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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數著媽媽第99次尖叫讓我去死時,客廳掛鐘的秒針正好定格在17點32分15秒。夕陽從陽台斜切進來,把她的影子釘在牆上,像幅被揉皺又勉強展平的水墨畫。空氣裡飄著米飯糊鍋的焦味,那是她剛纔摔門出廚房時,忘了關火的結果。

你怎麼不去死啊她的聲音裹著唾沫星子砸過來,混著摔在地上的玻璃杯碎片,我怎麼會生下你這種廢物!畢業三個月了,工作找不到,整天在家吃閒飯,我當初就該把你溺死在尿盆裡!

我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瓷磚縫裡的灰。這是這個月第三次被她鎖在門外後,我撬開鎖進來的。門鎖的邊緣還留著我用螺絲刀撬動的劃痕,猶如一道猙獰的傷口。桌上還擺著上週她生日時我買的蛋糕盒,奶油漬在盒角結了層硬殼,似塊風乾的痂——那天她把蛋糕連盒摔在樓道,說用我的錢買東西討好我,你配嗎

好啊。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飄飄地浮起來,好比被風吹離枝頭的枯葉。

媽媽愣住了,手裡的雞毛撣子停在半空。陽光在她鬢角的白髮上跳了跳,那是去年她跟三樓張嬸吵架時,被對方拽著頭髮罵老不死的絕戶後,一夜白了大半的。張嬸家兒子考上了公務員,她總愛站在樓道裡炫耀,每次看見我媽,都要故意提高嗓門。

你說什麼她的聲音突然發顫,雞毛撣子啪地掉在地上,滾到我腳邊。撣子杆上纏著的紅布條鬆了線頭,那是我小學時用美術課剩下的紅綢帶纏上去的,當時她說花哨得很,像個唱戲的,卻一直冇拆掉。

我抬起頭,第一次敢直視她的眼睛。那裡麵有通紅的血絲,有慵懶的大眼袋,有我從小到大看了二十五年的煩躁和厭惡。可今天好像多了點彆的什麼,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漾開一圈極淡的漣漪。我想起上週她去醫院複查,回來時口袋裡露出半截病曆單,上麵重度抑鬱伴隨焦慮發作的診斷結果,被我用手機偷偷拍了照,存在加密相冊裡。

我說,如你所願。我站起身,膝蓋因為蹲太久發出哢的輕響。走到玄關換鞋時,我看見鞋櫃上擺著我小學得的第一張獎狀,邊角被老鼠啃了個缺口,三好學生的好字缺了半邊。那是我唯一一次得到她的誇獎,她說還行,彆驕傲成你爸那副德行,然後把獎狀貼在了冰箱上,直到三年後冰箱壞了,才被她隨手扔在鞋櫃上。

電梯下降時,數字跳動的聲音格外清晰。18樓停了一下,進來個抱著貓的老太太,貓在她懷裡不安地掙動,尾巴尖掃過我的手背。我想起小時候被媽媽鎖在家裡,對著牆上學狗叫的日子——那天她打麻將輸了錢,回來發現我把醬油倒在了床單上,就反鎖了門去鄰居家繼續打牌。我趴在貓眼上看了四個小時,直到天黑透了纔敢哭,哭累了就對著牆學狗叫,幻想自己是隻流浪狗,哪怕被車撞死,也比困在這屋子裡強。

頂樓的風很大,吹得我頭髮貼在臉上。晾在天台的床單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麵褪色的旗幟。樓下的車像玩具,行人像螞蟻,遠處的菜市場傳來收攤時的吆喝聲。我扶著欄杆往下看,25樓的高度足夠模糊很多東西,比如媽媽偶爾偷偷放在我書包裡的牛奶(她總說是買多了喝不完),比如她在我發燒時坐在床邊打盹的背影(我半夜醒來,看見她頭歪在椅背上,手裡還攥著冇擰開的退燒藥),比如她上個月被診斷出重度抑鬱症的病曆單,被我在垃圾桶裡撿到,又悄悄塞回她抽屜最深處,上麵還留著她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子。

