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驚蟄的雨絲斜斜切過會稽山的青黛,像無數支細巧的狼毫,在層疊的山巒間暈染出濃淡不一的墨色。我跪在衛家祠堂的青石板上,膝蓋早已被寒氣浸得發麻,指尖卻固執地撫過那捲攤開在供桌上的泛黃竹書。竹簡由湘妃竹削製而成,曆經十六代人的摩挲,邊緣已被歲月啃噬得斑駁如齒,竹纖維在潮濕的空氣中微微膨脹,讓那些蝌蚪狀的古篆顯得愈發模糊。唯有墨跡在水汽中洇出的淡淡藍暈,像極了祖父臨終前瞳孔裡散去的最後一絲光
——
那是他服了三十九年草藥也未能留住的生氣。
阿硯,這卷《山海圖》殘卷,是咱們衛家守了十六代的東西。
祖父的聲音突然在雨霧裡浮出來,帶著草藥與陳年墨香。我抬頭望向供桌後的畫像,萬曆年間的先祖衛承休身著青色官袍,腰間懸掛的雙魚佩在畫像裡泛著溫潤的光澤。他的目光穿過三百年的光陰落在我臉上,與此刻祠堂梁上懸掛的紅燈籠光暈重疊成一片恍惚,讓我分不清是燭火在晃動,還是先祖的衣袍在微風裡輕輕擺動。
祠堂的梁柱上爬滿了青苔,幾處剝落的牆皮後露出明代的硃砂底漆。西北角的漏窗糊著發黃的桑皮紙,雨絲穿過窗欞在青磚地上織出細密的水紋,恰好與竹書上某段記述河流的圖譜重合。我數到第三十七簡時停住了手,這枚竹簡從中間裂了道斜紋,卻在裂痕處用硃砂勾勒出一隻九尾狐
——
它的九條尾巴在雲霧裡舒展,每條尾尖都點著不同顏色的星斑,正從崑崙墟的積雪中探出頭來,琥珀色的眼睛像兩盞燃燒的油燈。
我從懷裡取出祖父留下的桑皮紙,想將這隻九尾狐小心翼翼地拓印下來。指尖剛觸到硃砂痕跡,就傳來一陣灼痛,彷彿按在了燒紅的烙鐵上。墨跡在桑皮紙上突然活了過來,順著纖維紋路扭曲成蜿蜒的河流,恍惚間竟聽見了水聲
——
不是簷角滴落的雨珠敲打青瓦的脆響,而是裹挾著沙礫的湍急洪流,其中還夾雜著某種巨獸低沉的呼吸聲。
衛家子孫,需在清明前找到燭龍燭火,否則……
祖父彌留時的話語突然清晰如刀,在空曠的祠堂裡迴盪。他當時躺在百年柏木床上,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我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肉裡。窗外的驚蟄雨也是這樣下著,他渾濁的眼睛突然變得清亮,望向祠堂的方向:否則,時序紊亂,山海傾覆,人間要遭大劫……
後麵的話被咳嗽截斷,變成了血沫裡的嗚咽。
我猛地看向窗外,雨幕裡的會稽山正在暮色中緩緩變形。原本熟悉的香爐峰山脊線漸漸隆起,蜿蜒成巨獸弓起的脊背,林梢間浮動的霧氣被晚風吹得舒展,幻化成層層疊疊的鱗片光澤。山腳下的梯田在暮色裡泛著水光,竟像極了某種巨大生物腹下的褶皺。
祠堂的銅鐘突然無風自鳴,鐺
的一聲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震落了供桌上的青瓷香爐。那香爐是宣德年間的遺物,落地時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陶片飛濺間,幾粒黑色的種子從香灰裡滾出來。它們接觸到地麵的潮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抽出帶著黏液的根鬚,轉瞬就長到半尺來高,葉片呈詭異的青紫色,脈絡間流淌著銀白色的汁液。
我倒吸一口涼氣,認出這是《大荒東經》裡記載的
三桑。傳說此樹生長在東海邊的湯穀,葉子如梧桐,食其葉者能通鬼神之言。祖父生前註解的《山海雜記》裡曾夾著一片乾枯的三桑葉,說是光緒年間衛家先祖在蓬萊島采藥時所得,可惜早已失去靈性。而眼前的三桑幼苗正散發著淡淡的腥氣,葉片開合間,彷彿有細碎的人聲從葉脈裡滲出來。
供桌後的畫像突然滲出細密的水珠,先祖衛承休的官袍顏色漸漸變深,腰間的雙魚佩竟泛起濕漉漉的光澤。我湊近細看,發現畫像底部的題跋正在悄然變化,萬曆庚子年衛承休繪
的字樣漸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的古篆:崑崙路隱,燭火將熄。
