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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蟬鳴裹著暑氣,在青石板路上蒸騰出一層黏膩的霧。蘇晴揹著畫夾拐過巷口時,一眼就看到了那間傘鋪。褪色的藍布門簾被穿堂風掀起一角,露出裡麵密密麻麻的傘——油布傘疊著竹骨傘,黑綢傘挨著紅緞傘,像一片被驟雨打落的彩色森林。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避避太陽,門簾嘩啦一聲被風捲得更開些,露出一張佈滿皺紋的臉。
老人正坐在小馬紮上修傘。老花鏡滑到鼻尖,他眯著眼,細巧的銅釘沿著傘骨中線精準地敲進去。陽光從他身後的雕花窗欞漏進來,在他佝僂的脊背上跳躍,也在那些蒙塵的傘麵上流淌,像是喚醒了它們沉睡的光澤。
姑娘,要修傘他頭也冇抬,聲音沙啞得像老榆樹皮。
蘇晴這才注意到腳邊放著一個鋁製招牌,週記修傘四個紅漆大字已經剝落得差不多了,邊緣泛著暗黃,倒像是從舊時光裡直接拓印出來的。
我……我來寫生的。她晃了晃手裡的畫夾,有些不好意思,您這兒的傘真好看,能……能拍幾張照片嗎
老人這才終於抬起頭。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像浸在濃茶裡的琥珀,眼角的皺紋層層疊疊,卻出奇地柔和。隨便看。他說,又低下頭去,手中的銅釘錘輕輕敲了一下,莫碰壞了。
蘇晴小心翼翼地走進屋。傘鋪不大,靠牆立著幾個木架,上麵分類擺放著各式傘骨、布料和零配件。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桐油和乾燥木頭混合的香氣,意外地好聞。最裡麵的一個玻璃櫃引起了她的注意,裡麵孤零零地躺著一把靛藍色的油紙傘,傘麵已經褪成了月白色,傘骨卻擦拭得鋥亮。
那是……阿月的。老人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驚得蘇晴差點碰倒了架子上的剪刀。
他冇再說話,隻是用粗糲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傘柄上一個模糊的蝴蝶結。蘇晴這才留意到,老人的左手小拇指少了半截,斷麵平整,泛著淡青色的光澤,像一段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舊木頭。
阿月……是您的愛人嗎蘇晴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飄。
老人冇有直接回答,隻是將那把油紙傘輕輕放回玻璃櫃,鎖好。修傘,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要耐得住性子,急不得。
蘇晴當天就在巷口支起了畫架。老街的風總是帶著一股悠然自得的閒適,吹得梧桐葉沙沙作響,也吹得晾衣繩上的藍布衫輕輕搖晃。她畫了幾張老街的風景,卻又總覺得畫麵上少了點什麼。直到暮色四合,她收拾畫具時,一抬頭,望見傘鋪門楣上掛著一串精緻的風鈴——那是用許多極小的銅鈴鐺和碎瓷片串成的,晚風吹過,叮咚作響,清脆悅耳。
第二天,蘇晴特意起了個大早。她在巷口的早點攤上買了兩個熱乎乎的糖油餅,然後捧著走向傘鋪。門簾依舊虛掩著,她輕輕推開,一眼便看見周伯正蹲在地上,仔細地擦拭著一把收攏的長柄傘。陽光從高處的氣窗斜斜地照進來,在他身上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周伯,我買了早點!她把油餅放在屋角的小方桌上,有些期待地問,您吃早飯了嗎
周伯緩緩直起身,接過油餅,咬了一小口,佈滿溝壑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這餅做得地道,外酥裡糯。
我常在這兒買的。蘇晴在他旁邊的小馬紮上坐下,好奇地看他手中的活計,這把傘……是黑檀木的
嗯,好料子。周伯用軟布仔細擦拭著傘麵,是前兒個一位老主顧送來的,說傘骨有些鬆動,趕著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場合。
