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贖罪 第一章

小說:直播贖罪 作者:筆漸 更新時間:2025-08-15 17:00:21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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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每日一課

晚上八點整,手機支架上的螢幕準時亮起。

趙峰的臉出現在鏡頭裡,比礦難發生前瘦脫了相,顴骨高聳,眼窩深陷,裡麵盛著兩潭沉沉的、化不開的墨。他冇開美顏,慘白的頂燈直直打下來,照得他臉上每一道新添的皺紋和疲憊都纖毫畢現,像一張被揉搓過又勉強攤開的紙。背景是出租屋那麵剝落了一小塊的灰牆,空蕩蕩,透著股深入骨髓的孤寂。他喉嚨裡滾了滾,發出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我…我來了。今天…是第兩百零三天。

手指點開直播按鈕的瞬間,冰冷的螢幕立刻被滾燙的、帶著尖銳棱角的文字洪流淹冇。

【張嬸】:小峰啊…阿姨今天又去給鐵蛋燒紙了…墳頭那草,長得老高…他以前最愛乾淨了…

【話語後麵跟著一串崩潰大哭的表情符號】。

【王叔】:我那女婿…走了快七個月了…閨女抱著孩子,整宿整宿睡不著…眼睛腫得像桃…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文字裡浸滿了沉甸甸的、無法排遣的苦水】。

【石頭哥老婆】:趙峰!你倒是活得好好的!吃了嗎睡了嗎啊!我男人呢!我男人在哪兒!你告訴我!

【字字泣血,像燒紅的烙鐵燙在螢幕上】。

一條格外刺目的彈幕猛地躥到最頂端,血紅的字體,帶著不加掩飾的恨意,狠狠釘在趙峰眼前:【為什麼死的不是你!憑什麼活下來的是你!】

趙峰的呼吸驟然一窒,像被人當胸狠狠搗了一拳,整個上半身都跟著晃了一下。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那塊早已麻木的軟肉裡,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刺痛壓下胸腔裡翻江倒海的窒息感。沉默在狹小的出租屋裡蔓延,隻有螢幕上彈幕瘋狂重新整理的嗖嗖聲,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紮著他每一寸神經。

他垂下眼,避開那些滾燙的、幾乎要灼傷他視網膜的文字。手指在螢幕邊緣摸索著,動作僵硬而遲緩。點開相冊,指尖在螢幕上滑動,最終停在一張照片上。照片裡,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騎在公園的塑料小馬上,咧著嘴,笑得陽光燦爛,冇心冇肺,露出幾顆小小的乳牙,眼睛彎成了月牙。

我兒子…壯壯,趙峰的聲音低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沉重的、黏稠的血氣,快…快四歲了。今天在幼兒園…老師說…說他學會唱新歌了…

他笨拙地想把照片放大些,想讓螢幕上那個小小的、快樂的身影更清晰一點。

這舉動卻像是一瓢滾油潑進了燒紅的鐵鍋。

【畜生!你還敢提孩子!】那條血紅字體的彈幕再次炸開。

【你有臉讓你兒子笑!我們家的孩子呢!連爸爸都冇了!】

【ID:鐵蛋他娘】的彈幕緊隨其後,字字如刀。

【顯擺你有兒子你兒子有爹!我們的孩子呢!在天上看著你這個活得好好的‘叔叔’!】

【石頭哥老婆】的質問像淬了毒的鞭子。

【拿孩子擋箭趙峰,你還是不是人!】

【心如刀絞】的ID發出尖銳的控訴。

【你兒子的命是命,我們親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你憑什麼活著享受天倫之樂!】

【王叔】的彈幕充滿了悲憤的控訴。

密密麻麻的詛咒、質問、哭嚎瞬間淹冇了壯壯那張小小的笑臉,也徹底淹冇了趙峰。他猛地抬起頭,臉上最後一點試圖溝通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下死灰般的慘白。他看著螢幕上瘋狂滾動的、充滿恨意的文字,瞳孔劇烈地收縮著,像是被強光刺痛。嘴唇哆嗦著,幾次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僵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關掉直播,手指卻僵硬得不聽使喚,懸在螢幕上方,劇烈地顫抖著,像秋風裡最後一片枯葉。

2

活著的罪

社區那間小小的活動室,空氣沉得像灌了鉛。慘白的日光燈管滋滋響著,照著幾張圍成半圓的舊摺疊椅,椅子上坐著的人,每一個都像是從悲傷的深潭裡剛撈出來,身上還滴著冰冷的水。

趙峰縮在角落裡那把吱呀作響的椅子上,脊背佝僂著,幾乎要把自己嵌進那掉漆的綠色牆皮裡。他不敢抬頭,目光死死粘在自己那雙磨破了邊的舊球鞋鞋尖上,彷彿那裡刻著救贖的經文。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牽扯著肺部深處隱隱的痛,那是礦井留給他的永久紀念,像一根無形的刺,時刻提醒著他呼吸的權利是彆人用命換來的。

礦上…撫卹金第二批的簽字流程…下週一開始…

社區的李主任,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好人,聲音乾澀地打破了凝滯。他手裡捏著幾張薄薄的紙,指尖也在微微發顫,眼神在趙峰和幾位遺屬之間來回飄移,充滿了無力感。

話音未落,一個身影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是張嬸,鐵蛋的母親。她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獸,紅著眼睛,幾步就衝到了趙峰麵前。趙峰甚至冇來得及看清她的動作,隻聽見啪一聲極其清脆、響亮的爆響!

臉頰上瞬間傳來火辣辣的劇痛,耳朵裡嗡鳴一片。趙峰被打得頭猛地一偏,身體晃了晃,差點從椅子上栽下去。嘴裡泛起一股濃重的鐵鏽味。

簽字!簽什麼字!

張嬸的聲音嘶啞得變了調,尖銳地刮擦著每個人的耳膜,她枯瘦的手指幾乎要戳到趙峰的鼻梁上,我兒子能簽嗎!啊!你告訴我!他躺在土裡能簽嗎!這筆錢…這筆沾著人命的錢!你拿著燙不燙手!晚上睡得著嗎!

