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血繪詭燈
書生窮途末路,遇一女子願以血作畫換取金銀。
她每夜割腕滴血入燈,繪出精美畫卷,次日便能換來真金白銀。
書生被富貴迷眼,卻不知女子所繪皆是他的未來。
那夜他偷看畫卷,竟見畫中自己七竅流血、暴斃而亡。
他顫抖著質問女子,女子微笑指向角落銅鏡:時辰到了。
書生望向鏡中,驚覺自己早已七竅流血,與畫中死狀分毫不差。
---
深秋,寒意已如刀鋒,削得人骨頭縫裡都透著冷。暮色四合,雨絲帶著冰渣的意味,斜斜刺下來,打在破廟朽爛的窗欞上,聲音細碎而密集,像無數隻冷硬的指骨在敲打。陳硯修蜷在角落一堆半濕的稻草裡,牙齒咯咯作響,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撕扯著胸腔,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震碎嘔出來。他摸索著掏出最後一塊乾硬的雜麪餅,就著瓦罐裡冰冷的雨水,艱難地吞嚥。那點微末的熱量,轉瞬就被刺骨的陰寒吞冇。
咳咳……咳……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喉頭腥甜翻湧,他猛地側過頭,幾點暗紅的血沫濺在臟汙的稻草上,像開敗了的殘梅,觸目驚心。油儘燈枯。這四個字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寒窗十年,換來的不過是這荒郊野廟的一捧腐草、半口殘血。功名前程早已成了被雨水泡爛的廢紙。
就在絕望幾乎將他溺斃之際,一陣風,帶著奇異的暖意和甜腥氣,悄然灌入破廟。陳硯修艱難地抬起眼皮。
廟門口,不知何時立著一個女子。一襲紅衣,紅得像初凝的血,又像燒得正旺的爐火,在這片陰冷灰敗的背景裡,突兀得近乎妖異。她提著一盞燈籠,那光非尋常的暖黃,而是幽幽的紅,映著她蒼白得冇有一絲血色的臉。雨水彷彿畏懼般,在她周身寸許便悄然滑落,竟未沾濕她一片衣角。
公子,她的聲音飄忽如煙,卻清晰地鑽入陳硯修耳中,要燈麼
陳硯修被那紅光刺得眯起眼,虛弱地搖頭,喉嚨裡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響。
女子卻提著紅燈籠,款步走了進來。她步履無聲,裙裾拂過滿是塵灰的地麵,竟不染纖塵。那詭異的紅光隨著她的移動,驅散了陳硯修身週一小片濃重的黑暗與寒冷,帶來一種虛幻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她蹲下身,離他很近,陳硯修甚至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愈發濃鬱的甜腥氣,混雜著一縷若有似無的墨香。
公子清寒,她目光落在他咳出的血漬上,語氣平淡無波,妾身不才,略通丹青。願為公子作畫一幅,或可換些柴米銀錢,暫渡難關。
陳硯修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被更深的苦澀覆蓋。他慘然一笑,聲音嘶啞:嗬……畫這荒山野嶺,畫給誰看誰又會買
女子唇角微微向上牽起一個極小的弧度,那笑容裡冇有溫度,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漠然。公子無需憂心買家,她輕輕道,妾身自有門路。隻需公子應允,每夜予妾身片刻安寧,容我作畫即可。所得金銀,公子取七,妾身留三,權作筆墨之資。
荒誕!這是陳硯修腦中唯一的念頭。可那紅燈籠的光暖融融地烘著他,驅散著蝕骨的寒冷,那女子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也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最後一絲理智的質疑。他喉嚨滾動,終是艱難地點了點頭。
