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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場之宴

一品軒,頂樓包廂。

厚重的紫檀木門被侍者無聲推開,一股混合著珍稀香料與高級冷氣的風,率先湧出。

陳靜站在門口,手腳有些發涼。

這是她第一次來一品軒。二十五年裡,李建國在這裡談成了無數生意,宴請了無數貴客,但從未帶她來過。

他說,這裡是戰場,不適合她。

今天,是她的散場。

包廂內,巨大的黃花梨木圓桌旁,已經坐滿了人。都是李建國公司的元老,每一張麵孔,陳靜都熟悉。

他們見她進來,紛紛起身。

嫂子來了。

靜姐,快請坐。

稱呼依舊,語氣卻隔了一層紗。客氣,疏離。

陳靜點了下頭,視線越過眾人,落在主位上。

李建國穿著一身熨燙得冇有絲毫褶皺的手工定製襯衫,手腕上那塊百達翡麗的錶盤,在水晶吊燈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那是他們結婚二十週年,她用自己偷偷攢了三年的私房錢,買給他的禮物。

他的目光掃過來,冇有停留,彷彿她隻是一個遲到的、無足輕重的賓客。

他的身邊,空著一個位置。

陳靜沉默地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

好了,人都到齊了。李建國清了清嗓子,聲音裡帶著一種長久身居高位而養成的掌控力。

他端起酒杯。

今天,請各位兄弟姐妹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大家宣佈。

他的目光在桌上緩緩掃過,最後,落在了陳靜身上。那眼神裡,冇有夫妻間的情分,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程式化的溫和。

我和陳靜,因為性格原因,在半個月前,已經和平辦理了離婚手續。

嗡。

包廂裡有那麼一瞬間的死寂。

儘管早有風聲,但當事人親口證實,還是讓空氣變得粘稠。

李建國很滿意這種效果。

他繼續道:陳靜這二十五年,為家庭,為我,付出了很多。這一點,我李建國心裡有數。冇有功勞,也有苦勞。

苦勞兩個字,他說得格外清晰。

像是一種蓋棺定論的賞賜。

以後,她依然是我的親人。在座的各位,也都是她的孃家人。她要是有什麼事,你們能幫的,還是要幫一把。

他話說得漂亮,滴水不漏。

桌上的人立刻心領神會,紛紛舉杯附和。

李總大氣!

那是自然!嫂子有事,一句話的事!

財務總監王胖子笑得彌勒佛似的,對著陳靜舉杯:嫂子,我敬你一杯。李總是個念舊情的人,你以後啊,就放寬心,好好享福!

陳靜垂著眼,冇有動。

她看著麵前骨瓷餐盤裡手繪的青色纏枝蓮紋路,一圈,又一圈,像是她這半輩子,繞不出去的迷宮。

她今天穿了一件舊的香雲紗旗袍,是她壓箱底最好的衣服。料子是好料子,隻是款式老了,顏色也暗沉。

在這滿室浮華裡,她像一張褪了色的舊畫報,被強行貼在新刷的牆上。

不合時宜。

一陣若有若無的梔子花香飄了過來。

坐在李建國另一側的年輕助理,白曉曉,站了起來。

她穿著一條質感上乘的白色連衣裙,裙襬垂墜,襯得她像一朵不染塵埃的睡蓮。

她端著酒杯,蓮步輕移,走到陳靜麵前。

靜姐。

她的聲音細細弱弱,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彷彿有無限的委屈與不忍。

我……我敬你一杯。

白曉曉的眼圈微微發紅,像是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

李總他……他其實心裡也很難受。你……你彆怪他。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

不知道內情的,真會以為她是在為上司的婚姻破裂而難過。

陳靜緩緩抬起頭。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清晰地審視這張臉。

二十六歲,皮膚是飽滿的,透著光。眼神是清澈的,像一泓泉水。

半年來,李建國無數次晚歸,身上都帶著這股揮之不去的梔子花香。

陳靜冇有碰麵前的酒杯。

她端起了那杯早已涼透的茶,舉到半空。

骨瓷茶杯,與白曉曉手中晶瑩剔透的水晶酒杯,隔空相對。

借你吉言。

陳靜開口,聲音不大,卻很穩。

三個字,不帶任何情緒。

白曉曉舉著杯的手,在空中僵了僵。她預想過陳靜的各種反應,或是失態痛哭,或是憤怒謾罵,或是麻木不仁。

唯獨冇有這種平靜。

平靜得像一潭深水,讓她看不見底。

她眼眶裡的淚水,終究是冇能擠出來,隻能訕訕地將杯中酒一飲而儘,轉身回到李建國身邊。

坐下的瞬間,她的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鳥,不動聲色地往李建國的臂彎裡縮了縮。

李建國立刻會意。

他伸出手,安撫性地拍了拍白曉曉的手背,再看向陳靜時,眼神裡已經帶了幾分不加掩飾的責備。

彷彿陳靜的沉默與體麵,反而成了一種不識抬舉的冒犯。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

陳靜放下茶杯,輕聲道:失陪一下。

她站起身,拉開椅子,朝包廂外的洗手間走去。

身後,李建國已經重新開啟了話題,包廂裡再次恢複了觥籌交錯的熱絡。

彷彿她的離席,冇有激起一絲漣

...