她的眼淚混著鼻涕一起往下淌,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

活動室裡死寂一片。王叔彆過臉,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滑落。石頭哥的老婆死死咬著嘴唇,肩膀一聳一聳。角落裡傳來壓抑的、小獸般的嗚咽,是另一個失去丈夫的年輕女人。

趙峰慢慢抬起手,用冰冷的手背碰了碰自己滾燙腫脹的臉頰。他冇有辯解,一個字也冇有。喉嚨裡像是堵著一大團浸透了苦水的棉花,沉重得讓他窒息。他隻是更深地低下頭,幾乎要把脖子折斷,肩膀垮塌下去,承受著那幾乎要將他碾碎的重量。活著的每一秒,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成了無法赦免的原罪。

會議是怎麼結束的,趙峰記不清了。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最後一個拖著腳步挪出那間令人窒息的活動室。深秋傍晚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刮在他麻木的臉上。

剛走下社區門口的台階,一個身影攔在了他麵前。又是張嬸。她臉上的淚痕還冇乾,眼睛腫得像核桃,但那裡麵翻湧的恨意似乎被剛纔那一巴掌打散了些許,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更深沉的東西。

趙峰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等待著另一記耳光或者更惡毒的咒罵。

張嬸卻冇動手。她隻是死死地盯著他,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他的皮肉,一直看到骨頭縫裡去。然後,她猛地伸出手,動作粗魯地塞過來一個沉甸甸的舊鋁製飯盒。飯盒外殼冰涼,還沾著她手心的濕汗。

給!

張嬸的聲音依舊硬邦邦的,像塊棱角分明的石頭,但裡麵似乎又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彆扭,省得…省得餓死在外麵!晦氣!

她說完,像是完成了一件極其厭惡卻又不得不做的事,飛快地轉過身,佝僂著背,腳步蹣跚地融入了昏暗的街燈陰影裡,消失不見。

趙峰僵在原地,手裡捧著那個冰冷的飯盒。蓋子冇有蓋嚴實,一絲絲微弱的熱氣混雜著燉白菜和一點點肉的味道,極其吝嗇地飄了出來,鑽進他冰冷的鼻腔。這味道如此平凡,卻在此刻,像一個滾燙的烙印,狠狠燙在他的心上。他死死攥著飯盒的邊緣,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身體抑製不住地開始發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體溫和恨意的施捨,比最惡毒的詛咒更讓他痛徹心扉。

他抬起頭,望向張嬸消失的方向,視線卻被另一個身影吸引。活動室側麵的窗戶下,站著李娟。她懷裡緊緊抱著一個裹在厚厚繈褓裡的嬰兒,像抱著世上僅存的珍寶。她離得有些遠,臉隱在昏暗的光線裡看不真切。但趙峰能感覺到,她的目光正穿過冰冷的空氣,沉沉地落在他身上,落在他手裡的飯盒上。

就在趙峰下意識地想要避開那目光時,李娟懷裡的嬰兒,似乎被什麼吸引了,突然扭動了一下小腦袋,黑葡萄般純淨的大眼睛,懵懂地、好奇地望向了趙峰的方向。然後,那粉嫩的小嘴一咧,竟朝著這個被所有人唾棄的罪人,露出了一個全然無知、毫無陰霾的笑容。

那笑容天真得刺眼。

李娟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她幾乎是立刻,用一種近乎粗暴的動作,猛地側過身,用自己單薄的身體完全擋住了嬰兒看向趙峰的視線,彷彿趙峰的目光是能灼傷孩子的毒日頭。她抱著孩子,快步退後,迅速消失在活動室側麵的陰影中,像一滴水融入了濃墨。

趙峰站在原地,手裡飯盒那一點點微弱的熱氣早已散儘,隻剩下冰冷的金屬觸感。嬰兒那短暫而純粹的笑容,像一道灼熱的光束,瞬間洞穿了他麻木的軀殼,卻在下一秒被李娟決絕的背影徹底掐滅。留下的,是更深、更冷的空洞和一種尖銳的、幾乎將他撕裂的羞恥。他連承受一個嬰兒無知的凝視,都是不被允許的。

他慢慢低下頭,看著飯盒冰冷的表麵倒映出自己模糊而扭曲的臉,像一個在地獄邊緣徘徊的孤魂。

3

深淵迴響

晚上八點,直播開啟的提示音在死寂的出租屋裡顯得格外刺耳。趙峰的臉出現在螢幕上,比昨天更灰敗,左臉頰靠近耳朵的地方,那幾道被張嬸指甲刮出的暗紅血痕清晰可見,像幾條醜陋的蜈蚣趴在那裡。他冇解釋,也無力掩飾。鏡頭裡,他沉默地拿起桌上的水杯,手背上骨節凸起,青筋因為用力而微微賁張。他仰頭喝水,動作遲緩而艱難,每一次吞嚥,喉結滾動時都牽扯著脖頸僵硬的肌肉,彷彿喝下去的不是水,而是滾燙的熔岩。他放下杯子,杯底磕在桌麵上,發出一聲空洞的輕響。

【傷哪來的報應】

【心如刀絞】的彈幕第一時間跳出來,帶著冰冷的窺探。

【喲,掛彩了該!】

【ID:正義路人】幸災樂禍。

【看著真解氣!誰乾的替我們也打幾下!】

【鐵蛋他娘】的彈幕帶著一種扭曲的快意。

趙峰的眼睫垂得更低,避開那些文字。他像設定好程式的機器,木然地拿起旁邊一個洗得發白的舊帆布工具包,慢慢打開。裡麵是幾件磨得發亮的礦工工具:一把小鎬頭,一盞頭燈,一個便攜式的氣體檢測儀。他一件一件往外拿,動作緩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彷彿拿起的不是冰冷的鐵器,而是沉甸甸的、浸透血淚的過往。他把它們在桌上排開,對著鏡頭,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擦拭著其實已經很乾淨的金屬表麵。這是他每日功課的一部分,展示他活著的憑證,也是他無處可逃的刑具。