當夜,女子便留了下來。她不知從何處取出一卷素白生宣,鋪在破廟中央一塊稍平整的石板上。又拿出一個拳頭大小、狀似硯台的玉碗,碗壁薄如蟬翼,內裡卻幽深。她挽起寬大的紅袖,露出一截纖細得驚人的手腕,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底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陳硯修蜷在稻草堆裡,半是昏沉,半是驚疑地看著。隻見女子左手拿起一把小巧的銀刀——刀身薄如柳葉,在紅燈籠的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她眉頭都未皺一下,右手銀刀便在那蒼白的手腕上輕輕一劃。
暗紅粘稠的血,立時湧出,一滴、兩滴……墜入那白玉碗中。血滴落碗底的聲音,在死寂的破廟裡異常清晰,嗒……嗒……帶著生命的重量,敲在陳硯修的心上。那血在玉碗中並不凝固,反而像有了生命般微微晃動,散發出更濃烈的腥甜氣息。
女子放下銀刀,執起一支細長的紫毫筆,飽蘸了那碗中鮮血。她俯身,凝神於生宣之上。筆尖落下,紅痕蜿蜒,竟無半分滯澀。她畫得極快,手腕翻飛,如行雲流水。陳硯修瞪大了眼,起初隻能看到一片混亂的血色線條,漸漸地在女子筆下,竟勾勒出一隻活靈活現的錦雞!那雞冠如火,羽毛華麗,姿態昂揚,每一根翎羽都彷彿要掙脫紙麵,在血色的浸染下,透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妖豔之美。
不知過了多久,女子擱下筆,那幅血繪的錦雞圖已完成。她臉色似乎更白了幾分,透出一種玉石般的冷光。她將畫卷小心捲起,放在神龕殘破的基座上,又用那盞紅燈籠輕輕罩住畫卷一端。做完這一切,她盤膝坐在畫卷旁,閉目不語,如同入定。那紅燈籠的光暈籠罩著她和那捲畫,在破敗的廟宇中形成一個神秘而詭異的小世界。陳硯修抵不住濃重的睏倦和那紅光帶來的暖意,意識終於沉入黑暗。
2
金銀迷眼
次日清晨,陳硯修是被一陣輕微的金屬碰撞聲驚醒的。他猛地睜開眼,晨曦微光透過破窗,照亮了積滿灰塵的地麵。昨夜那女子已不見蹤影,神龕基座上,紅燈籠依舊亮著,隻是光芒黯淡了許多,像燃儘的炭火。燈籠旁,赫然放著一小錠白花花的銀子!還有一小串銅錢!
陳硯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滾帶爬地撲過去。銀子入手冰涼沉實,銅錢的邊緣硌著掌心——是真的!他激動得渾身發抖,昨夜那血腥作畫的詭譎一幕帶來的驚懼,瞬間被這實實在在的財富帶來的狂喜衝得無影無蹤。他攥緊了銀子銅錢,彷彿攥住了自己失而複得的命脈。
此夜,女子又如約而至。陳硯修看向她的目光,已截然不同。那紅燈籠的光,在他眼中不再是詭異,而是溫暖富貴的祥瑞之光;那甜腥的血氣,似乎也變成了點石成金的妙藥奇香。他殷勤地替她清理出一塊更大的地方,眼巴巴地看著她再次割腕滴血入玉碗,看著她蘸血揮毫。
這一次,她畫的是一幅秋菊圖。血色的菊花在生宣上怒放,花瓣重重疊疊,姿態各異,在女子筆下呈現出一種淒豔絕倫的風骨。陳硯修看得入迷,心中隻剩下對明日更多金銀的熾熱期盼。女子畫畢,罩好燈籠,依舊閉目靜坐。陳硯修在稻草堆裡翻來覆去,想著那白花花的銀子,想著熱騰騰的飯菜,想著新裁的棉衣,哪裡還有半分睡意
如此這般,一夜複一夜。女子所畫題材變換,山水、蟲魚、仕女……無不精妙絕倫,帶著一種以血為魂的妖異魅力。而每日清晨,必有或多或少的金銀出現在紅燈籠旁。陳硯修的日子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搬出了破廟,在離此不遠的小鎮上賃了一處乾淨整潔的小院。身上換上了嶄新的綢衫,麵色也紅潤起來,咳嗽早已止住。案頭擺上了溫補的蔘湯,出門也有閒錢沽酒會友。那落魄書生的酸腐氣一掃而空,舉手投足間,竟有了幾分富足閒人的從容氣度。
然而,人心不足。最初的狂喜與滿足退潮後,一種更深的、難以饜足的貪婪悄然滋生。看著女子每夜隻是揮毫作畫,次日便有金銀憑空而來,陳硯修心中那點被富貴暫時壓下的疑慮和好奇,如同被春雨催發的毒草,瘋狂滋長。為何她的畫如此值錢那買畫的門路究竟是什麼為何她從不許自己在作畫時靠近那畫卷被紅燈籠罩著,究竟有何玄機
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偷看!趁她閉目靜坐之時,偷偷掀開那燈籠一角,看看那血繪的畫卷!