她走到洗手檯前,擰開水龍頭。

冰冷的水流沖刷著她的手腕,一點點帶走皮膚上的溫度。

鏡子裡,映出一張蒼白而陌生的臉。眼角的細紋,像乾涸土地上的裂縫。唇上的口紅,是她出門前特意塗上的,此刻看來,卻像是在為這場盛大的葬禮,強撐著最後一絲血色。

她從包裡拿出那支Dior

999,想補一下妝。

手,卻有些抖。

正在此時,隔間裡,傳來壓低了的、卻難掩興奮與得意的說話聲。

是白曉曉。

她大概以為這裡足夠安全。

喂嗯,是我。飯局還冇散呢,不過也快了。

放心吧,那個老女人,總算滾了。今天就是給她辦的‘送彆會’,李總親自主持的,夠給她麵子了吧

一聲輕笑,像針尖一樣,刺進陳靜的耳膜。

婚禮哎呀,彆急嘛。李總答應我了,下個月就辦。他說早就煩透了那個黃臉婆,一點情趣都冇有,身上總是一股洗不掉的油煙味,聞著就倒胃口。

油煙味……

陳靜捏著口紅的手,指節一根根攥緊,泛出青白色。

她想起無數個日夜,自己守在那三尺灶台前,為他研究養生湯,為他準備第二天帶去公司的便當。他有胃病,腸胃敏感,吃不得外麵的東西。

她以為那是愛。

原來,隻是他倒胃口的根源。

隔間的通話還在繼續。

錢你當我傻啊他那家公司,有好幾筆海外的隱形投資,都是陳靜那個蠢女人當年用孃家拆遷款幫他起家的。這事兒連他兒子都不知道!離婚協議上根本冇體現,她要是知道,至少能分走一半!現在嘛……

白曉曉的笑聲裡,充滿了勝利者的炫耀。

李總早就把那幾筆投資的受益人,全都改成我了。她還傻乎乎地以為李總對她有情分,真是可笑。淨身出戶,隻拿到一筆補償金,還感恩戴德呢。

還有她那個在公司當副總的寶貝兒子,李念。哼,等我們結了婚,我第一個就把他從公司踢出去!省得看著礙眼。

轟隆——

世界,在陳靜的耳邊,徹底坍塌。

不是緩慢的崩裂,是瞬間的、毀滅性的爆炸。

她扶著冰冷的大理石檯麵,才勉強站穩。

心臟,冇有意料中的絞痛。

那片為李建國柔軟了半生的心田,在這一刻,被極寒的冰雪瞬間凍結,然後,寸寸碎裂,化為齏粉。

悲傷

不。

當屈辱與背叛達到極致,剩下的,隻有一片死寂的、清醒的寒意。

她緩緩地,一點一點地,直起僵硬的脊背。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那張臉,依然蒼白。但那雙原本黯淡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正從廢墟之下,破土而出。

她拿起一張紙巾,仔仔細細地,將唇上那抹刺眼的紅色,一點一點,擦拭乾淨。

彷彿在擦掉一段肮臟的曆史。

然後,她將那支幾乎冇怎麼用過的口紅,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轉身,推門。

她回到包廂時,氣氛正值**。

李建國正舉著杯,意氣風發地宣佈著公司下個季度的宏偉藍圖。白曉曉巧笑嫣然地坐在他身邊,為他佈菜,姿態親昵自然,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樣。

見她回來,李建國的話音頓了頓,眉宇間閃過一絲不耐煩。

大概是嫌她打斷了自己的演講。

陳靜冇有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徑直走到圓桌中央,在所有人錯愕的注視下,端起了那杯為她倒上後就再也冇碰過的紅酒。

包廂裡,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她身上。

建國。

陳靜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冇有一絲波瀾,卻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死水裡,激起所有人的注意。

剛纔曉曉敬我,祝我以後好好的。現在,我也想回敬你一句。

她舉起酒杯,隔著半張桌子,遙遙對著李建國。

唇角,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

祝你,和白小姐,新婚快樂。

啪嗒。

是白曉曉手裡的象牙筷子,掉落在骨瓷餐盤上的聲音。

李建國的臉色,瞬間僵住。他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那副遊刃有餘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陳靜彷彿冇有看見。

她繼續說道:另外,作為你二十五年的枕邊人,我免費送你兩個忠告。聽不聽,隨你。

她的目光,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緩緩地,從白曉曉慘白的臉上,劃到李建國鐵青的臉上。

第一,好好查查公司的賬。特彆是那幾筆,以‘海外投資’的名義,打出去的款項。看看最後的受益人,究竟是誰的口袋。

白曉曉的身體,控製不住地發起抖來。她下意識地抓住李建國的手臂,像是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李建國的瞳孔,猛地一縮。

第二,陳靜的聲音,冇有絲毫起伏,卻字字誅心,我們倆共同持有的那三項新能源電池的核心專利,離婚協議上,似乎給忘了。是我疏忽了,冇提醒你。

她頓了頓,看著李建國驟然變化的臉色,繼續道:

沒關係,我已經委托了我的律師。明天,我的律師函,會和法院的財產保全傳票,一起送到你的辦公室。

到時候,我們法庭上,慢慢算。

話音落下,滿室死寂。

空氣,彷彿都被抽乾了。

所有人都被這驚天的反轉,震得目瞪口呆,魂飛魄散。

前一秒,還是溫順可欺、任人宰割的棄婦。

下一秒,就變成了手握核武器、冷靜宣戰的複仇女神。

財務總監王胖子張著嘴,臉上的肥肉都在哆嗦。公司的幾個副總,眼神躲閃,不敢直視這修羅場。

李建國的嘴唇開合了幾下,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眼裡的震驚、憤怒、羞惱,以及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交織成一張扭曲的網。

他想咆哮,想質問。

可是在陳靜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注視下,他所有的氣焰,都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瞬間熄滅。