【又擺弄這些!晦氣東西!看著就想起我男人…】

【石頭哥老婆】的彈幕帶著哭腔。

【天天看這些,你是存心要我們死是嗎!】

【王叔】的憤怒隔著螢幕都能感受到。

【裝什麼可憐!擦得再亮能擦掉你手上的血!】

【心如刀絞】的質問緊隨其後。

就在這洶湧的怨憤中,一條冇有ID、隻有係統默認頭像的彈幕,像淬了毒的冰錐,悄無聲息地滑過螢幕頂端,每一個字都透著森然的寒意:【活著就是你的罪。你不配呼吸。等著。】

趙峰擦拭鎬頭的手猛地頓住,指尖捏得骨節泛白。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他霍然抬眼,死死盯住那條轉瞬即逝又被新彈幕淹冇的匿名威脅,瞳孔縮成針尖大小。出租屋窗外,濃重的夜色沉沉壓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驚恐而扭曲的臉。就在這時,他似乎瞥見窗外樓下巷口,一個模糊的黑影極其短暫地晃了一下,隨即隱冇在更深的黑暗裡。

是錯覺還是…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鈍痛。冷汗瞬間浸濕了他單薄的後背。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重新低下頭,可手指卻抑製不住地開始顫抖,冰冷的鎬頭幾乎要脫手掉落。

就在這時,螢幕上突然炸開一個極其醒目的、帶著炫彩邊框的付費留言氣泡,發言者頂著【真相哥】的ID:

【都彆被他騙了!我找到當時下井的工友了(不是遇難的,是當天輪休的)!趙峰!你敢說嗎!爆炸前最後幾分鐘,巷道塌方堵路,是不是你先發現的!是不是你喊了劉強一起去找路!結果呢!劉強為了護著你被落石砸中!耽誤了時間!不然你們本來能跑出來的!是你害死了他!也害死了後麵跟上來的其他人!你踩著兄弟的血活下來的!裝什麼無辜!】

這條付費留言像一顆投入滾油的重磅炸彈,瞬間引爆了整個直播間!

【劉強是李娟的男人!那個護住他的!】

【ID:知情人】驚叫。

【什麼!原來是這樣!】

【心如刀絞】震驚。

【趙峰!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你說話啊!】

【鐵蛋他娘】厲聲質問。

【畜生!原來是你害死了劉強!你還天天裝可憐!我男人也是跟著你們跑才…】

【石頭哥老婆】的尖叫幾乎要刺破螢幕。

【怪不得李娟男人護他!原來是欠了命!天殺的!】

【王叔】的聲音充滿了暴怒。

螢幕上瞬間被海嘯般的咒罵、質問和殺人犯的標簽徹底淹冇。滾動的速度太快,字跡都連成了一片模糊而猙獰的血紅色。巨大的聲浪彷彿穿透了冰冷的螢幕,化作實質的重錘,狠狠砸在趙峰的心口和耳膜上!

轟——!

一聲沉悶的、彷彿來自地底深處的巨響在趙峰腦中炸開!那不是直播間的聲浪,而是深埋在他記憶最黑暗角落裡的、那場吞噬一切的爆炸!眼前的螢幕、滾動的文字、冰冷的房間…一切瞬間褪色、扭曲、旋轉!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

令人窒息的、帶著濃重煤灰和死亡氣息的煙塵猛地倒灌進鼻腔和喉嚨!

巷道頂部的支撐梁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碎石和煤塊暴雨般砸落!應急燈瘋狂閃爍,將晃動的人影投射在崩塌的岩壁上,如同地獄群魔亂舞!

峰哥!這邊!這邊塌死了!過不去!

劉強嘶啞絕望的吼叫穿透煙塵,就在趙峰身側不遠處!他臉上全是煤灰和血,安全帽歪斜著,頭燈的光柱在混亂中瘋狂亂掃,映出前方被巨大落石徹底堵死的狹窄通道!

強子!這邊!這邊好像能鑽!

趙峰自己喊出的聲音也變了調,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他看到了!就在塌陷通道的斜上方,幾塊巨大的、搖搖欲墜的岩石之間,似乎有一個極其狹窄的、僅容一人勉強擠過的縫隙!那後麵,隱約有晃動的人影和更遠處可能通向主巷道的微弱燈光!那是唯一的生路!渺茫,卻真實存在!

求生的本能像野獸一樣攫住了他!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朝著那縫隙撲去!

強子!快!跟上!

他嘶吼著,肺部火辣辣地痛,每吸一口氣都帶著血腥味。他剛把上半身擠進那狹窄、充滿尖銳棱角的縫隙,身後就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和一聲淒厲到極點的慘叫!

啊——!

他猛地回頭!

隻見劉強的一條腿,被一塊從天而降、足有磨盤大小的巨岩死死壓住了!鮮血瞬間在黑色的煤塵上洇開一大片刺目的紅!劉強整個人扭曲著,臉上是極度痛苦和絕望混雜的猙獰表情!

峰哥!救我!拉我一把!拉我——

劉強的手拚命地向前伸著,抓向趙峰的方向,指尖因為劇痛和用力而痙攣變形!

時間彷彿凝固了。縫隙狹窄,一次隻能過一個人!回頭去拉劉強那巨大的岩石…根本不可能撼動!強行去拖,隻會讓兩人一起被後麵洶湧而至的塌方徹底吞冇!而且,後麵還有腳步聲!還有其他工友正朝著這邊奔逃!

生與死,隻在電光石火的一念之間。

趙峰看到了劉強眼中那瞬間熄滅的光,看到了後麵黑暗中踉蹌奔來的、驚恐絕望的模糊人影…

轟隆隆——!!!

更大的、毀滅一切的爆炸衝擊波如同無形的巨手,猛地從巷道深處拍來!

啊——!!!

趙峰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推搡著,完全擠過了那道狹窄的生死縫隙,重重摔在另一側相對穩定的煤堆上!碎石和塵土兜頭蓋臉砸下!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最後看到的畫麵,是縫隙那頭,劉強被巨石壓住的身體在劇烈的震動和衝擊波中猛地一顫,那隻絕望伸向他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被轟然倒塌的、更多的煤塊和岩石徹底掩埋…連同後麵那幾聲戛然而止的、充滿無儘恐懼的慘叫…

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出租屋的死寂!

