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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奶奶把最後一把玉米粒撒進雞圈時,夕陽正沿著竹籬笆的縫隙淌進來。
二十一隻蘆花雞撲騰著翅膀爭搶,雞糞的酸腥混著剛割的艾草香漫過石階,恍惚間,她彷彿看見老李蹲在籬笆根抽菸的背影,藍布褂子被風掀起一角,露出磨白的補丁。
老李,雞又把菜苗刨了。
她習慣性地喊出聲,空蕩的院子隻傳回幾聲咕咕的迴應。
張奶奶直起身,捶了捶發酸的腰,竹籃把手在掌心勒出的紅痕還冇褪,就像十一年前那個清晨,殯儀館的人把老李抬走時,她攥皺的白布單留下的印子。
第一章
灶房的土牆上,掛著用了三十年的鋁製燒餅鐺。
張奶奶從瓦罐裡舀出兩瓢麪粉,摻上溫水揉成麪糰。
發麪的空檔,她搬了竹凳坐在老槐樹下,樹影婆娑間,彷彿又看到老李坐在對麵,手裡轉著竹製的燒餅劑子,眉峰隨著手腕的動作輕輕動著。
今天的芝麻放多了。
他總這樣說,卻每次都把掉在桌上的芝麻粒撚起來吃掉。
張奶奶用粗瓷碗倒了半碗井水,水珠順著碗沿滾進領口,涼得她打了個激靈。
樹杈上的蟬鳴突然啞了,她抬頭望見西側的枝椏又枯了一截,樹皮皸裂得像老李晚年的手。
柴火垛在西牆根塌了個角。
張奶奶找出那把鏽跡斑斑的鋸子,木柄上的包漿被歲月磨得發亮,握在手裡卻硌得慌。
往年這個時候,老李會把鋸子在磨石上蹭得鋥亮,然後喊她搭把手:老婆子扶穩了,鋸齒認人。
她試著把鋸子搭在枯木上,鐵鏽簌簌落在藍布鞋上。
鋸齒鈍得像冇牙的嘴,來回扯了半天隻留下幾道淺痕。
汗順著額角流進眼裡,辣得她直眨眼睛,恍惚間又聽見老李的笑聲:看你那笨樣,還是我來吧。
日頭偏西時,張奶奶終於鋸下一小截枯枝。
她抱著柴火往灶房走,影子被拉得老長,像十一年來每個傍晚那樣,隻有她一個人的影子。
灶膛裡的火苗舔著柴禾,劈啪聲裡,她彷彿又看見老李坐在灶門前,往火裡添柴的手隨著評書的節奏輕輕晃著。
晚飯是燒餅就鹹菜,張奶奶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對麵的椅子空著。
她把一個燒餅掰成兩半,一半放在對麵的碟子裡,就像老李還在時那樣。
鹹菜有點鹹,她喝了口玉米粥,粥裡的玉米香讓她想起那年秋天,老李在地裡掰玉米,褲腳沾著黃泥巴,笑得滿臉褶子。
夜色漫進院子時,張奶奶搬了竹凳坐在院裡。
月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織出一張碎銀的網。
她從兜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副磨得發亮的骨牌。
她把骨牌在石桌上擺開,自己跟自己玩起了推對子。
這次該你輸了。
她對著空蕩的院子說,指尖劃過冰涼的骨牌,彷彿又觸到老李粗糙的手。
以前他們總在晚飯後玩骨牌,老李總讓著她,卻每次都假裝懊惱地說:你這老婆子,運氣怎麼這麼好。
骨牌推倒又擺起,直到露水打濕了竹凳。
張奶奶收起骨牌,往屋裡走時,看見牆角的鋸子還躺在那裡,鐵鏽在月光下泛著暗紅的光。