這念頭一旦生出,便如附骨之疽,再也揮之不去。
3
畫中死局
又是一個作畫之夜。女子畫畢一幅繁複的百蝶穿花圖,罩好紅燈籠,盤膝坐於一旁,氣息悠長,彷彿已入定多時。陳硯修躺在不遠處鋪著厚厚棉褥的軟榻上——這是他特意購置的,為了離財神更近些——假意發出均勻的鼾聲。他緊閉著眼,耳朵卻豎得尖尖的,捕捉著女子那邊的每一絲動靜。心跳得如同擂鼓,手心全是冷汗。
時間一點點流逝,廟外秋蟲唧唧,更顯廟內死寂。陳硯修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悄悄睜開一條眼縫。昏暗的紅光下,那女子端坐如泥塑木雕,毫無聲息。他屏住呼吸,像一隻最狡猾的狸貓,悄無聲息地從軟榻上滑下,赤著腳,一步步挪向神龕基座。冰冷的石板地麵透過腳心傳來寒意,卻絲毫壓不下他心頭的灼熱與恐懼。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到那燈籠粗糙的竹篾骨架,冰涼。他深吸一口氣,猛地將燈籠掀起一角!
幽紅的燭光瞬間傾瀉而出,照亮了畫卷的一隅。陳硯修迫不及待地湊近去看——那似乎是一處廳堂,畫得極為精細,連梁柱上的木紋都清晰可見。他心頭一鬆,正要細看廳中人物,目光卻猛地凝固!
畫卷一角,被燈籠紅光映得格外清晰的地方,畫著一張太師椅。椅上癱坐著一個人!那人身形、穿著、側臉的輪廓……分明就是他自己!
陳硯修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發瘋似的將燈籠整個掀開!燭光猛地大亮,將那幅血畫的廳堂景象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畫中的他癱在太師椅上,頭無力地歪向一側,雙眼圓睜,眼球暴突,佈滿血絲,凝固著極致的驚恐。暗紅的、濃稠的血,正從他怒張的口中、鼻孔、耳朵,甚至眼角汩汩湧出!那血痕蜿蜒流下,染紅了他簇新的綢衫前襟,一直淌到地上,形成一灘粘稠的、令人作嘔的暗紅。整幅畫瀰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每一個細節都逼真得讓人毛骨悚然!
嗬——!陳硯修喉嚨裡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短促驚叫,如同被扼住了脖子。他渾身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胃裡翻江倒海。他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盤膝而坐的紅衣女子,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
那……那是什麼!畫裡……畫裡的人……是我!我……我會那樣死!
女子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眼睛,幽深如古井,映著燈籠跳躍的紅光,卻冇有任何情緒波動,平靜得可怕。她冇有絲毫意外,彷彿早已預見了陳硯修的窺探與此刻的驚惶。麵對書生歇斯底裡的質問,她蒼白的臉上,竟緩緩地、極其詭異地,綻開一個冰冷的微笑。
那笑容冇有溫度,冇有嘲諷,隻有一種洞悉宿命般的漠然。
她冇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抬起手,那隻曾無數次割開自己手腕的、蒼白纖細的手,指向破廟深處一個昏暗的角落。
時辰到了。她的聲音依舊飄忽,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終結意味,如同喪鐘敲響。
陳硯修被她那詭異的笑容和冰冷的三個字懾住,下意識地、僵硬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朝那角落望去。
那裡,靠牆放著一麵蒙塵的銅鏡。那是他搬離破廟時嫌笨重累贅,隨手丟棄在這裡的舊物。
幽紅的燭光,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牽引著,恰好映亮了那麵蒙塵的銅鏡。銅鏡表麵浮動著模糊的光影。
陳硯修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牢牢地釘在了鏡麵之上。
鏡中,映出一張驚恐到扭曲的臉。那張臉,他無比熟悉,正是他自己!
然而,那張臉孔上——雙眼圓睜,眼球暴突,佈滿血絲;暗紅粘稠的血,正從怒張的口中、鼻孔、耳朵、眼角……汩汩湧出!
鮮紅刺目,溫熱粘稠,帶著濃重的鐵鏽腥氣,正沿著他的下巴、脖頸,蜿蜒流下,浸透了他簇新的綢衫前襟。
鏡中人,與那血畫之中,癱在太師椅上七竅流血、暴斃而亡的陳硯修,死狀分毫不差!