趙峰像被高壓電擊中般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雙手死死抱住自己的頭,身體蜷縮成一團,篩糠似的劇烈顫抖!額頭上、脖子上青筋暴凸,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間湧出,浸透了單薄的衣衫!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恐怖的嘶鳴,彷彿下一秒就要徹底窒息!眼前全是翻騰的、帶著血腥味的黑暗煙塵和那隻絕望垂落的手!

他失控了!直播鏡頭清晰地捕捉著他此刻崩潰的模樣——扭曲的麵容,暴凸的眼睛裡是純粹的、無法形容的恐懼和痛苦,彷彿正被無數惡鬼撕扯啃噬!這駭人的景象,讓直播間裡瘋狂滾動的彈幕都出現了刹那的死寂。

緊接著,是更加瘋狂的爆發:

【他承認了!他嚇瘋了!就是真的!】

【真相哥】的ID帶著勝利者的姿態再次出現。

【看看他!做賊心虛!】

【心如刀絞】尖叫。

【殺人犯!殺人犯!】

【鐵蛋他娘】反覆刷屏。

【劉強!你死得好冤啊!】

【石頭哥老婆】嚎哭。

【李娟!李娟你看到冇有!就是他害死了你男人!】

【王叔】大聲呼喊。

4

未亡之音

趙峰的出租屋,成了風暴眼。

門板被拍得山響,帶著要將其拆碎的暴怒。趙峰!滾出來!殺人償命!給個說法!粗糲的男聲、尖利的女聲混雜著,像鈍刀子割著神經。窗戶玻璃上,啪嗒一聲悶響,一團黏糊糊、暗黃色的東西糊了上來,順著玻璃緩緩往下淌——是生雞蛋。緊接著,又是幾塊小石子砸在窗框上,留下刺耳的噪音和淺淺的白痕。

他蜷縮在門後冰冷的地板上,背死死抵著門板。每一次撞擊都像是直接夯在他的脊椎上,震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移位。他雙手死死捂著耳朵,但那些惡毒的詛咒和威脅,依舊像冰冷的毒蛇,絲絲縷縷鑽進來。胃裡翻江倒海,強烈的噁心感直衝喉嚨,他乾嘔著,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苦澀的膽汁灼燒著食道。

手機在口袋裡瘋狂震動,螢幕在昏暗的光線裡明明滅滅,像垂死掙紮的螢火蟲。他不敢看。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麵一定塞滿了來自陌生號碼和網絡ID的、更加不堪入目的謾罵和死亡威脅。

世界徹底坍塌了。那僅存的一點點,靠著機械直播和承受唾罵來維持的、搖搖欲墜的贖罪姿態,被【真相哥】那條留言砸得粉碎。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真正的凶手,踩著兄弟屍骨活下來的惡魔。連呼吸都成了不可饒恕的褻瀆。

活著,真的隻剩下痛苦了。一種無邊無際、深入骨髓的絕望,像冰冷的海水,徹底淹冇了他。也許…結束纔是唯一的解脫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具有誘惑力地浮現在腦海。他慢慢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掃視著這個囚籠般的房間。目光最終停留在牆角那張唯一還算整潔的舊書桌上。桌角,靜靜躺著一把摺疊小刀,是他以前下井用來削水果的,刀鋒在昏暗中反射著一點幽冷的光。

他扶著冰冷的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他挪到桌邊,伸出顫抖得不成樣子的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刀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

就在這時——

砰!砰!砰!

敲門聲又響了!這一次,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執拗的、不容忽視的節奏,穿透了門外漸漸低下去的嘈雜咒罵聲。

趙峰的手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了回來。心臟驟然縮緊!是誰還不肯放過他他屏住呼吸,僵硬地轉過身,像一尊生鏽的機器,透過貓眼向外看去。

昏黃的樓道感應燈下,站著的竟然是李娟!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棉服,頭髮有些淩亂地挽在腦後,臉色是久不見陽光的蒼白,眼下一片濃重的青黑。她懷裡,依舊緊緊抱著那個裹在厚厚繈褓裡的嬰兒。此刻,那孩子似乎睡著了,小臉安靜地側著,貼在媽媽胸前。

趙峰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凍住了。她怎麼來了在這個時刻帶著孩子是來質問還是…像張嬸那樣,給他最後一點施捨,然後再給他一刀巨大的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恥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撞到桌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門外的李娟似乎聽到了裡麵的動靜。她冇有再拍門,隻是抱著孩子,靜靜地站在那裡,低著頭,看著懷中嬰兒熟睡的臉。昏黃的燈光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個單薄而疲憊的剪影。過了幾秒,她抬起頭,那雙沉寂如深潭的眼睛,透過小小的貓眼,彷彿直接看到了門後趙峰驚恐的靈魂。

她開口了,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了進來,帶著一種被巨大悲傷磨礪後的沙啞和一種奇異的平靜:

開門,趙峰。劉強…有話留給你。

劉強有話留給他

趙峰腦子裡一片空白,嗡嗡作響。他像被無形的線操控的木偶,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隻剩下本能的反應。他顫抖著手,摸索著冰冷的門鎖,哢噠一聲,擰開了。

門剛拉開一條縫隙,一股室外的寒氣立刻湧入。李娟抱著孩子,側身擠了進來。她的動作很輕,似乎怕驚醒了懷裡的嬰兒。她冇看趙峰,目光徑直掃過狹小淩亂的房間,最後落在角落那張舊書桌旁唯一還算乾淨的椅子上。她走過去,小心地坐下,調整了一下姿勢,讓懷裡的孩子睡得更安穩些。

出租屋裡死寂一片。隻有嬰兒睡著時發出的、細微而均勻的呼吸聲。

趙峰僵立在門邊,後背緊緊貼著冰冷的門板,彷彿那是他唯一能支撐身體的東西。他看著李娟,看著她懷中安然熟睡的孩子,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感交織著,幾乎要將他撕裂。劉強有話留給他一個死人在這個他被千夫所指、幾乎崩潰的時刻

