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鏡二 第一章

小說:美人鏡二 作者:隨心的小山山 更新時間:2025-08-15 16:25:41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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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寺牆根下,青石小徑蜿蜒伸入山林深處。正是日頭偏西的辰光,晚霞未燃,隻有一片溫和的金色鋪陳天際。書生柳文軒踏著悠然的步子踱來,一身青衫洗得發白,方巾下眉目清秀,唇角卻習慣性微微上翹。他目光掃過寺門斑駁的朱漆,掠過牆頭幾支探出頭的野花,心中暗哂:野寺荒花,倒也清寂,隻是比起城中綺羅軟紅,終究少了些活色生香。

恰在此時,那扇沉重的寺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胖大和尚挑著兩桶水,慢悠悠晃了出來。水桶頗沉,壓得扁擔微微彎曲,和尚額角滲出細密汗珠,僧衣半敞,露出圓潤飽滿的肚皮。他腳步不疾不徐,每踏一步,地麵似乎都跟著微微震顫。

柳文軒心中一動,覺得這胖大和尚憨態可掬,正可作旅途解悶之趣。他迎上前幾步,雙手抱拳,嘴角噙著戲謔笑意:大師請了!行色匆匆,小生有一惑久藏心中,不知可敢請教

胖和尚聞聲停下,放下水桶,扁擔擱在桶梁上,發出沉悶聲響。他抬手用寬大的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臉上綻開一個極其和善的笑容:施主但說無妨,貧僧洗耳恭聽。

敢問大師,柳文軒故意拖長了調子,眼波流轉,‘美女’二字,究竟是何物大師終日青燈古佛,可曾參透此中真意

胖和尚卻不惱,笑容依舊憨厚,他抬手一指不遠處花圃裡開得最盛的那株牡丹:施主你看那花,遠瞧著,是不是又香又豔,招人得很

他頓了頓,笑意更深,可你要湊近了細瞅,嘿嘿,說不定那花瓣底下,正趴著偷吃的小蟲子哩!美人嘛,也就那麼回事兒!

柳文軒聞言,先是一愣,隨即放聲大笑。他笑得前仰後合,手指點著和尚:大師妙喻!妙喻!不過嘛,

他笑聲漸歇,眼中浮起迷離嚮往之色,依晚生淺見,美女當如天上謫仙,翩然臨凡,點染這塵世枯寂。纖腰若柳,冰肌玉骨,回眸一笑百媚生,足以令凡夫俗子魂牽夢縈,不知身在何處了。

胖和尚嘿嘿兩聲,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自己圓鼓鼓的肚皮:施主啊,你這想的倒是美得很!不過呢——依貧僧幾十年人間煙火裡打滾的見識,美女這東西,更像那鏡子裡頭的花,水盆裡映著的月!瞧著是美輪美奐,勾得人心癢癢。可你真要伸手去撈去摘

他伸出肥厚的手掌,做了個虛抓的動作,隨即攤開,掌心空空,噗嗤一聲,花碎了,月影也散了,你手裡頭啥也冇撈著,就落下一手冰涼的濕氣!

柳文軒眉頭微蹙,覺得這和尚的粗俗比喻實在玷汙了他心中那冰清玉潔的仙子形象,語氣裡便帶上了幾分不服與輕嘲:大師此言,莫非是那吃不著甜葡萄便嫌它酸的狐狸晚生倒以為,美女如窖藏經年的瓊漿玉液,愈是細細品味,方覺其滋味綿長,餘韻悠遠,令人沉醉不知歸路。

施主啊,美酒是好東西,胖和尚依舊笑嗬嗬的,眼神卻變得深邃了些,可貪杯了會醉人,醉了就容易乾糊塗事兒!美女也是一個理兒。被那皮相晃花了眼,迷昏了頭,指不定就要栽大跟頭!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極其生動的往事,貧僧上次去山下集市,嘿,碰上個賣胭脂水粉的小娘子,那臉蛋兒,嘖嘖,就跟剝了殼的雞蛋似的!貧僧一時冇管住這雙眼睛,多瞅了幾眼,結果呢腳下不知被什麼鬼東西一絆,‘噗通’!他誇張地比劃了一個向前撲倒的動作,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啃泥!水桶翻了,水潑了一地,可把我給狼狽壞了!

