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聯村異聞:李鳳墳 第一章

小說:九聯村異聞:李鳳墳 作者:倉措 更新時間:2025-08-14 12:04:22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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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秋山斷路

1989年的秋,來得比往年更沉。易縣九聯村嵌在大巴山褶皺裡,像是被老天爺隨手丟在山間的石子。村裡的路是祖輩踩出來的羊腸小道,最寬處也容不下兩輛架子車並行,路邊的野菊開得正瘋,黃燦燦的一片,卻掩不住山澗裡飄上來的寒氣。

李建國蹲在自家堂屋門檻上,旱菸杆抽得滋滋響。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眼角的皺紋,像被山風吹皸的老樹皮。他娘,去看看灶上的紅薯熟了冇。他啞著嗓子喊,眼睛卻冇離開院門外那條通往山下的路。

女人從灶房探出頭,圍裙上沾著柴灰:早著呢。你都瞅倆鐘頭了,鳳兒和吳陽怕不是在鎮上耽擱了

耽擱李建國把煙桿往鞋底磕了磕,菸灰簌簌落在地上,去時說最多五天,這都第十一天了。

院子裡的老黃狗突然吠了起來,夾著尾巴往柴房鑽。李建國猛地站起來,膝蓋哢地響了一聲——他這雙在田裡刨了四十年的腿,近來總愛跟他較勁。

我去吳陽家問問。他撈起牆上的藍布褂子,冇等女人應聲就跨出了院門。

吳陽家在村東頭,籬笆牆上爬滿了牽牛花。吳陽媽正坐在門檻上納鞋底,見李建國進來,手裡的針線頓了頓:他叔,你來了。

桂英,你家吳陽......李建國的話卡在喉嚨裡。

吳陽媽抬起頭,眼眶紅得像熟透的山楂:我正想去找你。剛纔去問隊長,他說冇接到鎮上供銷社的信,怕是......怕是出事了。

兩箇中年人站在院子裡,秋風吹過,牽牛花的葉子嘩啦作響,像是誰在暗處歎氣。

生產隊長王老實是個跛子,年輕時在礦上被砸壞了腿。他拄著柺杖站在曬穀場中央,嗓子喊得像破鑼:家裡有勞力的都出來!李鳳和吳陽出事了!

半個村子的人都湧了出來,男人們扛著鋤頭鐵鍬,女人們提著籃子(裡麵裝著乾糧和水),連半大的娃都想跟著,被大人按在懷裡。王老實點了點人數,一共十二個後生,加上他和兩個年紀大的獵戶,十五個人的隊伍往山外走。

山路比想象中難走。前幾天下過雨,爛泥裡嵌著碎石子,稍不留神就會打滑。走到鷹嘴崖時,太陽已經掛在西邊的山尖上,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隊長,你看!一個叫狗剩的後生突然喊,指著路邊一塊空地。

那裡原本立著塊半人高的青石,是村裡人歇腳時用來坐的,現在卻冇了蹤影。崖邊的灌木叢有明顯的斷裂痕跡,幾根枝條還掛著黑褐色的橡膠碎片——那是吳陽家拖拉機輪胎上的。

王老實的臉瞬間白了,他拄著柺杖挪到崖邊,往下看了一眼就猛地後退,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快......快往下找!

鷹嘴崖深三百多米,下去的路是獵戶踩出來的羊腸小道,陡得像梯子。兩個獵戶在前麵開路,後生們緊隨其後,手裡的砍刀劈著擋路的荊棘,哢嚓聲在山穀裡迴盪。

下到穀底時,天已經擦黑了。有人點燃了火把,橘紅色的光在黑暗中跳動,照亮了眼前的景象——吳陽家那輛東方紅拖拉機側翻在灌木叢裡,車頭癟了一半,油箱破了個洞,柴油在地上積了一灘,散發著刺鼻的氣味。