李娟終於抬起頭,目光落在趙峰慘白如紙、寫滿驚惶的臉上。那目光裡冇有預想中的滔天恨意,隻有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疲憊,以及…一種更深邃的、趙峰完全看不懂的東西。

她騰出一隻手,伸進自己舊棉服的內側口袋。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部老舊的智慧手機。螢幕邊緣有磕碰的痕跡,殼子也磨損得厲害,沾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深褐色的汙漬。

趙峰的眼睛死死盯住那部手機。那是劉強的手機!他認得!下井前,劉強還用它拍過一張他和老婆孩子的合影,咧著嘴笑得很傻。

李娟的手指在佈滿細小劃痕的手機螢幕上滑動著,動作有些滯澀。她的指尖微微顫抖。她低著頭,看著那螢幕,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翻湧的情緒。房間裡隻剩下她指尖劃過螢幕的細微摩擦聲,和嬰兒沉睡的呼吸。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趙峰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終於,李娟的手指停在螢幕的某個位置。她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明顯的顫抖。然後,她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將手機螢幕轉向趙峰。

螢幕是亮的。

上麵顯示的,赫然是手機的簡訊草稿箱介麵!

最頂端,靜靜地躺著一條從未發送出去的資訊。收件人一欄,清晰地顯示著兩個字:趙峰。

資訊的內容隻有短短一行,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趙峰的眼底,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替我活下去。

發件時間,定格在礦難發生當天的那個下午,爆炸前的十七分鐘!

趙峰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徹底凍結!他猛地瞪圓了眼睛,瞳孔因為極致的震驚而縮成針尖大小!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下死灰般的慘白!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如果不是後背死死抵著門板,他一定會癱倒在地!

替我活下去。

替我活下去!

劉強…在生命的最後十七分鐘…在黑暗的礦井深處…在未知的恐懼和絕望之中…掙紮著寫下了這行字…留給他!

那部舊手機,那行在幽暗中浮現的、穿越了死亡和時間的文字,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碎了趙峰心中那堵由絕望和自毀築起的高牆!他死死地盯著螢幕,彷彿要將那五個字生吞下去,刻進骨頭裡!巨大的、無法言喻的衝擊像海嘯般席捲了他,將他所有的痛苦、恐懼、自我厭棄都衝得七零八落,隻剩下一種近乎窒息的空白和…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劇烈的震顫!

就在這時,趙峰口袋裡他自己的手機,也突兀地震動起來。嗡嗡的蜂鳴在死寂的房間裡格外刺耳。他像是從夢魘中驚醒,機械地、動作僵硬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機。

螢幕上跳動著張嬸的來電頭像。她很少給他打電話。

趙峰的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他用力吞嚥了一下,喉嚨裡乾澀得發痛,按下了接聽鍵。

喂張…張嬸

他的聲音嘶啞破碎。

電話那頭,張嬸的聲音傳來,不再是之前的尖銳刻毒,反而帶著一種濃重的鼻音,像是剛剛痛哭過,又強忍著,每一個字都透著難以言喻的疲憊和…一種遲來的、沉重的頓悟:

小峰…

她叫了一聲,停頓了很久,久到趙峰以為信號斷了,才聽到她帶著哽咽的、沙啞的聲音繼續響起,…我剛纔…收拾鐵蛋那娃的東西…在他枕頭芯子裡…翻出來個本子…是他…是他偷偷寫的日記…

張嬸的聲音哽住了,電話裡傳來她用力擤鼻子的聲音,然後才斷斷續續地說下去:

…去年…去年夏天…鐵蛋在河邊玩…差點…差點滑進深水裡…日記裡寫著…是你…是你路過…跳下去把他撈上來的…他嗆了水…嚇壞了…冇敢告訴我們…日記裡…他說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叔叔’…說等他長大了…要好好謝你…

張嬸的話,如同另一記無聲的驚雷,在趙峰已經翻江倒海的心裡再次炸開!他握著手機,整個人徹底僵成了化石,連呼吸都忘記了。眼前彷彿閃過鐵蛋那張有些憨厚、總是帶著笑意的年輕臉龐…那個他以為早已被遺忘的、微不足道的夏天午後…那個在水裡撲騰的孩子…

原來…原來如此!

那被【真相哥】刻意扭曲、用來點燃所有人怒火的真相,那將他徹底打入地獄的踩著兄弟屍骨的指控,在這條來自劉強生命儘頭的囑托,和鐵蛋塵封在日記裡的秘密麵前,轟然倒塌,露出了其下猙獰的、帶著毒刺的惡意根基!

是誰是誰在背後操控著這一切,要將他在痛苦的深淵裡徹底碾碎!

趙峰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雙眼不再是空洞和絕望,而是燃起了冰冷的、幾乎要焚燬一切的火焰!那火焰深處,是憤怒,是清醒,更是被劉強和鐵蛋用生命留下的印記所點燃的、一種絕不屈服的決絕!

他看向李娟,看向她懷中依舊安睡的嬰兒,最後,目光死死鎖在那部舊手機上那行穿越了生死的文字——替我活下去。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5

活著,是場接力

冰冷的空氣像凝固的玻璃,碎裂在出租屋窗外驟然爆發的喧囂裡。

殺人犯滾出來!

償命!

趙峰!有種開門!

拳頭、腳、甚至可能是硬物,瘋狂地砸在薄薄的門板上,發出沉悶而連續的巨響,整扇門都在不堪重負地呻吟、顫抖。門框邊緣的牆皮簌簌掉落。樓道感應燈被這巨大的動靜驚擾,忽明忽滅,將門外晃動的、充滿戾氣的人影投在門板上,如同群魔亂舞。

趙峰背靠著門板,每一次撞擊都像重錘砸在他的脊椎上。他死死咬著牙,牙齦滲出血腥味,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冰冷而銳利地射向房間一角。李娟抱著被驚醒、嚇得哇哇大哭的嬰兒,蜷縮在書桌和牆壁形成的狹窄夾角裡,臉色慘白如紙。她用身體緊緊護著孩子,驚恐地看著那扇彷彿下一秒就要被砸碎的門。

彆怕,趙峰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穿透嬰兒的啼哭和門外的叫罵,有我。

他深吸一口氣,肺部深處熟悉的隱痛此刻卻成了支撐他站直的力量。他猛地轉身,一把拉開了門!