柳文軒被這活靈活現的自曝糗事逗得再次大笑起來,幾乎笑出了眼淚,扶著路旁一棵老槐樹才穩住身形。他一邊笑,一邊斷斷續續地說:大師……大師您可真是……世間第一妙人!哈哈……不過您這麼一說,倒叫我想起佛經裡那句頂頂有名的話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此說來,那顛倒眾生的美色,也不過是過眼浮雲,轉瞬即逝的幻影罷了

話雖出口,可心底深處,那瓊漿玉液的甘美意象並未全然消散。

胖和尚眼中精光一閃,像燭火被風吹得驟然明亮了一下。他豎起肉乎乎的大拇指,讚道:善哉!施主果然慧根深種,一點就透!他臉上的憨笑淡去幾分,被一種更沉穩的智慧之色取代,其實說到底,這‘美’之一字,根子紮在人心裡頭。有人愛牡丹富貴,有人喜幽蘭清雅。皮囊終會老朽,紅顏難免白頭,強求不得,也執著不起。

他微微側身,指向古寺深處:施主你聽——

恰在此時,寺內鐘樓傳來一聲悠長渾厚的鐘鳴。當——嗡——

餘音嫋嫋,在黃昏的山林間迴盪。

聽見冇和尚的聲音低沉下來,與鐘聲的餘韻相和,這鐘聲,敲得再響,再亮,再能傳得遠,也有停歇消散的時候。美色再盛,再驚心動魄,終有暗淡凋零的一天。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施主,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他的目光平和而深邃,直直望進柳文軒眼中。

柳文軒臉上的笑容徹底凝固了,如同被這沉沉的暮色和悠遠的鐘聲定住。鐘聲的餘波似乎帶著某種奇異的震顫,滲入他的四肢百骸。和尚最後那句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像一把無形的鑰匙,哢噠一聲捅開了某個他未曾覺察的鎖孔。方纔那些看似粗鄙的比喻此刻驟然在腦中連成一片刺目的光網。它們不再是笑話,而是指向同一個不可動搖的真相:所有他迷戀的、追逐的、以為堅牢不破的形色之美,竟如沙上築塔,本質空幻,遷流不住!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去觸摸自己引以為傲的俊朗臉頰,動作卻僵在半途——這身皮囊,不也終將歸於塵土一股巨大的空虛感,混雜著奇特的清涼,瞬間攫住了他。他怔怔地望著胖和尚那張平凡無奇、甚至有些滑稽的圓臉,第一次,在那雙細長眼睛裡看到了深不可測的智慧之海。

大師……柳文軒的聲音乾澀,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顫,他整肅衣冠,雙手作揖,對著胖和尚深深一躬,聽君一席話,勝過十年寒窗苦讀。晚生……受教了!

這一躬,再冇有半分輕浮與試探,隻有發自肺腑的震動與感激。

胖和尚坦然受了這一禮,臉上又恢複了最初那副人畜無害的憨厚笑容。他隨意地擺擺手:言重了,言重了。施主慢走。

說完,不再多言,彎腰,抓起扁擔,輕鬆地將兩桶水重新挑起。水桶微晃,桶中澄澈的水麵映著漫天絢爛的晚霞,光影流動,如夢似幻。

柳文軒直起身,再次深深看了和尚一眼,彷彿要將這身影刻入心底。他不再留戀,轉身踏上青石小徑,步履間少了幾分來時的輕飄,多了些沉實的重量。青衫背影很快融入漸漸深濃的暮色山影之中。

胖和尚目送他遠去,直到那青衫身影徹底消失在蜿蜒山道的拐角。晚風拂過,送來山野草木的清氣。他收回目光,臉上那憨厚笑容如同潮水般退去,眼底沉澱下一片深潭般的平靜。他挑著水桶,悠悠轉身,邁步走向寺門。一邊走,一邊口中低低哼唱起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聲音很輕,消散在風裡。夕陽將他挑著水桶的胖大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古寺斑駁的紅牆上。他一步步走近那扇半開的寺門,門內幽深。桶裡的水微微盪漾著,水麵倒映的流雲晚霞,隨著他的腳步,碎了又圓,圓了又碎。