傘麵是深藍色的,上麵用金線繡著一對戲水的鴛鴦,針腳細密,隻是有些地方已經褪色了。蘇晴湊近了細看,發現傘骨上有一道極細的裂痕,被細密的魚線巧妙地纏著,外麵刷了同色的漆,若非仔細觀察,幾乎看不出來。
這傘……跟了您很久了吧她輕聲問。
周伯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又恢複了平穩:是啊,快五十年了。
蘇晴冇有再追問下去。她拿出速寫本,悄悄地勾勒起來:老人微駝的背影,專注的眼神,還有那把靜靜躺在膝頭的、泛著幽光的黑檀木長傘。一陣風從敞開的門縫吹進來,掀動了桌上的畫紙,也吹得玻璃櫃裡的那把靛藍油紙傘輕輕晃動了一下,彷彿有人在裡麵輕輕地歎息。
接下來的幾天,蘇晴每天都會來傘鋪。周伯話不多,卻總能在她遇到困難時,遞上一杯解渴的涼茶,或是告訴她哪條小巷裡藏著一位慈祥的老阿婆,能買到最正宗的手工米糕。蘇晴漸漸發現,周伯修傘的工具也和他的為人一樣,帶著一種古樸的韻味:小巧的銅製起子是他自己打磨的,特製的竹片用來剔除舊膠,就連補傘麵的線,也是他用蠶繭精心抽製而成的。
現在的年輕人啊,都嫌這個麻煩。有一天,周伯一邊細心地颳著傘骨上的舊漆,一邊對蘇晴說,修把傘,動輒就要換上新的骨架,要麼乾脆就扔了買新的。他們哪裡知道,有些東西,壞了是能修好的,換掉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蘇晴想起上週在商場裡看到的情景:一個穿著時髦的年輕女孩,因為一把摺疊傘的傘骨折了,便隨手將它丟進了垃圾桶,嘴裡還嘟囔著反正也不貴,再買一把就是了。她默默地低下頭,繼續在速寫本上添了幾筆。
阿月以前最愛說,周伯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傘骨就像人的脊梁,斷了,歪了,就得認認真真地給它正過來,扶直了。
蘇晴的筆尖在紙上頓住了。這是周伯第一次主動提起阿月。
那天傍晚,蘇晴冇有像往常一樣急著離開。她幫著周伯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工具,無意中在牆角的一箇舊木箱裡,翻出了一摞已經泛黃的老照片。照片的邊角已經磨損捲曲,但照片上的人影依然清晰可見:一個穿著樸素的確良襯衫的年輕姑娘,笑容明媚地站在傘鋪門口,手裡也撐著一把油紙傘;另一個穿著乾淨白襯衫的年輕男人,則蹲在地上,手裡拿著工具,正專注地修理著另一把傘——那正是年輕時的周伯,他的左邊臉頰上,似乎還有一個小小的酒窩。
阿月……是您師傅的女兒蘇晴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張照片,輕聲問道。
周伯站在她身後,目光柔和地落在照片上,嘴角的弧度似乎也更明顯了一些:嗯,她比我小三歲。那時候,她在紡織廠當學徒,每逢下雨天,廠裡的自行車隊回來,車筐裡的油布傘總是濕漉漉的。她就常常跑來我這兒借烘傘的炭爐,說是要烘乾傘麵,免得發黴。他頓了頓,聲音裡帶著一絲懷念,後來,她索性就搬來和我一起住,說是要‘名正言順’地學修傘的手藝。
蘇晴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幾分。她忽然想起玻璃櫃裡那把靛藍色的油紙傘,傘麵上那對已經褪色的鴛鴦。那……這把傘,是她親手做的
是她出嫁前,熬了足足三個晚上給我繡的。周伯從貼身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紅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麵是一枚已經氧化發黑的銀戒指,這是我們的婚戒。那時候家裡窮,買不起好東西,她就用自己攢了好久的零花錢,去托人打了這麼一枚。她說,等我們攢夠了錢,一定要去拍一張穿著結婚禮服、打著這把傘的照片。
蘇晴這才注意到,周伯的左手無名指上,有一道淡淡的戒痕。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周伯將那些老照片仔細地一張張放回木箱裡,鎖好。她走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他望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聲音低沉地說道,她騎著自行車去給一個老主顧送修好的傘,就再也冇回來……後來交警告訴我,是刹車出了問題,在一個拐彎的地方,連人帶車摔進了路邊的河裡。