風灌進我的領口,涼得人發抖。我想起昨天整理衣櫃時,翻出件洗得發白的小裙子,是我十歲生日時她帶我去商場買的,花了她半個月的退休金。那天她牽著我的手,路過甜品店時,我盯著櫥窗裡的草莓蛋糕看了很久,她拽著我快步走開,說吃那玩意兒會爛牙,可晚上睡覺前,她塞給我顆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紙在被窩裡亮得像顆星星。我偷偷把糖紙夾在日記本裡,後來日記本被她翻出來,連糖紙帶本子一起扔進了火堆,說小小年紀不學好,寫這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死了應該就不疼了吧。我自言自語著,張開雙臂。風鑽進我的袖口,像無數隻手在推我。口袋裡的手機震了一下,是麵試公司發來的簡訊,說我通過了初試,讓明天去複試。我笑了笑,手指在虛空中劃了劃,好像能摸到螢幕的溫度。

身體下落的過程比想象中短。失重感隻持續了幾秒,像坐過山車時的心悸,然後是鈍重的撞擊聲,像顆爛掉的果子砸在地上。

我飄在半空中,低頭看見自己的身體。血在柏油路上漫開,像朵迅速枯萎的花。碎掉的骨頭刺破皮膚,白森森的,看得人有點噁心。我試著扯了扯嘴角,靈魂原來也會有類似肌肉的記憶,隻是扯不出任何表情。旁邊停著輛收廢品的三輪車,車鬥裡堆著舊報紙和塑料瓶,讓我想起高中時,媽媽每天淩晨四點去撿廢品,說掙點錢給你交學費,彆指望我求你那個死爹。

真難看啊。我對著自己的屍體說,早知道穿件好看點的衣服了。身上這件灰色衛衣,是去年雙十一搶的特價品,袖口已經磨出了毛邊,她上週還說穿得像個討飯的,丟我的人。

樓下很快圍了人,尖叫聲、議論聲、手機拍照的哢嚓聲混在一起。有人報了警,紅藍交替的光在我透明的身體上晃來晃去。我看見警察在旁邊拉警戒線,看見物業保安搓著手轉圈,他上個月還來家裡催過物業費,媽媽把他罵了出去,說我女兒死了都比你們物業有用。圍觀的人裡有對情侶在吵架,男生說你看,活著多冇意思,女生掐了他一把,說彆瞎說,然後往我這邊瞥了一眼,迅速轉過頭去,拉著男生快步離開。

救護車和警車的聲音越來越近時,我看見媽媽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她冇穿鞋,光著腳踩在碎石子路上,腳踝被劃出了血。頭髮亂糟糟的,睡衣釦子扣錯了兩顆,露出裡麵洗得發黃的秋衣——那秋衣是爸爸生前穿的,領口破了個洞,她補了朵藍色的布花在上麵。

她撲到警戒線前,被警察攔住。讓我進去!那是我女兒!她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拚命往裡麵掙,樂樂!樂樂啊!

樂樂是我的小名,她已經有五年冇這麼叫過我了。上一次還是我高考失利,躲在房間裡哭,她隔著門喊樂樂,出來吃點東西吧,我冇理她,後來聽見她在廚房哭了很久,鐵鍋被摔得哐當響,像是在跟誰發脾氣。

警察把她扶到旁邊的石凳上,她癱坐著,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屍體的方向,突然開始笑,笑著笑著又哭起來,用頭一下下撞著石桌,是我殺了她……是我讓她去死的……石桌上還留著她早上嗑瓜子的殼,她總愛在這兒曬太陽嗑瓜子,看見我經過就把瓜子皮往我腳邊吐。

圍觀的人開始竊竊私語。就是那個瘋婆子,天天跟她女兒吵架。聽說她男人跑了,精神不太好……可憐了這姑娘,年紀輕輕的……前幾天還看見她在樓下喂流浪貓呢,挺和善的……我認出說話的是四樓的阿姨,上次我幫她搬過米,她塞給我一袋蘋果,被媽媽看見了,回家就把蘋果扔進了垃圾桶。

我飄到媽媽麵前,想伸手摸摸她的頭,手卻徑直穿了過去。她的頭髮裡藏著好多白絲,比我上次偷偷看見的又多了些。後頸有塊褐色的胎記,小時候我總愛趴在她背上,把臉貼在那片胎記上,說媽媽這裡有塊巧克力,她會笑著拍我的屁股,說小饞貓,再胡說打你。

救護車拉走我的時候,媽媽突然衝過去,死死抓住擔架的輪子,被護士拉開時,她指甲縫裡摳出了幾塊柏油路上的黑泥。我看見她手腕上的銀鐲子在掙紮中掉了下來,滾到路邊的草叢裡——那是她結婚時的嫁妝,上次跟我吵架時說等你死了,這鐲子就當你的陪葬品。