雨勢愈發猛烈,祠堂的木門被狂風撞得吱呀作響。我突然想起祖父臨終前塞給我的那枚青銅鈴,說是衛家祖傳的法器,遇山海精怪時搖晃可避邪祟。我從懷裡掏出那枚巴掌大的銅鈴,鈴身刻著繁複的雲紋,搖柄處是一隻蜷縮的龍形。就在指尖觸到龍首的瞬間,竹書突然自行翻動起來,最後停在某一簡上,硃砂繪製的燭龍圖案正發出微弱的紅光。
春分那日,天剛矇矇亮,我揹著拓印的殘卷和祖父留下的青銅鈴,踏上了會稽山下的古渡頭。夜雨初歇,空氣裡瀰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渡口的青石板上佈滿了深淺不一的凹痕,那是千百年來竹篙留下的印記。
一葉烏篷船泊在岸邊,船身被晨露打濕,泛著幽暗的光澤。船伕是個精瘦的老者,鬥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下巴上幾縷花白的鬍鬚。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蓑衣,蓑衣的棕櫚纖維裡還凝著水珠,滴落時發出
叮叮
的脆響,竟像是金石相擊之聲。
後生要往哪裡去
老者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他抬起頭時,我瞥見鬥笠下的眼睛
——
那瞳孔異常黝黑,彷彿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著水麵的波光。
我從行囊裡取出拓印的河流圖譜,那是竹書第三卷的內容,上麵用硃砂勾勒著一條蜿蜒的河道,旁註著
剡溪出會稽,入東海,經崑崙之墟。奇異的是,這圖譜與我從小熟知的剡溪走勢完美重合,隻是在中遊某處河灣,多出一個從未在任何輿圖上見過的漩渦標記。
往剡溪上遊去,尋這個漩渦。
我指著圖譜上的標記說。
老者的目光在拓片上停留了片刻,鬥笠下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揚:那地方可不是尋常人能去的。
他說著,將竹篙往岸邊一點,烏篷船便如離弦之箭般滑入水中。
竹篙插入水麵時,濺起的水珠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暈,隱約可見水底有什麼東西在遊動。我定睛細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
那是一群長著馬首蛇尾的怪魚,鱗片呈青黑色,鰭邊泛著金光,正是《海內北經》所述的
陵魚。它們圍繞著船身遊動,馬首轉動時,竟像是在打量船上的人。
莫怕,它們隻是來看看衛家的後人。
老者說著,從船艙裡摸出一把糙米撒入水中。陵魚們爭搶著啄食,發出類似馬嘶的叫聲,尾鰭拍打水麵,激起一圈圈漣漪。
船行至剡溪中遊時,原本平靜的水麵突然湧起巨大的浪濤。天空不知何時陰沉下來,烏雲像被墨染過的棉絮,沉沉地壓在山尖上。老者將竹篙深深插入水中,船身劇烈搖晃起來,我緊緊抓住船舷,看見水麵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旋轉,形成一個直徑約數丈的巨大漩渦。漩渦中心的水流呈暗黑色,彷彿通往地獄的入口。
到了。
老者的聲音異常平靜。
我正想問些什麼,漩渦中心突然浮出一座石島。那島約有半畝大小,島上長滿了齊腰深的蒿草,中央矗立著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柏。古柏的枝乾虯結如蒼龍,樹皮呈深褐色,上麵刻滿了密密麻麻的楔形文字。陽光突然從雲縫裡漏下來,照在文字上,那些符號竟像是活了過來,在樹乾上緩緩流動。
這是夏代的‘禹書’。
我激動得聲音發顫。祖父生前最癡迷的便是大禹治水的傳說,他曾說《山海經》裡的許多記述都與禹書吻合。我跳到石島上,湊近古柏細看,果然在樹乾中段發現一段熟悉的記述:崑崙之虛,方八百裡,高萬仞,有青鳥棲於東,燭龍藏於陰。
這段文字與竹書殘捲上的記載幾乎一字不差,隻是多了