她想起老李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月夜,他躺在病床上,拉著她的手說:以後院裡的活兒,找鄰居幫忙,彆自己逞強。
屋裡的燈亮起來,昏黃的光暈透過窗紙映在院子裡。
張奶奶坐在桌前,翻開那個藍布封麵的本子,筆尖在紙上懸了半天,才慢慢落下:今天試著鋸柴了,鋸子鏽了,你不在,連木頭都欺負我……
字跡在燈光下微微發顫,一滴墨落在紙上,暈開個小小的黑點,像十一年來無數個夜裡,落在枕頭上的淚。
第二章
晨露在柴草葉尖凝成水晶珠時,張奶奶發現西牆根的柴火垛長出些白胖的蘑菇。
傘蓋帶著新鮮的乳白,菌褶裡還沾著昨夜的露水,像極了年輕時老李在山裡采來的那種。
這東西能吃嗎
她蹲在柴堆前嘀咕,指尖輕輕碰了碰蘑菇傘。
記憶裡老李總說雨後的山林藏著寶貝,他會揹著竹簍在鬆針堆裡翻找,回來時褲腳沾滿泥點,竹簍裡卻躺著半筐肥碩的蘑菇。
灶房的鐵鍋還留著昨晚的玉米糊味。
張奶奶把蘑菇摘下來,在井台上沖洗時,水珠順著菌柄往下淌,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濕痕。
她想起老李做的蘑菇燉雞,油花浮在奶白的湯上,香氣能飄到巷口的老槐樹下。
蘑菇炒雞蛋的香味漫出鍋沿時,張奶奶的頭忽然有些發沉。
她扶著灶台站穩,看見鍋裡的油星子濺在白瓷磚上,像無數個亮晶晶的小太陽。
窗外的蟬鳴變得很遠,恍惚間有人掀開布簾走進來,藍布褂子上沾著鬆針的清香。
老婆子,又偷摸做好吃的
老李的聲音從菸袋鍋裡冒出來,帶著熟悉的嗆人味道。
他蹲在灶門前添柴,火苗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地晃著。
張奶奶手裡的鍋鏟
噹啷
掉在地上。她眨了眨眼睛,看見老李正往灶膛裡塞柴禾,耳根後的那顆痣在火光裡明明滅滅。
這顆痣她摸了幾十年,從光滑的皮膚摸到起了褶皺,每次洗頭時指尖總會不經意地蹭過。
你咋回來了
她的聲音發顫,像被風吹得發抖的蛛網。
老李轉過頭,笑紋裡還沾著山裡的霧氣,他伸手往灶台上的盤子裡捏了塊雞蛋,燙得直咂嘴:跟你說過炒雞蛋要多放蔥花。
他的手指在盤子邊緣留下個淺淺的印子,和記憶裡的一模一樣。
張奶奶想起那年他在院裡搭葡萄架,手指被釘子劃破,血珠滴在青磚上,後來那裡就長出叢野菊,每年秋天都開得熱熱鬨鬨。
雞圈的籬笆該修了,
老李往灶膛裡添了根柴,火星子從灶門跳出來,落在他的布鞋上,昨天看蘆花雞把竹片啄出個洞。
他說話時喉結動了動,像年輕時給她講山裡的故事那樣,每說幾句就要咽口唾沫。
張奶奶忽然想摸他的手,那雙手曾在寒冬裡為她焐腳,曾在麥收時握緊鐮刀,也曾在最後那些日子裡,無力地搭在她的手背上。
可她剛抬起胳膊,就看見老李的袖口沾著些鬆針,和記憶裡他每次從山裡回來時一個模樣。
堂屋的八仙桌忽然晃了晃。
張奶奶看見對麵的椅子上擺著個粗瓷碗,碗裡盛著蘑菇炒雞蛋,老李正用筷子把蘑菇往她這邊撥:多吃點,補身子。
陽光從窗欞斜照進來,在他花白的頭髮上鍍了層金邊,銀絲裡還纏著根細小的鬆針。
鋸子我磨好了,
老李忽然說,指節敲了敲桌麵,下午咱把那棵枯樹鋸了,開春好栽棵石榴。
他說話時眼角的皺紋堆起來,像院裡那棵老槐樹的年輪,一圈圈繞著看不見的心事。
第三章
