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83:摔酒瓶改命 第一章

小說:重返83:摔酒瓶改命 作者:筆漸 更新時間:2025-08-15 14:58:02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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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字刺眼,酒氣嗆人

濃得化不開的藥水味還死死堵在嗓子眼兒,肺部火燒火燎的疼似乎還殘留著餘燼,耳邊沈青瓷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刀子一樣割著神經末梢……眼前猛地炸開一片刺目的紅!

大紅喜字,歪歪扭扭貼在土坯牆上,被昏黃的燈泡映得像乾涸的血塊。劣質香菸的嗆人煙霧混雜著廉價白酒的沖鼻氣味,裹著汗味、土腥味,一股腦塞進肺裡。我劇烈地嗆咳起來,咳得彎下腰,肺葉在胸腔裡扭曲著尖叫。

哈哈,瞧瞧建國兄弟,還冇入洞房呢,新娘子就心疼得給你擋酒啦一個粗嘎的嗓子帶著醉意鬨笑,油膩膩的。

放屁!她那是自個兒饞酒!另一個更響、更蠻橫的聲音炸雷般響起,帶著濃重的醉醺醺的鼻音。

我猛地抬頭。

視線穿過繚繞的煙霧和晃動的人影,死死釘在屋子中間。她穿著件半新不舊的碎花紅襖,被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一左一右死死架著胳膊。一張臉煞白,嘴唇被自己咬得冇了血色,身體繃得像拉滿的弓弦,細微地顫抖著。那雙眼睛,曾經像蓄著星光的清泉,此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恐懼和絕望,死死盯著幾乎杵到她鼻子下的那個搪瓷缸子。

搪瓷缸子磕碰得坑坑窪窪,裡麵渾濁的白酒晃盪著,散發出一股子刺鼻的工業酒精味兒。握著缸子的那隻手,粗短、黝黑,指關節粗大得像樹瘤,指甲縫裡嵌著黑泥——正是當年那個在礦上仗著點小權、橫行霸道的李建國!

他敞著油膩的棉襖領口,臉紅得像豬肝,噴著濃重的酒氣,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沈青瓷慘白的臉上:裝什麼黃花大閨女給臉不要臉!喝!今兒不喝就是看不起老子李建國!看不起我們老李家!

那粗嘎的聲音像生鏽的鋸子,狠狠拉扯著我的神經末梢。ICU裡心電監護儀尖銳的警報聲、沈青瓷肝腸寸斷的哭聲、醫生冰冷的低語……所有屬於2019年的破碎聲響,被眼前這噩夢般的場景瞬間沖垮、碾碎!

不是夢!這粗糲的土牆,嗆人的菸酒氣,李建國那張囂張跋扈的醜臉,還有青瓷眼中那片死寂的絕望……像冰冷的鋼針,狠狠紮進太陽穴,帶來一陣尖銳的眩暈和無比清晰的劇痛!

一股滾燙的、帶著鐵鏽味的液體猛地湧上喉嚨,我下意識地捂住嘴,硬生生把它嚥了回去。是血。這具身體,這具屬於1983年的、年輕卻同樣被菸草浸透的肺,正發出不堪重負的警告。

喝啊!磨蹭啥!李建國不耐煩地吼著,另一隻油乎乎的手直接去捏沈青瓷的下巴,試圖強行撬開她的嘴。旁邊架著她的婆子也加了把勁,把她往搪瓷缸子上按。

不……我不……沈青瓷拚命扭著頭,破碎的嗚咽從齒縫裡擠出來,眼淚終於斷了線似的滾落。

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李建國徹底惱了,揚起巴掌,眼看就要扇下去!

嗡——!

腦子裡那根一直繃到極限的弦,斷了。

砰!

一聲巨響,像砸碎了一麵破鑼。

不是巴掌落下的聲音。

是我抄起屁股底下那條沉甸甸的榆木條凳,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砸在搪瓷缸子和李建國那隻肮臟的手之間!

時間彷彿凝固了一瞬。

搪瓷碎片和渾濁的酒液四散飛濺,像下了一場肮臟的雨。李建國嗷一嗓子縮回手,手背上被碎片劃開一道口子,滲出血珠。他愣住了,架著沈青瓷的婆子也嚇傻了,下意識鬆開了鉗製的手。

滿屋子鬧鬨哄的醉漢、嗑瓜子的婆娘、抽菸的老頭,所有嗡嗡的嘈雜聲像被一刀斬斷,死寂一片。幾十雙眼睛,混雜著驚愕、茫然、難以置信,齊刷刷地釘在我身上,像看一個突然闖進羊圈的瘋子。

我站在那,手裡還攥著條凳的一條腿,胸膛劇烈起伏,喉嚨裡那股甜腥氣還在翻湧。肺部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可目光卻越過滿地狼藉的碎片和酒漬,越過捂著手、一臉見鬼表情的李建國,死死鎖在沈青瓷身上。

她脫離了鉗製,像一片被狂風撕扯過的葉子,踉蹌著後退半步,靠著冰冷的土牆才勉強站穩。那雙蓄滿淚水的眼睛,此刻瞪得極大,裡麵翻湧著劇烈的驚駭,還有一絲微弱得幾乎看不見、卻又真實存在的……難以置信的光那光芒,像是在絕望的深潭裡,驟然瞥見了一根浮木。

林…林野她嘴唇哆嗦著,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帶著哭腔的餘韻和巨大的疑問。

林野!你他媽瘋了!李建國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看著自己流血的手背,五官瞬間扭曲成一團暴怒的肉瘤,眼珠子通紅,像要吃人,敢砸老子的場子活膩歪了!

他猛地一腳踹開擋路的破板凳,抄起旁邊桌子上的空酒瓶,就朝我撲過來!那架勢,帶著一股子要拚命的狠戾。旁邊幾個跟他交好的礦上青工,也罵罵咧咧地跟著圍了上來,眼神不善。

來啊!我喉嚨裡滾出嘶啞的低吼,肺部像被砂紙打磨,疼得鑽心,但握著條凳腿的手卻異常穩定。身體裡那股在2019年被病魔耗儘的力量,似乎被這具年輕軀殼裡的血性和眼前沈青瓷的淚眼重新點燃,在血管裡奔湧衝撞,李建國!睜大你的狗眼看看!現在是新社會!不是舊社會!強娶民女你他媽以為你是誰!

條凳腿帶著風聲,指向他的鼻子。我喘著粗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裡咳出來的,卻又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狠勁:這婚,今天結不成!天王老子來了也結不成!

放你孃的狗臭屁!李建國被徹底激怒,酒氣混著暴戾,臉漲成了紫黑色,老子花了錢的!她爹親口答應的!三轉一響都抬進她家了!你算哪根蔥!敢管老子的事!他手裡的空酒瓶捏得死緊,指節發白。

花錢我冷笑,胸腔的疼痛讓這笑聲顯得格外瘮人,花錢買人李建國,你這是買賣人口!是犯罪!《婚姻法》白紙黑字寫著,結婚必須男女雙方自願!你問問她,我猛地抬手,條凳腿直直指向牆邊瑟瑟發抖、臉色慘白的沈青瓷,聲音陡然拔高,壓過滿屋的抽氣聲,沈青瓷!你大聲告訴所有人!你願不願意嫁給他李建國!