在那!狗剩的聲音發顫。

火把照過去,李鳳趴在一塊白石頭上,藍布褂子被撕開了一道大口子,露出的胳膊被石頭劃出了血痕,隻是那血早已變成了黑紫色。她的頭歪向一邊,眼睛閉著,嘴角卻像是噙著笑。

吳陽卡在駕駛室裡,半個身子露在外麵,額頭上有個窟窿,血把座位染成了黑紅色。他的手還緊緊攥著方向盤,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李建國衝過去,想把女兒抱起來,可剛碰到李鳳的胳膊就縮回了手——那皮膚硬邦邦的,像曬了半個月的臘肉。鳳兒......他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嗚咽,猛地跪倒在地上,額頭砰砰地磕著石頭。

吳陽媽冇哭,隻是蹲在兒子身邊,用彝語輕輕哼著什麼。她的手指撫過吳陽圓睜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哄他睡覺。直到後來,有人看見她的指甲縫裡全是血——那是她把兒子的眼睛抹閉時,指甲摳進了自己的掌心。

2

陰陽先生

抬屍體回村用了整整一夜。後生們輪流換著抬簡易擔架,火把的光在山路上晃,像一串鬼火。李鳳的屍體被一塊白布蓋著,可風一吹,白布就會掀起一角,露出她那張在月光下泛著青白的臉。

喪事辦在曬穀場。兩家人的孝棚挨著搭在北麵,白幡在風裡飄,像兩隻巨大的蝴蝶。王老實去鄰村請了個紅白先生,姓周,據說年輕時在終南山學過道,看墳地、做法事都在行。

周先生是個乾瘦的老頭,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揹著個藍布包袱,裡麵裝著羅盤、黃符和桃木劍。他到了曬穀場,冇先去見兩家人,而是圍著兩具蓋著白布的屍體轉了三圈。

把白布掀開。他說,聲音不高,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李建國和吳陽媽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做了。

周先生蹲下身,先看了看吳陽。他伸出兩根手指,在吳陽的眼皮上搭了搭,又翻了翻他的指甲,最後從包袱裡掏出個小小的羅盤,放在吳陽胸口。羅盤的指針微微晃了晃,很快就停住了。

這娃,走得乾淨。他站起身,按你們彝族的規矩,燒了吧。燒的時候多撒點艾草,能去晦氣。

吳陽媽點點頭,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曬乾的艾草。這是她早就準備好的,彝族老人說,人死後火葬時撒艾草,能讓魂魄順著煙走,不迷路。

輪到李鳳時,周先生的眉頭皺了起來。他蹲下去,手指剛碰到李鳳的皮膚就猛地縮了回來,像是被燙到了。不對勁。他喃喃自語,又把羅盤放在李鳳胸口。

這次,羅盤的指針瘋了似的轉,嗡嗡地發著顫。

咋了,先生李建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周先生冇說話,他掀開李鳳的袖子,指著胳膊上的傷口:這血是乾的,但你們看,傷口周圍的皮膚是青的,帶黑。他又讓李建國把李鳳的頭抬起來,後腦有腫塊,是被石頭砸的。她不是當場死的,是在太陽底下熬了一陣子。

李建國的臉瞬間冇了血色。

最要命的是這個。周先生指著旁邊那塊從穀底帶來的白石頭,上麵還沾著黑紫色的血跡,這石頭叫'月光石',白天吸太陽火,晚上吸月亮精。她的血濺在這石頭上,魂魄被石氣鎖著,出不去。

那......那咋辦李建國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燒。周先生斬釘截鐵地說,必須燒。她死在月圓前三天,又是橫死,魂魄裡帶著戾氣,土葬的話,不出七七四十九天,必成厲鬼。

不行!李建國猛地站起來,我李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土葬,哪能讓個女娃子挫骨揚灰他女人也哭了起來:先生,求您發發慈悲,想想彆的法子,她才二十歲啊......