門外狂暴的衝擊力驟然失去目標,幾個擠在最前麵、滿臉戾氣的男人猝不及防,差點踉蹌著撲進來。為首的正是石頭哥老婆的弟弟,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他身後跟著幾個同樣神情激憤的年輕人,還有聞聲趕來看熱鬨的鄰居,將狹窄的樓道堵得水泄不通。

趙峰!你他媽…

壯漢穩住身形,張口就要罵。

閉嘴!

趙峰一聲斷喝,聲音不大,卻像帶著冰碴,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他佈滿血絲的眼睛像釘子一樣釘在壯漢臉上,那裡麵翻湧的不是恐懼,而是被逼到絕境後的、令人心悸的沉靜和力量。要算賬,衝我來!嚇唬女人孩子,算什麼東西!

他一步踏出門檻,瘦削的身體卻像一堵突然拔地而起的牆,硬生生將門口的空間堵住,把李娟母子牢牢護在身後的安全區。

壯漢被他眼神裡的東西懾住了一瞬,隨即惱羞成怒:少他媽裝!你害死我姐夫!害死那麼多人!今天不給個交代,老子…

交代

趙峰猛地打斷他,嘴角扯出一個冰冷而慘淡的弧度,誰給你交代礦主馬金貴卷錢跑路的時候,給你們交代了嗎!

他目光如電,掃過人群,還有那個在網上帶節奏、躲在鍵盤後麵放冷箭的‘真相哥’!他告訴你我踩著劉強的命活下來,那他告訴你馬金貴兒子馬小濤,礦難前就偷偷轉移資產、違規操作、剋扣安全經費的事了嗎!他告訴你,就是馬小濤花錢雇他,在網上往死裡逼我,好轉移你們所有人的怒火、掩蓋他馬家的罪嗎!

什麼!

馬小濤!

他雇人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驚疑、憤怒、難以置信的表情在每個人臉上交替閃現。馬家!那個在礦難後迅速撇清關係、隻留下一個空殼公司和一堆爛攤子、人間蒸發的礦主一家!這個名字像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遺屬們被刻意轉移和壓抑的、指向真正禍根的怒火!

你…你胡說!

壯漢臉上橫肉抽搐,色厲內荏地吼道,但眼神明顯慌了。

胡說

趙峰冷笑一聲,掏出自己的手機,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但他迅速點開螢幕,舉高,看清楚了!這是匿名爆料人剛發給我的!馬小濤在境外的賬戶流水!還有他和那個‘真相哥’的網絡轉賬記錄!時間、金額,清清楚楚!他花錢買我身敗名裂!買你們所有人的仇恨!好讓他馬家逍遙法外!

螢幕上的截圖在昏暗的樓道燈光下有些模糊,但那刺眼的轉賬金額和熟悉的ID昵稱,足以讓所有人看清!人群徹底嘩然!憤怒的矛頭瞬間調轉!

馬小濤!王八蛋!

原來是這畜生搞鬼!

差點被他當槍使了!

趁著人群的混亂和注意力轉移,趙峰迅速退回屋內,反手關上門,插上插銷。他靠在門上,劇烈地喘息著,額頭上全是冷汗。剛纔那短短的幾分鐘對峙,幾乎耗儘了他所有的力氣。

李娟抱著終於安靜下來的嬰兒,驚魂未定地看著他。

趙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看向那部靜靜躺在桌上的、劉強的舊手機。螢幕已經暗了下去,但那五個字——替我活下去——卻像烙印一樣刻在他的視網膜上。

明天…

趙峰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破釜沉舟後的平靜,是週年祭。我會…開直播。

李娟看著他,看著他那雙雖然依舊佈滿血絲、卻不再死寂空洞的眼睛。她沉默了幾秒,然後,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冇有言語,隻有一種沉重的托付。

晚上八點整。直播開啟。

鏡頭裡的背景不再是出租屋那麪灰牆,而是一片開闊的、帶著肅殺冬意的荒坡。遠處,是城市模糊的燈火輪廓。近處,影影綽綽,能看到一些低矮的、覆蓋著枯草和薄雪的土堆。風很大,吹得趙峰單薄的棉外套獵獵作響,頭髮淩亂地貼在額前。他臉頰上的傷還冇好透,在手機螢幕的冷光下顯得格外刺目。他冇有說話,隻是將鏡頭緩緩地、沉重地掃過這片埋葬了數十條生命的礦區邊緣墳地。

直播間裡,前所未有的安靜。冇有謾罵,冇有質問,隻有人數在無聲地、瘋狂地攀升。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一雙沉默的眼睛。

趙峰將手機固定在帶來的簡易支架上,鏡頭對準了自己和這片沉寂的墳地。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摺疊的、邊緣磨損的紙,慢慢展開。紙張在寒風中顫抖著。

他抬起頭,看向鏡頭。那雙眼睛深陷在眼窩裡,佈滿了血絲和濃重的疲憊,但此刻,裡麵卻燃燒著一種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火焰——那是經曆了地獄焚燒後,殘存下來的、最純粹也最堅硬的東西。

今天…是第三百六十五天。

他的聲音被寒風吹得有些破碎,卻異常清晰地傳遞出去,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投入死水,激起無形的漣漪。一年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無言的墳塋,彷彿在與地下的亡魂對視。

我叫趙峰。

他再次開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宣告般的穿透力,是去年今天,發生在勝利煤礦特大瓦斯爆炸事故裡…唯一的倖存者。

死寂。連風聲都彷彿在這一刻凝滯。螢幕上的彈幕區,依舊一片空白。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趙峰低下頭,看向手中那張寫滿了名字的紙。他的手指撫過那些墨跡,動作緩慢而鄭重。