張奶奶的頭越來越沉,牆上的掛鐘開始倒著走,指針哢噠哢噠地退回十一年前的那個清晨。
她看見老李躺在病床上,手背上紮著輸液針,管子裡的藥水慢慢往血管裡走,像春蠶在啃食最後的桑葉。
彆鋸樹。
她抓住老李的手,卻發現掌心空落落的,隻有些冰涼的霧氣從指縫溜走。
那棵樹是你親手栽的。
那年他們剛搬進這院子,老李扛著樹苗從集上回來,褲腳沾著一路的塵土,他說等樹長大了,夏天就能在底下乘涼。
老李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像被雨水打濕的宣紙上的墨跡。
他往灶膛裡添了最後一根柴,火苗猛地竄起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拖到院門口的竹籬笆外。
我走了啊。
他說這話時,聲音裡帶著山裡的風。
張奶奶看見他背上的竹簍晃了晃,裡麵的蘑菇香氣漫出來,和年輕時無數個黃昏一樣,纏繞著灶台上飄起的炊煙。
鍋鏟在地上的反光刺得她睜不開眼。
張奶奶趴在灶台上,額頭抵著冰涼的鐵鍋,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撞在空蕩蕩的灶房裡,一聲一聲,像老李走那天,送葬隊伍裡緩慢敲響的銅鑼。
日頭爬到窗欞中間時,她慢慢抬起頭。
鍋裡的蘑菇炒雞蛋已經涼透,油凝固成層渾濁的白。
西牆根的柴火垛還在原地,隻是那些白胖的蘑菇不知何時縮成了乾癟的灰黑色,像被太陽抽走了所有的水分。
井台上的木盆裡,泡著的蘑菇蒂還在滴水。
張奶奶站起身,腳底下像踩著團棉花,她扶著牆走到院子裡,看見那把鏽鋸子還躺在枯木旁,鋸齒上的鐵鏽被曬得發燙,沾著幾根乾枯的蘑菇菌絲。
藍布封麵的本子攤在石桌上,昨夜寫的字跡被晨露洇得發藍。
張奶奶拿起鉛筆,筆尖在紙上懸了很久,才慢慢寫下:今天見著你了,你說要栽石榴樹……
風從竹籬笆的縫隙鑽進來,吹得紙頁沙沙作響。
她抬頭望見老槐樹的枯枝在風中搖晃,忽然發現樹杈間卡著片藍布,像極了老李褂子上被風吹起的衣角。
灶房裡的鐵鍋還在灶台上冒著熱氣,彷彿剛剛還有人在那裡添柴做飯。
張奶奶走過去,看見鍋沿上留著個淺淺的指印,和記憶裡的一模一樣,隻是再也不會有溫暖的指尖去觸碰它了。
她把鍋裡的蘑菇炒雞蛋倒進泔水桶,看著那些白胖的蘑菇在渾濁的汙水裡慢慢沉下去,像一個個破滅的夢。
井台上的水珠還在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像是誰在遙遠的地方,輕輕敲打著記憶的門。
第四章
張奶奶把泔水桶往牆角挪了挪,桶底的汙水晃出些濺在布鞋上。
她盯著鞋麵上的濕痕發愣,那形狀像極了老李年輕時菸袋鍋裡掉出來的火星,總在她縫補的布鞋底上燒出小小的洞。
井台邊的木盆還在滴水,蘑菇蒂泡得發漲,邊緣泛著**的黃。
她伸手把盆底的水潑在牆根,水珠撞在青磚上碎成八瓣,像那年她摔碎的那隻青花碗
——
老李走的頭七,她端著碗想給他添點飯,手抖得厲害,碗在門檻上磕出個豁口。
西廂房的門吱呀響了聲,風捲著槐樹葉撲在門板上。
張奶奶轉身時,看見牆根的鋸子還躺在那裡,鋸齒上的鏽跡被太陽曬得發亮,那些乾枯的蘑菇菌絲粘在上麵,像誰不小心蹭上的白髮。
她走過去把鋸子撿起來,木柄上的汗漬早就乾了,隻留下道淺淺的指痕。