周先生歎了口氣,從包袱裡掏出張黃符,用硃砂筆在上麵畫了幾道:土葬也行,但得用老石磨壓墳頭。記住,必須是用了十年以上的舊磨,磨過五穀雜糧,沾著人氣的。石磨要正正地壓在墳頂,不能偏。

他頓了頓,又說:下葬的時辰要選在午時三刻,陽氣最盛的時候。墳地不能選在陰坡,也不能靠近水源,最好是在路邊,人來人往的,陽氣重,能鎮住。

李建國一一應了。他家後院確實有個石磨,是上個月請石匠打的,還冇來得及用。他想,反正都是石磨,新的舊的還不是一樣

當天下午,李建國就套上家裡的老驢,讓石磨空轉了兩個時辰。驢被磨盤轉得暈頭轉向,嗷嗷地叫,李建國卻不管,他覺得隻要轉了,就是用過的。

第二天午時三刻,李鳳被下葬在公路邊的陽坡上,離路麵剛好三十米。幾個後生把新石磨抬上去,壓在墳頂,磨盤和墳頭之間還墊了張周先生畫的黃符。

周先生站在墳前,看著那個嶄新的石磨,眉頭又皺了起來。建國,這磨......

先生放心,轉了一下午呢。李建國拍著胸脯保證。

周先生冇再說什麼,隻是從包袱裡掏出三炷香,點燃後插在墳前:但願......能鎮住吧。

香燒得很快,煙是歪的,還冇升到半空就散了。

3

夜路搭車

楊方是鄰村的,三十歲出頭,在鎮上開了個雜貨鋪,算是村裡少有的有錢人。前陣子他托人從縣城買了輛小麒麟摩托車,紅色的車身,在太陽底下亮得晃眼,每次騎回村,都能引來一群娃跟著跑。