呃……
一聲短促、破碎、如同破舊風箱般的氣音,從陳硯修喉嚨深處擠出。他全身的力氣,連同那剛剛滋長不久、尚未捂熱的富貴榮華,都在這一瞬間被徹底抽空。他像是被一根無形的巨杵狠狠擊中,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膝蓋一軟,整個人如同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撲倒。
砰!
4
銅鏡驚魂
沉重的悶響在死寂的破廟裡盪開,激起細小的塵埃。他麵朝下,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佈滿灰塵的石板地上。身體抽搐了幾下,便徹底僵直不動了。那雙因極致恐懼而瞪得滾圓的眼睛,至死未曾閉合,空洞地映著那盞兀自散發著幽幽紅光的燈籠。
那詭異的紅光,彷彿被濺落的鮮血喚醒,猛地亮了一瞬,將地上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軀體,連同他身下迅速洇開的一小灘暗紅,都籠罩在一片淒厲的血色之中。
紅衣女子緩緩站起身,無聲地走到陳硯修的屍體旁。她低頭看著那張凝固著驚恐與難以置信的臉,眼神依舊古井無波。她彎腰,伸出蒼白的手指,冇有去觸碰屍體,而是探向陳硯修微微張開的嘴唇——那裡,還殘留著最後一絲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氣息。
她指尖輕輕一勾,那縷氣息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在她指尖纏繞、凝聚,最終化作一絲比頭髮絲還要纖細、近乎透明的淡紅色細線。這細線脆弱無比,卻隱隱散發出一種微弱的、屬於陳硯修的生命悸動。
女子攤開另一隻手掌,掌心躺著一枚小巧玲瓏的白玉印章,印章頂端雕刻著繁複難辨的雲紋。她小心翼翼地將指尖那縷淡紅色的生命氣息,如同對待一件稀世珍寶般,輕輕印在了白玉印章光滑的底部。
嗒。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那縷氣息接觸到玉印的瞬間,便如同水滴滲入海綿,徹底融入其中,消失不見。而白玉印章的底部,原本空無一物的地方,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浮現出一個極其微小、筆畫扭曲、彷彿隨時會潰散的暗紅色印記——那印記的形態,依稀便是陳硯修的名字。
女子凝視著印章底部那新生的、脆弱不堪的印記,蒼白的臉上,終於掠過一絲極其淡薄的、近乎虛無的滿意。她小心翼翼地收起玉印,彷彿收藏起一件微不足道卻又必不可少的工具。
隨後,她的目光落在神龕基座上那幅攤開的、描繪著陳硯修七竅流血慘死的血畫上。畫捲上,那灘暗紅的血漬彷彿還帶著未乾的粘稠感。女子伸出手指,指尖在畫中那灘血泊的邊緣輕輕一點。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發生了。
畫卷之上,那灘用女子自身鮮血繪就的暗紅色血泊,竟如同活物般蠕動起來,顏色迅速褪去鮮紅,變得灰敗、黯淡,最終化為一片毫無生氣的枯槁暗褐。緊接著,這枯槁之色如同瘟疫般,以那灘血泊為中心,飛速向整幅畫卷蔓延!畫中那奢華卻死寂的廳堂、梁柱上的木紋、癱在太師椅上七竅流血的陳硯修……所有的一切,都在幾個呼吸間失去了所有色彩與生氣,變成了一幅陳舊、模糊、佈滿黴斑的廢紙,彷彿已在陰暗角落裡被遺忘了百年。
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陰風穿堂而過,捲起地上厚厚的灰塵。那幅徹底化為灰敗廢紙的畫卷,被風一吹,竟無聲無息地碎裂開來,化作無數細小的紙屑,混入飛揚的塵土之中,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女子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彷彿隻是拂去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塵埃。她提起那盞依舊散發著幽幽紅光的燈籠,轉身,走向破廟那黑洞洞、彷彿擇人而噬的門口。那身刺目的紅衣,在燈籠紅光的映襯下,如同流動的鮮血,又像即將熄滅的殘燼。
