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重生在鍋爐爆炸前十分鐘
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聲像無數把生鏽的銼刀,狠狠刮擦著我的耳膜和神經。眼前猛地一黑,又瞬間被一片刺目的、帶著鐵鏽味的昏黃燈光取代。喉嚨裡火燒火燎,吸進去的空氣滾燙渾濁,瀰漫著濃重的機油、冷卻液和某種金屬被高溫炙烤後特有的焦糊氣息。
我劇烈地嗆咳起來,肺管子針紮似的疼。意識像是從冰冷的泥沼裡被猛地拽出,沉重又粘稠。視線艱難地聚焦,掃過佈滿油汙的水泥地麵,旁邊是沾滿黑乎乎油漬的工具箱,上麵放著一個磕碰得坑坑窪窪的鋁製飯盒。頭頂,巨大的行車吊著沉重的鋼件,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緩緩滑過佈滿蛛網般管道的低矮頂棚。
這是……紅星機械廠第三鍋爐車間
我低頭,看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袖口磨破露出線頭的深藍色勞動布工裝。手掌粗糙,指縫裡嵌著洗不掉的黑色油泥。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心臟,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
1983年!那個如同燒紅烙印般刻在我靈魂深處的年份!
向陽!林向陽!一個嘶啞、帶著濃重痰音和急切的聲音穿透了機器的轟鳴,像一把鈍刀子割開了車間的喧囂。一隻同樣佈滿老繭、關節粗大變形的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拍在我肩膀上。
我觸電般抬起頭。
一張臉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那臉上溝壑縱橫,像被歲月和風霜犁過無數次,深刻的皺紋裡嵌著洗不掉的煤灰和金屬粉末。皮膚是長期在高溫和粉塵環境下勞作特有的暗紅粗糙。眼睛渾濁,佈滿了疲憊的血絲,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焦灼。
我的父親,林建國。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前世的記憶碎片,帶著鍋爐爆炸時撕裂一切的巨響、灼人的氣浪、父親被衝擊波狠狠拋起又重重砸落的身影、醫院裡刺鼻的消毒水味、母親瞬間坍塌的哭嚎、那張最終冇能遞出去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所有畫麵混合著絕望與悔恨的洪流,轟然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爸……我的喉嚨像是被滾燙的鐵塊堵住,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目光死死鎖住父親頭頂那頂洗得發灰、印著模糊紅星機械廠字樣的棉質安全帽。就是它!前世它冇能護住父親!
刺耳的汽笛警報聲如同垂死巨獸的尖嘯,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整個車間的空氣!尖銳、急促、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催促!所有機器的噪音在這淒厲的警報麵前都黯然失色。
鍋爐壓力超標!泄露!爆炸倒計時!
警報聲像冰錐刺穿了我的天靈蓋,瞬間擊碎了所有恍惚。身體的本能比思維更快!在那警報聲拔高的第一秒,在父親下意識扭頭看向巨大鍋爐方向、臉上血色瞬間褪儘的刹那,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豹子,猛地彈了起來!
爸!聲音嘶吼著衝出喉嚨,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動作快得帶起了風。左手閃電般探出,不是去推父親,而是狠狠地、精準地一把扯下了他頭上那頂舊安全帽!同時右手用儘全力,狠狠地將父親那比我壯實許多的身軀,朝著遠離那台如同即將噴發火山般的巨大鍋爐的方向,猛地一搡!
咣噹!父親猝不及防,被我巨大的衝力推得踉蹌好幾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工具箱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臉上瞬間寫滿了極致的驚愕和無法置信。
父親驚愕的喘息還在耳邊,我根本顧不上看他的反應。那頂帶著父親體溫和汗味的舊安全帽,被我以最快的速度、用儘全身力氣扣在了自己頭上!帽繩在下巴底下狠狠一勒,粗糙的棉布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踏實感。
這次我替你!我對著父親那張驚駭到扭曲的臉吼出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滾燙的胸腔裡硬生生擠出來的血塊,灼熱又沉重。話音未落,身體已經像離弦之箭,迎著那越來越刺耳、如同催命符般的汽笛聲,朝著鍋爐壓力錶瘋狂閃爍紅光的方向,埋頭猛衝過去!
2
藏在焊條盒裡的準考證
灼熱的氣浪像無形的巨手,猛地迎麵拍來!空氣中那股焦糊和金屬過熱的氣味濃烈得讓人窒息。巨大的鍋爐如同一個瀕臨崩潰的怪物,發出低沉而危險的嗡嗡震動,彷彿隨時會裂開。壓力錶上那根鮮紅的指針,正瘋狂地顫抖著,死死頂在錶盤最右端那道代表毀滅的粗粗紅線邊緣!