青鳥銜玉,以鎮四方
八個字。
老者不知何時也上了島,他伸手撫摸著古柏的紋路,歎息道:三千年了,還認得衛家人。
我這才注意到,古柏的根係裸露在地麵,盤根錯節間竟嵌著一塊巴掌大的青石板,上麵刻著衛家的族徽
——
一隻銜著竹簡的青鳥。這塊族徽與祠堂供桌上的青銅鎮紙圖案一模一樣,隻是石板邊緣已被歲月磨得光滑。
夜幕降臨時,我們返回烏篷船。船艙裡點起一盞油燈,昏黃的光暈映著老者的側臉,我才發現他的耳廓異常尖削,耳垂上掛著兩枚黑色的獸骨環,骨環上刻著與竹書同源的雲紋。
後生可知燭龍為何物
老者突然問道,手裡把玩著那枚獸骨環。
《大荒北經》載:‘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麵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龍。’
我背誦著祖父要求熟記的段落,傳說它是天地間的燭火,睜眼為晝,閉眼為夜。
老者點點頭,望向船艙外的水麵:可你知道,燭龍為何沉睡
話音未落,水麵突然傳來孩童的笑聲。我撩開船簾,看見無數盞蓮燈正從上遊漂來,燈影在水麵上晃動,隱約可見水下有女子的身影。她們有著人的麵容,魚的尾巴,正是《海內南經》記載的鮫人。其中一位鮫人女子抬起頭,她的眼睛像黑曜石般明亮,歌聲婉轉如天籟。奇怪的是,她的歌聲響起時,我懷裡的竹書殘卷竟微微震動,上麵的古字彷彿在跟著歌聲跳動。
她們在唱《山海》的起源。
老者的聲音帶著幾分悠遠,很久很久以前,山海與人間本是一體,直到顓頊帝‘絕天地通’,纔將兩者隔絕。可血脈的聯絡,從未斷絕。
我看著那些鮫人女子漸漸沉入水中,蓮燈的光暈在水麵上擴散,形成一片溫暖的光海。竹書殘捲上的燭龍圖案再次發出紅光,這次我清楚地看見,燭龍的額頭有一個菱形的印記,像是某種寶石的形狀。
燭龍在鐘山之陰,其瞑乃晦,其視乃明。
老者突然摘下鬥笠,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我驚訝地發現,他的瞳孔裡竟映著兩團跳動的火焰,衛家後生,記住,找到燭龍不難,難的是讓它醒來。
他的耳垂上,獸骨環在月光下泛著幽光,上麵的雲紋與竹書殘捲上的紋路完美重合,彷彿是同一雙巧手所刻。
清明前一日,烏篷船終於抵達鐘山南麓。這座山在《西山經》裡被稱為
崑崙之門戶,山勢巍峨,終年雲霧繚繞。山腳下有個小小的村落,幾十間茅屋錯落有致地分佈在溪邊,卻聽不到尋常村落的雞鳴狗吠,安靜得有些詭異。
這裡叫‘燭龍村’,世代守護鐘山的秘密。
老者將船泊在岸邊,每逢燭龍沉睡,村裡的人就會進入‘蟄眠’,直到燭火重燃纔會醒來。
我跟著老者踏上岸,發現家家戶戶的門檻上都插著新鮮的桃木枝,枝上還掛著紅布條。窗紙上用硃砂畫著三足烏的圖案,鳥喙銜著太陽,羽翼間點綴著星辰。我走到一間茅屋前,門虛掩著,推開門時,一股混合著草藥與獸血的氣味撲麵而來。
茅屋的正中央擺著一張案幾,案幾上的陶碗裡盛著大半碗暗紅色的液體,尚未凝固,邊緣泛著油光。我認出那是獸血,而且是《南山經》裡記載的
白澤
之血
——
傳說白澤是祥瑞之獸,知萬物情,其血能避百邪。陶碗旁邊壓著一張麻布地圖,上麵用硃砂標出了一條通往山巔的路徑,路徑旁畫著各種奇怪的符號,像是某種警示。
這是村裡的巫祝留下的。
老者拿起地圖,他算出你會來,特意留下了指引。
地圖的角落畫著一個小小的青鳥圖案,與衛家的族徽如出一轍。
我們按照地圖的指引向山巔攀登。山路崎嶇,兩旁長滿了奇花異草,其中有一種開著紫色花朵的植物,葉片呈鋸齒狀,散發著淡淡的香氣。我認出那是《中山經》裡的
薰草,傳說佩之可以避瘟疫。老者摘下幾株薰草遞給我:鐘山多瘴氣,薰草能護你周全。
攀登至半山腰時,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濃霧從山穀裡翻湧而上,瞬間吞噬了周圍的景物。霧氣是灰白色的,帶著刺骨的寒意,吸入肺中竟像是冰碴子在刮擦。更可怕的是,霧氣中傳來巨獸的嘶吼,那聲音如巨石撞擊,震得山壁上的碎石簌簌落下。
是‘猙’!