寺門在他身後輕輕合攏,吱呀一聲輕響,隔絕了最後一線天光。

**(增補情節開始)**

數月後,初秋的涼意已悄然浸透山林。柳文軒再次踏上了這條通往古寺的青石小徑。此番並非閒遊,而是科考落第,名落孫山,心緒灰敗至極。他腳步沉重,青衫沾染了仆仆風塵,俊朗的臉上籠著一層驅不散的陰霾。功名無望,萬念俱灰之下,他竟下意識地又走向了這僻靜的古寺,彷彿冥冥中覺得,唯有那胖和尚洞明的目光,或可穿透他胸中的塊壘,尋得一絲清明。

行至半途,山道拐角處,一陣環佩叮咚的清脆聲響,伴隨著女子低柔的啜泣,隨風飄來。柳文軒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這一望,竟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隻見一頂青綢小轎停在道旁樹下,轎簾半卷。一個身著素雅湖藍綢衫的少婦正倚著轎身,以羅帕掩麵,肩頭微微聳動。她身段窈窕,如弱柳扶風,僅一個側影,已流露出無限風流。當她聞聲放下羅帕,抬起那張梨花帶雨的臉龐時,柳文軒隻覺呼吸一窒,心跳都漏了幾拍。

那女子約莫雙十年華,眉眼精緻如畫,肌膚勝雪,此刻淚水漣漣,更添幾分楚楚可憐的風致,直如帶雨梨花,不勝嬌怯。她烏髮如雲,斜簪著一支點翠嵌珍珠的步搖,珠光映著淚光,璀璨又淒迷。正是柳文軒夢中天上謫仙的具象,活生生出現在眼前,比他所有綺思幻想疊加起來還要動人心魄。方纔還沉甸甸壓在胸口的落第失意,瞬間被這驚世的美貌衝擊得煙消雲散,隻餘下胸腔裡擂鼓般的心跳。

少婦見一陌生書生直勾勾盯著自己,淚痕未乾的臉上飛起兩抹羞紅,慌忙側過身去,低斥道:哪裡來的登徒子,這般無禮!

聲音雖含薄怒,卻如鶯啼燕囀,聽得柳文軒骨頭都酥了半邊。

柳文軒這才如夢初醒,慌忙整了整衣冠,深深一揖,臉也漲得通紅:小生唐突!驚擾了娘子,罪過罪過!實在是……實在是娘子天人之姿,小生一時忘情,絕非有意冒犯!他語無倫次,平日裡的伶牙俐齒消失得無影無蹤,隻覺口乾舌燥,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怎麼也離不開那絕美的側影。

那少婦見柳文軒雖失態,卻舉止斯文,相貌俊雅,不似歹人,怒意稍減,隻是依舊背對著他,聲音帶著幾分幽怨:罷了。公子速速離去便是。

她身邊的丫鬟也警惕地瞪著柳文軒。

柳文軒哪裡捨得就走他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娘子因何在此傷懷小生柳文軒,雖不才,或可……或可略儘綿薄

他心中急切,隻想多與這仙子般的人物說上幾句話。

少婦沉默片刻,似乎被柳文軒話語中的誠懇打動,亦或是心緒鬱結無人傾訴,終是輕輕歎息一聲,轉過身來。她眼波流轉,帶著未乾的淚意,幽幽道:公子垂詢,妾身……妾身名喚雲娘。今日上山,是去那古寺還願的。

她抬眼望向山頂古寺的方向,眼神迷茫而哀傷,妾身……本是城中李員外府上侍妾。數月前,妾身身染沉屙,幾近不起,曾在此寺佛前許願,若得痊癒,必來重塑金身……如今病體稍安,特來還願。

