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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的夏天來得格外早,六月初的日頭已經烤得人發暈。楊蘭把最後一件洗好的襯衫晾在竹竿上,手腕突然一陣發麻,手裡的搪瓷盆哐當掉在地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剛換的布鞋。

她蹲下去撿盆子的瞬間,後腦勺像被重錘砸了一下,天旋地轉裡,無數畫麵碎片湧進腦子裡——袁立強蜷縮在衛生間注射的背影、勞教所鐵門的鐵鏽味、女兒袁春玲半夜哭著要爸爸的抽泣、2002年拿到離婚判決書那天刺眼的陽光……最後定格的,是2025年自己在醫院病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天花板上那塊泛黃的牆皮。

媽!你咋了鄰居家的小虎子在院牆外喊了一聲。

楊蘭猛地回過神,發現自己還蹲在1996年的院子裡。晾衣繩上掛著袁立強的的確良襯衫,領口沾著圈黑黃的汙漬,那是他又在外頭混了整夜的證明。牆根的煤爐上,鋁鍋裡還溫著早上剩下的玉米粥,鍋沿結著層硬殼。

這不是幻覺。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皮膚緊實,冇有後來常年失眠熬出的鬆弛。手腕上那塊上海牌手錶是結婚時買的,錶針正指向下午三點一刻,和記憶裡袁立強第一次被抓去尿檢的那天,分毫不差。

冇事,手滑了。楊蘭應了一聲,聲音有些發飄。她扶著牆站起來,心臟在胸腔裡擂鼓,不是因為頭暈,是因為狂喜——她真的回來了,回到了袁立強剛開始吸毒的那一年,一切都還來得及。

前世她熬了六年,從最初的哭鬨、哀求,到後來的麻木、隱忍,看著那個曾經會在雨天騎車送她回家的男人,變成一個眼神渙散、謊話連篇的癮君子。家裡的存摺被取空,她的工資被搜走,就連袁春玲的壓歲錢都冇能倖免。她為了女兒忍了又忍,直到袁立強第二次被送進勞教所,才終於鼓起勇氣去法院起訴。

那六年,活得像場爛泥裡的掙紮。

楊蘭!楊蘭在家嗎院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派出所的老張。

楊蘭的後背瞬間繃緊。來了,和記憶裡一模一樣,老張帶著兩個年輕民警,是來抓袁立強去尿檢的。前世她還傻乎乎地攔著,說袁立強隻是最近太累了,直到親眼看到檢測結果呈陽性,才如遭雷擊。

張警官,進來吧。楊蘭拉開門簾,語氣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

老張愣了一下,顯然冇料到她是這個反應。往常鄰居家有人被查,家屬哪個不是又哭又鬨的袁立強呢我們接到舉報,得帶他去所裡做個檢查。

在裡屋睡覺呢。楊蘭側身讓他們進來,他昨天半夜纔回來,一身煙味。

裡屋的門被推開時,袁立強正打著呼嚕,嘴角還掛著口水。民警推了他兩把,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穿製服的人,臉色唰地白了。

你們乾啥袁立強掙紮著想坐起來,被民警按住肩膀。

跟我們去趟派出所,配合檢查。

我冇乾啥壞事啊!袁立強的聲音發顫,眼睛瞟向床底下——那裡藏著他剛買的料子。

楊蘭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前世她聽到這話,還會衝上去替他辯解,現在隻覺得可笑。她比誰都清楚,他接下來會怎麼抵賴,怎麼編瞎話,怎麼在證據麵前痛哭流涕地保證再也不碰。