陳靜看著他這副樣子,心中那口被堵了半生的惡氣,終於,暢快淋漓地吐了出來。

她將杯中那抹鮮紅的液體,一飲而儘。

然後,優雅地、從容地,將那隻空了的高腳杯,倒扣在黃花梨木的桌麵上。

砰。

一聲清脆的、決絕的聲響。

像是一個句號。

為她二十五年的婚姻,也為她荒唐可笑的前半生,畫上了一個血淋淋的句號。

這頓飯,謝了。

說完,她在全場石化的目光中,挺直了那被歲月和生活壓彎了的脊背。

一步。

一步。

走出了這個曾經困住她半生,也曾是她全世界的黃金牢籠。

門外,夜風微涼。

陳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裡,冇有了酒店裡那股令人作嘔的香水味和飯菜味。

隻有自由的、清冽的味道。

她冇有回頭。

身後,是火焰與地獄。

身前,是未知與新生。

2

淨身出戶

李建國的報複,比預想中來得更快,也更狠。

幾乎是在陳靜走出酒店的第二天,她銀行卡裡那筆數額不菲的離婚補償金,就被法院一紙文書,徹底凍結。

緊接著,她名下唯一的那棟位於市郊的老平房,也被貼上了封條。

理由堂而皇之:李建國提起訴訟,狀告她惡意侵占、並企圖轉移婚內重大共同財產,即那三項電池專利的所有權。

訊息,是兒子李念在電話裡,用一種近乎崩潰的語氣告訴她的。

媽!你到底做了什麼爸他快氣瘋了!他找了全城最頂尖的‘天合’律師團,下了死命令,說一定要讓你淨身出戶,還要告你商業欺詐,讓你坐牢!

電話那頭,李唸的聲音裡充滿了恐懼和不解。

陳靜正站在那棟被封的老平房院子外。

鐵門上,白色的封條交叉成一個刺眼的X,像一個巨大的錯誤。

院子裡的薔薇花,卻開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熱烈。無人修剪,枝條肆意地伸展著,一簇簇,一叢叢,開出大片大片的深紅,像是不屈的火焰。

念念,你信媽媽嗎她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

電話那頭,長久的沉默。

然後,是一聲疲憊到極點的歎息。

媽,你鬥不過他的。

是啊。

所有人都覺得她鬥不過李建國。

一個與社會脫節了二十多年的家庭主婦,拿什麼去跟一個在商場裡翻雲覆雨、人脈通天的成功企業家鬥

就連她唯一的兒子,都這麼認為。

陳靜的嘴裡,泛起一陣苦澀。

可他們都忘了,兔子急了,尚且咬人。

更何況,她不是兔子。

她是一頭被逼到懸崖,不得不亮出爪牙的母獅。

那三項專利,是她心底最深處的秘密,也是她最後的驕傲。

那是她畢業於國內頂尖大學化學係時的心血結晶。當年,為了嫁給李建國,為了他口中那句我養你,她放棄了保研,放棄了留校,親手將自己的夢想,埋進了婚姻的墳墓。

後來,李建國公司轉型新能源,屢屢碰壁。是她,在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深夜,翻出了那些早已塵封的筆記,在書房裡熬了整整三個月,點亮了無數盞燈,才幫他攻克了最核心的技術難關。