這把鋸子跟著老李三十年,從蓋房子到修籬笆,鋸齒啃過多少木頭
她記得那年給兒子做婚床,老李抱著這把鋸子在院裡忙了三天,木屑堆得像座小山,他說要讓新人睡得安穩。
堂屋的八仙桌還擺著兩隻碗,對麵那隻碟子裡的燒餅渣冇收拾。
張奶奶拿起抹布擦桌子,抹布蹭過桌麵的聲響裡,總像摻著老李的咳嗽聲。
他晚年肺不好,尤其到了冬天,咳得整宿睡不著,卻總瞞著她,說老毛病不礙事。
灶房的鐵鍋涼透了,鍋沿那道淺淺的指印被她用抹布擦掉了。
張奶奶蹲在灶門前添柴,想燒點熱水,卻發現柴禾濕了大半。
她想起幻覺裡老李往灶膛添柴的樣子,火苗映著他的側臉,皺紋裡都淌著暖意,可現在隻有灶膛裡的灰燼,冷冰冰地看著她。
水壺燒開時,鳴笛聲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
張奶奶提著水壺往暖瓶裡灌,熱水濺在瓶身上,騰起的白霧裡,她又看見老李坐在對麵的竹凳上,手裡轉著那隻掉了漆的搪瓷杯,說:老婆子,水彆太燙。
她把暖瓶往桌上頓了頓,瓶塞
噗
地彈起來,帶著股白汽竄到梁上。
幻覺裡的聲音突然斷了,隻剩下院裡的蟬鳴,聒噪得讓人心慌。
第五章
張奶奶摸出藍布本子,翻到今早寫的那頁,鉛筆字被淚水洇得發藍,你說要栽石榴樹
那行字,筆畫抖得像條掙紮的魚。
她想起老李說要栽石榴樹,心裡忽然一動。
後院的牆角還堆著去年的石榴籽,紅通通的裝在玻璃瓶裡,是她去年摘的
——
院裡那棵老石榴樹早枯了,還是前院王嬸給的籽,說種下去來年就能發芽。
張奶奶找出小钁頭,往老槐樹底下刨土。
土塊裡混著去年的槐樹葉,腐爛的氣息鑽進鼻孔,讓她想起老李墳頭的青草。
清明節去上墳時,她看見墳頭的草長得比膝蓋還高,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揪著疼,卻隻能蹲在那裡,一根一根往外拔。
钁頭碰到塊硬東西,當
地響了聲。
張奶奶扒開土一看,是塊碎瓷片,青花色的,像極了她摔碎的那隻碗。
她把瓷片撿起來揣進兜裡,指尖劃過那道鋒利的豁口,疼得縮了縮手
——
那年她割破了手指,老李用布條給她纏了三層,說:老婆子細皮嫩肉的,可得當心。
坑刨得差不多深時,日頭已經爬到頭頂。
張奶奶從玻璃瓶裡倒出石榴籽,紅得像些小小的火苗,躺在她的手心裡。
她想起老李說過,石榴多子多福,當年給院裡栽石榴樹,就是盼著兒孫滿堂。
籽撒進坑裡時,有幾顆滾到了腳邊。
張奶奶彎腰去撿,看見鞋麵上還沾著鐵鏽,是早上鋸柴時蹭上的。
她忽然想起幻覺裡老李說鋸子磨好了,心裡一陣發酸
——
那把鏽鋸子,她磨了整整一下午,鋸齒還是鈍得很,就像她這顆被歲月磨鈍的心,再也生不出年輕時的力氣。
埋土的時候,她特意往土裡摻了些槐樹葉。
老李說過樹葉爛了是好肥料,就像人老了,也能給後輩留點啥。
她拍了拍土,想象著來年春天,這裡能冒出嫩芽,綠油油的,像兒子小時候在院裡種的那棵向日葵。
回到堂屋時,日頭已經偏西。張奶奶坐在八仙桌旁,給自己倒了碗熱水。
水汽模糊了視線,她彷彿又看見老李坐在對麵,端著搪瓷杯喝水,喉結一動一動的,像吞下去的不是水,是日子。
藍布本子攤在桌上,風吹得紙頁嘩嘩響。
張奶奶拿起鉛筆,想寫點什麼,筆尖在紙上懸了半天,卻隻畫出個小小的圈。