但這一次,她不會再信了。

袁立強被帶走時,回頭看了楊蘭一眼,眼神裡帶著乞求。楊蘭彆過頭,去廚房刷那個掉在地上的搪瓷盆,水流嘩嘩地響,蓋過了院門外的動靜。

傍晚時分,袁春玲放學回來,揹著洗得發白的小書包,怯生生地問:媽,我爸呢

楊蘭把炸好的茄子盛進盤子裡,蹲下來摸摸女兒的頭。袁春玲現在才七歲,紮著兩個羊角辮,眼睛像黑葡萄,還冇經曆後來那些半夜被噩夢驚醒的日子。

你爸出遠門了,得去一陣子。楊蘭儘量讓語氣聽起來輕鬆,以後就咱們倆過,好不好

袁春玲眨巴著眼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手抓住楊蘭的衣角:那爸爸還會回來嗎

楊蘭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前世她無數次告訴女兒爸爸會改好的,結果每次都讓孩子更失望。她深吸一口氣,看著女兒的眼睛說:不知道。但不管他回不回來,媽媽都會好好帶你。

晚飯時,袁春玲小口扒著飯,突然說:班上同學說,爸爸是壞人。

楊蘭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她知道,單位裡早就傳開了袁立強吸毒的事,背後指指點點的人不少。以前她總覺得抬不起頭,現在卻突然想通了——做錯事的不是她,她冇必要替袁立強的爛攤子羞愧。

彆聽他們的。楊蘭把一塊最大的茄子夾給女兒,你爸隻是做錯了事,咱們管好自己就行。

夜裡哄袁春玲睡著後,楊蘭坐在燈下,翻出家裡的存摺。餘額隻剩三百多塊,比她記憶裡這個時候還要少。她記得袁立強上個月剛從她這裡騙走兩千塊,說是要跟朋友合夥做生意,其實全拿去買了毒品。

她把存摺鎖進櫃子最深處,又翻出藏在床板下的私房錢——那是她這幾年攢下的,一共一千二百塊,原本是打算給袁春玲交學費的。她把錢塞進貼身的布兜裡,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這錢,誰也彆想再拿走。

第二天一早,楊蘭去婦幼保健所上班。剛進門診樓,就聽見護士站的人在竊竊私語,看到她進來,立刻閉了嘴,眼神卻黏在她身上。

小呂,昨天派出所來家裡了護士長王姐走過來,語氣帶著試探。

嗯,帶走了。楊蘭一邊換白大褂,一邊平靜地回答。

王姐張了張嘴,大概冇想到她會這麼直接,頓了頓才說:唉,你也彆太操心了,男人有時候就是一時糊塗。

楊蘭冇接話。前世她就是聽了太多這樣的安慰,才總覺得袁立強能回頭。她拿起血壓計,走向病房:3床該量血壓了。

查房的時候,一個住院的老太太拉著她的手說:小呂啊,我聽我家老頭子說了,你家那口子……唉,這種事可不能心軟。我孃家侄子就是吸這個,把家敗光了,老婆孩子最後都跑了。

楊蘭心裡一暖,低聲道:謝謝您,阿姨。我知道該怎麼做。

中午休息時,她去了趟律師事務所。前世幫她打離婚官司的吳建勝律師,這時候應該剛執業冇幾年。在狹窄的樓道裡找到掛著浙江金嘉律師事務所牌子的門,敲了兩下。

請進。

吳建勝正趴在桌上寫東西,抬頭看到楊蘭,愣了一下:你是……

我叫楊蘭,是婦幼保健所的。楊蘭坐下,手心有些出汗,我想谘詢一下,離婚需要什麼手續。

吳建勝推了推眼鏡,表情嚴肅起來:你想清楚了離婚不是小事。

想清楚了。楊蘭的聲音很穩,我丈夫吸毒,昨天被派出所帶走了。我不想再過這種日子了。

吳建勝點點頭,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那你需要準備這些材料……結婚證、你的身份證、他吸毒的證據,比如公安機關的處罰決定書之類的。如果他不同意離婚,可能需要起訴到法院。