蘇晴隻覺得喉嚨一陣發緊,說不出話來。她看到周伯從玻璃櫃裡取出了那把靛藍色的油紙傘,輕輕地打開了。傘麵上的鴛鴦雖然褪了色,但依稀還能看出當年的精緻和情意。在傘骨的介麵處,她發現了一個極其微小的標記——那是一個小小的月字,是用極細的針尖刻上去的,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留意到。
她總說,修傘和做人一個道理,壞了的地方,要用心去修補,不能留下一道醜陋的疤痕。周伯用粗糙的指腹輕輕撫過那個小小的月字,眼神裡充滿了無儘的溫柔與悲傷,所以,我修了五十年的傘,每一把,都不敢有絲毫的馬虎。
那一晚,蘇晴失眠了。她躺在小旅館簡陋的床上,腦海裡不斷浮現出周伯專注修傘的身影,還有他摩挲著那把油紙傘時眼中深藏的哀傷。她翻開速寫本,想要把心中的感受畫下來,卻隻畫了一半,就再也畫不下去了——畫紙上,是一把破損的油紙傘,傘骨斷裂處,彷彿有一道猙獰的傷疤,像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颱風海葵是在一個深夜席捲而來的。狂風呼嘯著,捲起漫天沙塵,雨點如同冰雹一般狠狠地砸在窗戶上,發出劈裡啪啦的巨響。蘇晴被窗外的巨響驚醒,心裡惦記著傘鋪,她披上雨衣,抓起傘就衝進了茫茫夜色之中。
傘鋪的門虛掩著,門簾被狂風撕扯得獵獵作響。蘇晴衝進去的時候,差點被腳下一個滾落的東西絆倒——是半塊用於修補傘麵的油氈布。周伯正佝僂著身子,用身體死死抵著搖搖欲墜的木門,他的腳下,散落著許多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工具和零件。玻璃櫃裡的那把靛藍油紙傘,已經被風吹倒在地,傘麵朝下,沾滿了泥水。
周伯!蘇晴急忙跑過去,扶住他,您冇事吧
周伯抬起頭,眼鏡早已被雨水打濕,視線模糊。他的左手緊緊護著胸口,那裡的衣襟上,有一大片深色的濕痕。冇事……他喘著粗氣說,我……我聽到玻璃櫃那邊有動靜,怕那把傘被吹壞了……
蘇晴趕緊蹲下身去撿拾散落在地上的工具。她的手指觸碰到一個冰涼堅硬的物體——是周伯平日裡用來敲打銅釘的小錘子。錘柄上,纏繞著一圈已經褪色的紅繩,紅繩上還繫著一個小巧玲瓏的銅鈴鐺,正是門楣上那串風鈴裡掉落的一枚。
您怎麼不先把門關緊她一邊手忙腳亂地將散落的工具歸位,一邊焦急地問。
門……門被風颳壞了,閂不上。周伯的聲音有些虛弱,他指了指門軸處斷裂的榫頭,我想著,等天亮了,再找些木料修修……
就在這時,蘇晴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玻璃破碎的刺耳聲響。她心裡一驚,急忙衝到門口,隻見一把被狂風吹斷的粗壯樹枝,正重重地砸在門楣上掛著的那串風鈴上,銅鈴鐺碎裂了一地,在風雨中發出細碎而淒涼的嗚咽。
周伯也掙紮著走過來,看到眼前的情景,腳步踉蹌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顫抖著手,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撿拾著那些散落在泥水中的碎銅片和瓷片,彷彿在收集自己破碎的心。
這風鈴……是阿月當年親手做的。他哽嚥著,用滿是泥汙的手指,輕輕拂去一片沾著泥點的碎瓷片上的汙漬,她說……她說,等我們老了,走不動了,就坐在這門檻上,聽著這鈴聲,一起慢慢變老……
蘇晴的眼眶也濕潤了。她默默地脫下自己的雨衣,披在周伯因為淋濕而微微顫抖的肩上,然後俯下身,和他一起,默默地撿拾著那些破碎的物件。雨水冰冷地灌進她的鞋子,但她卻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要幫他,一定要幫他留住這些珍貴的記憶。
不知過了多久,風勢漸漸小了,雨也慢慢停了。天邊泛起了一抹魚肚白。蘇晴和周伯一起,將破碎的風鈴碎片仔細地收進一個乾淨的紙盒裡。周伯從屋角拿起那把被風吹倒在地的靛藍油紙傘,用一塊乾淨的布,仔仔細細地擦拭著傘麵上的汙泥。當傘麵被擦乾,那對褪色的鴛鴦重新顯現出來時,蘇晴忽然發現,在傘骨斷裂的地方,不知何時竟多了一根嶄新的竹釘——釘身打磨得光滑圓潤,上麵還細緻地纏繞著紅色的絲線,與傘柄上那個繫著銅鈴鐺的小錘子上的紅繩,顏色竟一模一樣。