這天,他去縣城進貨,回來時已經是深夜。摩托車的大燈劈開黑沉沉的山霧,光柱裡飄著細小的塵土,像無數隻飛蟲。

走到離九聯村還有三裡地的那段公路時,他突然看見前麵路邊有個黑影。一開始以為是棵樹,可走近了才發現,是個女人,穿著件藍布褂子,頭髮很長,垂到腰際。

女人聽到摩托車聲,慢慢轉過身。楊方刹住車,藉著燈光看清了她的臉——很白,白得像剛剝殼的雞蛋,眼睛亮得嚇人,在黑暗裡像兩顆星星。

大哥,能搭個車不女人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心尖。

楊方心裡有點犯嘀咕。這荒山野嶺的,大半夜的哪來的女人但他看女人一個人站在路邊,風把她的頭髮吹得亂飄,又有點不忍心。你去哪他問。

九聯村。女人說,嘴角好像向上彎了彎。

上來吧。楊方往旁邊挪了挪,坐穩了。

女人坐上後座,楊方發動摩托車。奇怪的是,他冇覺得增加了重量,反而覺得車把輕了不少,像空車一樣。

你叫啥楊方隨口問,想打破沉默。

李鳳。女人的聲音從背後飄過來,帶著股土腥氣,我爹是李建國。

楊方笑了:巧了,我跟你爹認識。上個月還去九聯村收過山貨呢。你咋半夜在這兒

車壞了。女人說,我跟吳陽開拖拉機去鎮上,路上翻了,他......他冇上來。我隻能走路回家。

楊方心裡咯噔一下。他聽說九聯村有兩個年輕人開拖拉機出事了,冇想到就是她。節哀。他不知道該說啥,隻能乾巴巴地蹦出兩個字。

女人冇說話,楊方可覺得後脖頸子有點涼,像是有人對著他吹氣。他把車速放慢了點,想回頭看看,可又有點不敢。

摩托車在山路上顛簸著,隻有發動機的突突聲和風吹過耳邊的呼呼聲。過了好一會兒,女人突然說:大哥,你這車真好看。

還行吧,花了不少錢呢。楊方有點得意。

我以前也想有輛摩托車。女人的聲音帶著點羨慕,吳陽說,等我們賺夠了錢,就買一輛,帶著我去縣城看電影。

楊方冇接話。他覺得這女人說話有點怪,明明是傷心事,可她的語氣聽不出一點難過。

到了九聯村路口,女人說要下車。謝謝你,大哥。她遞過來一張錢,車錢。

楊方藉著摩托車的燈光看了看,是張十元的紙幣。不用不用,順路。他擺手。

要的。女人把錢往他手裡塞,不然我爹會說我的。

楊方拗不過她,隻好收下。他從口袋裡摸了摸,掏出七塊零錢遞給她:十塊太多了,收三塊就行。

女人接過錢,捏在手裡,轉身就往路口的小路走。她的藍布褂子在風裡飄,像一片葉子,冇走幾步就拐進了樹林裡,看不見了。

楊方騎著摩托車往家走,心裡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是啥。直到進了村,他才發現,剛纔找給女人的七塊錢,他好像忘在車座上了。算了,幾塊錢而已。他搖搖頭,把這事拋在了腦後。

4

冥幣

楊方家在村西頭,是三間磚瓦房,在一片土坯房裡格外顯眼。他推開院門時,他媽正坐在堂屋的煤油燈底下納鞋底,他爹躺在裡屋的炕上,還冇睡,咳嗽聲一陣接一陣。

媽,我回來了。楊方把摩托車停在院裡,走進堂屋。

他媽抬起頭,手裡的針線啪嗒掉在地上:你咋了臉咋這麼白

楊方摸了摸自己的臉:有嗎可能是開夜車凍的。

不對。他媽湊過來,藉著燈光仔細看他的額頭,你這印堂發黑,是撞著啥不乾淨的東西了

楊方笑了:媽,你又瞎想。我好端端的,能撞著啥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十元紙幣,你看,今天拉了個九聯村的,叫李鳳,給的車錢。

他媽拿起紙幣,眯著眼睛看了看,突然媽呀一聲尖叫,把錢扔在地上,連連後退,撞翻了身後的板凳。

咋了楊方被嚇了一跳,撿起錢湊近煤油燈。

這一看,他的冷汗瞬間濕透了後背——那哪是人民幣分明是張印著天地銀行字樣的冥幣,上麵還畫著兩個穿古裝的小人,邊角沾著點濕泥,散發著股土腥氣。

這......這是咋回事楊方的手直抖,她咋給我這個

裡屋的楊方爹聽見動靜,披著衣服走出來:咋咋呼呼的

爹,你看!楊方把冥幣遞過去,九聯村的李鳳,給我的車錢是這個!

李鳳楊方爹的臉色突然變了,哪個李鳳九聯村李建國的女兒

是啊,咋了楊方一頭霧水。

你個憨貨!楊方爹一菸袋鍋砸在他胳膊上,打得他生疼,那女娃上禮拜就冇了!跟一個叫吳陽的開拖拉機翻下山崖,屍體都爛了!

楊方腦子裡嗡的一聲,像有無數隻蜜蜂在裡麵飛。他想起女人輕飄飄的身子,想起她說話時那股土腥氣,想起她說吳陽冇上來,想起她轉身走進樹林時那飄起來的衣角......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自語,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他媽撲過來抱住他,哭得渾身發抖:兒啊,你這是撞見鬼了啊!

那一晚,楊方睜著眼睛坐到天亮。煤油燈的光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個被拉長的鬼。他總覺得後脖頸子涼颼颼的,像是有人對著他吹氣,耳邊還時不時響起那個女人的聲音:大哥,你這車真好看......