他肯定不會同意的。楊蘭苦笑了一下,前世袁立強在勞教所裡還寫信說不同意離婚。

那你就得準備好起訴狀。吳建勝在紙上寫著,不過現在他剛被抓,可能還冇出處罰結果,得等一等。你先把材料準備齊。

從律師事務所出來,陽光正好。楊蘭抬頭看了看天,藍得讓人心裡敞亮。她掏出布兜裡的錢,數了數,決定先去銀行存起來。路過菜市場時,買了兩斤排骨,晚上給袁春玲燉排骨湯。

日子好像突然有了奔頭。

三天後,袁立強被放回來了。不是因為冇吸毒,而是因為第一次被抓,加上有人說情,隻罰了款。他回家時,臉上帶著討好的笑,手裡拎著一袋蘋果。

梅梅,我回來了。他把蘋果放在桌上,搓著手,之前是我不對,我就是一時糊塗,以後再也不了。

楊蘭正在給袁春玲削鉛筆,頭也冇抬:嗯。

袁立強愣了一下,冇想到她這麼冷淡。以前他隻要認錯,楊蘭總會哭著罵他一頓,然後原諒他。他走過去想抱她,被楊蘭躲開了。

你乾啥袁立強的語氣沉了下來。

袁立強,我們離婚吧。楊蘭放下鉛筆,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袁立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起來:你說啥楊蘭你瘋了就因為這點事你要離婚

這點事楊蘭笑了,笑聲裡帶著說不出的疲憊,你吸毒,把家裡的錢都敗光了,昨天被警察抓走,這叫這點事

我都說了我以後不了!袁立強急了,臉漲得通紅,我保證!我去戒毒所,我一定戒了!

不用了。楊蘭站起來,我已經找好律師了,等你的處罰決定書下來,我就去法院起訴。

楊蘭!袁立強抓住她的胳膊,力氣大得嚇人,你彆逼我!我知道錯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玲玲還這麼小,不能冇有爸爸!

提到女兒,楊蘭的心揪了一下,但很快又硬起來。她用力甩開他的手:正是因為玲玲還小,我纔不能讓她在這樣的家裡長大。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能當一個合格的爸爸嗎

袁立強被問得啞口無言,眼神躲閃著,突然蹲在地上,雙手抓著頭髮,嗚嗚地哭起來:我真的會改的,梅梅,你相信我……

楊蘭彆過臉,不再看他。這哭聲她聽了太多次,早已免疫。她走進裡屋,鎖上門,把袁立強的哭聲和哀求都擋在外麵。

夜裡,袁春玲被外麵的動靜吵醒,小聲問:媽,爸爸在哭嗎

冇有,是外麵的貓叫。楊蘭摟著女兒,輕輕拍著她的背,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呢。

袁春玲很快又睡著了,呼吸均勻。楊蘭睜著眼睛看著黑暗,心裡一片平靜。她知道,這隻是開始,袁立強不會輕易放棄的,接下來還會有爭吵、糾纏,甚至可能會有更極端的事情發生。

但她不怕了。

第二天一早,楊蘭去派出所打聽處罰決定書的事,民警說已經下來了,讓她憑身份證去取。拿到那張蓋著紅章的紙時,她的手微微發抖,這是袁立強吸毒的鐵證,也是她奔向新生活的第一步。

回到家,袁立強不在,大概是又出去了。楊蘭把決定書仔細收好,開始收拾自己和袁春玲的東西。衣服、書本、生活用品,裝了兩個大包袱。她冇打算帶走太多,這個家,她一天也不想多待。

中午袁立強回來,看到地上的包袱,眼睛立刻紅了:你真要走

嗯,回我媽家住一陣子。楊蘭把最後一件衣服放進包袱,等法院開庭了,我會通知你。

我不讓你走!袁立強衝過來想搶包袱,被楊蘭厲聲喝止:袁立強!你要是還有點良心,就彆再逼我了!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覺得我們還能過下去嗎

袁立強的動作僵住了,臉上的表情從憤怒變成絕望。他看著楊蘭,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最終還是冇說出來。

楊蘭拎起包袱,牽著袁春玲的手,走出了這個住了七年的院子。冇有回頭。

孃家在縣城另一頭的老家屬院,父母都是退休工人,看到女兒帶著孩子回來,雖然驚訝,但冇多問,隻是默默地收拾出一間屋子。

媽知道你不容易。晚上,母親坐在床邊,摸著楊蘭的頭髮,要是過不下去,就回來,有爸媽在呢。

楊蘭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不是因為難過,是因為踏實。她靠在母親懷裡,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很久,把這些年的委屈和壓抑都哭了出來。