她想起幻覺裡老李的樣子,耳根後的痣,沾著鬆針的袖口,還有往她碗裡撥蘑菇的手,清晰得像就在眼前,可伸手一摸,隻有空蕩蕩的風。
院門口的竹籬笆被風吹得搖晃,發出吱呀的聲響。
張奶奶站起身,走到院裡,望著老槐樹枯槁的枝椏。
樹杈間那片藍布還在,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麵小小的旗。
她忽然覺得,老李或許冇走,就藏在這院裡的某個角落,在槐樹葉裡,在鏽鋸子裡,在她寫滿字的本子裡。
她走到雞圈前,蘆花雞已經回窩了,二十一隻,一隻不少。
張奶奶數著雞,像數著日子。
十一年了,她就這樣數著雞,數著樹影,數著記憶裡的老李,一天又一天。
夜色漫進院子時,張奶奶又搬了竹凳坐在院裡。
她冇再玩骨牌,隻是望著天上的月亮。
月光還是那樣,透過槐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織出碎銀的網。
她想起幻覺裡老李往灶膛添柴的樣子,忽然覺得,隻要她還記得,老李就永遠都在。
灶房的燈亮著,鍋裡的熱水還溫著。
張奶奶知道,明天早上,她還會像往常一樣,餵雞,做飯,或許還會去撿柴火。
日子會像老槐樹的年輪,一圈圈地轉下去,帶著思念,帶著回憶,帶著那些鏽跡斑斑卻又閃閃發光的過往。
第六章
雞叫頭遍時,張奶奶就醒了。
窗外的月光還冇褪儘,她摸著黑穿上那件藏青斜襟布衫,領口的盤扣是老李生前幫她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卻比任何精巧的釦子都暖和。
灶房的水缸裡結了層薄冰。
她舀水時,看見水麵映出自己的影子,頭髮白得像院裡的蘆花,皺紋爬滿臉龐,倒比老槐樹的皮還深。
恍惚間,影子裡竟疊著老李的臉,正眯著眼看她:老婆子,天涼,多穿件衣裳。
她往灶膛裡添了把乾柴,火苗舔著柴禾的聲響裡,忽然想給孩子們打電話。
堂屋的座機擺在八仙桌的東南角,撥號盤上的數字被磨得發亮,她記得兒子的號碼,也記得孫子的,就像記得老李的生日,記得他們剛搬進這院子的那天是幾號。
電話接通時,孫子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迷糊:奶奶這麼早有事呀
張奶奶握著聽筒的手有些抖,指腹蹭過冰涼的塑料機身,想起去年孫子來拜年,給她買了個能觸屏的新手機,說這樣視頻方便。
可她總覺得不如這座機實在,能摸到撥號盤的凹凸。
都來家裡吧,
她說,聲音比往常亮堂些,我給你們做燒餅吃。
聽筒裡傳來孫子的笑聲,還有孫媳婦在旁邊問是不是有啥喜事,張奶奶冇回答,隻是說:快來,晚了燒餅就涼了。
掛了電話,天已經泛白。
張奶奶找出麪粉,往裡麵摻了三個雞蛋,是蘆花雞今早剛下的,蛋殼上還沾著雞毛。
她揉麪的力道比往常大,麪糰在案板上發出咚咚的響,像敲在心上的鼓點,每一下都透著踏實。
院門口的竹籬笆剛支好,就聽見了汽車喇叭聲。
張奶奶往圍裙上擦了擦手,看見兒子抱著孫女從車上下來,孫媳婦拎著個果籃跟在後頭,孫子跑在前頭喊著
奶奶,院子裡一下子就熱鬨起來,像過年時那樣。
您這是啥好事呀
兒子給她搬了把竹凳,孫女趴在她膝頭,揪著她的布衫釦子玩。
張奶奶摸著孩子軟乎乎的頭髮,看見她耳根後也有顆小小的痣,心裡忽然一暖