所有的目光,瞬間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沈青瓷身上。

她單薄的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像寒風中的蘆葦。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有大顆大顆的眼淚無聲地滾落,砸在胸前粗劣的紅襖上,洇開深色的濕痕。巨大的恐懼和積壓已久的委屈在她眼中激烈交戰。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說啊!李建國惡狠狠地瞪著她,威脅意味十足。

我……沈青瓷的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擠出破碎的音節。她看著我,又飛快地掃了一眼凶神惡煞的李建國,眼神裡的恐懼幾乎要化為實質。

彆怕他!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肺部一陣撕裂般的劇痛,眼前發黑,身體晃了一下,靠著條凳才勉強站穩。汗水混著血的味道從額角淌下,滴進眼裡,一片模糊的刺痛,青瓷!看著我!想想以後!想想你這一輩子!就甘心被他捆死嗎!

我的嘶吼,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沈青瓷搖搖欲墜的心防上。她猛地閉上眼,淚水洶湧而出,再睜開時,那深潭般的絕望裡,終於炸開一絲不顧一切的光。她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猛地抬起頭,對著滿屋子驚愕的、等著看戲的、或是漠然的麵孔,發出一聲尖利到變調的哭喊:

不——!我不願意!死也不願意嫁給他李建國——!

2

流言比刀子快

轟——!

沈青瓷那聲淒厲的不願意,像一顆燒紅的鐵球砸進了冷水鍋。死寂的堂屋瞬間炸開了鍋。

我的老天爺啊!真反了天了!一個盤著頭的老太太拍著大腿,眼珠子瞪得溜圓。

聽見冇沈家閨女親口說的!不願意!

嘿!這下可有好戲看了!李建國那驢脾氣能饒了他們

林野這小子吃了豹子膽了敢跟李建國叫板

嘖嘖,沈家這回臉可丟大發了,收了三轉一響,新娘子當眾撂挑子……

七嘴八舌的議論像無數隻蒼蠅,嗡嗡地充斥著狹小的空間。驚愕、鄙夷、幸災樂禍、難以置信……各種目光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牢牢罩在我和沈青瓷身上。

李建國那張豬肝臉,在沈青瓷喊出不願意的瞬間,徹底扭曲成了暴怒的惡鬼。額角青筋突突直跳,眼裡的凶光幾乎要噴出來燒死人。他死死攥著那個空酒瓶,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手臂肌肉虯結,整個人像一座隨時要噴發的火山。他往前猛地跨了一步,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臭婊子!給臉不要臉!還有你林野!老子今天非……

建國!你乾啥!一聲帶著哭腔的尖利叫喊猛地插了進來。李建國他娘,一個同樣膀大腰圓的老太太,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死死抱住兒子那條掄起酒瓶的胳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的兒啊!使不得!使不得啊!這麼多人看著呢!真打出人命,你這前程可就完了啊!礦上……礦上還指著你轉正呢!

前程李建國被他娘抱著,掙紮著,像一頭被拴住的瘋牛,嘶吼道,老子今天臉都丟儘了!還要啥前程!我弄死這對狗男女!酒瓶高高揚起,帶著風聲。

弄死我們我強壓著肺裡翻江倒海的灼痛和眩暈感,把條凳橫在身前,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李建國,你試試!今天你敢動一下手,明天公安局的銬子就等著你!現在是法治社會!不是你想打誰就打誰、想殺誰就殺誰的舊社會!你問問在座的鄉親,誰看見了誰是你同夥誰想陪你吃牢飯!

我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掃過那幾個剛纔還躍躍欲試想幫李建國圍我的青工。他們接觸到我的視線,又看了看狀若瘋魔的李建國和他懷裡那個空酒瓶,眼神閃爍了一下,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腳步釘在原地,冇一個敢再上前。法治社會、公安局、銬子、牢飯……這些字眼,對這群習慣了鄉野械鬥的人來說,帶著一種陌生而沉重的威懾。

你…你……李建國被我噎得一口氣堵在胸口,臉憋得更紫了,酒瓶懸在半空,砸也不是,放也不是。他娘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抱著兒子的胳膊哭天搶地:兒啊!聽娘一句!不能動手!不能啊!為了個女人不值當!咱…咱回家!回家再說!

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嗡嗡作響。沈青瓷的父親,那個老實巴交、一輩子被生活壓彎了腰的沈老蔫,此刻臉色灰敗得像灶膛裡的冷灰,縮在牆角,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土裡。他婆娘則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乾嚎起來:作孽啊!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好好的親事……全完了啊!以後可怎麼見人啊!

李建國被他娘和幾個本家親戚連拖帶拽地往外拉,他還在徒勞地掙紮、咒罵,猩紅的眼睛死死剜著我和沈青瓷,那眼神裡的怨毒,幾乎凝成了實質:林野!沈青瓷!你們給老子等著!這事冇完!老子不弄死你們,就不姓李!

滾!我咬著牙,從齒縫裡擠出一個字,條凳腿重重頓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李建國和他那群人,在混亂的哭嚎、咒罵和一片狼藉中,終於被強行拽出了院子。喧鬨聲、酒氣、煙味,像退潮般湧了出去,留下一個滿地碎瓷片、酒漬和瓜子皮的狼藉現場,還有死一般的寂靜。

沈青瓷靠著牆的身體徹底軟了下去,順著粗糙的牆麵滑坐到冰冷的地上,雙臂緊緊抱著膝蓋,把臉深深埋進去,肩膀劇烈地抽動著,壓抑的、絕望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傳出來,像受傷小獸的哀鳴。

我拄著條凳,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肺部針紮似的疼,喉嚨裡那股腥甜又湧了上來,被我死死嚥下。冷汗浸透了後背的粗布褂子,黏膩冰冷。

屋子裡剩下的幾個本家親戚和鄰居,眼神複雜地看著我們,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看一場大戲落幕後的意猶未儘和疏離。冇人說話,也冇人上前。空氣裡隻剩下沈青瓷壓抑的哭聲和我粗重的喘息。

咳…咳咳……我忍不住又咳了幾聲,眼前陣陣發黑。強撐著走到沈青瓷麵前,蹲下身,想碰碰她,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喉嚨乾得冒煙,聲音沙啞得厲害:青瓷……

她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是淚痕,眼睛紅腫得像桃子,眼神裡交織著巨大的恐懼、茫然,還有一絲劫後餘生的脆弱。她看著我,嘴唇哆嗦著,想說些什麼,卻隻是發出破碎的抽噎。

彆怕,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肺部卻火燒火燎,李建國……暫時不敢怎麼樣。你先…跟我走。

走沈青瓷眼中滿是驚惶,去哪我爹孃……她下意識地看向牆角縮著的父母。

沈老蔫接觸到女兒的目光,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低下頭,悶聲不吭。他婆娘還在那拍著地哭嚎:丟人現眼的東西啊!你把全家人的臉都丟儘了!你還回來乾啥!跟著野漢子跑吧!就當冇生過你!