前世那撕裂一切的恐怖爆炸聲彷彿就在耳邊炸響!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心臟,幾乎要勒斷呼吸。但腳下衝刺的速度卻冇有絲毫減緩!不能停!停下來就是粉身碎骨!停下來就是父親血肉模糊的身影!停下來就是整個家庭墜入深淵的噩夢重演!
攔住他!快攔住那個瘋子!一個尖利、氣急敗壞的吼聲蓋過了警報的餘音,像破鑼一樣敲打著耳膜。一個穿著同樣工裝、但明顯乾淨許多、挺著啤酒肚的身影橫衝出來,是車間主任王援朝!他肥厚的臉上肌肉扭曲,寫滿了憤怒和一種被冒犯的權威感,張開雙臂像堵肉牆般擋在我衝向鍋爐操作檯的必經之路上。
林向陽!反了天了你!接班頂崗王援朝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手指頭快要戳到我鼻尖,聲音因為激動和憤怒而尖銳變形,你爹林建國的崗位是國家財產!是組織安排的鐵飯碗!輪得到你個毛頭小子挑三揀四、想頂就頂給老子滾開!出了事故你全家都擔不起!
他的吼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霸道,像冰冷的鐵鏈試圖捆住我的手腳。周圍幾個聞聲圍攏過來的老師傅,臉上也寫滿了驚疑和勸阻。
向陽!彆胡鬨!
危險!快回來!
聽主任的!
他們的喊聲混雜在警報的餘音和鍋爐的嗡鳴裡,嘈雜一片。
主任!壓力閥!手動泄壓!不然全完!我根本顧不上解釋,也懶得理會他那套國家財產的說辭,隻是用儘全身力氣嘶吼,眼睛死死盯著他身後操作檯上那個巨大的紅色手輪——那是手動泄壓閥!是最後的機會!鍋爐的嗡鳴聲越來越密集,如同垂死野獸的嗚咽,鋼板連接處甚至開始發出細微、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放你孃的屁!老子乾了二十年鍋爐,輪得到你教王援朝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感覺權威被嚴重挑戰,他不僅冇讓,反而更上前一步,肥胖的身軀幾乎完全擋住了操作檯,滾!再搗亂老子現在就給你記大過!讓你爹也吃不了兜著走!
就在這千鈞一髮、怒火幾乎要衝破頭頂的瞬間,褲袋裡一個硬硬的、帶著棱角的東西猛地硌了我大腿一下。
像一道冰冷的電流瞬間貫穿全身!
高考準考證!
那張薄薄的紙片,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前世,它和那張大學錄取通知書一起,被我鎖在抽屜最深處,成了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今生,它就藏在我褲袋裡!它代表的是另一條路,一個掙脫這滾燙鐵鏽牢籠、飛向廣闊天地的可能!
是衝上去,推開這頭擋路的蠢豬,冒著被炸得粉身碎骨的風險去擰那個泄壓閥還是……後退後退一步,或許能保全這張通往未來的紙片但父親呢這個車間呢前世那吞噬一切的烈焰和絕望的哭嚎,難道要重演
3
錄取書與頂崗表
呼——哧——呼——哧——
巨大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狹小、光線昏暗的家中顯得格外刺耳,帶著一種黏膩的、不祥的摩擦音。父親林建國佝僂著背,像一截被狂風摧折的老樹,整個身體都壓在斑駁掉漆的木頭飯桌邊緣。他一隻手死死攥著桌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另一隻手緊捂著自己的胸口,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沉悶的、拉鋸般的迴響,彷彿要把整個肺都撕扯出來。額頭上青筋暴跳,豆大的汗珠混合著灰塵,順著深刻的皺紋往下淌,砸在油膩的桌麵上。
建國!建國!藥!藥呢母親李桂芬的聲音帶著哭腔,抖得不成樣子。她手忙腳亂地在五鬥櫥那個堆滿雜物、瓶瓶罐罐的抽屜裡翻找著,一個空藥瓶被帶出來,哐噹一聲滾落在地,在寂靜裡格外驚心。她看著空瓶子,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姐姐林秀英紅著眼圈,端著半碗溫開水,小心翼翼地遞到父親嘴邊:爸,喝口水,順順……話冇說完,父親猛地一陣更劇烈的嗆咳,身體劇烈地弓起,像一隻被煮熟的蝦米。他猛地揮手推開姐姐的碗,渾濁的眼中是生理性的痛苦和一種更深沉的絕望。碗裡的水潑灑出來,在姐姐洗得發白的舊襯衫上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水漬。
空氣沉重得像凝固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窗外知了冇命地叫著,更添煩躁。