為了讓他安心,也為了那點可笑的夫妻一體,專利申請人上,她主動要求寫上了他們夫妻二人的名字。

這是她最後的,也是最強的底牌。

官司,一打就是三個月。

這三個月裡,陳靜的生活,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摜到了穀底。

冇有錢,冇有住處。她隻能用身上僅剩的幾百塊現金,在龍蛇混雜的城中村裡,租下了一間最便宜的、終日不見陽光的單間。

房間裡,瀰漫著一股潮濕的、揮之不去的黴味。

兒子李念,大概是承受不住李建國的壓力,又或許是覺得她這個做母親的太過不懂事,電話越來越少,語氣也越來越疏遠。

整個世界,彷彿都在等著看她的笑話。

李建國更是春風得意。

他通過中間人,放出話來。隻要陳靜肯主動撤訴,乖乖簽下放棄專利所有權的協議,他可以大發慈悲,解凍她的財產,讓她安度晚年。

那語氣,像是在逗弄一隻被困在籠子裡的、不聽話的寵物。

白曉曉的朋友圈,也更新得愈發頻繁。

今天是在新買的彆墅花園裡辦燒烤派對,明天是提了一輛紅色的瑪莎拉蒂。每一張照片,都笑靨如花,每一條動態,都設置成對陳靜單獨可見。

陳靜從不迴應。

她隻是沉默地,將那些刺眼的照片,一張張看完,然後,關掉手機。

她用身上僅剩的錢,去舊貨市場,淘了一口最便宜的鐵鍋,一個鏽跡斑斑的卡式爐,和幾隻豁了口的碗。

每天,當窗外傳來鄰居夫妻的爭吵聲,孩子的哭鬨聲時,她就在那間狹小、昏暗的出租屋裡,一下,一下,有節奏地,剁著菜。

番茄炒蛋。

青椒肉絲。

紅燒茄子。

都是最簡單的家常菜。她卻做得比在那個窗明幾淨的彆墅廚房裡,還要用心。

鍋鏟與鐵鍋碰撞時,發出的刺啦聲,是這片絕境裡,唯一能讓她感到心安的交響樂。

有一天,她看著鍋裡翻滾的菜肴,忽然想。

她這一生,好像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這身廚藝了。

於是,她用那台舊得螢幕都有些發黃的智慧手機,註冊了一個短視頻賬號。

名字,就叫靜姐的廚房。

她把手機用幾本書墊著,架在唯一能透進光來的小窗台上,開始拍自己做菜的視頻。

冇有打光,冇有精美的廚具,甚至連一塊像樣的案板都冇有,隻能在褪了色的塑料菜板上操作。

第一個視頻,是做一碗蔥油麪。

麪條,是她自己和麪、手擀的。

小蔥切成均勻的長段,在燒熱的菜籽油裡,用小火,慢慢地煎熬。

油鍋裡,冒著細密的氣泡。蔥段由翠綠,漸漸變得焦黃,蜷縮起來。一股濃烈又霸道的香氣,瞬間溢滿了整個房間,暫時驅散了那股黴味。

金黃滾燙的蔥油,連帶著炸得酥脆的蔥段,一股腦兒地,淋在剛剛煮好、撈出、瀝乾水分的麵上。

再沿著碗邊,淋上一圈祕製的醬油。

簡單,卻充滿了致命的誘惑。

視頻發出去,如同一顆石子投入了資訊的大海,冇有激起一絲漣

她不氣餒。

第二天,她拍了酸菜魚。

第三天,是東坡肉。

第四天,是工序繁複的佛跳牆。

一道道外麵餐廳裡動輒賣出天價的功夫菜,在她這間簡陋得堪稱破敗的廚房裡,神奇地、完整地,被複刻了出來。

視頻依舊冇有多少流量。

偶爾有幾個誤入的評論,也充滿了廉價的嘲諷。

我天,這大媽誰啊背景也太窮酸了吧隔著螢幕都聞到窮味兒了。

都什麼年代了,還做這麼油膩的菜,一點不健康。

擺拍吧這種環境能做出佛跳牆騙鬼呢!

直到那天,她正在做一道文思豆腐。

那是一道極其考驗刀工的淮揚名菜。

一塊白玉似的嫩豆腐,在她手中,用一把在集市上花十塊錢買來的普通菜刀,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頃刻間化為數千根細如髮絲的豆腐絲。

她將切好的豆腐,輕輕推入一旁的清水碗中。

奇蹟發生了。

那塊看似完整的豆腐,在水中,如一朵盛放的蒲公英,瞬間、優雅地散開。

根根分明的豆腐絲,在清水的微光裡,輕輕搖曳,聚散離合,美得驚心動魄,不像凡間之物。

這段不到一分鐘的視頻,像一道沉默的閃電,劃破了數據的天空。

它被演算法,推送到了一個叫顧遠的美食博主的手機上。

顧遠,三十歲,是國內美食圈裡,正當紅的流量殺手。

他專拍探店視頻,以吐槽網紅餐廳、揭露虛假宣傳聞名。言辭犀利,眼光毒辣,人稱餐飲界紀委,粉絲數百萬。

彼時,他正坐在自己那間裝修得極具工業風的現代化工作室裡,一邊喝著手衝咖啡,一邊百無聊賴地刷著短視頻,尋找下一個可以開炮的目標。

然後,他刷到了陳靜的視頻。

第一反應,是嗤之以鼻。

搞什麼又是劇本他對著身邊的攝影師撇了撇嘴,這刀工,特效做得不錯啊,比電影還真。

攝影師湊過來看了一眼,也樂了:遠哥,這年頭為了紅,真是什麼都敢演。一個在城中村裡的大媽還文思豆腐她要是會這個,我把這攝像機吃了!

顧遠輕笑一聲,手指在螢幕上放大、暫停、慢放。

一遍。

兩遍。

三遍。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了。

作為專業人士,他看得出,視頻冇有任何剪輯的痕跡。陽光照在刀刃上的反光,豆腐絲在水中散開時那種流體力學的自然動態……

這不是特效能做出來的。

這他媽是真功夫!

一種被欺騙的憤怒,和一種發現了寶藏的狂熱,同時在他心中升起。

走!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車鑰匙。

去會會這位‘民間廚神’!

他當即用自己的大號,轉發了陳靜的視頻,並配上了一段極具挑釁性的文字:

打假!視頻裡的阿姨,刀工出神入化,堪比國宴大師。我顧遠不才,願登門拜訪,親眼見證。明天上午十點,全程直播!看看是真功夫,還是真騙子!地址我稍後會想辦法搞到。

這條視頻,像一顆深水炸彈,瞬間引爆了網絡。

顧遠的數百萬粉絲,和無數聞風而來的吃瓜群眾,瞬間湧入了靜姐的廚房這個無人問津的賬號。

一夜之間,陳靜的粉絲,從兩位數,暴漲到了十萬。

而她本人,對此一無所知。

第二天上午,當顧遠帶著他的直播團隊,扛著長槍短炮,浩浩蕩蕩地殺到那棟破舊的居民樓下時,陳靜剛剛結束了和律師的通話,身心俱疲。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她以為是房東來催繳水電費。

她打開門。

門口,站著一個穿著潮牌,髮型精緻的年輕人。他身後,還跟著幾個扛著攝像機的人。

年輕人看著她,愣了一下。

他設想過對方的無數種形象——或是心虛,或是憤怒,或是故作高深。

唯獨冇有想到,開門的,會是這樣一個女人。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棉布圍裙,頭髮簡單地挽在腦後。臉上冇有一絲妝容,眉宇間帶著一股掩飾不住的疲憊。

但那雙眼睛,卻異常的平靜。

平靜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你是來打假的

陳靜先開了口,語氣平淡,彷彿隻是在問你吃了嗎。

顧遠準備了一肚子的腹稿,瞬間被噎了回去。

他硬著生地點了點頭:是。我……我叫顧遠。我能在你這兒,進行一場直播嗎

陳靜側身,讓開了一條路。

請進。

顧遠的團隊立刻湧了進來,熟練地在狹小的空間裡架設好設備。

直播開啟。

數萬名網友,瞬間擠爆了直播間。

我靠!主播真來了!瑞思拜!

這環境也太差了吧……感覺不像假的。

快快快!讓她露一手!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顧遠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專業博主的架勢。

他看向正默默收拾著灶台的陳靜,開口道:靜姐,是吧網友們都說,你的刀工,是加了特效。你看,為了證明你的清白,你是不是可以……現場給我們展示一下

陳靜冇有說話。

她隻是從水盆裡,撈出那塊昨天剩下冇用完的豆腐,輕輕放在案板上。

手起。

刀落。

直播間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陽光從那扇小小的窗戶裡艱難地擠了進來,正好照在她的刀刃上,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

她的手,穩得像一塊磐石。

她的動作,快得隻剩一片殘影。

整個房間裡,隻剩下刀刃接觸豆腐時,那種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卻極有節奏的聲響。

一分鐘後。

她停了下來。

她將案板上那塊看起來,依然完整無缺的豆腐,用刀麵托起,輕輕滑入旁邊早就準備好的一碗清水中。

下一秒。

奇蹟,在所有人的眼前,綻放。

那塊豆腐,在水中,如一朵被喚醒的白色睡蓮,瞬間、優雅地、層層疊疊地盛開。

根根分明的豆腐絲,在清水的浮力下,輕輕搖曳,聚散離合。

如煙,如霧,如夢,如幻。

直播間裡,滾動的彈幕,靜止了整整三秒。

然後,以一種井噴式的、瘋狂的姿態,徹底爆炸。

臥槽!!!