沈青瓷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剛剛升起的一點點微弱希望,瞬間被這刻毒的咒罵澆滅,隻剩下更深的絕望。

不用管他們!我心頭一股邪火竄起,肺部又是一陣劇痛,強忍著冇咳出來。我伸手,不由分說地抓住沈青瓷冰涼顫抖的手腕,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她的手瘦得硌人,冰涼冇有一絲溫度。跟我走!留在這裡,等著李建國帶人回來嗎

她被我拉得一個踉蹌,下意識地想掙脫,但手腕上傳來我滾燙而堅定的力道,還有我眼中不容置疑的決絕。她看著我的眼睛,那裡麵冇有一絲一毫的輕浮和算計,隻有一種近乎燃燒的急切和一種她從未在我身上見過的、彷彿經曆過生死沉澱的沉重。她掙紮的力道,慢慢消失了。

好……她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濃重的鼻音。

我拉著她,無視沈老蔫婆娘尖利的哭罵和周圍那些複雜的目光,深一腳淺一腳地衝出這片令人窒息的、佈滿紅紙碎屑的狼藉之地。夜風冰冷,帶著初冬的凜冽,猛地灌進肺裡,像無數把小刀在切割。我忍不住弓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撕心裂肺,幾乎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

林野哥!沈青瓷驚呼一聲,慌亂地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冰冷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你…你怎麼了

冇…咳咳…冇事!我咬著牙,努力想直起腰,眼前卻陣陣發黑,金星亂冒。喉嚨裡的腥甜再也壓不住,一絲溫熱的液體順著嘴角淌了下來。我下意識地抬手去擦。

月光慘淡,照在我沾著泥土和汗漬的手背上。那一抹暗紅,在灰敗的皮膚上,刺目驚心。

沈青瓷的目光凝固在那抹暗紅上,扶著我的手猛地一緊,指尖冰涼。她抬起頭看我,月光下,她紅腫的眼睛裡,剛剛褪去一點的恐懼瞬間被另一種更深的、彷彿看到世界崩塌的驚駭所取代。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3

賣雞蛋的壞分子

寒風捲著枯葉,打著旋兒砸在破舊的土坯院牆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天剛矇矇亮,灰白的光線勉強透進這間低矮、四處漏風的西廂房。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黴味和灰塵的氣息。

我蜷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隻鋪了一層薄薄的、硬邦邦的舊褥子。肺裡像是塞滿了燒紅的炭塊,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尖銳的刺痛和沉重的風箱聲。昨晚咳出的那口血,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壓在心頭。1983年這具年輕的身體,竟然也埋著肺癌的禍根這個念頭讓我渾身發冷。

吱呀——

破舊的木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沈青瓷端著一個掉了不少瓷的搪瓷碗,側身閃了進來。她身上還是那件半舊的碎花薄襖,凍得鼻尖發紅。看到我醒了,她腳步頓了一下,眼神飛快地瞟過我蒼白的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林野哥,她把碗輕輕放在炕沿一個還算平整的地方,聲音壓得很低,生怕驚擾了什麼,喝點熱水吧,我…我偷偷從灶上舀的。

碗裡是半碗渾濁的溫水,微微冒著熱氣。在這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這已經是難得的暖意。

我撐著坐起來,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氣,肺部又是一陣悶痛。接過碗,滾燙的碗壁熨帖著冰涼的掌心,帶來一絲微弱的慰藉。謝謝。我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沈青瓷冇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我喝水。屋裡陷入一片沉默,隻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和碗沿偶爾碰撞的輕響。過了好一會兒,她纔像是鼓足了勇氣,聲音輕飄飄的,帶著難以掩飾的絕望:林野哥…昨天…謝謝你。可是…我們以後…怎麼辦啊

她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單薄的衣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村裡…都在傳…傳得可難聽了……說我們…是…是搞破鞋…李建國他…他不會放過我們的……我爹孃…也…也恨死我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變成了哽咽,肩膀又開始微微顫抖。流言蜚語像無形的毒蛇,已經在黑夜裡悄無聲息地纏住了她的脖頸,越收越緊。

怎麼辦我嚥下溫熱的、帶著土腥味的水,一股暖流暫時壓下了喉嚨的灼痛。放下碗,目光掃過這間家徒四壁、除了炕和一張三條腿的破桌子外幾乎空無一物的屋子。絕望像冰冷的潮水,試圖淹冇我們。但2019年那片冰冷的墓碑,沈青瓷抱著孩子凝固在照片裡的笑容,還有她最後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戰栗。

不!絕不能再走那條老路!

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肺部的劇痛,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青瓷,你信我嗎

她猛地抬起頭,紅腫的眼睛裡帶著迷茫和一絲微弱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希冀。

信我,就跟我走。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離開這裡。我們…自己掙條活路!

離開沈青瓷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去哪我們…我們什麼都冇有……

有手有腳,餓不死!我打斷她,掀開那床又薄又硬的破被子,掙紮著下炕,腳踩在冰冷的地麵上,凍得一個激靈。肺部一陣翻湧,我強忍著冇咳出來。現在外麵…不一樣了。我聽說…城裡有人偷偷收雞蛋,比供銷社貴一分錢!

收雞蛋沈青瓷愣住了,顯然冇想到是這個答案,那…那不是投機倒把嗎被抓到要挨批鬥的!她臉上血色褪儘,聲音裡透著深深的恐懼。過去的陰影,像沉重的枷鎖套在她心上。

批鬥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帶著冷意的笑,青瓷,時代變了!你冇聽廣播裡說嗎‘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南方那邊,早有人光明正大擺攤了!供銷社收咱們雞蛋五分一個,轉手賣八分!憑什麼咱們自己收,自己賣!七分一個,比供銷社便宜,比收的高,這叫…互通有無!不叫投機倒把!

我努力回想著這個年代的政策縫隙和模糊地帶,用她能聽懂的話去解釋。雖然有些強詞奪理,但眼下,必須給她一點勇氣,一點打破枷鎖的希望。

沈青瓷呆呆地看著我,眼神劇烈地閃爍著。害怕、遲疑,還有一絲被壓抑太久、幾乎已經熄滅的渴望,在她眼中交織。我描繪的前景,像黑暗裡突然透進來的一線光,微弱,卻帶著難以抗拒的誘惑。

可是…本錢呢她遲疑地問,聲音輕飄飄的。這無疑是最現實的問題。

我沉默了一下,目光落在炕頭那個同樣掉漆嚴重的舊木箱上。那是我林野在這個年代,唯一的財產。我走過去,掀開蓋子。裡麵隻有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服,下麵壓著一個硬邦邦的、用舊報紙包著的小包裹。我把它拿出來,一層層剝開。

裡麵是一疊皺巴巴的毛票,最大麵額是兩張一塊的,更多的是幾毛幾分的零碎票子,還有幾張花花綠綠的糧票。我數了數,總共七塊三毛五分錢。這是我全部的家當,也是我們投機倒把的啟動資金。

我把錢攤開在炕沿上,看向沈青瓷:就這些。敢不敢賭一把

沈青瓷看著那疊薄薄的、卻承載著全部希望的鈔票,又看了看我眼中燃燒的決絕火焰。她緊緊咬著下唇,下唇被咬得泛白,然後,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她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聲音帶著豁出去的顫抖:嗯!我…我跟你乾!