5

墳頭錢

第二天一早,楊方帶著全家,還有幾個本家的壯漢,氣勢洶洶地往九聯村走。他爹拄著柺杖走在最前麵,臉拉得老長;他媽跟在後麵,手裡攥著把菜刀,嘴裡唸唸有詞;楊方被兩個堂兄架著,臉色慘白,像丟了魂。

到了李建國家門口,楊方爹一柺杖把院門哐噹一聲捅開了。李建國正在院子裡餵雞,見這陣仗,手裡的雞食瓢啪地掉在地上。

李建國!你給我出來!楊方爹的嗓子喊得像破鑼。

咋了李建國也火了,你大清早的砸我家門,想乾啥

乾啥楊方媽把菜刀往門檻上一拍,火星濺起來老高,你家李鳳裝神弄鬼,半夜攔我兒子的車,給的還是冥幣!你說乾啥

李建國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你胡說八道啥!我家鳳兒都埋了七天了,咋可能攔你兒子的車

埋了楊方突然掙開堂兄的手,指著李建國的鼻子,那昨晚搭我車的是誰穿藍布褂子,說她叫李鳳,爹是李建國!她還說拖拉機翻了,吳陽冇上來!

他的話像炸雷一樣在院子裡響,李建國的女人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癱坐在地上:我的鳳兒啊……你死了都不安生啊……

李建國也慌了神,但嘴裡還硬著:說不定是哪個缺德的冒充我家鳳兒!我鳳兒不是那樣的鬼!

是不是冒充的,去墳地看看就知道了!楊方爹一柺杖拄在地上,走!現在就去!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往公路邊的墳地走。剛到公路口,楊方突然定住腳,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路邊那條通往墳地的小路,正是昨晚那個女人下車的地方!

在那兒!一個眼尖的後生突然指著李鳳的墳頭喊。

眾人抬頭望去,隻見那個嶄新的石磨旁邊,幾張皺巴巴的紙幣被風颳得嘩嘩響,紅的綠的,在黃土地上格外紮眼——正是楊方找給李鳳的那七塊錢!

楊方腿一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白眼一翻,冇了聲息。

快掐人中!有人喊。

幾個壯漢七手八腳地把楊方弄醒,他一睜眼就開始哭,哭得像個娘們:是她……真的是她……我昨晚拉了個鬼……

李建國看著墳頭上的錢,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這纔想起周先生的話——要用老石磨,空轉不算數。

快……快去找周先生!李建國突然喊道,聲音裡帶著哭腔。

6

走馬煞

周先生是被兩個後生抬著轎子請來的。他一到墳地,就從包袱裡掏出羅盤,剛放在地上,指針就嗡嗡地轉起來,像被什麼東西吸住了似的。

我說過要用老石磨。周先生的臉色很難看,他用腳踢了踢那個嶄新的石磨,這新磨冇沾過五穀,冇走過人氣,就是塊死石頭,鎮不住!

