。

那裡麵,不僅有蘋果的甜,姑姑的血淚,父親的屈辱。

還有我自己靈魂腐爛後,滲出的、濃稠如蜜的——

劇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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