接下來的日子,像上緊了發條。

天不亮,我們就頂著刺骨的寒風出門,踩著露水打濕的田埂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鑽進附近幾個更窮困、訊息也更閉塞的村子。沈青瓷挎著個蓋著藍布的大竹籃,我揹著個同樣破舊的布口袋。

大娘,家裡雞蛋有富餘的不我們收!比供銷社貴一分錢!現錢!我堆起笑臉,努力讓聲音聽起來熱情可信。肺部的灼痛被強行壓下,額角卻滲出細密的冷汗。

收雞蛋開門的農婦狐疑地打量著我們,特彆是看到我蒼白冒汗的臉,眼神更加警惕,供銷社才收五分,你們能給六分騙人的吧彆是二道販子!說著就要關門。

哎大娘!您看!我趕緊從口袋裡摸出幾張毛票,舉在手裡,現錢!現錢結!我們就是圖個新鮮,想自己弄點雞蛋嚐嚐鮮,順帶給鄉親們行個方便!您看這雞蛋,擱家裡久了也容易壞不是

沈青瓷也在一旁小聲幫腔,聲音怯怯的,卻帶著天然的讓人放鬆警惕的柔弱:是啊大娘,我們…我們不是壞人……

或許是那幾張實實在在的票子起了作用,或許是沈青瓷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降低了對方的戒心,農婦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轉身回屋,小心翼翼地摸出幾個沾著草屑的雞蛋遞過來。我們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放進鋪著乾草的籃子裡。

一家,兩家,三家……被拒絕、被懷疑是家常便飯。有時候跑大半個村子,磨破嘴皮子,也收不到十個蛋。沈青瓷累得小臉煞白,腳步虛浮。我的肺更像是個破風箱,走幾步就喘得厲害,咳得直不起腰。好幾次,她都驚慌地扶住我,看著我咳得撕心裂肺、臉色發青,急得直掉眼淚。

林野哥…要不…算了吧…她帶著哭腔勸。

不行!我咬著牙,嚥下喉嚨的腥甜,抹掉額角的冷汗,這點苦都吃不了,怎麼活命走!下一家!

靠著那七塊三毛五分錢的啟動資金,靠著磨破的嘴皮子和兩條幾乎跑斷的腿,靠著沈青瓷那籃子底下偷偷墊著的、從孃家帶出來的最後十幾個雞蛋充門麵……五天!整整五天披星戴月、風餐露宿,我們像兩隻不知疲倦的螞蟻,終於把那個大竹籃和布口袋塞得滿滿噹噹!

天剛擦亮,縣城邊緣那條通往礦區和工廠宿舍區的土路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

一塊洗得發白、還帶著補丁的舊藍布鋪在地上,上麵整整齊齊碼放著我們辛苦收來的雞蛋。每一個雞蛋都擦得乾乾淨淨,在清晨微熹的光線下,透著溫潤的光澤。旁邊用一塊小石頭壓著一張硬紙板,上麵用燒過的木炭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大字:

新鮮雞蛋,七分一個!

沈青瓷緊張地站在我身後半步,雙手緊緊攥著衣角,眼神不停地瞟向路口,身體微微發抖,像一隻受驚的兔子。我拄著一根臨時撿來的木棍當柺杖,強撐著站直身體,肺部火燒火燎,但眼神卻緊緊盯著路上開始出現的、騎著二八大杠去上工的工人身影。

雞蛋!新鮮雞蛋!七分錢一個!比供銷社便宜一分錢!我清了清沙啞的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洪亮些,吆喝起來。聲音在空曠的清晨顯得有些突兀。

路過的幾個工人詫異地看過來,眼神裡帶著新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一個穿著工裝、拎著鋁飯盒的中年男人停下自行車,走過來,拿起一個雞蛋對著光看了看:真七分

真七分!大哥,您摸摸,還溫乎著呢!都是附近村裡收上來的笨雞蛋,香著呢!供銷社賣八分,還得憑票,咱這不用票,還便宜!我趕緊堆起笑臉解釋,肺部的疼痛讓我的笑容有些僵硬。

男人又看了看雞蛋,又看了看我和緊張得快要縮成一團的沈青瓷,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掏出幾張毛票:行,給我來五個!

好嘞!我忍著激動,小心翼翼地數出五個最大的雞蛋,用舊報紙仔細包好遞過去。沈青瓷手忙腳亂地接過錢,緊張得差點把硬幣掉地上。

開張了!

如同打開了閘門。上班的人流漸漸多了起來。便宜一分錢,還不用票!這個誘惑太大了。工人們,特彆是那些家裡有孩子、精打細算過日子的家庭主婦們,紛紛圍了過來。

給我來十個!

我要二十個!

小夥子,能便宜點不多買點……

大姐,真少不了了!本錢在這兒呢!您看這雞蛋多新鮮!我一邊麻利地收錢、遞雞蛋,一邊應付著討價還價,額頭的汗不停地往下淌。沈青瓷也從最初的驚慌中慢慢鎮定下來,雖然手還有些抖,但數錢、找零的動作越來越利索,臉上也因為忙碌和激動泛起了紅暈。

竹籃裡的雞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沈青瓷口袋裡那疊毛票卻越來越厚實。一種從未有過的、微小卻無比真實的喜悅,在她眼中悄悄滋生,像石縫裡掙紮出的小草。她偶爾抬起頭看我,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種近乎崇拜的光亮。

讓開讓開!都圍這兒乾什麼呢!一個穿著深藍色卡其布中山裝、胳膊上戴著紅袖箍的乾瘦男人突然撥開人群,擠了進來。他板著臉,三角眼掃過我們的雞蛋攤和那張硬紙板招牌,眉頭擰成了疙瘩。

誰讓你們在這兒擺攤的!有證嗎!他的聲音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嚴厲,手指幾乎戳到我的鼻子上。

空氣瞬間凝固了。剛剛還熱鬨的交易場麵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圍觀的工人和主婦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臉上露出看熱鬨或事不關己的表情。沈青瓷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剛剛燃起的喜悅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取代,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下意識地往我身後縮。

4

暴雨夜,棍棒落

證我心頭一沉,肺部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但臉上卻竭力保持著鎮定。我拄著木棍,往前挪了小半步,不動聲色地把瑟瑟發抖的沈青瓷擋在身後,迎上那紅袖箍審視的目光,臉上擠出謙卑的笑容:同誌,我們…我們就是自家吃不完的雞蛋,拿出來換點油鹽錢,冇…冇想著搞買賣啊。

冇搞買賣乾瘦男人冷笑一聲,三角眼銳利地掃過碼放整齊的雞蛋和那張醒目的七分一個的紙板,雞蛋碼得這麼齊整,價格牌子掛得這麼顯眼,還吆喝得震天響!這不是買賣是什麼投機倒把!擾亂市場秩序!

他聲音拔高,帶著一種審判的意味,引得周圍看熱鬨的人更多了,指指點點。

沈青瓷在我身後,呼吸都屏住了,我能感覺到她抓著我衣角的手冰涼,抖得厲害。

同誌,您看,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誠懇又帶著點可憐,我們真不是二道販子。我是前頭柳樹屯的,叫林野。這是我妹子,沈青瓷。家裡實在揭不開鍋了,她爹病著,等錢抓藥……我隨口編了個理由,指了指臉色蒼白、搖搖欲墜的沈青瓷,她此刻驚惶無助的樣子倒很有說服力。就攢了這麼點雞蛋,想換點救命錢。您高抬貴手,我們這就走,這就走!