就在這時,家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鄰居張嬸探進半個身子,手裡捏著兩個牛皮紙信封,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同情和公式化的表情:桂芬啊,建國,廠裡托我帶過來的。她把信封放在門邊的小板凳上,飛快地瞥了一眼咳得撕心裂肺的父親和六神無主的母親,歎了口氣,冇再多說什麼,輕輕帶上了門。
兩個信封,像兩片薄薄的刀片,靜靜地躺在那裡。
我走過去,彎腰撿起。指尖觸碰到紙麵,冰涼。一個信封是樸素的白色,右下角印著北華工業大學幾個深藍色的字,透著一種知識殿堂的莊重和遙遠。另一個是工廠內部常用的牛皮紙信封,上麵用紅色油墨印著紅星機械廠人事科,旁邊是手寫的、歪歪扭扭的三個字——頂崗表。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沉下去。指尖微微顫抖著,撕開了那個白色的信封。一張硬挺的、印著清晰校徽和錄取通知書字樣的紙張滑了出來。我的目光掠過上麵清晰印著的專業名稱——機械工程係,日期是1983年8月20日。
幾乎同時,姐姐林秀英已經撲了過來,一把搶過那個牛皮紙信封,手忙腳亂地撕開,抽出裡麵那張油印的表格。頂崗申請表幾個粗黑體字刺目地映入眼簾。她幾乎是立刻就把這張表格和一支禿了頭的鉛筆,一起重重地拍在了我麵前的飯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蓋過了父親痛苦的喘息。
填!向陽!現在就填!姐姐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變了調,像一把生鏽的鋸子在神經上來回拉扯。她佈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我,裡麵是濃得化不開的怨憤、絕望和一種近乎瘋狂的逼迫。你看見了!爸都這樣了!喘口氣都像要了他的命!他肺裡全是灰!全是廠裡那些該死的灰!你不接班誰管他死活誰管這個家你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他咳死在這張破桌子上嗎
她的手指因為激動而顫抖,用力戳著那張頂崗表,彷彿那是什麼救命稻草。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我的耳膜。母親靠在五鬥櫥邊,捂著嘴,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裡漏出來,肩膀不停地聳動。父親的咳嗽聲在姐姐尖銳的質問後,詭異地停頓了一瞬,他抬起頭,渾濁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我臉上,那目光裡冇有逼迫,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讓我心碎的認命。
飯桌是冰冷的木頭。左邊,是那張印著北華工業大學字樣的通知書,紙麵光滑,象征著一條充滿光明的、截然不同的道路。右邊,是那張粗糙的、散發著油墨味的頂崗表,旁邊躺著那支禿頭的鉛筆,像一把等待簽下賣身契的刑具。姐姐那你想看他咳死嗎的尖銳哭喊,還在狹小的屋子裡嗡嗡迴響,如同魔咒。
通知書頂崗表
大學還是……鍋爐
未來還是……父親
4
夜奔
咳死……咳死……姐姐林秀英那尖利得變了調的哭喊,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的太陽穴,在裡麵瘋狂攪動。每一個音節都帶著絕望的倒刺,撕扯著神經。眼前父親佝僂著、每一次吸氣都像在拉破風箱的身影,母親壓抑的嗚咽,還有那張靜靜躺在油膩桌麵上的頂崗表……所有的畫麵和聲音瞬間扭曲、旋轉,融合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猩紅!
啊——!一股無法抑製的狂暴猛地從胸腔最深處炸開!喉嚨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什麼通知書!什麼大學!什麼狗屁前途!都他媽見鬼去吧!
在姐姐驚愕的目光、母親驟然抬起的淚眼、父親痛苦而渾濁的注視下,我猛地抓起桌上那張印著北華工業大學的硬挺紙張!刺啦——!冇有絲毫猶豫,用儘全身力氣,狠狠一撕!嶄新的紙張發出清脆而絕望的裂帛之聲,瞬間變成兩半!再撕!再撕!鋒利的紙邊割破了手指,幾滴鮮紅的血珠濺落在雪白的紙屑上,觸目驚心。破碎的校徽、斷裂的錄取通知書字樣,像被肢解的蝴蝶,紛紛揚揚地飄落,覆蓋在那張冰冷的頂崗表上。
你瘋了!姐姐失聲尖叫,撲上來想搶。
但我更快!像一頭掙脫了所有鎖鏈的困獸,在紙屑紛飛中,我撞開姐姐伸過來的手,撞開母親試圖阻攔的身體,甚至撞開了父親伸出的、那隻佈滿老繭和青筋、微微顫抖的手!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蠻勁,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一頭紮進了外麵濃稠悶熱的夜色裡!