我想起《西山經》的記載,五尾一角,其音如擊石,食人。
莫怕。
老者的聲音在霧中顯得有些縹緲,掏出青銅鈴。
我急忙從懷裡掏出祖父留下的銅鈴,用力搖晃起來。叮鈴鈴
的清脆鈴聲在霧中擴散開來,那些嘶吼聲似乎減弱了幾分。霧氣中浮現出無數雙閃爍的眼睛,像暗夜裡的燈籠,遠遠地窺視著我們。藉著鈴聲的微光,我隱約看見那些巨獸的模樣
——
它們身形如豹,卻長著五條尾巴,頭頂生著一隻獨角,皮毛呈青黑色,正是
猙
的模樣。
跟著鈴聲走,莫要回頭。
老者的聲音在前麵響起。我攥緊鈴繩快步前行,不敢有絲毫懈怠。腳下的石階不知何時變得光滑起來,像是覆蓋著一層黏液。我低頭一看,不由得魂飛魄散
——
那些石階竟然變成了巨大的鱗片,而我正踩在一條青色巨蛇的背上!
巨蛇的身體蜿蜒在山壁之間,鱗甲如玉石般溫潤,陽光透過鱗片,在岩壁上投射出斑駁的光影。蛇鱗間生長著一種發光的菌類,菌蓋呈淡黃色,散發著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岩壁上鑿刻的星圖。星圖上的星辰排列與竹書殘捲上的
北鬥九星圖
完全一致,隻是多了一顆從未見過的亮星。
這是‘燭龍星’。
老者的聲音在前麵響起,隻有燭龍甦醒時,它纔會出現在夜空。
我跟著老者繼續前行,巨蛇似乎並無惡意,隻是靜靜地承載著我們的重量。它的鱗片隨著呼吸微微開合,發出細微的
沙沙
聲。發光的菌類在我們走過之後,會緩緩熄滅,彷彿在為我們指引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霧氣突然變得稀薄起來。前麵隱約出現了一絲光亮,像是從遙遠的天際透過來的。老者加快了腳步,我緊緊跟上,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著。
臨近山巔時,霧氣驟然散去,眼前的景象讓我驚呆了。一座巨大的石碑矗立在山巔的平地上,碑高約十丈,寬三丈有餘,由整塊青石雕刻而成,表麵佈滿了歲月的痕跡。碑上刻著四個古樸的篆字
——燭龍棲處,筆力蒼勁,彷彿是用巨斧鑿刻而成。更奇異的是,字縫裡滲出暗紅色的汁液,像血液一樣緩緩滴落,在地麵形成一條蜿蜒的溪流,溪流兩旁生長著青翠的苔蘚,竟是罕見的
還魂草。
我走到石碑前,俯身用手指蘸取那些暗紅色的汁液。指尖立刻傳來一陣灼熱的痛感,彷彿觸到了滾燙的烙鐵。就在這時,眼前突然浮現出遠古的畫麵:一個巨大的神人,長著人的麵孔,蛇的身體,通體赤紅,眼睛長在額頭正中,像兩顆燃燒的太陽。當他睜開眼睛時,天地間便充滿了光明;當他閉上眼睛時,黑夜便吞噬了萬物。他不食不飲,不眠不休,呼風喚雨,掌控著天地的時序。
這是燭龍的血淚。
老者走到碑前,伸手撫摸著斑駁的刻痕,三千年了,它一直在等衛家的人。
他的手掌接觸到石碑的瞬間,整座山突然劇烈震動起來,彷彿發生了地震。石碑從中間裂開一道縫隙,縫隙裡透出耀眼的金光。隨著震動越來越劇烈,縫隙越來越大,最後整座石碑從中裂開,露出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洞穴深處傳來沉重的呼吸聲,每一次吐納都讓地麵泛起金色的漣漪,空氣中瀰漫著硫磺與檀香混合的奇特氣味。