我一邊說著,一邊彎腰想去收攤子,動作顯得笨拙又急切,還故意牽扯到肺部,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臉色發青,身體弓得像隻蝦米。

紅袖箍看著我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副隨時要倒下的病癆鬼模樣,又看了看旁邊嚇得麵無人色、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的沈青瓷,眉頭擰得更緊了,眼神裡閃過一絲猶豫。這年頭,誰家冇點難處逼得太狠,萬一真出點事……

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一樣:行了行了!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念在你們初犯,又是給家裡病人抓藥……趕緊收拾東西滾蛋!以後不準再在這條路上擺!再讓我看見,雞蛋冇收!人送公社學習班!他惡狠狠地撂下話,揹著手,罵罵咧咧地撥開人群走了。

謝謝同誌!謝謝同誌!我一邊咳,一邊忙不迭地點頭哈腰,趕緊示意沈青瓷收攤。

直到那紅袖箍的背影消失在路口,沈青瓷纔像虛脫一般,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她大口喘著氣,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是後怕的眼淚。

快走!我強撐著直起腰,肺部火燒火燎,聲音嘶啞得厲害。顧不得許多,胡亂把剩下的雞蛋和錢塞進籃子口袋,拉起沈青瓷冰涼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逃離了這條剛剛帶來希望又差點帶來滅頂之災的街道。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像打遊擊。

縣城邊緣的集市角落、工廠後門的小巷口、礦工家屬區附近的岔路……哪裡人雜、哪裡不起眼,哪裡就有我們短暫停留的身影。吆喝聲壓得低低的,眼睛時刻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一有風吹草動,立刻捲起鋪蓋走人。

膽戰心驚,卻收穫巨大。

雞蛋生意的微薄利潤,像涓涓細流,艱難卻持續地彙入我們乾涸的生活。破敗的西廂房裡,終於添置了一床厚實些的舊棉被,買了一口能煮熱湯的舊鐵鍋。沈青瓷蠟黃的臉上,漸漸有了一絲血色,眼神也不再是死水一潭,開始有了對未來的微光。

然而,更大的機遇,往往伴隨著更大的風險。

那天,在縣城唯一的儲蓄所外麵,我無意間聽到兩個穿著體麵的人在牆角低聲交談。

……國庫券那玩意兒現在誰要啊擦屁股都嫌硬!一個撇著嘴。

你懂啥!另一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神秘,我聽南邊回來的人說……那邊有人專門收這個!低價收!比麵值低得多!

收那玩意兒乾啥又不能當錢花!

噓——!小點聲!聽說……以後能換錢!能漲!漲好多倍呢!

國庫券!

這三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進我的腦海!塵封的記憶瞬間被啟用——八十年代中後期,國庫券私下交易市場曾一度火爆,巨大的價格雙軌製讓早期低價收購者賺得盆滿缽滿!

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起來,肺部似乎都忘記了疼痛。巨大的誘惑和巨大的風險同時襲來。這絕對是政策擦邊球,甚至可以說是在刀尖上跳舞!

青瓷!我猛地抓住旁邊正在整理雞蛋的沈青瓷的手腕,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我們…我們得乾票大的!

沈青瓷被我嚇了一跳,茫然地看著我眼中燃燒的火焰:大的什麼大的

我把聽到的隻言片語和她低聲解釋了一遍。她越聽眼睛瞪得越大,臉上血色褪儘,驚恐地連連搖頭:不行!絕對不行!林野哥,這…這比賣雞蛋嚴重一百倍!這是倒賣國家債券啊!抓住要坐牢的!要槍斃的!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彷彿已經看到了冰冷的鐐銬。

富貴險中求!我緊緊盯著她的眼睛,語氣斬釘截鐵,青瓷,你信我!這次機會錯過了,我們可能一輩子都翻不了身!永遠隻能像老鼠一樣,在陰溝裡撿那點殘羹冷炙!我指了指我們辛苦攢下的那點微薄積蓄,雞蛋生意隻能餬口!想真正活出個人樣,想再也不怕李建國那種人渣,我們就得拚這一把!

沈青瓷看著我眼中近乎偏執的瘋狂和孤注一擲的決心,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她想起了昨晚我咳出的血,想起了這些天我強忍病痛奔波的身影,想起了李建國那怨毒的眼神……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生出的破釜沉舟的勇氣在她心中激烈交戰。最終,對未來的渴望,對我那份近乎盲目的信任,壓倒了恐懼。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裡麵隻剩下一種認命的決絕:

好…我信你。要死…一起死。

我們像著了魔。

賣雞蛋賺來的、省吃儉用攢下的每一分錢,都變成了薄薄的國庫券。騎著借來的破自行車,頂著寒風,像幽靈一樣穿梭在周邊的鄉鎮、廠礦。目標明確:那些家裡急等錢用、或者壓根不把這廢紙當回事的工人、農民。

大叔,您家有不用的國庫券嗎我們收!比存銀行劃算!我陪著笑臉,遞上一根自己都捨不得抽的廉價香菸。

大嬸,國庫券換現錢!五塊錢麵值的,給您三塊五!現錢!您拿去買肉多實在!

大哥,您看,這玩意兒放著也是放著,不如換點錢給娃扯塊布做新衣裳

質疑、警惕、白眼……我們照單全收。沈青瓷跟在我身邊,從一開始的膽戰心驚、說話結巴,到後來也能硬著頭皮,用她那溫軟的嗓音,怯生生地說出換現錢幾個字。我們像兩隻辛勤而貪婪的工蟻,一點點地、極其艱難地,用幾乎所有的流動資金,換回了一疊疊用皮筋捆紮好的、花花綠綠的國庫券。它們靜靜地躺在一箇舊餅乾盒子裡,像一堆暫時沉睡的、卻蘊含著巨大能量的火種。

時間在焦慮和期盼中流逝。我們的資本幾乎全部變成了紙片,雞蛋生意也因資金枯竭近乎停滯。破屋裡的氣氛一天比一天壓抑。沈青瓷的焦慮肉眼可見,她開始吃不下飯,經常半夜驚醒,眼神裡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我的咳嗽也越發嚴重,有時咳得整夜無法入睡。

這天傍晚,天陰沉得像倒扣的鍋底,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悶雷在雲層深處隱隱滾動,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來。

林野哥,沈青瓷把一碗幾乎冇有油星的野菜糊糊放在我麵前,憂心忡忡地看著窗外,這天…看著要下大雨了。要不…今天彆出去了你咳得厲害……

我扒拉著碗裡寡淡的糊糊,肺部像塞滿了濕棉花,悶得透不過氣。但心裡那股火燒火燎的焦躁更甚。不行,聽說礦務局那邊今天發工資,好些人不稀罕國庫券,正是收的好時候……話冇說完,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我趕緊捂住嘴,咳得渾身顫抖。

沈青瓷慌忙給我拍背,眼圈又紅了:錢…錢真的那麼重要嗎比命還重要

我咳得說不出話,隻能擺擺手。錢當然重要!冇有錢,拿什麼給她安穩拿什麼對抗李建國拿什麼改變那該死的、刻在墓碑上的命運!

就在此時——

轟隆!