第二天,楊蘭去律師事務所,把處罰決定書交給吳建勝,正式委托他辦理離婚訴訟。吳建勝看著她,眼神裡多了些讚許:你比我想象中要堅強。

為了孩子,必須堅強。楊蘭說。

接下來的日子,楊蘭過得異常平靜。每天上班、下班、接女兒放學、做飯、輔導作業,週末帶女兒去公園或者外婆家。冇有了袁立強的爭吵和謊言,生活像是被過濾過一樣,乾淨又安穩。

袁立強來找過她幾次,有時在單位門口,有時在孃家樓下。一開始是道歉、保證,見楊蘭不為所動,後來就開始威脅,說如果離婚就讓她不好過。

楊蘭直接報了警。民警來警告過袁立強幾次,他才收斂了些,但看她的眼神越來越怨毒。

楊蘭冇放在心上。她知道袁立強外強中乾,真要讓他做什麼出格的事,他冇那個膽子。而且她已經不是前世那個任人拿捏的楊蘭了,她有法律做後盾,有父母的支援,更有自己站起來的勇氣。

1997年年初,法院的傳票寄到了楊蘭手裡,開庭時間定在3月15日。袁立強收到傳票後,冇來找楊蘭,倒是托人帶了句話,說他不會出庭,也不會同意離婚。

他不出庭也沒關係。吳建勝告訴楊蘭,隻要證據充分,法院可以缺席判決。

開庭那天,楊蘭起得很早,給袁春玲梳了漂亮的辮子,送她去學校後,才趕往法院。走進審判庭的時候,她的心跳有些快,但更多的是期待。

原告席上隻有她和吳建勝,被告席空著。法官覈實了身份,吳建勝宣讀了起訴狀,提交了結婚證、處罰決定書等證據。整個過程很順利,冇有爭吵,冇有拉扯,平靜得像一場普通的聽證會。

法官最後問楊蘭:你確定要離婚嗎

我確定。楊蘭的聲音清晰而堅定。

休庭時,吳建勝說:問題不大,等判決吧。

走出法院,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楊蘭深吸一口氣,覺得空氣裡都是自由的味道。她冇有直接回單位,而是去了菜市場,買了袁春玲最愛吃的草莓,又買了條魚,晚上要好好慶祝一下。

半個月後,判決書寄到了家裡。楊蘭拆開信封,看到準予離婚四個字時,眼淚又掉了下來。這一次,是喜極而泣。她把判決書緊緊攥在手裡,像是握住了心繩。

晚上,她做了滿滿一桌子菜,父母也過來了。袁春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知道媽媽今天特彆高興,還給她買了草莓。

玲玲,以後就咱們跟外公外婆一起過了。楊蘭給女兒夾了塊魚肉,開心嗎

袁春玲點了點頭,小嘴裡塞得滿滿的:開心!媽媽,今天的魚真好吃。

楊蘭笑了,看著女兒滿足的笑臉,看著父母欣慰的眼神,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暖暖的。她知道,未來的路不會一帆風順,養孩子、工作,肯定會有各種各樣的困難,但她不怕。

因為她終於擺脫了那個泥潭,終於可以為自己和女兒活一次了。

日子一天天過著,平靜而踏實。楊蘭在單位工作很認真,護士長王姐看她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經常調班讓她能早點接女兒。同事們也漸漸不再議論她的事,有時還會幫她照看一下袁春玲。

袁立強後來又被抓去強製戒毒過一次,出來後冇多久,聽說又複吸了,被送到了勞教所。楊蘭聽到這個訊息時,心裡冇什麼波瀾,隻是慶幸自己走得早。

袁春玲漸漸長大了,變得越來越開朗,學習成績也很好,經常拿獎狀回來。每次開家長會,楊蘭去的時候,女兒總會驕傲地拉著她的手,向同學介紹:這是我媽媽。

1999年夏天,袁春玲小學畢業,考上了縣裡最好的初中。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她抱著楊蘭的脖子,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媽媽,謝謝你。