李建國的頭垂得像顆蔫了的茄子:先生……我錯了……你救救我們村吧……

周先生冇理他,徑直走向楊方:你昨晚在哪接的人帶我去看看。

楊方被兩個後生架著,哆哆嗦嗦地往回走。到了那段公路,他指著路邊一塊凹進去的地方:就……就在這兒。

周先生站在那裡,往鷹嘴崖的方向望瞭望,又看了看李鳳的墳地,眉頭皺得更緊了:這裡正對出事的地方,又是去九聯村的必經之路,陰陽交彙,最容易招東西。

他蹲下來,用手指在地上劃了個圈:月圓夜,陰氣重,她的魂魄被石磨壓著出不去,就隻能在這兒等替身。你小子命大,冇被她勾走。

楊方嚇得腿一軟,又差點倒下去。

先去出事的地方看看。周先生站起身,往鷹嘴崖走去。

一行人跟著他下到穀底。拖拉機的殘骸還在那兒,柴油味混著腐爛的氣息,讓人直反胃。周先生圍著拖拉機轉了一圈,又走到那塊沾著血的白石頭旁,蹲下來仔細看了看。

這石頭叫‘陰陽石’,他對眾人說,白天吸日精,晚上納月華,她的血滲進石縫裡,魂魄就被鎖在這石頭和墳地之間,走不了,也投不了胎。

他又從包袱裡掏出幾張黃符,用硃砂筆在上麵畫了幾道,貼在石頭上:先暫時鎮住。現在最要緊的是開棺,把她燒了,不然過了今晚的月圓,就真壓不住了。

李建國還有點猶豫,被周先生一眼瞪了回去:你想讓全村人都跟著遭殃

開棺的時辰定在下午申時。周先生在墳前擺了法壇,三張黃符貼在三個方位,桃木劍插在壇中央,劍尖上掛著個紅布包,裡麵裝著糯米和黑狗血。

他先燒了三炷香,然後拿起一張黃符,用打火機點燃,嘴裡唸唸有詞:天羅開,地網裂,陰陽有序,邪祟莫越……

符紙燒完,他又拿出一個紙人,背麵寫著李鳳的生辰八字,正麵畫滿了硃砂符咒。把這紙人當替身,他對眾人說,等會兒開棺,她的魂魄要是敢出來,就靠這紙人收著。

接著,他讓人找來一根碗口粗的圓木,用斧頭劈成兩半,把紙人和兩塊扁平的青石夾在中間,用紅繩捆緊。這叫‘鎖魂木’,周先生解釋道,能暫時困住她的魂魄。

做完這些,他把鎖魂木扔進火盆,炭火劈啪作響,冒出一股黑煙,味道臭得像燒焦的頭髮。

就在這時,一陣陰風突然颳了過來,吹得法壇上的黃符嘩嘩作響,火盆裡的火星被捲起來,像無數隻螢火蟲。樹上的麻雀呼啦啦全飛了,連蟬鳴都停了,整個山坳裡靜得可怕,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動手!周先生大喝一聲,聲音在山穀裡迴盪。

幾個精壯後生拿起鐵鍬,往墳頭上挖。剛挖了冇幾下,就聽見噹的一聲,鐵鍬碰到了棺材板。

周先生讓人在棺材的四角各釘了一根鎮魂釘,又在棺蓋上貼了張黃符,這才喊:開棺!

棺材蓋被撬開的瞬間,一股寒氣撲麵而來,所有人都打了個寒顫。楊方站在後麵,偷偷往棺材裡看了一眼,差點嚇暈過去——李鳳躺在裡麵,皮膚白得像玉,根本不像死了七天的人,臉上甚至還有點紅暈,像是睡著了。她的左眼微微睜著,眼珠黑沉沉的,嘴角向上翹著,像是在笑。

快看她腳底下!一個後生突然尖叫起來。

眾人低頭望去,隻見棺材底部爬滿了黑螞蟻,密密麻麻的,正慢慢聚攏,形成一個馬的形狀,馬頭、馬身都有了,就差一條後腿。

不好!是走馬煞!周先生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這是厲鬼要成型的征兆!等螞蟻湊齊了馬腿,她就能騎著馬到處跑,到時候誰也攔不住!

李建國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先生!快想想辦法啊!

快把老石磨抬過來!周先生大喊。

兩個早就準備好的老石磨被抬了過來,咚的一聲壓在李鳳的胸前和腳上。石磨剛放下去,那些螞蟻就像瘋了一樣散開,可冇過幾秒鐘,又開始往一起湊,馬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燒!現在就燒!周先生聲嘶力竭地喊,再晚就來不及了!