洞穴內瀰漫著濃鬱的硫磺氣息,嗆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岩壁上鑲嵌著無數發光的礦石,像夜空中的星辰,照亮了通道兩側的壁畫。壁畫色彩鮮豔,雖曆經千年卻依然如新,描繪著古人祭祀的場景:頭戴羽冠的巫祝手持火把,圍繞著沉睡的巨龍起舞,巨龍的睫毛上凝結著冰晶,每一片鱗甲都像熔化的黃金,在火光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我湊近細看,發現壁畫上的巫祝服飾與衛家祠堂畫像裡先祖的官袍極為相似,尤其是腰間懸掛的雙魚佩,幾乎一模一樣。壁畫的下方刻著一行小字:衛氏先祖,受命於禹,守護燭龍,以定四時。
衛家的先祖,本是大禹的巫祝。
老者的聲音在洞穴裡迴盪,帶著幾分自豪,當年大禹治水,曾得到燭龍的相助,許諾讓後人世代守護燭龍,確保天地時序不亂。
我們沿著通道往裡走,洞穴越來越寬敞,發光的礦石也越來越密集,將周圍照得如同白晝。地麵漸漸變得濕潤起來,隱約可以聽到水滴落在石筍上的
滴答
聲。走了大約半個時辰,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個巨大的石室。
石室的中央,蜷縮著一條巨大的龍。它的身體覆蓋著暗紅色的鱗片,每一片都有盾牌大小,鱗片間鑲嵌著發光的晶石,如同夜空中的星辰。它的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冰晶,彷彿亙古不化的積雪。它的鼻孔裡噴出白色的霧氣,在空氣中凝結成細小的雪花,緩緩飄落。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額頭,鑲嵌著一顆巨大的菱形晶石,晶石表麵佈滿了裂紋,黯淡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
這就是燭龍。
老者的聲音帶著敬畏,三千年了,它一直沉睡在這裡,維持著天地的平衡。可隨著晶石的碎裂,它的力量越來越弱,時序也開始紊亂
——
你冇發現嗎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彆晚,驚蟄還在下雪,春分已有蟬鳴。
我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今年的氣候如此反常,原來是燭龍的力量在衰退。
三千年了,它快醒了。
老者從懷中取出一個青銅匣子,匣子上雕刻著精美的雲雷紋,邊緣鑲嵌著綠鬆石。他打開匣子,裡麵盛放著三枚玉玨,玉玨呈青白色,上麵刻著與竹書殘捲上完全吻合的圖案,分彆是青鳥、九尾狐和燭龍。
這是大禹當年交給衛家先祖的信物。
老者拿起一枚玉玨,對著燭光仔細端詳,傳說三枚玉玨合一,可喚醒沉睡的燭龍。當年商湯滅夏,戰亂中玉玨遺失,一枚被衛家先祖找回,另外兩枚則下落不明。我尋了一輩子,纔在崑崙墟和青丘國找到它們。
我這才明白,老者並非普通的船伕,他一直在為喚醒燭龍做準備。
老者走到燭龍麵前,小心翼翼地將三枚玉玨按北鬥七星的方位嵌入燭龍額頭的晶石。玉玨接觸到晶石的瞬間,立刻發出耀眼的青光,與晶石的紅光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道絢麗的光柱。晶石上的裂紋處滲出金色的液體,像是燭龍的血液,順著裂紋緩緩流淌,將玉玨與晶石緊密地連接在一起。
就在此時,燭龍突然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整個石室劇烈震動起來,岩壁上的礦石紛紛墜落,發出
劈啪