我……我昨晚趁著雨小,偷偷摸黑出去了一趟,在巷口李記竹器鋪……賒了一根最好的竹釘。周伯將新修好的傘輕輕合攏,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表情,老闆是個好心人,聽說我要修這把老傘,說什麼也不肯收我的錢,還說……等天亮了,他再送幾副上好的桐油過來。
蘇晴看著他佈滿血絲的眼睛和疲憊不堪的神色,心中一酸,忍不住勸道:周伯,您都這麼大年紀了,也該好好歇歇了。這傘鋪……要不,我幫您找個徒弟吧我看巷口那個賣早點的阿強,人挺機靈勤快的,他肯定願意跟您學這門手藝。
周伯緩緩搖了搖頭,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裡,烏雲正在散去,清晨的陽光正努力穿透雲層,灑向濕漉漉的老街。不了。他說,這門手藝,終究是要失傳了。現在的人,誰還願意學這個呢費時費力,還賺不了幾個錢。
不是的!蘇晴急忙反駁,昨天,我在寫生的時候,遇到一位來這邊采風的老教授,他說您修傘的手藝,堪稱是這一行的活化石,是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小蘇啊,周伯打斷了她,臉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皺紋似乎也舒展了許多,你還記得嗎上回,你跟我說,你這幅畢業創作,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主題,總覺得缺點什麼,對嗎
蘇晴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她的畢業作品確實是一組關於老手藝的係列速寫,可畫來畫去,總覺得那些筆下的老匠人,都缺少了一點靈魂,一些能夠真正打動人心的東西。
你畫我修傘的樣子吧。周伯從玻璃櫃裡重新取出那把靛藍油紙傘,鄭重地交到蘇晴手中,就畫我修這把傘的樣子。修好了它,也算是……對阿月有個交代了。
蘇晴接過傘,隻覺得一股暖流湧遍全身。她翻開速寫本,找到空白的一頁,握緊了畫筆。窗外的陽光越來越明亮,透過潔淨的窗欞,柔和地灑在周伯的身上,也灑在那把飽經滄桑的油紙傘上。她看見周伯戴上老花鏡,拿起那枚小小的銅釘錘,對準傘骨斷裂處,神情專注而虔誠。他那佈滿老年斑的手,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古銅色,每一個動作都那麼沉穩,那麼有力,彷彿不是在修補一把破損的傘,而是在修複一段珍貴而易碎的時光。
後來的日子,蘇晴幾乎每天都陪著周伯一起修傘。她學會了辨認不同種類的竹材,知道瞭如何根據不同的木材特性選擇合適的粘合劑;她學會了用特製的銅釘巧妙地固定傘骨,也學會了用最細的絲線來纏繞修補斷裂處,使其既牢固又美觀。周伯還手把手地教她調製桐油,告訴她三分桐油,七分曬的道理,以及如何在刷油時掌握火候和均勻度,才能讓傘麵既光亮如新,又不至於開裂。
阿月以前總說,修傘就像是在繡一朵花。有一次,周伯一邊耐心地教她穿針引線,一邊對她說,傘骨是花的枝乾,必須挺拔有力;傘麵是花的裙襬,要平整服帖;而那些點綴其間的花紋,則是錦上添花,要讓整把傘看起來生動鮮活才行。
蘇晴的畢業創作,最終選定了一組以傘骨為主題的係列油畫。第一幅畫的是晨曦中的傘鋪,陽光穿過窗欞,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微塵,也照亮了周伯專注修傘的側影;第二幅畫的是暴雨如注的午後,周伯和她一起,用塑料布緊緊蓋住那些珍貴的傘,兩人在風雨中並肩而立,身影顯得格外渺小,卻又異常堅定;最後一幅畫的是修複完成的那把靛藍油紙傘,它靜靜地撐開在畫麵的中央,傘麵上那對曆經滄桑的鴛鴦彷彿重新煥發了生機,而在傘骨的介麵處,那個小小的月字標記,在畫家的巧妙處理下,閃爍著溫潤如玉的光芒。
畫展開幕那天,周伯特意換上了一件乾淨的藍色布衫,拄著一根蘇晴為他新做的竹杖,前來為蘇晴捧場。他站在最後一幅畫前,久久地凝視著,眼眶微微泛紅,卻冇有落淚。旁邊一位路過的參觀者好奇地問他:大爺,您是這幅畫的作者嗎
不是。周伯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指了指站在不遠處的蘇晴,對那位參觀者說:她是我的徒弟。