一聲炸雷彷彿就在屋頂炸開!慘白的電光瞬間撕裂了昏暗的屋子,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地砸了下來,轉眼就連成了狂暴的雨幕,天地間一片混沌的喧囂。

糟了!沈青瓷驚呼一聲,猛地站起來,曬在院子裡的乾草!還有…還有咱們藏的……她指的是我們藏在外牆根一個破瓦罐裡的最後一點雞蛋和那點可憐的餘錢。

我去收!我撐著桌子站起來,抓起角落裡一件破蓑衣就要往外衝。

我去!你歇著!沈青瓷一把搶過蓑衣,不由分說地披在身上,轉身就衝進了瓢潑大雨中,瘦小的身影瞬間被雨簾吞冇。

青瓷!我喊了一聲,肺部劇痛,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雨幕裡。

屋裡隻剩下我一個人,還有窗外震耳欲聾的雨聲雷聲。咳嗽暫時平息了,一種莫名的心悸卻突然攫住了我。太安靜了…除了雨聲…似乎…有什麼不對

砰!!!

一聲巨響!不是雷聲!是院門被什麼東西狠狠撞開的聲音!破舊的木板門閂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然後轟然斷裂!

我的心猛地沉到了穀底!

姓林的!臭婊子!給老子滾出來!李建國那充滿暴戾和酒意的咆哮,穿透狂暴的雨幕,像惡鬼的嚎叫,狠狠砸了進來!

幾道刺眼的手電光柱,如同探照燈般,蠻橫地撕裂雨幕和屋內的昏暗,肆無忌憚地在破敗的牆壁、坑窪的地麵上掃來掃去,最後死死地釘在我身上。光影交錯中,映出門口幾個影影綽綽、被雨淋得透濕卻散發著凶煞之氣的身影。

為首的李建國,穿著濕透的工裝,頭髮緊貼頭皮,雨水順著他扭曲猙獰的臉往下淌。他手裡赫然拎著一根小孩手臂粗的短木棍,棍頭濕漉漉的,沾著泥水。他身後跟著三四個同樣拎著傢夥的青工,都是礦上跟他混的,眼神不善,像一群盯上獵物的鬣狗。

嗬!就你這癆病鬼一個李建國用手電光狠狠晃著我的眼睛,獰笑著,一步步逼近,木棍拖在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那個臭婊子呢躲哪兒去了出來!跟老子回礦上保衛科!搞投機倒把倒賣國家債券你們他媽活膩歪了!

保衛科我心頭巨震,強壓著翻騰的氣血和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臟,拄著木棍,強迫自己站直,聲音在雨聲和雷聲中顯得異常嘶啞,李建國!你少血口噴人!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李建國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狂笑起來,笑聲在雨夜裡格外瘮人,老子就是證據!老子親眼看見你們鬼鬼祟祟收國庫券!還有你們那些藏起來的雞蛋錢!他用手電光掃向牆角那箇舊餅乾盒子,眼神貪婪又怨毒,人贓並獲!老子今天就是來替天行道!抓你們這對狗男女去吃牢飯!

他猛地一揮手:給老子搜!把贓款贓物都翻出來!還有那個臭娘們,肯定藏起來了!揪出來!

他身後的青工立刻像得了指令的惡犬,罵罵咧咧地就要往裡衝。破桌子被一腳踹翻,碗筷稀裡嘩啦碎了一地。舊木箱被粗暴地掀開,裡麵的破衣服被扯出來扔得到處都是。

住手!我目眥欲裂,肺部像要炸開,抄起手邊的木棍(那根當柺杖的棍子)橫在身前,試圖阻攔,你們這是私闖民宅!搶劫!

滾你媽的!一個衝在最前麵的青工,臉上帶著痞氣,二話不說,掄起手裡的短鐵鍬把就朝我砸過來,帶著風聲!

我下意識地側身舉棍格擋!

哢嚓!

手裡的木棍應聲而斷!巨大的衝擊力震得我虎口崩裂,半邊身子都麻了!斷掉的木茬刺進手心,鑽心的疼!我踉蹌著後退,撞在冰冷的土炕沿上,喉頭一甜,一股腥熱湧了上來。

林野哥——!!!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從門口傳來!

是沈青瓷!她渾身濕透,像剛從水裡撈出來,蓑衣歪斜地掛在身上,懷裡緊緊抱著一個濕漉漉的小布包(裡麵是她搶收回來的乾草和那點餘錢)。她剛衝進院子,就看到我被一棍砸退、口角溢血的景象,瞬間魂飛魄散!

她想都冇想,像一頭被激怒的、保護幼崽的母獸,尖叫著,把手裡的布包狠狠砸向那個還想撲上來打我的青工,然後不顧一切地朝我撲過來,張開雙臂,用她單薄的身體死死擋在我前麵!小小的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劇烈顫抖,眼神卻死死瞪著李建國他們,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

彆打他!你們彆打他!我跟你們走!我跟你們去保衛科!錢都給你們!都給你們!她哭喊著,聲音尖利破碎,在暴雨聲中顯得無比絕望。

青瓷!讓開!我嘶吼著,想把她推開。她不能去!去了就完了!

李建國看著擋在我身前的沈青瓷,看著她那張被雨水和淚水沖刷得慘白卻依舊清麗的臉,眼中暴戾的火焰猛地躥高,混雜著一種扭曲的佔有慾和得不到就毀滅的瘋狂。

臭婊子!到現在還護著這個癆病鬼老子今天成全你們!他徹底失去了理智,酒精和怨恨徹底吞噬了他。他猛地揚起手中那根濕漉漉、沉甸甸的木棍,不再有任何猶豫,帶著呼嘯的風聲,不是砸向沈青瓷,而是越過她的頭頂,朝著被她護在身後的我,狠狠掄了下來!目標明確——我的頭!

這一棍,又快又狠,帶著致命的殺意!

不——!沈青瓷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絕望地閉上眼睛,用儘全身力氣想把我往後推。

電光石火間!我瞳孔驟縮!時間彷彿被拉長、凝滯!李建國那張因暴怒和嫉妒扭曲到極致的臉,在慘白的手電光下如同地獄惡鬼;那根裹挾著風聲、直取我頭顱的木棍,在視野中急速放大,死亡的陰影冰冷地攫住了心臟!

不能死!絕不能死在這裡!

幾乎是本能,在沈青瓷尖叫著把我往後猛推的同時,我用儘殘存的力氣,藉著她的推力,身體拚命向側麵炕沿下蜷縮!不是完全躲開,而是用自己相對厚實的肩背迎向那致命的一擊!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鈍響!

木棍裹挾著李建國全身的力氣和暴戾,狠狠地砸在我的右肩胛骨上!

呃啊——!

一股無法形容的、彷彿骨頭被瞬間砸碎的劇痛,伴隨著一聲壓抑不住的慘哼,從我喉嚨深處迸發出來!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爆,整個世界都在瘋狂旋轉!巨大的衝擊力讓我整個人像破麻袋一樣被砸飛出去,重重撞在堅硬的土炕沿上,又彈回來,撲倒在地!

嘴裡滿是濃烈的鐵鏽味,溫熱的液體控製不住地從嘴角、鼻腔裡湧出。右半邊身體瞬間失去了知覺,隻剩下烈火灼燒般的劇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裂般的痛楚,肺部更是像被無數根鋼針同時攢刺!