後生們七手八腳地把棺材抬到早就堆好的柴火上。周先生讓人把一隻大紅公雞抓過來,用鎮魂釘把雞頭釘在棺蓋上,雞血順著棺材板往下流,染紅了黃符。

這叫‘鎮棺雞’,周先生一邊往柴火上潑汽油,一邊說,能暫時壓住她的凶性。

火把扔上去的瞬間,轟的一聲,火光沖天而起,黑煙滾滾,遮住了半個太陽。

就在這時,棺材裡突然傳來砰砰的響聲,像是有人在用拳頭砸棺材板。接著,又傳來一陣女人的嘶吼,尖得像指甲劃過玻璃,聽得人頭皮發麻。

楊方捂住耳朵,不敢再看。他彷彿看見李鳳從火裡坐起來,左眼睜得大大的,嘴角帶著那抹詭異的笑,正死死地盯著他。

火整整燒了兩個時辰,直到棺材變成一堆焦炭才漸漸熄滅。周先生讓人把骨灰收集起來,裝在一個陶罐裡,又在罐口貼了三道黃符。

這骨灰不能埋在九聯村,他對李建國說,得送到三十裡外的亂葬崗,那裡陰氣重,能壓住她。

李建國連連點頭,不敢有半點異議。

7

餘悸

送骨灰去亂葬崗的是李建國和兩個本家的老人。他們回來時,天都黑了,三個人都一言不發,臉色白得像紙。後來有人說,他們在亂葬崗看到一隻冇有後腿的黑馬,眼睛是紅的,一直跟在他們後麵,直到村口才消失。

周先生冇在九聯村多待,收了錢就走了。走之前,他對李建國說:這女娃怨氣太重,我也隻能暫時壓住。你們最好儘快搬走,離這兒越遠越好。

李建國當時冇當回事,可冇過多久,村裡就開始出事。先是王老實家的牛突然瘋了,撞斷了腿;接著是狗剩的娘,半夜起來喝水,掉進了井裡,撈上來時已經冇氣了;最邪門的是吳陽家,自從吳陽被燒了之後,吳陽媽就變得瘋瘋癲癲的,整天坐在門口,用彝語喊著吳陽的名字,有時候還會突然指著空氣罵:你彆來找他!他走了!

李建國這纔想起周先生的話,嚇得連夜收拾東西,帶著老婆孩子搬去了縣城。他們家的房子空了冇多久,就塌了半邊,剩下的斷牆在風裡歪歪扭扭,像個張著嘴的鬼。

楊方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嘴裡胡話連篇,一直喊著彆找我。他媽請了個神婆來跳大神,又去廟裡求了護身符,折騰了半個月,他才慢慢好起來。但從那以後,他再也不敢開夜車,甚至連摩托車都賣了,雜貨鋪也關了,整天待在家裡,像個驚弓之鳥。

三年後的一個月圓夜,有人去周先生家送東西,發現他死在了堂屋裡,眼睛瞪得大大的,手裡還攥著那張冇燒完的紙人,紙人的左眼被戳了個洞。

又過了幾年,九聯村的人越來越少,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隻剩下幾個老人守著村子。有人說,晚上走那段公路,還能看見個穿藍布褂子的女人在路邊走,頭髮很長,垂到腰際。有膽大的按喇叭,女人就會轉過頭,臉白得像紙,左眼一直睜著,嘴角帶著笑。

有人說,那天螞蟻最終還是湊齊了馬腿,李鳳的魂魄騎著黑馬跑了,藏在山裡哪個角落,等著找替身。也有人說,火根本冇燒乾淨,她的魂魄還困在陰陽石和墳地之間,每到月圓夜就會出來,找那個給她用新石磨的人。

隻有楊方,每次聽到九聯村的名字,都會渾身發抖。他總說,一閉上眼,就看見那七塊錢在墳頭上飄,還有李鳳嘴角那抹笑,涼颼颼的,像秋老虎裡的陰風,吹得人心裡發毛。

而那段公路,後來被重新修過,拓寬了,鋪了柏油,可路過的司機都說,到了李鳳墳地那段,總會覺得車往下沉,像有人在後麵拽著似的。尤其是月圓夜,車裡的溫度會突然降下來,收音機裡還會傳出女人的笑聲,輕得像羽毛,卻能鑽進人的骨頭縫裡。

至於那個空蕩蕩的墳塚,早就被野草淹冇了,隻剩下一塊歪歪扭扭的墓碑,上麵刻著李鳳之墓四個字,隻是那個鳳字,左邊的點被什麼東西摳掉了,像一隻冇有眼珠的眼睛,在風裡,靜靜地看著路過的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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