她腳步無聲,身影融入門外深沉的、無邊無際的夜色裡。那點幽紅的燈籠光,在濃墨般的黑暗中搖曳了幾下,如同風中殘燭,終於徹底熄滅。
破廟重歸死寂,隻有冰冷的石板地上,那具趴伏著的、身下洇開一小片暗紅的屍體,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發生的詭譎與終結。濃重的塵埃,如同無形的裹屍布,緩緩地、無聲地,重新覆蓋上一切。
夜色濃稠如墨,吞噬了那抹刺目的紅。破廟徹底沉入死寂,隻有穿堂而過的冷風嗚嚥著,捲起地上陳年的浮塵,打著旋兒,試圖掩蓋石板地上那灘迅速冷卻、顏色愈發暗沉的汙漬。空氣裡,殘餘的甜腥血氣與冰冷的塵埃味混合,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屬於死亡本身的腐朽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是片刻,又或許漫長如百年。
5
魂印封匣
小鎮邊緣,一處僻靜得近乎荒涼的院落。院牆斑駁,爬滿了枯萎的藤蔓,在夜色中如同鬼爪的剪影。院門緊閉,無聲無息。院內,唯一亮著燈火的是西廂房。
這間房,與尋常畫室截然不同。冇有散亂的顏料,冇有鬆節油的氣息,更冇有尋常畫師那種煙火氣。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陳舊紙張、乾燥墨塊和……一絲若有似無、被極力掩蓋卻依然頑強滲透出來的鐵鏽般的微腥。這腥氣極其淡薄,淡到幾乎會被忽略,卻又頑固地纏繞在每一寸空間,彷彿已浸入牆壁和梁木的紋理。
房間中央,一盞樣式奇特的琉璃燈盞幽幽燃著。燈芯並非尋常燭火,而是一小簇凝固如血的猩紅火苗,光芒穩定卻並不溫暖,將室內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冰冷、粘稠的暗紅色調,如同凝固的晚霞,又像乾涸的血漬。
燈下,一張寬大的紫檀木畫案,案麵光可鑒人,卻不見筆洗硯台。案上隻零散鋪著幾張素白生宣,白得刺眼。一隻素手——蒼白得冇有一絲血色,指節修長有力——正將一枚小巧玲瓏的白玉印章,輕輕放入案頭一隻半開的紫檀木匣中。
匣內,並非金銀珠寶。藉著那詭異的琉璃燈光,隱約可見其中鋪著深黑色的絲絨襯墊,上麵靜靜躺著數十枚、甚至上百枚形態各異、但同樣溫潤剔透的玉印。有的瑩白如雪,有的微帶青碧,有的則透著淡淡的、不祥的淺紅。每一枚印章底部,都刻著一個或清晰、或模糊、或扭曲的印記——那是名字,是人世間的符號,更是被禁錮於此的、早已消散或正在消散的魂魄印記。它們像被精心收藏的奇異卵石,無聲地散發著微弱而冰冷的生命餘燼。
這隻新放入的印章,底部那個筆畫扭曲、極其微小、彷彿隨時會潰散的暗紅色印記——陳硯修,在滿匣的瑩白與青碧中,顯得格外刺目而脆弱。它甫一落入絲絨的懷抱,便微微震顫了一下,那點微弱的紅光彷彿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瞬間黯淡下去,變得灰敗,幾乎與襯墊融為一體,隻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紅衣女子——此刻她褪去了那身在破廟中如同警示符般的刺目紅衣,換上了一件深得近乎墨黑的窄袖長裙,更襯得肌膚如雪,毫無生氣——並未多看那木匣一眼。她的目光,落在了畫案另一端。
那裡,孤零零地攤開著一幅畫卷。
畫上,正是昨夜在破廟中,她以自身鮮血為引,繪下的那幅預示陳硯修死亡的廳堂暴斃圖。然而此刻,這幅畫卻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狀態。
畫卷本身,已不再是承載著妖異生命力的生宣。它變得灰敗、酥脆,彷彿被無形之火燎過,又像是經曆了百年風霜的腐蝕。畫麵上那奢華廳堂的輪廓、梁柱的木紋、乃至癱在太師椅上七竅流血的人形……所有的線條和色彩都模糊不清,被大片大片斑駁的、如同黴爛般的暗褐色汙漬覆蓋、吞噬。那些汙漬的邊緣,還殘留著些許掙紮般的、未完全褪儘的暗紅,如同乾涸的血痂。
整幅畫,散發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徹底的死寂與腐朽氣息。它不再是一幅畫,更像是一件剛剛從古墓深處掘出的、記錄著不詳過往的陪葬殘片。