張鐵蛋。

他念出了第一個名字,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在空曠的荒坡上傳開,帶著奇異的迴響。

王誌剛。

第二個名字。

劉強。

唸到這個名字時,他的聲音難以抑製地顫抖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螢幕,看到了那個在生命最後時刻留下囑托的兄弟。

李石頭。

王建軍。

孫小海。

他一個名字接一個名字地念下去。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一個破碎的家庭,一段被災難強行斬斷的人生軌跡。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冇有刻意渲染悲傷,隻是平靜地、清晰地唸誦著。但這份平靜之下,卻蘊含著一種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力量。

寒風捲起地上的枯葉和細雪,嗚嚥著掠過墳頭。遠處城市的燈火在冬夜裡無聲閃爍。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變得粘稠而緩慢。直播間的人數,早已突破了趙峰過往所有的記錄,數字無聲地跳動著,見證著這場跨越生死的點名。

……周大海。

最後一個名字唸完。趙峰沉默了。

他抬起頭,重新看向鏡頭。臉上冇有淚,隻有一片被寒風吹出的乾澀緊繃。他將那張寫滿名字的紙,仔細地、工整地摺疊好,然後,在鏡頭前,慢慢地彎下腰,將那疊好的紙張,輕輕放在腳下冰冷堅硬的土地上。接著,他從旁邊拿起一瓶最普通的白酒,擰開瓶蓋。

濃鬱的酒香瞬間被寒風吹散。

趙峰雙手捧著酒瓶,對著眼前這片埋葬了他工友、兄弟的墳地,對著那無數無聲凝視著他的螢幕,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腰。九十度鞠躬。這個動作他保持了足足十幾秒,像一座凝固的石碑,承受著所有的重量。

然後,他直起身,將瓶中的白酒,緩慢而鄭重地傾灑在腳下的土地上。透明的液體滲入焦黑的泥土,留下一道道深色的、蜿蜒的痕跡。

兄弟們…

他終於再次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度,路…還長。我…替你們看著。

說完這句話,他像是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望向鏡頭深處那片無儘的虛空。眼神疲憊到了極點,卻又奇異地燃燒著某種微弱卻不肯熄滅的光。

就在這時——

直播間死寂的螢幕上,一條彈幕,小心翼翼地、帶著遲疑和巨大的勇氣,緩緩滑過:

【趙峰…好好活。】

這條彈幕,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第一顆石子。

緊接著,更多的文字,帶著同樣的小心翼翼,卻蘊含著千鈞之力,如同破冰的春潮,洶湧而出:

【趙峰,好好活!】

【ID:鐵蛋他娘】的彈幕赫然在列!字體不再是血紅,而是樸實的黑色。

【替他們好好活!】

【王叔】的彈幕緊隨其後。

【兄弟,抬頭,往前走!】一個陌生的ID,帶著屬於男人的沉重。

【好好活著!】

【石頭哥老婆】的ID也出現了,短短四個字,彷彿耗儘了所有力氣。

【好好活!】

【好好活!】

【好好活!】

越來越多相同的三個字,彙聚成一條溫暖而堅定的河流,徹底沖刷掉了曾經充斥螢幕的冰冷惡意和詛咒!它們滾動著,連成一片,不再是質問,不再是詛咒,而是托付,是期盼,是生者對逝者承諾的延續!

趙峰看著螢幕上那滾動的、由無數陌生人發出的同一句話,那三個字像帶著溫度的光,穿透冰冷的螢幕,直直地照進他早已冰封的心臟深處。一股洶湧的熱流猛地衝上他的眼眶,酸澀得幾乎要將他淹冇。他用力眨了眨眼,試圖逼退那不受控製的濕意。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瞥見荒坡下方的小路上,亮起了車燈。

不止一輛。

一輛、兩輛…車燈的光束劃破冬夜的黑暗,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通往這片墳地的坡道下方。

車門打開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一個、兩個…熟悉的身影,在車燈的逆光中顯現出輪廓,踏著荒草和薄雪,沉默而堅定地朝著坡上,朝著他站立的地方,一步一步走上來。

走在最前麵的,是張嬸。她裹著厚厚的頭巾,臉上深刻的皺紋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清晰,但那雙曾經充滿刻骨恨意的眼睛,此刻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溫和。她手裡,似乎還提著什麼東西。

王叔跟在她身側,背依舊有些佝僂,但腳步卻顯得沉穩了許多。

石頭哥的老婆也來了,她身邊跟著一個半大的孩子,緊緊抓著母親的手。

還有…李娟。她依舊抱著那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走在人群稍微靠後的位置。

他們沉默地走著,冇有人說話。隻有鞋底踩在枯草和薄雪上發出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冬夜裡顯得格外清晰。風聲似乎也小了下去。

趙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一步步走近,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撞擊著,幾乎要跳出來。他下意識地想後退,想躲開,但雙腳卻像生了根,牢牢釘在冰冷的地麵上。

張嬸第一個走到他麵前。她抬起頭,渾濁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裡仔細地打量著趙峰的臉,目光在他臉頰未愈的傷痕上停留了一瞬。然後,她什麼也冇說,隻是伸出那雙佈滿老繭和歲月痕跡的手,將一直提在手裡的那個沉甸甸的舊保溫桶,不由分說地塞進了趙峰冰冷的、還有些顫抖的手裡。

保溫桶外殼傳遞來溫熱的觸感,像一個小小的暖爐,瞬間熨帖了他凍僵的手指。

趁熱,

張嬸的聲音依舊有些硬邦邦的,但裡麵的尖銳刻薄消失了,隻剩下一種樸素的、屬於長輩的叮囑,天冷,彆整病了…麻煩。

趙峰低頭看著懷裡的保溫桶,那溫熱的觸感彷彿帶著電流,一路竄上他的手臂,直抵心臟。他喉嚨裡堵得厲害,一個字也說不出。

王叔走上前,佈滿老繭的手,重重地、帶著一種男人間特有的、笨拙卻沉甸甸的力量,拍在趙峰瘦削的肩膀上。那一下拍得很實,震得趙峰身體晃了晃。王叔也冇說話,隻是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後鬆開手,退後一步。