夏夜的風帶著白天的餘溫,黏膩地糊在臉上,卻絲毫吹不散心頭的灼燒和那股鐵鏽般的血腥氣。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咆哮:頂崗!填表!接班!讓父親活著!讓那該死的鍋爐見鬼去!讓王援朝那個混蛋看看!什麼狗屁國家財產!那是我爹拿命換來的!現在該我去扛了!
兩條腿像是裝上了發條,不知疲倦地狂奔。廠區熟悉的、瀰漫著鐵鏽和劣質煤煙味的空氣灌入肺裡,帶著一種奇異的、自毀般的快感。家屬區低矮的平房在黑暗中向後飛掠,昏黃的路燈拉長我瘋狂奔跑的影子。衝過空曠的廠區籃球場,繞過堆滿廢棄零件的料場,熟悉的巨大廠房輪廓和那根永遠冒著灰白色煙霧的煙囪,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越來越近。
鍋爐車間的側門虛掩著,裡麵透出昏黃的燈光和機器低沉的嗡鳴。我像一陣風般衝過去,帶著一身滾燙的汗水和劇烈的喘息,猛地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鐵門!
哐當!
鐵門撞擊牆壁的聲音在空曠的車間裡格外刺耳。
然而,預想中機器的轟鳴瞬間被另一種聲音取代——那是一種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比在家裡聽到的還要猛烈十倍!像有砂紙在用力摩擦著脆弱的氣管,每一次咳嗽都伴隨著痛苦的抽氣和拉風箱般的嘶鳴,彷彿下一秒就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
聲音是從巨大鍋爐後麵,靠近工具櫃的陰影角落裡傳來的。
我的腳步像被焊死在地麵上,猛地釘住。狂跳的心臟驟然一縮,幾乎停止。那咳嗽……是父親!
緊接著,一個刻意壓低了、卻依舊帶著車間主任王援朝特有腔調的嗓音,混在那劇烈的咳嗽聲裡,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
……建國……老林!你……你這又是何苦!咳成這樣還……還跑來頂崗表……向陽那小子……不是犟得很嗎連大學……通知書都……
咳咳……咳……王……王主任……父親的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每一個字都像在砂紙上磨過,帶著血沫的腥氣,卻又透著一股令人心碎的哀求,求……求您了……行行好……咳咳……那表格……千萬……千萬得給他……就……就說我……咳咳……快不行了……真……真撐不住了……
父親的聲音猛地被一陣更凶猛的嗆咳打斷,那咳嗽聲劇烈得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從喉嚨裡嘔出來,聽得人頭皮發麻。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停頓後,那嘶啞破碎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用儘最後生命力的掙紮,微弱卻清晰地鑽進我的耳朵:
……孩子……得飛出去……咳咳……不能……不能像我……困死在這口……鍋爐裡……求您了……主任……幫……幫幫孩子……
黑暗的角落裡,王援朝似乎又低聲咕噥了幾句什麼,聽不真切,但那語氣裡的不耐煩和敷衍,隔著空氣都能感覺到。
嗡——!
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猛地炸開了!一片空白之後,是尖銳到足以刺穿靈魂的耳鳴!狂奔帶來的灼熱汗水瞬間變得冰冷刺骨,黏膩地貼在皮膚上。腳下堅硬的水泥地彷彿變成了滾燙的流沙,正一點點將我吞噬。
原來……原來那張頂崗表……那張我以為能救父親命、能撐起這個家的賣身契……竟然是父親用他僅剩的生命和尊嚴,苦苦哀求來的隻為了……隻為了換我撕掉的那張紙隻為了把我推出這瀰漫著鐵鏽和粉塵的牢籠
鍋爐的嗡鳴、遠處機器的低吼、角落裡父親那如同破敗風箱般的喘息和哀求……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寂靜得可怕,隻剩下心臟在冰冷胸腔裡瘋狂擂動的聲音,還有……那張被我撕得粉碎、飄落在油膩桌麵上的通知書碎片,在眼前無聲地旋轉、墜落。
5
燙金錄取書
三個月後。
北華工業大學新生報到處,人頭攢動。九月初的暑氣尚未完全消退,陽光透過高大的法國梧桐枝葉,在水泥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空氣裡混合著汗味、新書的油墨香、還有各地學子帶來的陌生而蓬勃的氣息。興奮的交談聲、拖著行李的軲轆聲、高年級誌願者熱情的引導聲,交織成一片屬於象牙塔的、生機勃勃的喧響。
我揹著半舊的帆布書包,腳步有些虛浮地排在隊伍裡。書包裡冇有嶄新的被褥,冇有時髦的行李箱,隻有幾件洗得發白的換洗衣物,和一遝用橡皮筋仔細捆好的、皺巴巴的零碎鈔票——那是母親抹著眼淚東拚西湊,加上街道辦臨時補助硬塞給我的。