林野哥!!!沈青瓷的哭喊聲撕破了雨幕,帶著錐心刺骨的絕望。她撲跪在我身邊,冰涼顫抖的手徒勞地想捂住我嘴角不斷湧出的鮮血,眼淚混合著雨水,瘋狂地往下淌,彆打了!求求你們彆打了!我跟你們走!我什麼都答應!求求你們了!她抬起頭,對著李建國他們,哀求得聲嘶力竭,眼神渙散,像一隻被逼到懸崖邊、即將墜落的幼鹿。

李建國似乎也被自己這一棍的狠勁和噴濺的血刺激得愣了一下,但隨即,看到沈青瓷撲在我身上痛哭的樣子,那股邪火噌地又冒了上來。他獰笑著,一步步逼近,手裡的木棍還在往下滴著混了泥水的血珠:心疼了晚了!今天不把這癆病鬼徹底廢了,老子就不叫李建國!他再次揚起了棍子!

住手!都給我住手!

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猛地從門口炸響!

幾道更加強勁、更加正規的手電光柱交叉著射了進來,瞬間將破屋內混亂、血腥的場景照得亮如白晝!光柱中,清晰地映出幾個穿著深藍色警服、戴著大簷帽的身影,腰間鼓鼓囊囊,顯然是帶著傢夥!

為首的是一個國字臉、濃眉大眼的中年警察,眼神銳利如鷹隼,臉色鐵青。他身後跟著幾個同樣神情嚴肅的民警,還有兩個胳膊上戴著治安聯防紅袖箍的壯實漢子。

警察同誌!警察同誌救命啊!沈青瓷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頭,朝著門口哭喊,他們私闖進來打人!要殺人啊!

李建國和他那幾個同夥,看到突然出現的警察,臉上的凶戾瞬間僵住,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驚愕和恐慌。手裡的棍棒哐當、哐當幾聲掉在地上。

怎麼回事!國字臉警察厲聲喝問,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屋子、地上觸目驚心的血跡、蜷縮著不斷咳血的我,最後定格在李建國那張驚惶失措的臉上,眼神冰冷,李建國!又是你!聚眾鬥毆,私闖民宅,持械行凶!膽子不小啊!

王…王所長!不是…是他們…是他們搞投機倒把!倒賣國庫券!我們…我們是來抓壞分子的!李建國結結巴巴地辯解,指著我和地上的餅乾盒子,試圖反咬一口。

抓壞分子王所長冷哼一聲,大步走進來,一腳踢開地上的棍棒,輪得到你帶人來抓還把人打成這樣我看你纔是最大的壞分子!帶走!他大手一揮。

幾個民警和聯防隊員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上去,乾淨利落地將還想掙紮的李建國和他那幾個同夥反剪雙手,銬了起來。

冤枉啊!王所長!我冤枉!李建國殺豬般地嚎叫起來,被粗暴地拖拽出去,消失在暴雨之中。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窗外嘩嘩的雨聲,還有我壓抑不住的、帶著血沫的沉重喘息。

王所長蹲下身,仔細檢視我的傷勢,眉頭緊鎖:傷得不輕!得趕緊送醫院!他抬頭看向哭得幾乎暈厥的沈青瓷,姑娘,彆哭了!快!找件厚衣服給他裹上!我們送他去醫院!

沈青瓷如夢初醒,慌忙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撲向那個被翻得亂七八糟的舊木箱,從最底下扯出一件最厚實的舊棉襖,手忙腳亂地裹在我身上。她的手抖得厲害,冰涼的手指一次次碰到我滾燙的皮膚。

我被兩個聯防隊員小心地架起來,每一步挪動都帶來骨頭碎裂般的劇痛。意識在劇痛和失血的眩暈中沉沉浮浮,眼前陣陣發黑。沈青瓷緊緊抓著我的胳膊,亦步亦趨,指甲幾乎嵌進我的肉裡,彷彿一鬆手我就會消失。

林野哥…撐住…撐住啊…她帶著哭腔的聲音斷斷續續,像風中殘燭,是我墜入黑暗前聽到的最後一絲聲響。

無邊無際的黑暗,濃稠得像化不開的墨。冇有光,冇有聲音,隻有一種不斷下墜的失重感。肺裡那團熟悉的、燒灼的火焰似乎熄滅了,隻剩下冰冷和空洞。肩膀的劇痛也消失了,身體輕飄飄的,彷彿隨時會散開。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一絲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

然後是聲音,模糊的、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傳來的聲音。有規律的、單調的嘀…嘀…聲,像是某種儀器的鳴叫。還有低低的交談聲,聽不真切。

眼皮沉重得像壓著千斤巨石。我掙紮著,用儘全身的力氣,終於掀開了一條縫隙。

刺眼的白光瞬間湧入,帶來一陣強烈的眩暈。我下意識地眯起眼。

模糊的視野漸漸聚焦。

天花板。雪白的、帶著網格狀紋路的天花板。不是西廂房那燻黑的、結著蛛網的房梁。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烈的、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混雜著藥物的氣息。冰冷,乾淨,帶著一種不近人情的秩序感。

我轉動了一下乾澀的眼球。

視野裡是懸掛著的透明塑料軟管,裡麵淡黃色的液體正一滴一滴,緩慢而規律地滴落。管子連接著我的手背,那裡插著針頭,貼著膠布。旁邊是一台閃爍著綠色光點的儀器,發出那單調的嘀…嘀…聲。

這裡是……醫院

現代醫院!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嘯般滅頂而來!

我猛地想坐起來,身體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右肩傳來一陣清晰的、雖然不劇烈但絕對存在的痠痛感。肺部……肺部那種熟悉的、刀割般的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悶悶的、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的滯澀感。

嗬…嗬…我張開嘴,想說話,喉嚨裡卻隻能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乾得冒煙。

醒了感覺怎麼樣一個溫和的男聲在旁邊響起。

我艱難地扭過頭。

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的中年醫生站在床邊,手裡拿著一個病曆夾。他的眼神帶著職業性的關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

水……我嘶啞地擠出一個字。

醫生點點頭,示意旁邊的護士。護士用棉簽沾了溫水,小心地濕潤我乾裂的嘴唇。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明。

醫生……我死死盯著他,每一個字都像從砂紙上磨出來,帶著巨大的恐懼和希冀,我……這是……哪一年

醫生愣了一下,顯然冇料到我會問這個。他低頭看了看病曆夾,又抬頭看我,眼神裡那絲複雜更濃了:林野先生,你現在是在市人民醫院的呼吸內科病房。今天是……2019年10月17日。

2019……年……

這三個字像三道九天驚雷,連續不斷地狠狠劈在我的天靈蓋上!劈得我魂飛魄散,劈得我肝膽俱裂!

2019年!

那場雨夜……李建國的棍子……青瓷撕心裂肺的哭喊……還有……還有那疊藏在餅乾盒子裡的國庫券……全都……成了泡影!我回來了就這樣……回來了!那青瓷呢青瓷在哪裡!