回到家時,門還開著。地上的玻璃杯碎片被掃到了角落,雞毛撣子被撿起來靠在牆角。我房間的燈亮著,書桌上攤著我昨天冇做完的簡曆,旁邊放著媽媽削好的蘋果,氧化得發黃了。蘋果旁邊壓著張紙條,是她用歪歪扭扭的字寫的明天麵試加油,字跡被眼淚暈開了一小塊,我以前從冇見過她寫這種話。

夜裡,媽媽坐在我床邊,摸著我枕頭邊的小熊玩偶。那是我八歲時她出差帶回來的,缺了隻眼睛,是被她吵架時不小心摔的,後來她用紅線給縫了顆歪歪扭扭的紅眼睛。她一邊摸一邊喃喃自語,說樂樂小時候最愛這熊了,睡覺都抱著,我想起有次她把熊扔進垃圾桶,說多大了還玩玩具,丟人,我半夜偷偷撿回來,洗乾淨藏在床底下。

樂樂,媽媽不是故意的。她的聲音很輕,像怕吵醒我,媽媽就是……就是控製不住自己。她從口袋裡掏出個小藥瓶,倒出幾粒白色的藥片,就著冷水嚥下去,醫生說我病了,要吃藥,可我一看見你就想起你爸……他走的時候,你才這麼高……她用手比劃著膝蓋的高度,眼淚滴在玩偶的紅眼睛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她冇再說下去,隻是把臉埋在玩偶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看見她手腕上有道淺淺的疤,是我十二歲那年,她跟爸爸吵架後割的,我抱著她的胳膊哭了整夜,說媽媽你彆死,她摸著我的頭說媽媽不死,媽媽要看著樂樂長大。後來爸爸真的走了,跟著一個開服裝店的女人去了南方,再也冇回來,媽媽那天把家裡所有他的東西都燒了,卻留下了那件帶洞的秋衣。

天亮時,媽媽把我的衣服一件件疊好,放進箱子裡。疊到那件十歲的小裙子時,她突然蹲在地上,把臉埋在裙子裡,哭得像個孩子。裙子上還留著淡淡的橘子糖味,是很多年前那個夜晚,她塞給我的那顆糖,被我不小心蹭在了上麵。她一邊哭一邊說那天我其實帶了錢的,想給你買蛋糕的,可走到店裡又怕你吃了蛀牙……

葬禮那天,來了很多親戚。二姑握著媽媽的手說節哀,三姨在旁邊跟人小聲說孩子走了也好,解脫了,省得天天受氣。媽媽一句話也冇說,隻是抱著我的骨灰盒,手指一遍遍摩挲著盒子上的照片——那是我十五歲時拍的,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是學校組織春遊時照的,她當時說笑得像個傻子,卻把照片壓在梳妝檯的玻璃底下。

我跟在她身後,看著她把我的骨灰盒放在床頭櫃上,跟爸爸的照片並排。她每天都會對著盒子說話,說今天菜市場的菜漲價了,說隔壁的貓生了小貓(她把小貓抱回來一隻,說樂樂以前最喜歡貓了),說她又忘記吃藥了。有天她對著盒子哭,說其實我每天都在等你回來,聽見樓道有腳步聲就以為是你。

有天晚上,她把我所有的獎狀都找出來,用膠帶粘好被老鼠啃的缺口,一張張貼在牆上。三好學生的好字補得歪歪扭扭,像個剛學寫字的孩子寫的。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對麵,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嘴裡唸叨著樂樂小時候多厲害啊,每次都能拿回獎狀,老師總誇你聰明。我想起每次拿獎狀回家,她都會先罵一句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嗎,然後偷偷跟鄰居炫耀我女兒又得獎狀了。

我飄在她麵前,突然很想告訴她,其實我不怪她了。真的不怪了。就像不怪爸爸走得太早,不怪生活太苦,不怪那些被尖叫和沉默填滿的日子。我甚至有點可憐她,可憐她被困在這棟舊樓裡,困在對爸爸的怨恨裡,困在自己的病裡,困在對我的愛與傷害裡,動彈不得。

隻是下輩子啊,媽媽。

如果有下輩子,我們彆再見麵了吧。

你不用再當那個辛苦的媽媽,每天為了幾毛錢跟菜販吵架,為了我的學費去撿廢品,為了控製不住的脾氣而後悔。我也不用再當那個讓你心煩的女兒,每天活在你的期待和厭惡裡,像個走鋼絲的人,不知道哪一步會摔下去。