她頓了頓,淚水又湧了出來,隻是……隻是方纔在山下,聽聞……聽聞我家老爺……他……他又新納了一房美妾入府了……

她哽嚥著說不下去,那絕望的神情,彷彿整個世界的光都熄滅了。

柳文軒的心,隨著雲孃的話語和淚水,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痛。原來如此!這般絕代佳人,竟隻是他人府中一個隨時可被替代的玩物!那李員外何其不幸!他胸中頓時湧起一股強烈的憐惜與不忿,幾乎要脫口而出,痛斥那負心人。再看雲娘,那淒楚無助的模樣,更激起他一種強烈的、想要嗬護她、拯救她的衝動。什麼功名利祿,什麼聖賢書卷,在眼前這活色生香的淒美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他心中那被胖和尚一番話暫時壓下的、對瓊漿玉液般美色的渴慕與佔有慾,此刻被眼前這活生生的悲劇與誘惑,猛烈地重新點燃了。

雲娘……柳文軒聲音發顫,充滿了真摯的同情,你莫要太過傷心!世間男子並非皆是薄情寡義之輩!似娘子這般仙姿玉質,當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纔是!

他向前一步,情急之下,幾乎想握住雲孃的手以表心意。

雲娘被他灼熱的目光和話語驚得後退一步,臉上羞紅更甚,慌忙搖頭:公子慎言!妾身……妾身已是他人婦,此乃命數。公子好意,雲娘心領了。她匆匆對柳文軒福了一福,便催促丫鬟扶她上轎,逃也似地吩咐轎伕速速下山,留下柳文軒一人,癡癡地立在原地,望著那頂青綢小轎在山道上漸行漸遠,隻覺心口空落落的,魂兒也彷彿被那轎子帶走了。

自那日山道偶遇雲娘,柳文軒如同著了魔障。他並未立刻離開此地,反而在古寺附近賃了一間簡陋的農舍住下。他心中存著萬分之一的僥倖,希冀能再次邂逅那驚鴻一瞥的倩影。每日裡,他心不在焉,書卷攤在膝上,目光卻總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那條山道。腦海中反覆咀嚼著雲孃的一顰一笑,那帶雨的梨花麵,幽怨的眼神,如蘭似麝的氣息彷彿還縈繞在鼻端。胖和尚那日點化的色即是空、萬般帶不去的箴言,在雲娘那活色生香的淒美麵前,變得遙遠而模糊,如同隔著一層濃霧。他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滋長:若能得此佳人相伴,便是捨棄功名前程,又有何妨他甚至開始幻想,若自己高中,或許便能以官身壓過那李員外,將雲娘解救出來……這念頭讓他既感荒唐,又帶著隱秘的興奮。他沉溺在一種混合著拯救欲和佔有慾的迷夢中,難以自拔。

一日,他實在按捺不住,竟鬼使神差地走到山下李員外府邸附近徘徊。那高門大院,朱漆獸環,氣派非凡,卻也像一座冰冷的牢籠,囚禁著他心中那朵嬌柔的花。他遠遠望著,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嫉妒,還有一種飛蛾撲火般的衝動在體內燃燒。

柳施主,好巧。

一個熟悉而渾厚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歎息。

柳文軒渾身一震,猛地回頭。隻見胖和尚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不遠處,依舊是那身半舊的僧衣,挑著空水桶,顯然是剛從集市或河邊回來。和尚那雙細長的眼睛,此刻正平靜地看著他,那目光彷彿能穿透他所有隱秘的心思,讓柳文軒瞬間感到一陣無地自容的狼狽,臉上紅白交加。

大……大師……柳文軒的聲音有些發虛。

胖和尚走近幾步,目光掃過那氣派的李府門樓,又落回柳文軒臉上,語氣平淡無波,卻像重錘敲在柳文軒心上:施主可是在尋那‘鏡中花’、‘水中月’

他刻意加重了這幾個字眼,正是當日兩人論及美女時他用過的比喻。

柳文軒的臉唰地一下紅透了,如同被當眾剝開了衣衫。他張了張嘴,想辯解,想掩飾,卻發現任何言辭在和尚那瞭然的目光下都顯得蒼白無力。他頹然低下頭,像個做錯事被長輩抓到的孩子。

胖和尚並未責備,隻是搖了搖頭,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如同古寺暮鼓:唉,癡兒!那日寺前鐘聲,終究未能敲醒你麼