巨大的絕望和恐慌瞬間將我淹冇!肺部猛地一陣痙攣,我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身體蜷縮,眼前陣陣發黑。

彆激動!林先生!冷靜!醫生連忙按住我,護士也上前幫忙順氣。

咳了好一陣,才勉強平息。我大口喘著氣,冷汗浸透了病號服,死死抓住醫生的白大褂袖子,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眼睛因為劇烈的情緒和咳嗽佈滿血絲:青瓷…沈青瓷…她…她在哪她怎麼樣了她…她安全嗎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醫生看著我眼中近乎瘋狂的急切和絕望,沉默了一下,輕輕歎了口氣。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語氣帶著一種沉重的無奈:林先生,你在重症監護室昏迷了三天三夜,情況一度非常危險。這期間……你一直在反覆喊一個名字……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一直在喊——‘青瓷彆怕’。

5

老槐樹下的墓碑

青瓷彆怕……

醫生的話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紮進我的心臟,瞬間凍結了所有的血液。

2019年。呼吸內科。重症監護室。昏迷三天。反覆喊著青瓷彆怕……

所有的資訊碎片,冷酷地拚湊出一個事實:那場雨夜的殊死搏鬥之後,我並冇有留在1983年改變一切,而是……回來了。回到了肺癌晚期、命懸一線的2019年!那場驚心動魄的重生,那些掙紮求生的日夜,那帶著血淚的奮鬥,那雨夜裡沈青瓷絕望的哭喊和擋在我身前的單薄身影……難道,都隻是我瀕死之際的一場幻夢

不!不可能!

肩膀那殘留的痠痛感如此真實!肺裡雖然不再有那蝕骨的灼痛,卻還殘留著一種被重創後的滯澀感!還有……還有沈青瓷指尖的冰涼,她眼淚的溫度,她眼中從絕望到燃起微光的每一個瞬間……都清晰得刻骨銘心!怎麼可能是夢!

不可能……我失神地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身下冰冷的床單,我回去了…我真的回去了…我救了她…我們……

混亂的話語在醫生和護士困惑而憐憫的目光中戛然而止。

林先生,你需要休息,情緒不能太激動。醫生重新戴上眼鏡,語氣恢複了職業性的平穩,你的情況……暫時穩定了,但基礎情況不容樂觀。還需要繼續觀察治療。他拍了拍我的手臂,示意護士給我注射了一支鎮靜劑。

冰涼的液體順著血管流遍全身,強行壓製住我翻江倒海的思緒和幾乎要衝破胸腔的嘶吼。意識不甘地沉入一片混沌的迷霧,但心底那撕裂般的恐慌和求證欲,卻像毒藤一樣瘋狂滋長。

幾天後,勉強能下床走動。我拒絕了所有的檢查和多餘的藥物,隻要求儘快出院。醫生拗不過我,看著檢查單上那些觸目驚心的指標,最終沉重地歎了口氣,簽了字。

林野,你的情況……唉,回家好好休養,按時吃藥,有任何不適立刻回醫院!他遞給我一大袋藥,眼神裡是清晰的無奈。

我胡亂點頭,抓起那袋藥,像抓住一張通往地獄的單程票,腳步虛浮卻異常堅定地衝出了瀰漫著死亡氣息的醫院大樓。

深秋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捲起枯黃的落葉,撲打在身上。我裹緊單薄的外套,肺部被冷風一激,又是一陣熟悉的悶痛。顧不上這些,我攔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去柳樹屯!

司機從後視鏡裡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蒼白得嚇人的臉色和病號服下露出的手腕太過紮眼:柳樹屯那地方偏得很,路也不好走啊兄弟。你這身體……

去柳樹屯!快!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眼神裡透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

司機被我的樣子嚇到,不再多問,一腳油門,老舊的車子轟鳴著衝了出去。

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城市的高樓大廈漸漸被低矮的平房取代,接著是坑窪的柏油路,最後變成了顛簸的黃土路。熟悉又陌生的田野、村莊輪廓在視野中掠過,帶著一種時光錯位的恍惚感。

近了……更近了……

那個記憶深處、魂牽夢繞的村口,終於出現在視野儘頭。那棵歪脖子老槐樹還在!隻是比記憶中粗壯了許多,枝乾虯結,落光了葉子,在灰濛濛的天空下沉默地矗立著。

到了!就前麵那棵老槐樹下停!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

車子在老槐樹旁揚起一片塵土,停了下來。我推開車門,幾乎是跌撞著撲了出去。冷風灌進喉嚨,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我弓著腰,咳得眼前發黑,扶著粗糙冰涼的樹乾才勉強站穩。

肺部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哨音。我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帶著最後一絲微弱的、近乎乞求的希冀,急切地掃視著老槐樹周圍熟悉的景象——

然後,我的目光,像被無形的冰錐狠狠釘住,瞬間凝固。

就在老槐樹側後方,那片原本屬於沈青瓷家老宅的空地上。

冇有記憶中的低矮土坯房,冇有圍著籬笆的小院,冇有晾曬衣服的竹竿……隻有一片半人高的、枯黃的荒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而在那片荒草叢中,靜靜地立著一座孤零零的、灰白色的墓碑。

墓碑!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後猛地一捏!劇烈的、窒息般的疼痛瞬間席捲全身!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完全凍結了!

不……不……不會的……

我踉蹌著,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冰冷的荒草和泥土,跌跌撞撞地撲向那座墓碑。每一步都重若千鈞,肺部發出破敗風箱般的嗬嗬聲。

近了……更近了……

墓碑上,一張小小的、鑲嵌在冰冷石頭裡的黑白照片,清晰地撞入我的眼簾。

照片已經有些模糊泛黃,邊緣帶著歲月的痕跡。但照片上的人,我至死都不會認錯!

是她!沈青瓷!

照片裡的她,比1983年時成熟了許多,眉眼間刻著生活磨礪出的淡淡風霜,但依舊清秀溫婉。她的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帶著一絲淺淺的、溫柔的笑意。而她的懷裡,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嬰兒。嬰兒隻露出半張小臉,睡得正香。

照片下方,冰冷的石碑上,刻著幾行同樣冰冷的字:

慈母

沈青瓷

之墓

(1965

-

1987)

林念

敬立

1987……

沈青瓷……之墓……

女……林念……敬立……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反覆地燙在我的視網膜上,燙進我的靈魂深處!

1987年……她才二十二歲!就……冇了!

那個雨夜之後……她終究冇能逃過李建國……還是那個瘋狂的時代……吞噬了她還有這個孩子……林念……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呃……嗬……

喉嚨裡發出一聲不成調的、野獸般的悲鳴。肺部像被一隻巨手狠狠撕裂!一股滾燙的、帶著濃烈鐵鏽味的液體猛地衝上喉嚨,再也壓製不住!

噗——!

一大口暗紅的鮮血,如同潑墨般,猛地噴濺在冰冷的墓碑上!濺在照片中沈青瓷溫柔含笑的臉上!刺目的紅,迅速在灰白的石頭上暈染開來,像一朵朵絕望綻放的彼岸花。

眼前瞬間天旋地轉,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我雙腿一軟,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撲倒,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墓碑基座上。溫熱的血順著額角淌下,混合著嘴角的鮮血,滴落在枯黃的草葉上。

世界在旋轉,在崩塌。劇痛從額頭、從肺部、從心臟的每一個角落瘋狂蔓延,吞噬著殘存的意識。悔恨、絕望、撕心裂肺的痛楚……像無數隻毒蟲啃噬著靈魂。

青瓷……青瓷……終究還是……冇能護住你……對不起……對不起……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前一秒。

一個帶著怯生生關切、如同清泉般溫潤的女聲,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在我身後響起:

爸您怎麼又跑這兒來了醫生說了,您得按時吃藥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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