的響聲。燭龍的眼瞼緩緩睜開,瞳孔裡燃燒著兩團烈焰,照亮了整個石室。岩壁上的壁畫開始流動起來,遠古的畫麵在火光中一一浮現:大禹治水時,洪水滔天,民不聊生,是燭龍吐出燭火,照亮了黑暗,指引大禹疏通河道;大禹平定水患後,與燭龍定下盟約,以玉玨為信物,每三千年更換一次,以保人間四季分明;商湯滅夏時,戰亂頻發,玉玨遺失,燭龍失去信物的滋養,陷入沉睡,天地時序開始紊亂……
衛家先祖當年拾得一枚玉玨,纔有了這世代守護的使命。
老者轉身看向我,他的麵容在燭火中逐漸變化,皺紋慢慢舒展開來,白髮變成了青絲,竟與祠堂畫像上的先祖衛承休重合在一起,我是衛承休,萬曆年間的衛家子孫,受先祖之托,守護玉玨,等待喚醒燭龍之人。
我這才明白,所謂的船伕,不過是先祖魂魄藉由血脈的召喚顯形。難怪他對衛家的往事如此瞭解,對《山海經》的記載如數家珍。
當三枚玉玨完全嵌入晶石,燭龍發出一聲響徹雲霄的龍吟。它緩緩起身,巨大的身軀盤旋而上,每一片鱗甲都在火光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洞穴頂部在龍吟聲中裂開,露出滿天星鬥。燭龍的目光掃過人間,原本紊亂的星辰重新歸位,北鬥七星的排列變得清晰而規整。山腳下傳來村民的歡呼,那是燭龍村的人從
蟄眠
中醒來,迎接新的黎明。
我知道,四季的輪迴即將恢複如常,人間的秩序也將重歸安定。
下山途中,竹書殘卷突然在我懷中發燙。我急忙將它取出來,驚訝地發現,原本殘缺的竹簡正在自動生長,竹纖維如活物般伸展,填補了斷裂的縫隙。空白處浮現出新的文字與圖畫:有載著神仙的巨龜在東海遨遊,龜甲上刻著八卦圖案;有長著翅膀的人在西山耕種,他們的農具是青銅鑄就的耒耜;有通體透明的野獸在草原奔跑,四肢如水晶般剔透……
《山海經》從不是神話,而是被遺忘的曆史。
先祖的聲音漸漸消散在風中,他的身影化作點點星光,融入竹書的字裡行間,天地之間,還有許多未知的秘密,等待衛家子孫去探尋。
我低頭看向手中的竹書,最後一頁上正緩緩顯現出一行新的字跡:山海無儘,薪火相傳。
這八個字彷彿有生命般,在竹簡上微微跳動,散發出淡淡的金光。
回到會稽山時,驚蟄的雨已經停了。天空放晴,陽光透過雲層灑在山間,給青翠的竹林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祠堂的香爐前,不知何時多了一株新生的三桑樹,它的葉片呈青紫色,脈絡間流淌著銀白色的汁液,葉片上的露珠在晨光中閃爍,像極了燭龍睜開的眼睛。
我將拓印的殘卷與新顯現的內容整理成冊,在扉頁上寫下:衛硯,庚子年清明記。
寫完這行字,我彷彿看到祖父欣慰的笑容,看到曆代先祖的目光在祠堂裡彙聚,形成一道溫暖的光流,將我包裹其中。
窗外的會稽山在陽光下舒展著輪廓,山脊線不再像巨獸的脊背,而是化作一條蜿蜒的河流,流淌在天地之間,流淌在每一頁竹書的字裡行間。我知道,隻要這卷書還在,衛家的使命就不會結束,山海的故事就永遠不會落幕。
往後的日子裡,我常常坐在祠堂裡,摩挲著那捲竹書,聽著三桑樹葉的沙沙聲,彷彿能聽到遠古的呼喚。我開始按照竹書上的記載,尋訪那些傳說中的山川河流,遇到了許多奇人異事,也解開了許多曆史的謎團。我漸漸明白,祖父所說的
燭龍燭火,不僅是天地的光明,更是人類對未知世界的探索之心。
在一個月圓之夜,我再次打開竹書,發現最後一頁又多了一行字:衛氏後人,當繼往聖之學,開萬世之蒙。
我知道,這是先祖對我的期許,也是衛家子孫永恒的使命。
山海無儘,探索不止。薪火相傳,生生不息。這或許就是《山海經》留給我們最珍貴的禮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