臥槽槽槽槽槽槽槽槽!!!

我他媽看到了什麼這是特效嗎這他媽是仙術吧!

我的膝蓋……收下吧,大神!不,是祖師奶奶!

主播快跪下磕一個!你管這叫阿姨!

顧遠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青。

他感覺自己的臉,被一隻無形的手,抽得火辣辣的疼。

作為一名頂級的、真正懂行的美食家,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眼前這個沉默的、不起眼的女人,在刀工這一項上,已經臻至化境。

他輸了。

輸得體無完膚,心服口服。

在數十萬網友的注視下,他對著鏡頭,對著陳靜,深深地,九十度,鞠了一躬。

我為我之前的無知和冒犯,向靜姐,鄭重道歉。

這是真功夫。

他直起身,看向陳靜,眼裡的輕蔑和審視,已經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狂熱的、發現了絕世珍寶的亮光。

靜姐,我……我想嚐嚐你做的菜。

陳靜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舊平靜。

今天隻準備了蔥油麪。

就吃蔥油麪!顧遠毫不猶豫地說道。

當那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蔥油麪,被端到麵前時,顧遠還有些不以為然。

刀工,隻是技法。

味道,纔是靈魂。

他拿起筷子,挑起一縷麪條,送入口中。

下一刻。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體驗。

麪條,筋道,爽滑,富有彈性,在齒間跳躍。

濃鬱的蔥油香氣,霸道地、卻又溫柔地,占據了整個口腔。那香氣裡,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焦香,一絲不易察索的回甘。

祕製醬油的鹹鮮,被激發到了極致,卻又恰到好處地,冇有蓋過麪條本身那質樸的麥香。

簡單。

卻又複雜。

這不是他在任何一家米其林餐廳裡,能吃到的味道。

這是一種被稱之為家的味道。

是一種被漫長的歲月,無數次的重複,沉澱下來的,溫暖而又醇厚的味道。

他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沉默的女人。

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那些所謂的打假,那些對網紅餐廳的犀利點評,是多麼的淺薄和可笑。

他放下筷子,神情變得無比鄭重。

靜姐。

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地問道。

你,缺一個合夥人嗎

我負責運營,推廣,拉投資,解決所有除了做菜之外的麻煩事。

你,隻需要負責做菜。

我們一起,開一家全城最頂級的私房菜館。不,我們的目標,是拿到那該死的米其林星星!

陳靜看著他眼裡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沉默了許久。

我冇錢。她說的是實話,我現在,官司纏身。

錢我來想辦法!顧遠拍著胸脯,斬釘截鐵地說道,這種手藝,要是被埋冇在這種地方,被那些破事耽誤了,那不是你的損失,是整個華夏美食界的損失!

3

靜園崛起

那天之後,靜姐的廚房火了。

顧遠,這個曾經的餐飲界紀委,搖身一變,成了陳靜最忠實的自來水和頭號粉絲。

他用他專業的運營能力,將陳靜的每一個視頻,都精準地推上了平台的熱門。

他又利用自己在圈內的人脈,真的在三天之內,就拉來了一筆不菲的天使投資。

投資人,是國內知名的餐飲集團大亨,在看過顧遠手機裡存的視頻,又嘗過顧遠打包回去的那半碗涼透了的蔥油麪後,當場拍板,隻提了一個要求:要見主廚一麵。

見麵那天,陳靜換下了那身洗得發白的圍裙,穿上了一件乾淨的白襯衫。

她冇談自己的廚藝,隻講了自己和李建國的官司。

她平靜地敘述,不帶一絲控訴,卻讓那位見慣了商場浮沉的大亨,聽完後,沉默了許久。

最後,大亨說:我投的,不隻是你的手藝,更是你這股不服輸的勁兒。需要法務支援,儘管開口。

資金和法務,都到位了。

顧遠在市中心一個鬨中取靜、梧桐掩映的老洋房區,租下了一整棟帶院子的三層小樓。

私房菜館,就叫靜園。

裝修花了整整兩個月。

陳靜親自畫了設計圖,從廚房的佈局,到餐具的挑選,事無钜細。

顧遠則負責將她的想法,一一變成現實。

與此同時,她和李建國的官司,也迎來了最終判決。

在頂級律師團隊的介入下,法院最終裁定,那三項核心專利,為夫妻婚內共同財產,陳靜擁有一半的永久所有權和收益權。

李建國旗下的新能源公司,如果想繼續使用這幾項專利,每年,需要向陳靜個人,支付一筆高達八位數的钜額專利使用費。

判決書下來那天,李建國在自己那間可以俯瞰全城江景的辦公室裡,失手砸了最心愛的一套明代官窯茶具。

他輸了。

輸得莫名其妙,輸得猝不及防。

他想不通,那個一向溫順、一向以他為天的女人,怎麼就突然長出了這麼尖利的爪牙。

他把這一切,都歸咎於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叫顧遠的小白臉。

他打電話給兒子李念,在電話裡,第一次失態地咆哮,讓他那個被狐狸精迷了心竅、不知好歹的媽,立刻停止所有愚蠢的行為,滾回來給他低頭認錯。

李念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而此時的陳靜,正穿著一身潔白如雪的中式廚師服,站在靜園那間比她過去二十五年見過的任何廚房都要明亮、寬敞的後廚裡,準備著開業第一天的宴席。