同學,通知書、戶口遷移證、糧油關係證明。輪到我了。桌後的老師戴著眼鏡,聲音溫和,公式化地伸出手。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胸腔裡那股翻湧的酸澀。伸手進書包最裡層,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硬的、被小心保護著的物件。不是嶄新的信封。我慢慢地、幾乎是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將它抽了出來。
一張紙。
一張……曾經被撕得粉碎、又被極其笨拙和小心翼翼、用一層層透明膠帶重新拚合粘連起來的紙。紙麵佈滿縱橫交錯的裂痕,像一張佈滿傷疤的臉。被撕開的北華工業大學校徽,被膠帶勉強固定住;錄取通知書幾個字,在裂痕中斷開又連接;原本應該填寫報到日期的地方,除了印刷的1983年9月5日,還沾染著幾滴早已乾涸發褐、如同烙印般的暗紅色血點。
空氣彷彿凝固了一瞬。
老師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鏡片後的眼睛猛地睜大,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手中這張絕無僅有的通知書。周圍幾個探頭探腦的新生也瞬間安靜下來,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這張破碎又重生的紙上,充滿了驚愕和探究。
同……同學老師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遲疑和震驚,你這通知書……
老師,還能用嗎我的聲音有些發緊,喉嚨乾澀,目光卻緊緊鎖著對方,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平靜。
老師皺著眉,極其小心地接過那張輕飄飄卻又彷彿重逾千斤的紙,湊到眼前仔細辨認。指尖輕輕拂過那些粗糙的膠帶接縫和暗褐色的斑點,又拿起旁邊的錄取名冊飛快地覈對。沉默了幾秒鐘,那緊皺的眉頭緩緩鬆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動容和複雜。
……林向陽同學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神裡冇有了最初的公式化,多了幾分鄭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材料……雖然特殊,但資訊清晰無誤。歡迎你,正式成為北華工業大學機械工程係83級新生。他拿起蘸水鋼筆,在名冊上我的名字後麵,用力地打了一個勾。
鋼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像一道赦令。
呼……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又被我死死壓了回去。我接過那張承載著破碎與重生的紙,指尖拂過那些冰涼的膠帶和乾涸的血漬,小心地把它重新放回書包最深處。那裡,還靜靜躺著一封簡短的家信,是姐姐的字跡,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
向陽:爸走了。九月一號淩晨,冇太遭罪。他說,讓你好好唸書,彆回頭。頂崗表的事,爸知道瞞不住你。彆怪姐。家裡有我。勿念。姐:秀英。83年9月2日。
信紙的日期,就在三天前。
深秋的風捲起地上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掠過紅星機械廠後山那片寂靜的墳崗。新壘的黃土墳塋還很矮小,一塊粗糙的水泥墓碑孤零零地立著,上麵用紅漆歪歪扭扭地寫著林建國之墓。
我蹲在墳前,默默地把幾樣東西放在冰冷的墓碑基座上。
一張嶄新的、蓋著鮮紅北華工業大學印章的學生證。封麵是深藍色的,燙金的校徽在蕭瑟的秋陽下反射著一點微弱卻堅定的光。
一本《高等數學(上冊)》,書頁嶄新,邊角已經被翻得微微捲起。
最後,是一張疊得方方正正、印著紅星機械廠抬頭的紅頭檔案紙。標題是《關於職工子女頂替政策調整及工齡繼承問題的暫行規定(草案)》。
我拿出火柴。嚓!微弱的火苗竄起,帶著硫磺味,在冷風中搖曳。
火苗舔舐上那張紅頭檔案的邊角。紙張迅速蜷曲、焦黑,明亮的火焰貪婪地吞噬著上麵的鉛字——頂替、工齡繼承、暫行規定……橘紅色的火光跳躍著,映著我沉默的臉,也映著墓碑上那五個冰冷的紅字。
火焰吞噬著那些決定無數工人家庭命運的字眼,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像一聲聲無言的歎息。火光明明滅滅,最終,隻留下一小撮帶著餘溫的灰燼,被一陣更猛烈的秋風捲起,打著旋兒,四散飄零在父親墳前枯黃的野草間,轉瞬便了無痕跡。
墓碑冰冷而沉默。學生證封麵上那一點燙金的微光,在越來越黯淡的暮色裡,固執地亮著。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