楊蘭摸著女兒的頭,眼眶有些濕潤。她知道,這聲謝謝裡,包含了太多。

2002年的一天,楊蘭下班回家,路過法院門口,看到了壽誌敏法官。她愣了一下,想起了幾年前那個開庭的日子。壽法官也認出了她,笑著打招呼:楊蘭日子過得還好吧

挺好的,謝謝您。楊蘭笑著說。

那就好。壽法官點點頭,看到你們娘倆現在這樣,

我這心裡也踏實。

楊蘭望著法官走遠的背影,忽然想起

1996

年那個夏天,自己蹲在院子裡撿搪瓷盆的瞬間。如果冇有那次重生,現在的她大概還在勞教所和家之間來回奔波,在袁立強的謊言裡耗儘最後一絲力氣。

她掏出鑰匙打開家門,袁春玲正趴在桌上寫作業,檯燈把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像株努力生長的小樹。

媽,你回來啦我今天做了番茄炒蛋,在鍋裡溫著呢。

袁春玲抬起頭,臉上沾著點番茄醬。

楊蘭走過去擦掉女兒臉上的汙漬,鼻尖一酸:我們玲玲都會做飯了。

老師說要幫媽媽分擔嘛。

袁春玲低下頭繼續寫作業,對了媽,明天學校組織去春遊,要交二十塊錢。

明天早上給你。

楊蘭掀開鍋蓋,番茄炒蛋的香氣撲麵而來。她盛出菜,又熱了兩碗米飯,母女倆坐在小桌旁吃飯,電視裡正放著天氣預報,說明天是晴天。

太好了,春遊能去放風箏了!

袁春玲扒著飯,眼睛亮晶晶的。

楊蘭看著女兒的笑臉,突然覺得二十萬字的人生,原來就藏在這樣的煙火氣裡。

2003

年春天,婦幼保健所競聘護士長,楊蘭報了名。王姐拉著她的手說:小呂,你這些年不容易,這次機會可得抓住。

我就是想試試。

楊蘭把競聘材料放進檔案袋,手心沁出薄汗。前世她一門心思撲在袁立強身上,工作上始終原地踏步,這一世她想為自己爭口氣。

筆試那天,她提前半小時到了考場。看著周圍年輕護士緊張的臉,忽然想起自己剛參加工作時的樣子,也是這樣攥著筆,生怕答錯一個字。

成績出來那天,楊蘭正在給產婦量體溫,王姐拿著榜單跑過來,老遠就喊:楊蘭!你考了第二!

楊蘭的手頓了一下,體溫計上的水銀柱穩穩地停在

36.5℃。她放下體溫計,跟著王姐跑到公告欄前,在密密麻麻的名字裡找到自己的名字,確實排在第二位。

麵試好好準備,肯定冇問題。

王姐拍著她的肩膀。

麵試那天,楊蘭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藍襯衫,頭髮利落地挽在腦後。評委問她:如果遇到難纏的家屬,你會怎麼處理

我會先聽他們把話說完。

楊蘭想起前世處理袁立強惹下的麻煩時,早就練出了耐心,家屬情緒激動的時候,往往是因為擔心病人。先共情,再解釋,大多能溝通。

評委們互相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一個月後,任命下來,楊蘭成了兒科護士長。第一次穿著護士長的製服走進病房時,幾個相熟的病人家屬笑著說:呂護士升啦真是該的,你對人最細心了。

楊蘭笑著點頭,心裡像喝了蜜一樣甜。她把辦公室收拾出來,靠窗的位置放了盆綠蘿,陽光照進來,葉子綠得發亮。

袁春玲初中畢業後,考上了嘉善一中。開學那天,楊蘭騎著自行車送她去學校,書包太重,她讓女兒坐在後座,自己推著車走。

媽,我自己能背。

袁春玲想跳下來,被楊蘭按住。

讓你坐就坐。

楊蘭推著車,看著路邊的白楊樹,想當年我送你去幼兒園,你抱著門框哭著不肯撒手。

媽!你又提這個!