顧遠走進來,遞給她一部手機。

螢幕上,是財經新聞的彈窗。

——建國集團核心技術成本驟增,股價應聲大跌,其新能源項目或將麵臨重大戰略調整。

陳靜隻是平靜地看了一眼,便將手機還給了他。

準備開門吧。

她的戰場,早已不屑於有李建國的身影。

4

峯迴路轉

靜園開業,一炮而紅。

冇有盛大的剪綵儀式,冇有媒體的狂轟濫炸。

顧遠隻通過自己的賬號,低調地放出了十個預約名額。

一秒之內,服務器癱瘓。

恢複之後,名額早已被搶購一空。

來的第一批客人,非富即貴,都是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或是被顧遠的名氣吸引,或是純粹好奇,想看看那個在視頻裡封神的靜姐,究竟是何方神聖。

宴席開始。

一道道菜品,如同一件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被端上桌。

冷盤是孔雀開屏,用黃瓜、火腿、蛋皮等最尋常的食材,雕琢出一隻栩栩如生、羽翼華美的孔雀。

熱菜是開水白菜,湯色清澈見底,澄澈如水,不見一絲油花。可那泡在湯中的白菜心,卻軟爛鮮美,入口即化,將極簡與極奢,完美地融於一體。

主菜是改良版的佛跳牆,陳靜用更清淡、更醇厚的頂湯,代替了傳統的濃湯,既保留了山珍海味的極致鮮美,又去除了傳統佛跳牆的油膩,更符合現代人的健康理念。

滿座賓客,儘皆折服。

他們吃到的,不僅僅是登峰造極的美味。

更是一種匠心。

一種對食物,發自內心的敬畏與熱愛。

靜園的名聲,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上流社會。

預約的電話,幾乎被打爆。

一位難求的排隊名單,已經排到了半年之後。

李建國看著財經新聞上,對靜園不吝讚美的報道,看著照片上,陳靜穿著一身素雅的旗袍,和那個年輕帥氣的顧遠,並肩而立,接受采訪時,臉上那抹他從未見過的、從容自信的淡笑。

嫉妒的火焰,幾乎要將他的五臟六腑,都焚燒殆儘。

他無法接受。

那個曾經隻會圍著他轉,隻會仰望他,離開他彷彿就活不下去的女人。

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脫胎換骨,光芒萬丈

一定是那個小白臉。

一定是他在背後搞鬼!

一種偏執的、瘋狂的念頭,在他心中,如毒草般滋生——

他要毀了她。

他要讓她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一切,都化為泡影。

他要讓她知道,離開了李建國,她什麼都不是。

很快,針對靜園的打壓,鋪天蓋地而來。

先是消防部門,三天兩頭地上門檢查,總能從一些意想不到的角落裡,挑出各種莫須有的、細枝末節的毛病,勒令停業整頓。

接著,衛生部門,不斷接到各種匿名舉報,說靜園的食材來源不明,存在巨大的安全隱患。

一時間,流言四起。

聽說靜園那個老闆娘,就是那個靜姐,私生活不檢點啊,跟那個小她二十多歲的合夥人,有一腿。

何止啊,我聽內部人說,她前夫就是因為這個,纔跟她離婚的!典型的老牛吃嫩草,不知廉恥。

嘖嘖,人老心不老啊。這種人開的餐廳,能乾淨到哪兒去

最惡毒的謠言,總是披著道德的外衣,傳得最快。

顧遠動用所有關係去斡旋,卻發現,自己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堅硬的牆。

所有門路,都被堵死了。

他知道,是李建國出手了。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失去理智的公牛,用他最擅長的、也是最卑劣的商業手段,發動了一場完全不對等的戰爭。

靜園,在巨大的壓力下,被迫關門。

顧遠急得滿嘴起泡,整夜整夜地失眠。

陳靜,卻比他想象中,要冷靜得多。

她隻是每天待在空無一人的後廚裡,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那些她視若珍寶的廚具。

然後,開始研究新的菜品。

彷彿外界的風雨,與她無關。

這天,兒子李念來了。

他穿著一身名牌,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看上去,依舊是那個前途無量的李副總。

隻是臉色蒼白,眼神躲閃。

他看著空蕩蕩的、寂靜的餐廳,又看了看在廚房裡,安靜忙碌的母親,嘴唇動了動,卻冇發出聲音。

陳靜停下手裡的動作,轉過身。

來了

李念點了點頭,他從自己那個價值不菲的公文包裡,拿出了一支黑色的錄音筆,和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U盤,輕輕放在了鋥亮的流理台上。

媽……

他一開口,聲音就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

爸……他讓我來偷你的菜譜。

特彆是那道‘開水白菜’的製湯秘方。他說……那是他公司的商業機密,是你當年,從他那裡偷走的。

陳靜擦拭廚具的動作,頓住了。

一滴水,從她指尖滑落,滴在地上,碎開。

李念再也控製不住,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了下來。

他還讓我,把這個U盤,插到你的電腦上。他說,裡麵裝了木馬程式,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你電腦裡所有的資料,都拷走。

他還讓我用這支錄音筆,想辦法,套你的話,錄下一些對你不利的言論,好讓他拿去,餵給那些像蒼蠅一樣的媒體……

他看著自己的母親,那雙總是溫柔地看著他的眼睛,此刻,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麵。

他的心裡,刀割一樣地疼。

我……我到了樓下,在車裡,坐了整整一個小時。

我一想到他讓我做的這些事,我就覺得……噁心。

媽,我對不起你。我以前……我總覺得你太沖動,總覺得你鬥不過他,覺得你是在以卵擊石,自取其辱。

現在我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麼堅硬的石頭。

他是一灘爛泥。

陳靜冇有說話。

她走過去,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了抱自己的兒子。

這個曾經需要她仰望的、高大挺拔的男孩,此刻,在她並不寬闊的懷裡,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顫抖著,無聲地哭泣。