——
老李總說,這是咱家的記號。
第七章
灶房裡的燒餅鐺滋滋響著,芝麻的香味漫了滿院。
張奶奶讓孫媳婦看著火,自己拉著兒子坐在堂屋,從樟木箱裡翻出個紅布包。
包裡裹著個存摺,還有串鑰匙,是老宅西廂房的,裡麵堆著老李的工具,鋸子、刨子、墨鬥,樣樣都在。
這錢你們分了。
她把存摺推過去,指腹在冰涼的塑料封麵上蹭了蹭。
廂房裡的東西彆扔,等孩子長大了,讓他們知道爺爺是個木匠。
兒子想推辭,卻被她按住手:我跟你爸攢了一輩子,不就是為了你們好
孫女舉著個剛出爐的燒餅跑進來,芝麻掉了一地。
張奶奶接過燒餅,掰了塊放進嘴裡,燙得直哈氣,卻笑得眼角堆起了褶子。
孫子湊過來說:奶奶,您做的燒餅比街上的好吃。
她拍拍孩子的頭:以後想吃,就讓你媽學,我把方子寫在本子上了。
日頭爬到房簷時,院子裡已經坐滿了人。
前院的王嬸送來了剛摘的黃瓜,東頭的三叔公拎著瓶老酒,說要陪張奶奶喝兩盅。
張奶奶讓孫媳婦炒了幾個菜,擺了滿滿一院子的小桌,大家說說笑笑,像辦喜事一樣。
老姐姐,您這身子骨可真硬朗。
王嬸給她夾了塊炒雞蛋,眼裡閃著光。
還記得不當年您家老李給我家做的那個衣櫃,現在還結實著呢。
張奶奶笑了:他呀,乾活就認死理,榫卯得嚴絲合縫才肯歇手。
酒過三巡,張奶奶讓孫子把那個藍布本子拿來。
她翻到記著石榴籽的那頁,指著院子裡新刨的土坑說:等開春,你們把那石榴籽澆澆水,長出苗來分著栽,到時候結了果,彆忘了給我和你爺爺留兩個。
風從槐樹葉裡鑽出來,帶著點涼意。
張奶奶裹了裹布衫,看見樹杈上的藍布還在飄,像老李在跟她招手。
她忽然覺得有些累,靠在竹椅上,聽著孩子們說笑,聽著燒餅鐺的滋滋聲,聽著遠處的蟬鳴,眼皮越來越沉。
奶奶,您睡會兒
孫女輕輕搖她的胳膊。
張奶奶點點頭,往竹椅深處縮了縮,像往常靠在老李肩頭那樣,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她看見老李從西廂房走出來,手裡拿著那把磨亮的鋸子,笑著對她說:老婆子,石榴樹種好了,咱回家了。
夕陽染紅半邊天的時候,孫女發現奶奶睡著了,嘴角還帶著笑,手裡攥著半塊冇吃完的燒餅,芝麻粒粘在皺紋裡,像撒了把星星。
院子裡的笑聲漸漸低了,王嬸抹著眼淚說:老姐姐是笑著走的,跟老李團圓去了。
堂屋的八仙桌上,藍布本子攤在那裡,最後一頁寫著行歪歪扭扭的字:今天人齊,燒餅香,你看見了嗎
風從窗欞鑽進來,吹得紙頁輕輕晃,像有人在點頭應著。
後來,那年春天,老槐樹下真的冒出了綠油油的石榴苗。
孩子們分著栽到了各自的院裡,每到秋天,枝頭就掛滿了紅燈籠似的果子。
孫子總說,咬開石榴時,能嚐到爺爺的木匠味,還有奶奶的燒餅香,混在甜甜的汁水兒裡,一輩子都忘不了。
西廂房的工具還在,鋸子被孫子擦得鋥亮,掛在牆上,像個沉默的老朋友。
有時風從門縫鑽進來,能聽見工具們輕輕響,像是老李在跟張奶奶說話。
說院子裡的雞又下了蛋,說新栽的石榴又長高了,說那些鏽跡斑斑的日子裡,藏著多少閃閃發光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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