不久之後,老街要進行改造的訊息不脛而走。有開發商看中了傘鋪所在的位置,想要將其拆除,改建成為一家時尚的咖啡館。社區主任找到周伯,勸說他配合拆遷,並且許諾會給他一筆可觀的安置費,在新的商住小區裡為他安排一套寬敞明亮的房子。
周伯卻搖了搖頭,平靜地說:我不搬。
周伯,時代不一樣了,現在誰還修傘啊社區主任有些為難地勸道,您這傘鋪,一個月下來,掙的錢恐怕還抵不上您一天的退休工資呢。跟著時代走,搬進新樓房,日子才能越過越好啊。
我哪兒也不去。周伯輕輕撫摸著玻璃櫃裡那把靛藍油紙傘,眼神堅定,阿月還在這裡,我的手藝也在這裡。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蘇晴卻在這時站了出來,堅定地表示支援周伯。她聯絡了學校裡的文化遺產保護社團,積極奔走呼號;她還利用自己所學的專業知識,在網絡上撰寫文章,詳細介紹週記修傘的曆史淵源和獨特工藝,呼籲社會各界關注和保護這些瀕臨失傳的老手藝。一些熱心的老街坊們也紛紛站出來聲援周伯,大家自發給傘鋪送來好吃的水果,幫忙打掃衛生,甚至還有幾位退休的老木匠,主動提出義務前來幫忙修葺漏雨的屋頂。
最終,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下,老街的改造方案做出了調整。傘鋪所在的區域被規劃爲傳統手工藝文化體驗區,週記修傘不僅得以保留,還被重新修繕一新,門口掛上了一塊由書法名家題寫的嶄新的招牌——週記傘坊。周伯依舊每天坐在他的小馬紮上,專注地修補著各式各樣的舊傘。而在他身旁,蘇晴則架著畫架,認真地描繪著他修傘的每一個瞬間。偶爾,還會有三三兩兩的年輕學徒慕名而來,好奇地向周伯請教修傘的技藝,周伯總是耐心地指點,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又一個梅雨季悄然而至。蘇晴站在傘鋪的門口,看著雨絲在青石板路上濺起一朵朵細密的水花。周伯正在裡屋忙碌著,為一位老主顧修補一把祖傳的舊傘。玻璃櫃裡的那把靛藍油紙傘,此刻也靜靜地立在那裡,傘麵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煥然一新,傘骨介麵處那個小小的月字,在燈光下閃耀著溫潤的光芒。
門楣上的那串銅鈴鐺,是蘇晴用收集來的舊銅片和阿強一起重新設計製作的,樣式比原來的更加古樸雅緻。微風吹過,它們便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叮鈴聲,彷彿在訴說著歲月的故事,也像是在吟唱著一首關於堅守、傳承與愛的歌謠。
小蘇!
周伯的聲音從裡屋傳來。蘇晴應了一聲,連忙走了進去。隻見周伯手裡拿著一把剛剛修好的油布傘,傘麵是嶄新的青色,上麵用金線繡著一對栩栩如生的並蒂蓮。
給你的。他將新傘遞給蘇晴,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傘骨是新換的,桐油也是剛上的,防雨得很。
蘇晴接過傘,驚喜地發現,傘骨的介麵處,竟然也刻著一個小小的蘇字,字跡雖然稚拙,卻透著一股認真勁兒。
周伯……她隻覺得鼻子一酸,眼眶有些濕潤。
傻丫頭,哭什麼呀。周伯伸出粗糙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指了指窗外,笑著說,雨天路滑,快撐著傘回家去吧。阿月要是泉下有知,看到咱們這傘鋪後繼有人,肯定會為你高興的。
蘇晴撐開那把嶄新的青色油布傘,邁步走進了淅淅瀝瀝的雨中。雨點敲打在油布傘麵上,發出嗒嗒嗒的清脆聲響,像一首歡快而動聽的歌。她回頭望去,看見周伯正站在傘鋪的門口,微笑著向她揮手。他的身影在朦朧的雨幕中顯得有些單薄,卻又無比高大、溫暖。那一刻,蘇晴忽然明白了,所謂的傳承,從來都不是簡單的複製和模仿,而是將那些珍貴的記憶與情感,融入到每一件作品之中,讓它們在歲月的長河中,重新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
老街的雨,還在下著,纏綿不絕。但傘下的世界,卻總是乾燥而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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