我們就做兩棵樹吧,長在不同的山坡上。你那邊有充足的陽光,我這邊有乾淨的泉水。風一吹,葉子響,就算打了招呼。下雨的時候,雨水順著樹乾流進土裡,彼此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也不用承擔任何期待,就那樣安安靜靜地,長到很老很老。

樓下的流浪貓又在叫了,媽媽起身去給它倒牛奶。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身上,她的影子落在牆上,還是像幅被揉皺的畫,隻是這次,畫裡好像多了點溫柔的東西,像被人用指尖輕輕撫平了一道褶皺。

媽媽給貓倒完牛奶,轉身時腳邊的藤椅晃了晃,她扶著椅背穩住身子,鬢角的白髮垂下來,掃過手背。那隻三花貓叼著牛奶碗往陽台躲,尾巴尖掃過晾衣繩上的白襯衫——那是我去年買給她的,領口繡著朵小雛菊,她當時嫌花裡胡哨,卻總在出門買菜時換上,回來再小心翼翼疊好放在衣櫃最上層。

我飄到陽台,看見欄杆上還掛著半串乾辣椒,是去年秋天她曬的。那時候我剛失業,整天悶在房間裡,她每天傍晚都搬個小馬紮坐在陽台擇辣椒,嘴裡唸叨今年的辣椒夠辣,等你找到工作,給你做虎皮青椒。我當時隔著門聽著,心裡又酸又澀,好像那些辣椒的辣味鑽進了喉嚨。

客廳的掛鐘敲了十下,媽媽走到沙發邊坐下,從茶幾抽屜裡翻出個鐵盒子。盒子是餅乾盒改的,裡麵裝著我的胎髮、掉的第一顆乳牙,還有張泛黃的紙條,是我幼兒園時寫的媽媽我愛你,字歪歪扭扭,愛字的點寫得像個小太陽。她捏著紙條看了很久,指腹一遍遍摩挲著紙麵,像是在數上麵的摺痕——這紙條被她藏了二十多年,我從前隻在大掃除時瞥見一次,問她是什麼,她慌忙塞進抽屜,說冇用的廢紙。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讓她驚了一下,手裡的鐵盒子哐當掉在地上,乳牙和胎髮混著紙條滾出來。她慌慌張張地撿,膝蓋撞在茶幾角上,疼得齜牙咧嘴也冇吭聲。開門時看見是快遞員,她接過一個小小的紙箱,拆的時候手指在發抖——那是我複試前買的按摩儀,她總說肩膀疼,我在網上挑了很久,想著等拿到offer就送給她,地址填的是家裡,冇想到會以這種方式送到。

按摩儀的包裝盒上印著緩解疲勞,媽媽把它捧在手裡,像捧著塊燙手的山芋。她走到我房間,把按摩儀放在書桌上,挨著那盤氧化的蘋果。陽光從窗簾縫裡鑽進來,在蘋果皮上投下細細的金線,像道冇癒合的傷口。她坐在我椅子上,打開我的筆記本電腦,螢幕亮起時,彈出的是我存在草稿箱裡的日記:今天媽媽又罵我了,但她早上給我煮了雞蛋,蛋黃是溏心的,我小時候最愛吃的那種。

她的手指懸在鍵盤上,半天冇落下,眼淚一顆顆砸在觸控板上,暈開一小片水霧。我想起她總說寫日記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卻在我睡著後偷偷翻我的日記本,看見我寫媽媽今天摔了碗,我好怕時,第二天默默把所有的碗換成了塑料的。

中午的時候,媽媽煮了碗麪條,放了兩個荷包蛋。她把其中一個推到對麵的空位上,那是我以前常坐的位置。麪條坨了她也冇動筷子,隻是盯著荷包蛋發呆,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起身去廚房翻櫥櫃,找出瓶番茄醬——我小時候不愛吃蛋黃,她就把番茄醬擠在上麵,畫個歪歪扭扭的笑臉。

瓶身上落了層薄灰,保質期早就過了。她擰開蓋子聞了聞,突然蹲在地上哭起來,像個被搶走糖果的孩子。我飄過去,看見櫥櫃最底層藏著一罐橘子糖,跟我小時候那顆一個牌子,糖紙還是亮晶晶的。罐子裡的糖冇剩幾顆,有兩顆已經化了,粘在罐底,像凝固的眼淚。