他放下水桶,胖大的身軀擋住了柳文軒望向李府的視線,語氣變得語重心長,施主啊,你眼中所見,心中所念,那如花美眷,那似水流年,說到底,不過是‘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金剛經》有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你所執著的那副好皮囊,那點讓你神魂顛倒的顏色,便如同晨間的露珠,看似晶瑩剔透,美不勝收,可陽光一照,轉眼便消散無蹤,了無痕跡。又像那閃電,刹那光華,耀眼奪目,可你抓得住嗎留得下嗎

和尚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泉水,當頭澆下。柳文軒想起雲娘哭泣的臉龐,想起她身為妾室的卑微身份,想起李員外那喜新厭舊的無情。那活色生香的美,瞬間被殘酷的現實撕開了一道裂口,露出其下虛空脆弱的本質。他臉色發白,嘴唇微微顫抖。

胖和尚看在眼裡,語氣放緩,帶著一種悲憫:施主,那女子,亦是苦命人。她依附他人,以色侍人,如同那無根之花,開得再豔,一陣風雨便能凋零。你如今為她所迷,心心念念,豈非也是將自己繫於這無根的幻影之上到頭來,苦了自己,也未必能解她之苦。執著於這鏡花水月,如同撈水中月,徒勞無功,反惹一身濕冷煩惱。何苦來哉

柳文軒的心,被和尚這番直指要害的話刺得生疼。他想起自己這些日子的輾轉反側,食不知味,如同一個可笑的癡人。那瓊漿玉液的幻夢,在現實冰冷的銅鏡前,終於顯出了它虛妄的底色。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寒意,伴隨著一絲清醒的痛楚,蔓延至全身。

秋意漸深,山林染上了更為濃重的蕭瑟。枯黃的落葉鋪滿了青石小徑,踩上去發出沙沙的碎裂聲,帶著一種生命凋零的寂寥。柳文軒終究未能再次見到雲娘。他心灰意冷,收拾起簡單的行囊,準備離開這傷心之地,繼續他那渺茫的功名之路。

臨行前,他再次來到古寺前,並非為尋和尚,更像是與這段無疾而終的癡念做一個潦草的告彆。寺門依舊斑駁,牆頭的野花早已凋謝,隻餘枯枝在寒風中瑟縮。

就在他轉身欲走之際,一陣壓抑的哭泣聲和沉悶的腳步聲從山道下方傳來。柳文軒循聲望去,心猛地一沉。

隻見幾個穿著灰布短打的粗壯漢子,正吃力地抬著一口薄皮白木棺材,沿著山道緩緩上行。棺木簡陋,未上漆,透著新木的慘白。一個管家模樣的老者跟在後麵,神情淡漠,嘴裡不住催促著:快些快些!趁著天早,趕緊埋到寺後那片亂葬崗去!莫要誤了時辰,沾了晦氣!

兩個穿著粗使丫鬟服飾的小丫頭跟在最後,捂著嘴,肩膀一聳一聳地低聲啜泣,臉上滿是驚恐和悲傷。

柳文軒的心跳驟然加速,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他死死盯著那口簡陋的棺材,目光掃過哭泣的丫鬟,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鑽入腦海——難道是雲娘!

就在這時,一件小物事從其中一個哭泣丫鬟的袖袋裡滑落,叮噹一聲脆響,滾落在柳文軒腳邊的枯葉上。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那是一支點翠嵌珍珠的步搖。翠羽黯淡無光,幾顆細小的珍珠散落在旁邊,金絲纏繞的釵身沾滿了泥土。正是那日山道上,雲娘鬢邊流光溢彩、映著她如花容顏的那一支!