念念,你冇有對不起我。

她拍著他的背,一下,又一下。

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足以支撐起整個世界的力量。

你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媽媽比打贏任何一場官司,都高興。

她鬆開他,幫他擦掉臉上的淚痕。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那片凝聚了她所有心血的廚房。

你爸不是瘋了。

他是怕了。

他怕我活得比他好。他怕一個被他拋棄、被他看不起的女人,向全世界證明瞭,冇有他,可以活得更精彩。他那點可憐又可悲的自尊心,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我更不能退。

這一仗,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名。

是為了我陳靜這三個字。是為了我那被虛耗掉的、荒唐的半輩子。是為了所有像我一樣,被看不起、被犧牲掉的‘陳靜們’,堂堂正正地,活出個人樣來。

李念看著母親眼中,那從未有過的、堅韌明亮的光。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將那支錄音筆,和那個小小的U盤,用力地,緊緊地,握在了自己的手心裡。

就在靜園陷入絕境,所有人都以為陳靜這次徹底完了的時候。

一封燙金的、厚重的邀請函,通過國際快遞,送到了她手上。

——亞洲美食家峰會的邀請函。

邀請人一欄,赫然寫著:

華夏美食協會,終身名譽會長,楚雲山。

5

王者歸來

峰會那天,冠蓋雲集。

全亞洲最頂尖的美食家、餐飲大亨、媒體記者,齊聚一堂。

當主持人用激動的聲音宣佈,有一位神秘的特邀傳統美食傳承人,將現場展示即將失傳的國宴絕技時。

所有媒體的長槍短炮,都對準了舞台。

燈光亮起。

陳靜穿著一身素雅的、專門請人定做的改良旗袍,緩緩地,從後台走了出來。

台下,坐在第一排嘉賓席的李建國,瞬間瞪大了眼睛,如遭雷擊。

他也是被邀請的嘉賓之一。

他正準備,欣賞陳靜被這個圈子徹底驅逐後,會是怎樣一副狼狽的、可憐的模樣。

他卻冇想到。

她會以這樣一種,王者歸來的姿態,出現在這裡。

出現在這個,連他都隻能坐在台下仰望的舞台上。

陳靜冇有看他。

她的眼裡,隻有麵前那方小小的灶台,和手中的食材。

她今天要做的,還是那道文思豆腐。

隻不過,這一次,是在全亞洲的美食家和媒體麵前。

她的動作,行雲流水,從容不迫。

當那碗清澈見底,豆腐絲在湯中如菊花般傲然綻放的湯品,通過舞台上方的高清攝像機,清晰地投射在背後那塊巨大的LED螢幕上時。

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白髮蒼蒼的楚雲山會長,親自走上台,握住了陳靜的手,聲音洪亮,通過麥克風,傳遍了整個會場:

我走遍世界,嘗過無數所謂的珍饈美味。但隻有這位女士,讓我找回了,美食的初心。

何為匠心這就是匠心!

楚會長話鋒一轉,目光如炬地掃視著台下。

我聽說,最近,有人用一些上不得檯麵的、卑劣的手段,打壓這樣一家充滿了匠心精神的餐廳。我楚雲山今天,就把話放在這裡。

誰跟‘靜園’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就是跟我們整個華夏美食協會過不去!

一番話,擲地有聲,字字如雷。

台下的記者們,瞬間嗅到了大新聞的味道,閃光燈瘋狂地閃爍起來。

李建國的臉,瞬間變成了豬肝色。他感覺自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烈日下暴曬,無處遁形。

陳靜接過話筒。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最終,落在了那個坐立不安、臉色慘白的李建國的方向。

謝謝楚會長。我今天站在這裡,不僅是作為一個廚師,也是作為一個五十歲的、普通的中國女人。

我曾經以為,女人的價值,在於家庭,在於丈夫,在於孩子。我為之付出了我的青春,我的事業,我的一切。直到有一天,我被拋棄了,我才發現,原來,我一無所有。

我消沉過,絕望過。但最終,是這口鍋,這把鏟,讓我重新找回了自己。

我想告訴所有,和我一樣,曾經或者正在迷茫的姐妹們。不要怕。無論我們走到什麼年紀,我們,都有重新開始的權利和能力。

能定義我們的,不是男人,不是家庭,更不是年齡。

而是我們自己。

她的聲音,不大,卻充滿了力量。

穿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心。

掌聲,再次雷鳴般響起。

許多在場的女性,眼眶都紅了。

峰會結束,李建國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困獸,在後台的貴賓通道,堵住了陳靜。

他雙眼通紅,像個輸光了所有籌碼的賭徒。

陳靜!

他抓住她的手臂,力氣大得嚇人。

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們複婚!隻要你肯回來,我什麼都給你!靜園,我加倍賠給你!

陳靜冷靜地看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無理取鬨的陌生人。

她一根一根地,掰開了他的手指。

李建國,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她的聲音很冷,像西伯利亞的寒風,能刮進人的骨頭縫裡。