石頭哥的老婆拉著孩子,看著趙峰,眼神複雜,有殘留的痛楚,有掙紮,最終化為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歎息。她彆開了臉。

最後,李娟抱著嬰兒走到了趙峰麵前。孩子似乎被這麼多人驚動了,在厚厚的繈褓裡扭動了一下,發出細微的哼唧聲。

李娟抬起頭,那雙沉寂如深潭的眼睛,此刻映著遠處城市微弱的燈火和近處車燈的光暈,裡麵翻湧著難以言喻的情緒——巨大的悲傷,無儘的疲憊,還有一絲…終於找到某種支撐的、微弱的光。她看著趙峰,看了很久,久到風似乎都停了。

然後,她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她極其小心地、試探性地,將懷裡裹得像個棉花團似的嬰兒,朝著趙峰的方向,輕輕遞過來一點。她的手臂有些僵硬,動作帶著遲疑和不確定。

趙峰完全愣住了。他看著那個小小的繈褓,看著裡麵那張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嬌嫩純淨的小臉,大腦一片空白。本能地,他僵直地、幾乎是惶恐地伸出了雙臂。他抱孩子的手法極其笨拙,手臂僵硬地環成一個圈,小心翼翼地托住那柔軟而溫暖的重量。

嬰兒似乎被這笨拙的移動驚擾,小眉頭微微蹙起,發出不滿的哼唧。但下一秒,也許是趙峰身上殘留的一點點保溫桶帶來的溫度,也許是彆的什麼,小傢夥忽然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烏溜溜、純淨得不染絲毫塵埃的眼睛,像兩顆浸潤在泉水裡的黑葡萄。

小嬰兒的目光懵懂地、好奇地落在趙峰近在咫尺的、寫滿了風霜、傷痕和巨大驚惶的臉上。然後,那粉嫩的小嘴一咧,竟衝著這個曾經被所有人唾棄、此刻依舊揹負著沉重過往的男人,露出了一個全然純淨、毫無保留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道衝破厚重雲層的陽光,帶著新生命最原始、最蓬勃的力量,毫無預兆地、直直地撞進了趙峰冰封已久的心底最深處!

咿…呀…

小傢夥甚至發出了一個無意義的、奶聲奶氣的音節,像是在打招呼。

趙峰的身體猛地一震!像被一道溫暖而強大的電流瞬間貫穿!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懷裡這個對著他甜甜笑著的小生命,看著那純淨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笑容…一股洶湧的、根本無法阻擋的熱流猛地沖垮了他所有的堤壩!

酸澀感如同海嘯般衝上鼻腔和眼眶!視野瞬間被一片滾燙的模糊徹底覆蓋!

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儘了全身的力氣,試圖將那決堤的淚意和喉間翻湧的哽咽壓回去。身體因為強忍而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秋風裡最後一片倔強不肯落下的葉子。懷裡的嬰兒似乎感受到了這劇烈的顫抖,小嘴一癟,似乎要哭。

彆…彆哭…

趙峰的聲音完全變了調,破碎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製的顫抖。他笨拙地、慌亂地輕輕搖晃著胳膊,試圖安撫懷中的小生命。一滴滾燙的液體,終於掙脫了所有束縛,重重地砸落下來,正落在嬰兒溫熱嬌嫩的臉頰上。

小傢夥被這突如其來的溫熱液體驚得小身子一抖,烏溜溜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好奇地看著趙峰,似乎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趙峰再也無法控製。他猛地抬起頭,望向灰濛濛的、壓抑的冬日天空,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如同斷線的珠子,洶湧地衝出眼眶,順著他瘦削、佈滿風霜和傷痕的臉頰,肆無忌憚地滾落。他冇有發出任何哭聲,隻是無聲地、劇烈地顫抖著,任由那積蓄了整整一年的痛苦、絕望、委屈、孤獨,還有此刻洶湧而來的、巨大而陌生的酸楚暖流,在這遲來的、來自生命的純淨笑容麵前,徹底崩潰決堤。

寒風捲過荒坡,吹動枯草,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遠處城市的燈火在淚眼中模糊成一片溫暖的、跳動的光暈。張嬸默默地看著,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王叔深深歎了口氣,彆過臉去。石頭哥的老婆緊緊摟著自己的孩子,嘴唇抿得發白。李娟站在一旁,看著趙峰無聲慟哭的側臉和懷中懵懂好奇的嬰兒,沉寂的眼底,也終於泛起了一層薄薄的水光。

不知過了多久,趙峰洶湧的淚勢才稍稍平複。身體依舊在微微顫抖,但不再是崩潰的痙攣,而是一種宣泄後的虛脫和…一種奇異的輕盈。他低下頭,用粗糙的、還沾著淚痕的手背,極其輕柔、無比小心地,抹去嬰兒臉頰上那滴屬於他的淚水。

然後,他抱著懷中這個溫暖的小生命,慢慢地轉過身,麵向那片沉睡在寒冬裡的墳地,麵向那些無聲的、曾經並肩的兄弟。

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哭腔,每一個字卻都清晰無比,像是用儘生命力量發出的誓言,穿透寒風,在這片埋葬了太多悲傷和秘密的土地上迴盪:

兄弟們…看見了嗎

他停頓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泥土和枯草氣息的空氣,彷彿要將這份沉甸甸的生命力吸進肺腑。

春天…快來了。

他低下頭,看著懷中重新對他露出無邪笑容的嬰兒,佈滿淚痕的臉上,也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扯開了一個弧度。那笑容很淺,很淡,還帶著未乾的淚痕和巨大的疲憊,卻像冰封河麵裂開的第一道縫隙,透出了底下頑強湧動的、屬於生的暖流。

我們…替你爸爸看看。

他輕聲說,聲音輕得像歎息,卻又重得如同承諾。

寒風掠過荒坡,捲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飛向遠處漸漸亮起的天際線。冬夜依舊漫長,但有什麼東西,已經在這片浸透血淚的土地上,不可阻擋地破土而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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