柳文軒如遭重擊,渾身劇震,踉蹌著倒退一步,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比那新斫的棺木還要難看。他死死盯著地上那支殘破的步搖,彷彿看到了雲娘鮮活的生命是如何像這珠翠一樣,在深宅大院的傾軋和男人的薄情中,被輕易地碾碎、拋棄。那曾經讓他神魂顛倒的瓊漿玉液,此刻散發出的,竟是死亡與腐朽的冰冷氣息!他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巨大的恐懼和幻滅感攫住了他,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

阿彌陀佛。

一聲低沉的佛號自身後響起,帶著穿透塵世悲歡的沉靜力量。

柳文軒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胖和尚不知何時已站在寺門口,依舊是那副不起眼的模樣。他平靜的目光掃過那口緩緩抬過的白皮棺材,掃過地上那支沾滿泥土的殘破步搖,最後落在柳文軒慘白失魂的臉上。

施主,且看,和尚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寒風的嗚咽和丫鬟壓抑的哭聲,直抵柳文軒靈魂深處,這紅粉,與那白骨,相隔不過一層薄板。

他伸出胖胖的手指,虛虛指向那口遠去的棺材,語氣裡冇有波瀾,隻有勘破生死的洞明,你當日所見,那如花容顏,那婀娜身姿,那令你心醉神迷的一切,不過是‘諸法空相’,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幻影。你執著於那副皮囊,如同孩子執著於水中的月影。如今,月影碎了,你手中可曾抓住一滴水珠

和尚彎腰,用粗大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拾起地上那支沾滿泥土的殘破步搖,遞到柳文軒眼前。金釵斷裂,翠羽凋零,珍珠散落,昔日的璀璨光華蕩然無存,隻剩下觸目驚心的汙穢和破敗。

施主,再看此物。

和尚的聲音如同古井深潭,當日它簪於雲鬢,襯得美人麵如芙蓉,在你眼中價值連城,可奪日月之光。如今它委頓塵埃,與枯枝敗葉何異《金剛經》言:‘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你所執著的,無論是那女子的容顏,還是這支珠釵的華彩,都隻是‘過去心’中的幻影,如同指間流沙,早已消散,永不複返。你此刻的痛惜、失落、恐懼,皆因這‘不可得’而起,困於自心所造的牢籠。

和尚的目光如同實質,穿透柳文軒的瞳孔,直抵他內心最混亂、最痛苦的角落:世間萬象,緣聚則生,緣散則滅。那女子緣儘於此,如同花開花謝,露晞電逝,皆是自然之理。你因緣際會,得見其生時之華彩,亦見其死時之凋零,這本是佛祖予你的一場示現!讓你親見這‘色相’的無常與虛妄!讓你明白,你所貪戀執取的一切美好形色,終將歸於空寂!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你當觀此身,此心,此情,此念,亦複如是——如露如電,如夢幻泡影!

轟——!

和尚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柳文軒早已搖搖欲墜的心房之上。那口慘白的薄棺,那支殘破的珠釵,雲娘帶淚的嬌顏,李府的高牆,自己這些日子如癡如狂的相思……所有畫麵在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碎裂!最終,所有的碎片都指向同一個冰冷、**、無法逃避的真相——空!

他眼前一黑,雙腿一軟,竟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堅硬、鋪滿枯葉的青石小徑上。冇有哭泣,冇有嘶喊,隻有身體無法抑製的劇烈顫抖,如同秋風裡最後一片掛在枝頭的枯葉。他死死盯著和尚手中那支沾滿泥土的步搖,又望向那口消失在寺廟後方荒崗的薄皮棺材,彷彿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這個世界的底色。那曾經讓他迷醉的美,那瓊漿玉液般的幻夢,此刻被徹底剝去了所有華麗的糖衣,露出了它猙獰、腐朽、歸於塵土和虛無的森森白骨!巨大的恐懼、無儘的悲涼,以及一種被徹底掏空後的死寂,瞬間淹冇了他。原來這就是空!原來這就是無常!原來自己一直追逐、沉迷的,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的幻影!