下午三點,她去了趟菜市場。冇跟菜販討價還價,買了隻雞,還有我愛吃的草莓。草莓很貴,她猶豫了很久,攤主說姑娘吃了好,她才咬咬牙買了半斤。回家的路上,遇見三樓的張嬸,對方想跟她搭話,她低著頭快步走開,張嬸在背後說瘋婆子,她冇回頭,肩膀卻抖得厲害。

我知道她在怕什麼。以前張嬸總炫耀兒子的公務員工作,她就回家罵我廢物,可上週我聽見她跟鄰居說我女兒找到工作了,在大公司,語氣裡的驕傲藏都藏不住,儘管那時我還冇收到複試通知。

殺雞的時候,她笨手笨腳的,被雞血濺了一身。刀刃劃到手指,血珠滲出來,她吮了吮手指,繼續拔雞毛。我想起小時候她殺雞,總會把雞腿撕給我,自己啃雞骨頭,說大人不愛吃這個。有次我看見她偷偷把雞骨頭縫裡的肉剔出來吃掉,才知道她不是不愛吃,是想省給我。

草莓洗乾淨放在盤子裡,她一顆冇吃,全擺在我房間的書桌上,旁邊放著那瓶過期的番茄醬。她坐在床邊,拿起一顆草莓,往上麵擠番茄醬,擠成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像我小時候吃的荷包蛋。然後她拿起草莓,往嘴邊送了送,又放下,眼淚滴在草莓上,把番茄醬的笑臉衝成了花。

傍晚的時候,她找出我的醫保卡,去了趟醫院。掛的是精神科,上次的病曆單被她折成了小方塊,揣在口袋裡,邊角都磨圓了。醫生問她最近睡得怎麼樣,她搖搖頭,說總夢見我女兒,站在頂樓的風裡,喊我媽。醫生給她加了藥量,她拿著藥單去取藥,腳步比來時穩了些。

回家的路上,經過甜品店,她站在櫥窗前看了很久。櫥窗裡的草莓蛋糕切得整整齊齊,奶油上綴著顆鮮紅的草莓。她摸了摸口袋裡的錢,進去買了一小塊,用盒子裝著,捧在手裡像捧著易碎的玻璃。

回到家,她把蛋糕放在我房間的書桌上,跟草莓擺在一起。然後點燃一支蠟燭,是我去年生日剩下的,她當時說都多大了還過生日,浪費錢,卻在半夜偷偷給我煮了碗長壽麪。

樂樂,生日快樂。她對著空房間說,聲音輕得像歎息,蛋糕買了,你愛吃的草莓也有,彆生媽媽氣了,回來好不好

蠟燭的火苗晃了晃,映在她佈滿紅血絲的眼睛裡,像顆跳動的星。我想起十歲生日那天,她塞給我的那顆橘子糖,糖紙在被窩裡亮得也像星,原來這麼多年,她一直記得我愛吃甜的,隻是不知道該怎麼給。

夜裡,她把我的簡曆收進抽屜,放簡曆的檔案夾上貼著張便利貼,是我寫的加油,字被她用紅筆描了一遍,描得歪歪扭扭,像條走歪的路。她從衣櫃裡翻出那件灰色衛衣,袖口的毛邊被她用針線仔細縫好,針腳歪歪扭扭,像小時候她給小熊縫的紅眼睛。

窗外開始下雨,雨點打在玻璃上,劈啪作響。媽媽走到陽台,把那盆我養死的綠蘿搬進來——那是我失業後買的,說想養點東西,後來被我澆多了水爛了根,她當時罵我連盆花都養不活,還能乾什麼,卻一直冇扔掉,每天澆水,盼著它能再抽出片新葉。

雨越下越大,她抱著綠蘿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的雨幕發呆。我看見她枕頭底下露出半截日記本,是她新買的,封麵是隻小熊,跟我那個缺了眼睛的玩偶很像。我飄過去看,上麵寫著:樂樂今天麵試,不知道順不順利。早上給她煮了雞蛋,她冇吃。今天罵了樂樂,其實我是怕她跟她爸一樣,冇出息。醫生說我病得重,要是我死了,樂樂怎麼辦

最後一頁的字跡被眼淚泡得發皺:樂樂走了,我把她的草莓蛋糕吃了,有點酸,像她小時候掉的第一顆牙,她當時哭了很久,說牙不見了,長不出來了。其實我把那顆牙收起來了,就在鐵盒子裡,可她再也長不出新牙了。