女子的手,懸停在畫捲上方。她的指尖,依舊蒼白得透明。她並未觸碰那腐爛的畫紙,隻是隔空,極其緩慢地、沿著畫中那具扭曲人形的輪廓,虛虛勾勒著。
指尖劃過的地方,空氣似乎發生了極其細微的扭曲。畫紙上,那些頑固殘留的、如同血痂般的最後一點暗紅色痕跡,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剝離,化作一縷縷比煙霧更稀薄、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的淡紅色氣流,絲絲縷縷地從腐朽的畫紙上飄起,繚繞在她蒼白的指尖。
這過程極其緩慢,需要全神貫注。女子幽深的眼眸映著琉璃燈盞那凝固的猩紅火苗,眼神專注得近乎空洞,彷彿在進行一項早已重複了千百遍、刻入骨髓的儀式。剝離,汲取,一絲一縷,不厭其煩。
就在這死寂的汲取接近尾聲,畫紙上最後一點暗紅即將徹底消散之際——
篤、篤、篤。
三聲輕微、規律、卻帶著某種奇異穿透力的叩擊聲,突兀地響起。並非來自院門,也非來自窗戶。聲音的源頭,似乎是……畫案旁邊那麵空白的牆壁
女子的動作驟然停止。懸在空中的指尖,那繚繞的淡紅氣流瞬間潰散無蹤。她緩緩抬起眼,目光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依舊冇有任何表情,彷彿一尊玉雕。隻有眼底深處,那映著猩紅燈火的幽潭裡,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漣漪。那不是驚訝,更像是一種……確認。
她收回手,不再看那幅徹底淪為廢紙的腐畫。深黑的裙裾無聲拂過冰冷的地麵,她轉身,走向那麵發出叩擊聲的牆壁。琉璃燈盞的光芒追隨著她的身影,在牆壁上投下長長的、搖曳的陰影。
牆壁上,除了歲月留下的斑駁痕跡,空無一物。然而,隨著她的靠近,那光潔的牆麵,在琉璃燈詭異的紅光映照下,似乎隱隱浮現出一些……東西。那不是畫,更像是一些極其淺淡、扭曲的紋路,如同水波下的倒影,又似牆壁本身滲出的暗痕,若隱若現,難以名狀。
女子在牆壁前站定,伸出了手。她的指尖,並未直接觸碰牆麵,而是懸停在距離牆壁約莫一寸的虛空中。然後,她開始淩空勾勒——並非隨意的塗畫,而是極其精準、流暢地劃動著手指,動作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
隨著她指尖的移動,那麵空白的牆壁上,那些若隱若現的扭曲紋路彷彿被無形的筆鋒啟用、串聯、勾勒!一個複雜的、由流動的暗紅色光線構成的圖案,在牆麵上迅速成型!它像某種古老的符文,又像一個微縮的、扭曲的門戶輪廓,散發出微弱卻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動。
當最後一筆落下,那暗紅的光符驟然一亮,隨即向內坍縮!
無聲無息間,牆壁上,那光符所在的位置,空間如同水波般盪漾開來,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邊緣模糊扭曲的門洞赫然出現!門洞內並非磚石,而是一片深邃、粘稠、彷彿凝固的黑暗,透不出一絲光線,也感覺不到任何氣流。
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從門洞內瀰漫而出——那是比畫室中淡薄的腥氣濃重百倍、千倍的腐朽與死亡的味道,混合著一種……遙遠的、如同無數人臨終前最微弱歎息彙聚而成的、無聲的悲鳴。這氣息是如此沉重而古老,瞬間壓過了畫室內的一切味道,連琉璃燈盞那凝固的猩紅火苗都似乎畏懼地搖曳了一下。
紅衣女子冇有絲毫猶豫。她提起裙裾,一步踏入了那片粘稠的黑暗之中。身影瞬間被吞噬,如同水滴融入墨池。
在她身影完全冇入的刹那,牆麵上那個扭曲的暗紅光符驟然熄滅。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牆壁恢複了斑駁的原狀,空無一物。隻有那令人窒息的腐朽與悲鳴氣息,還殘留在畫室的空氣中,絲絲縷縷,纏繞著案頭那盞兀自燃燒的琉璃燈,以及木匣中那枚剛剛加入、已然灰敗的陳硯修印記。
琉璃燈盞內,那簇凝固如血的猩紅火苗,在死寂的畫室裡,無聲地跳動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