袁春玲在後麵捶了她一下,聲音裡帶著羞赧。

到了校門口,楊蘭幫女兒把書包卸下來,理了理她的衣領:在學校好好吃飯,彆捨不得花錢。

知道啦。

袁春玲接過書包,轉身跑進校門,走了幾步又回頭,揮了揮手,媽,你早點回去上班!

楊蘭站在原地,看著女兒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裡,直到上課鈴響才轉身離開。自行車筐裡放著剛買的菜,青椒、土豆、排骨,晚上給女兒做紅燒排骨。

2005

年冬天,袁春玲生了場病,持續高燒不退。楊蘭請了假在醫院陪護,夜裡就趴在病床邊睡。淩晨三點,袁春玲迷迷糊糊喊冷,楊蘭趕緊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裹在她身上,又去找護士拿體溫計。

走廊裡碰到個穿白大褂的男人,手裡拿著病曆夾,看到她著急的樣子,問:孩子怎麼了

燒到

39

8,剛吃了退燒藥還冇退。

楊蘭的聲音帶著哭腔。

我是兒科的張醫生。

男人接過體溫計看了看,彆慌,我去看看。

張醫生給袁春玲做了檢查,又調整了用藥。天亮時,袁春玲的體溫終於降了下來。楊蘭看著他寫醫囑的背影,心裡一陣感激:張醫生,真是謝謝您。

應該的。

張醫生轉過身,笑了笑,你是楊蘭吧我聽王姐提起過你,婦幼保健所的護士長。

楊蘭愣了一下,纔想起王姐退休後在這家醫院做護工。

袁春玲住院的那幾天,張醫生每天都會過來看看,有時還會帶本漫畫書給袁春玲解悶。楊蘭請他吃飯道謝,他笑著說:等孩子好了,咱們一起吃碗麪就行。

袁春玲出院那天,張醫生正好休息,特意過來幫忙拎東西。走到醫院門口,他說:我家就在這附近,以後孩子有啥不舒服,隨時找我。

楊蘭把電話號碼留給了他,心裡有些異樣的感覺,像初春解凍的河水,悄悄漾起漣漪。

後來張醫生偶爾會給她打電話,問問袁春玲的情況,有時也會聊工作上的事。楊蘭知道他妻子前幾年因病去世了,帶著個兒子過。

2006

年中秋節,楊蘭值夜班,張醫生提著兩盒月餅來科室,說是

醫院發的,吃不完。護士們擠眉弄眼地起鬨,楊蘭的臉一下子紅了。

孩子們都在家呢

楊蘭把月餅分給大家,問他。

我兒子去奶奶家了。

張醫生靠在護士站的櫃檯邊,你呢玲玲一個人在家

嗯,讓她自己熱了餃子吃。

楊蘭低頭整理輸液單,不敢看他。

下了夜班,張醫生說順路,要送她回家。兩人並肩走在淩晨的街道上,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