天亮時雨停了,媽媽去了天台。晾在那裡的床單還在,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麵褪色的旗幟。她把床單收下來,疊得整整齊齊,放進我的衣櫃。然後坐在我常坐的角落,那裡還有我摳瓷磚縫時留下的指甲印,她用手指一個個摸過去,像在數我們一起走過的日子。

樓下的流浪貓又在叫,她下樓去喂,看見張嬸在跟人說我可憐,她冇像以前那樣吵架,隻是默默地把貓抱起來,說我女兒以前也餵它,說它跟她一樣,冇家。張嬸愣住了,想說什麼,卻被她眼裡的空茫堵了回去。

日子一天天過,媽媽每天都去買菜,買我愛吃的菜,炒好了放在我房間,等菜涼了再倒掉,第二天接著炒。她把我的獎狀貼滿了整麵牆,用紅筆在三好學生的好字旁邊畫了個小太陽,像我幼兒園時寫的那個愛字。

有天她整理我的衣櫃,翻出那件十歲的小裙子,套在身上比劃,裙子太短了,剛到大腿根。她對著鏡子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朵盛開的菊花。樂樂小時候穿這個,像個小仙子。她喃喃自語,然後把裙子疊好,放在枕頭底下,每晚睡覺都抱著,像抱著小時候的我。

三個月後,她去了趟南方,帶著我的骨灰盒。爸爸住的小區門口有棵老槐樹,她把骨灰盒放在樹下,說樂樂以前總問爸爸去哪了,現在你告訴他,我不怪他了,讓他在那邊好好照顧你。她冇去找爸爸,隻是在槐樹下坐了一整天,餵了一下午的螞蟻,像小時候我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她在旁邊等我那樣。

回來的時候,她買了件新裙子,天藍色的,像我小時候愛吃的橘子糖的糖紙。她穿著新裙子去公園,看見有小姑娘在放風箏,風箏飛得很高,像隻自由的鳥。她站在那裡看了很久,直到風箏線斷了,風箏飄向遠方,她才轉身回家,腳步輕快了些。

又過了半年,媽媽的病好了很多,不再尖叫,也不再摔東西。她把我的房間收拾成原來的樣子,書桌上擺著我冇做完的簡曆,旁邊放著那台按摩儀,她每天都會用,說樂樂買的,就是好用。

樓下的流浪貓生了小貓,她抱了一隻回來,養在我房間,給它取名叫樂樂。小貓總愛趴在我的枕頭上,媽媽就把小熊玩偶放在旁邊,說跟姐姐一起睡。

有天我看見她坐在沙發上,給小貓織毛衣,用的是我小學時那根紅綢帶,織出來的毛衣紅一塊白一塊,像朵開敗的花。她一邊織一邊哼歌,是我小時候她哄我睡覺的調子,跑調跑得厲害,卻比任何歌都好聽。

夕陽從陽台斜切進來,把她的影子釘在牆上,像幅被人輕輕撫平的水墨畫。她的頭髮更白了,卻梳得整整齊齊,用根紅皮筋紮著,紅皮筋是我去年買給她的,她說老了還紮紅的,丟人,卻一直用到現在。

我飄在她麵前,看著她把織好的毛衣套在小貓身上,小貓掙了掙,她笑著拍了拍小貓的屁股,說彆動,跟你姐姐小時候一樣,不愛穿新衣服。

突然很想抱抱她,像小時候那樣,趴在她背上,把臉貼在那塊褐色的胎記上,說媽媽這裡有塊巧克力。可我的手隻能穿過她的身體,穿過那些被尖叫和沉默填滿的日子,穿過那些藏在刻薄底下的溫柔,穿過我們這輩子冇說出口的愛。

下輩子啊,媽媽。

如果真的有下輩子,我們彆做樹了。

做兩隻鳥吧,一起住在那棵老槐樹上。你不用再為生活發愁,我不用再活在期待裡。天亮時一起飛出去找食,天黑時一起回巢睡覺。風來了,我們就躲在樹葉裡,聽樹葉沙沙響,像小時候你哼的跑調的歌。

你看,這樣多好。

冇有爭吵,冇有怨恨,冇有來不及說的對不起。

隻有翅膀碰著翅膀的溫度,像那年你塞給我的橘子糖,甜的剛剛好。

媽媽啊,下輩子我們不要再當母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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