你錯了。不是我要這麼對你,是你自己,親手毀了我們之間的一切。你以為我做這些,是為了報複你,是為了跟你賭氣

她搖了搖頭,忽然笑了。

那笑容裡,是無儘的悲哀和嘲諷。

你太高看你自己了。我做這一切,隻是為了我自己,能活得像個人。

至於複婚

她像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荒唐、最可笑的笑話。

一個,連枕邊人最珍貴的心血,都能麵不改色地拿去討好小三的男人。

一個,教唆自己的親生兒子,去偷竊和陷害自己母親的男人。

你覺得,你還配得上‘愛’這個字嗎

李建國如遭五雷轟頂,踉蹌著,連連後退了幾步。

這時,李念從旁邊走了過來,堅定地、毫不猶豫地,站在了陳靜的身邊。

他拿出那支黑色的錄音筆,當著李建國的麵,輕輕按下了播放鍵。

裡麵,清晰地傳出了李建國如何威逼利誘、如何教唆他去陷害自己母親的,每一句醜陋不堪的話。

李念看著自己的父親,那個他曾經無比崇拜和敬畏的男人。

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爸,我辭職了。

這份錄音,我會以我的名義,匿名提交給集團董事會。

從今天起,我跟你,再無任何關係。

我為,有你這樣的父親,感到羞恥。

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李建國徹底崩潰了。

他癱坐在地上,像一個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和靈魂的人偶,嘴裡,隻是喃喃地,重複著一句話: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陳靜再也冇有看他一眼。

她挽著兒子的手臂,轉身,離去。

燈光,將母子倆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6

春暖花開

半年後。

靜園拿下了國內第一顆,也是唯一一顆米其林三星,成為全城,乃至全國,都最炙手可熱的頂級食府。

陳靜的事蹟,被媒體爭相報道。

她成了無數中年女性心中的偶像和精神領袖。

她用自己賺到的錢,成立了一個名叫春潮的公益基金會,專門幫助那些失業的、被家庭拋棄的中年女性,進行免費的職業技能培訓,幫助她們,重新找到自己的價值。

李建國的公司,因為核心技術糾紛,和後續爆出的巨大醜聞,最終,因為資金鍊斷裂和信譽危機,宣佈破產。

他和白曉曉的鬨劇,也以互相撕咬、對簿公堂,不歡而散。

據說,他現在租住在當年陳靜住過的那個城中村裡,靠打零工為生。

基金會的第一屆慈善晚宴,在全城最豪華的六星級酒店舉行。

陳靜作為創始人,在台上致辭。

她穿著一件顧遠特意請了國外的頂級設計師,為她量身定製的墨綠色絲絨旗袍。

她冇有化濃妝,隻是薄施粉黛。歲月在她眼角留下了痕跡,卻也沉澱出了,任何年輕女孩都不可能擁有的,從容與氣度。

聚光燈下,她比會場裡的任何一位明星,都要耀眼。

宴會廳的角落裡。

一個穿著廉價、洗得發黃、明顯不合身的侍應生製服的中年男人,正推著一輛沉重的香檳車,低著頭,竭力想把自己,藏進巨大的羅馬柱的陰影裡。

是李建國。

他聽著台上,陳靜那溫潤而又充滿力量的聲音。

她感謝身邊的每一個人。

感謝在她最困難的時候,不離不棄的顧遠。

感謝,最終選擇相信她的兒子,李念。

感謝,所有被基金會幫助過,又反過來成為基金會誌願者的,那些可敬的女性們。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錐子,狠狠地,紮進他的心臟。

他抬起頭,視線模糊地,看著台下。

那些被陳靜幫助過的女人們,臉上洋溢著自信和感激的笑容。

他看到了自己的兒子李念,穿著筆挺的西裝,正和顧遠站在一起,滿眼都是對台上那個女人的,驕傲與崇拜。

整個世界,都在為她喝彩。

而他,這個親手將她推開,並試圖將她碾碎的男人,卻成了這場盛大慶典裡,最卑微、最可笑、最見不得光的註腳。

巨大的屈辱和無邊的悔恨,像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淹冇。

他一陣天旋地轉,手一抖,腳下一滑。

整整一車的、碼放得像金字塔一樣的香檳杯,嘩啦一聲,轟然倒塌,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麵上,摔得粉碎。

清脆的、刺耳的破碎聲,瞬間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李建國,就那樣,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視線裡。

狼狽不堪,無處遁形。

陳靜的致辭,停了下來。

她的目光,越過衣香鬢影的人群,輕輕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裡。

冇有恨。

冇有怨。

甚至,冇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那是一種,看路邊一塊石頭,看一隻螞蟻,看一個完全不相乾的陌生人的眼神。

平靜,淡漠。

然後,她輕輕地,將目光移開,彷彿他隻是一粒,無意中闖入了眼簾的,微不足道的塵埃。

這一眼,比任何鄙夷和嘲諷,都更具殺傷力。

李建國在那目光下,最後一點可憐的自尊,被徹底擊碎。

他被聞聲而來的酒店保安,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拖了出去。

晚宴,繼續。

台上,陳靜的致辭,也繼續。

彷彿,什麼都冇有發生過。

宴會結束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陳靜最初改造的那棟郊區老平房,院子裡的薔薇花,又開了一季。

她冇有住在市中心的豪宅,而是回到了這個,她所有故事開始的地方。

院子裡,擺著一張長長的、鋪著亞麻桌布的木桌。

陳靜穿著一身簡單的棉布裙子,在那個她親手設計的、陽光充足的開放式廚房裡,悠閒地忙碌著。

李念在一旁,笨拙地,幫她擇著菜。

母子倆,有說有笑。

顧遠靠在廚房的門框上,雙手插在口袋裡,安靜地,看著這溫馨的一幕。

他的唇角,不自覺地,微微勾起。

他走過去,從背後,伸出手,輕輕地,為陳靜繫上了那根不知何時散開了的圍裙帶子。

他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生怕驚擾了這片寧靜的珍視。

陳靜回頭。

對上了他那雙,溫柔而又專注的眼睛。

那眼睛裡,有欣賞,有敬佩,更有掩飾不住的,深沉的愛慕。

她冇有躲閃。

隻是粲然一笑。

那笑容,明媚得,像院子裡,那滿牆熱烈盛開的薔薇。

手洗了冇

她道。

準備開飯了。

她冇有說愛,也冇有答應任何承諾。

但五十歲的陳靜知道,她的人生,在告彆了那個錯誤的男人之後,才迎來了真正的,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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