他跪在那裡,抖如篩糠,彷彿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了他單薄的肩背上。冷汗浸透了他的青衫,緊貼著冰冷的脊背。

胖和尚靜靜地站在他麵前,冇有伸手攙扶,隻是垂眸看著他,目光深邃如海,包容了他所有的崩潰與絕望。和尚的手掌攤開,那支殘破的步搖靜靜躺在他寬厚的掌心,像一個殘酷又清晰的證物。

良久,柳文軒劇烈的顫抖才稍稍平息。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臉上毫無血色,眼神空洞,彷彿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氣和神采。他看向胖和尚,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發出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每一個字都耗儘了他全身的力氣:

大師……我……我懂了……

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雙腿卻軟得不聽使喚。胖和尚這才伸出手,穩穩地扶住了他的胳膊。那手臂沉穩有力,如同驚濤駭浪中唯一可依靠的礁石。

柳文軒藉著和尚的攙扶,勉強站起身。他踉蹌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那支殘破的步搖上,眼神複雜至極,有殘留的驚悸,有深切的悲憫,最終沉澱為一片死水般的平靜。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地從和尚掌心取過了那支步搖。冰冷的釵身和泥土的粗糙感傳入指尖。

他冇有再看那寺廟後荒崗的方向,也冇有絲毫留戀。他隻是對著胖和尚,用儘殘餘的力氣,深深、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彎得極低,額頭幾乎觸碰到冰冷的石階。

然後,他直起身,將那支沾滿泥土、象征著一切幻滅的步搖,緊緊攥在手心,如同攥著一個血淋淋的警示。他不再言語,轉過身,拖著彷彿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卻又無比決絕地,踏上了下山的路。

他的背影在蕭瑟的山林和鋪滿枯葉的小徑上,顯得異常單薄而孤寂,如同被剝離了所有華彩的枯枝。來時那份讀書人特有的清高與隱隱的躁動,已蕩然無存,隻剩下一種被徹底洗禮後的、沉重的疲憊與死寂的平靜。每一步落下,都踩碎一片枯葉,發出沙啞的碎裂聲,彷彿是他心中某個曾經鮮活的部分,正隨之片片凋零、湮滅。

胖和尚站在寺門前的石階上,目送著那青衫身影在蜿蜒山道的拐角處徹底消失。暮色四合,山風更勁,吹動他寬大的僧袍。

他緩緩收回目光,臉上無悲無喜,隻有一片勘破世情的澄澈與淡然。他彎腰,重新挑起那兩隻空水桶,扁擔壓在厚實的肩頭,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他冇有立刻回寺,而是挑著桶,走向山道旁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那裡,幾塊山石掩映下,有一小塊相對平整的土地。和尚放下水桶,蹲下身,用他那粗壯的手指,在冰冷堅硬的泥地上,開始一下一下地挖掘。

泥土被翻開,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濕潤。和尚挖得專注而平靜,彷彿在做一件最平常不過的功課。很快,一個小小的土坑挖好了。

和尚從懷中取出那方擦汗用的、洗得發白的舊布帕。他仔細地將布帕攤開在掌心,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柳文軒遺落在地上的那幾顆散落的、沾著泥土的珍珠,以及那支步搖上掉落的幾片殘破翠羽,一一拾起,放在布帕中央。這些曾經璀璨、如今蒙塵的碎片,被布帕輕輕包裹起來,如同收斂起一段塵緣的遺蛻。

他輕輕地將這個小布包,放入了那個新挖好的土坑中。然後,用雙手捧起旁邊挖出的泥土,一捧一捧,緩慢而莊重地覆蓋上去。泥土漸漸掩埋了那小小的包裹,直至與周圍的地麵平齊,再也看不出絲毫痕跡。

和尚做完這一切,雙手合十,對著那個小小的土堆,低聲誦唸了一句。晚風將他低沉的聲音吹散,聽不真切,隻餘下一種肅穆的餘韻。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臉上依舊冇有任何波瀾,彷彿隻是拂去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塵埃。他重新挑起那對空水桶,步履沉穩地走向寺門。

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將他挑著水桶的胖大身影,長長地投射在古寺斑駁的紅牆上。那影子沉默地移動著,最終隨著和尚的身影,一同冇入了那扇半開半掩、幽深如同時光隧道的寺門之內。

吱呀——

沉重的寺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發出悠長而沉悶的聲響,隔絕了外麵那個充滿形色與悲歡的世界。門內,是永恒的寂靜與觀照;門外,山風嗚嚥著掠過空寂的小徑,捲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最終無力地落下,歸於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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