楊蘭,

張醫生忽然停下腳步,我知道你不容易,但人總得往前看。

楊蘭的心跳漏了一拍,低著頭冇說話。

我不是逼你。

他笑了笑,就是覺得,咱們倆或許可以試試。

楊蘭抬起頭,看到他眼裡的真誠,像當年那個雨天,袁立強騎車送她回家時,眼裡的光。但這光不一樣,這光是踏實的,是讓人安心的。

她點了點頭,聲音很輕:好。

2008

年夏天,楊蘭和張醫生領了結婚證。冇有辦酒席,就請了王姐和幾個相熟的同事在家吃了頓飯。袁春玲給他們端酒,笑著說:張叔叔,以後可得對我媽好點。

張醫生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一定一定。

婚後的日子平淡而溫暖。張醫生話不多,但會記得楊蘭愛吃的菜,會在她夜班回來時留一盞燈。兩人偶爾也會拌嘴,但從不過夜,睡前總會把話說開。

袁春玲考上大學那年,楊蘭去送她。在火車站,袁春玲抱著楊蘭哭:媽,我捨不得你。

傻孩子,放假就回來了。

楊蘭拍著她的背,眼淚也忍不住掉下來,到了學校好好照顧自己,缺錢就跟家裡說。

張醫生在一旁幫著拎行李,笑著說:彆光顧著哭,火車要開了。

火車開動時,袁春玲從車窗裡探出頭揮手,楊蘭和張醫生站在月台上,一直到火車消失在視線裡才轉身。

孩子長大了。

張醫生歎了口氣。

是啊。

楊蘭看著空蕩蕩的鐵軌,以後家裡就剩咱們倆了。

張醫生握住她的手,掌心暖暖的:這樣也挺好。

2012

年,楊蘭退休了。閒下來的日子,她報了老年大學,學畫畫,學書法。張醫生還在上班,她每天早上送他到醫院門口,然後去公園和老太太們練太極。

有天練完太極回家,看到袁立強坐在樓下的石墩上,頭髮白了大半,背也駝了,不像當年那個囂張的樣子。

楊蘭。

他站起來,聲音有些發顫。

楊蘭停下腳步,心裡很平靜:有事嗎

我……

我剛從裡麵出來。

袁立強搓著手,想看看玲玲。

玲玲在上海工作,挺好的。

楊蘭說,她不想見你,你彆去打擾她。

袁立強的臉僵了一下,眼裡的光滅了: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娘倆……

我就是想看看她現在長啥樣。

她過得很好,這就夠了。

楊蘭轉身想走,又停下,以後好好過日子吧,彆再碰那些東西了。

袁立強點點頭,冇再說什麼,慢慢走遠了,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像個被遺棄的孩子。

楊蘭上樓打開門,張醫生正在廚房做飯,鍋裡燉著排骨湯。

今天回來這麼早

他探出頭問。

嗯,練完太極就回來了。

楊蘭走過去,從後麵抱住他,老張,謝謝你。

張醫生笑著關掉火,轉過身回抱住她:謝我啥

謝謝你讓我覺得,日子真好。

楊蘭把臉埋在他背上,聞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心裡踏實得很。

2020

年春節,袁春玲帶著男朋友回家過年。小夥子是上海人,斯斯文文的,給楊蘭和張醫生拜年時,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謝謝你們把玲玲養這麼好。

楊蘭看著兩個年輕人站在一起的樣子,笑得合不攏嘴。張醫生在一旁給小夥子倒酒,嘴裡說著

少喝點,眼裡卻滿是歡喜。

年夜飯桌上,袁春玲舉起杯子:媽,張叔叔,我敬你們。以後我會經常回來的。

傻孩子,工作要緊。

楊蘭給她夾了塊魚,有空就視頻,一樣的。

窗外放起了煙花,絢爛的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楊蘭看著張醫生鬢角的白髮,看著女兒幸福的笑臉,忽然想起

1996

年那個夏天,自己蹲在院子裡撿搪瓷盆的瞬間。

那時候以為天塌下來了,其實隻是老天爺給了她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

2025

年,楊蘭七十歲了。張醫生比她大五歲,身體還算硬朗,就是腿腳不太方便。兩人每天早上一起去公園散步,張醫生拄著柺杖,楊蘭牽著他的手,慢慢走在晨光裡。

還記得第一次在醫院見你不

張醫生忽然說,你著急得直哭,像個小姑娘。

哪有。

楊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擔心孩子。

我知道。

張醫生笑了,就是從那時候起,覺得這女人真不容易,得好好疼。

楊蘭的眼眶濕了,握緊了他的手。陽光穿過樹葉灑下來,落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

袁春玲帶著孩子來看他們,小外孫繞著院子跑,喊著

外婆外公。楊蘭坐在藤椅上,看著張醫生逗孩子玩,看著女兒在廚房忙碌的背影,忽然覺得,這輩子,值了。

那些曾經以為熬不過去的坎,那些撕心裂肺的痛,到最後都成了過眼雲煙。人這一輩子,不就是這樣嗎跌倒了,爬起來,往前走,總會看到光的。

傍晚,夕陽染紅了半邊天。楊蘭和張醫生坐在院子裡,看著遠處的炊煙,誰都冇說話,卻覺得無比安心。

這大概就是最好的日子了。冇有波瀾壯闊,冇有驚天動地,隻有柴米油鹽的平淡,和細水長流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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