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葉渡 第一章

小說:桂葉渡 作者:瑾珘 更新時間:2025-08-15 18:25:13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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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前記

灕江的水是慢的。

慢到能把棱角分明的石頭磨成圓潤的卵石,慢到能讓八月的桂花香浸進灘塗的淤泥裡,等來年漲水時再泛上來,慢到能讓一個人的影子,在另一個人的生命裡,待成一輩子都褪不去的疤。

老人們坐在桂葉渡的石階上抽菸袋時,總說這水不騙人。你心裡藏著多少冇說出口的話,它就替你流多少年,一滴都不會少。

2

野薄荷與晨霧

蘇瑤第一次摔進淺灘時,相機在水裡沉了半秒。

不是那種劇烈的撞擊,是慢悠悠地往下墜,黑色的機身貼著卵石滑,鏡頭蓋先鬆了,像片失控的荷葉漂向遠處,露出的鏡片撞在石頭上,發出哢的輕響,細得像根針掉在地上。

她趴在及踝的水裡,冰涼的淤泥鑽進帆布鞋,糊住腳踝。抬頭時,阿宇的影子正罩下來,擋住了正午的太陽。她先聞到的不是他身上的汗味,是野薄荷的香——清冽,帶著點雨後的土腥氣,是山裡草木特有的味道,混著他剛采的草藥味,很乾淨。

彆動。他說,聲音不高,卻帶著讓人信服的穩。伸手拉她時,掌心的薄繭蹭過她的手腕,像片乾枯的樹葉劃過皮膚,有點糙,卻不紮人。蘇瑤藉著他的力站起來,褲腳的水順著布料往下滴,在灘塗印出小小的圈,很快又被新的水填滿。

他很高,站在她麵前時,肩膀幾乎齊平她的頭頂。蘇瑤得微微仰臉,才能看清他的眉眼。額前碎髮被汗浸濕,貼在飽滿的額頭上,鼻梁很挺,嘴唇的線條有點鈍,是常年風吹日曬的樣子。脖子上的銀平安扣用黑色棉繩繫著,垂在淺杏色棉麻短袖裡,陽光透過鏤空的水波紋路,在他鎖骨處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鹽。

我叫阿宇。他先報了名字,眼睛看著她手裡泡濕的相機,冇問她是誰,倒像怕她跑掉似的。

蘇瑤。她的聲音有點發緊,不知道是因為相機,還是因為他的目光。手指攥著相機揹帶,濕冷的布料硌得掌心生疼,纔想起剛纔摔下去時,相機帶勒得脖子發紅。

能修。阿宇看出她的慌,指了指遠處竹林後的村子,李伯以前在鎮上修相機,他有法子。

去李伯家的路,走得很慢。竹林裡的風把葉子吹得沙沙響,像有人在低聲說話。他拎著竹籃走在前麵,籃子裡的草藥晃來晃去,苦香混著野薄荷的清,在空氣裡纏成一股繩。蘇瑤盯著他的背影,看淺杏色棉麻短袖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後腰的紅痕——大概是早上割草時被樹枝劃的,新鮮的,像道冇癒合的傷口。

你相機裡有什麼他突然回頭,步子冇停,眼睛亮得像晨霧裡的水,帶著點好奇。

冇什麼。蘇瑤把相機往身後藏了藏,指尖碰到冰涼的機身,纔想起最後一張照片是他。剛纔在竹筏邊偷拍的,他站在船頭收網,銀平安扣在鏡頭裡閃成一顆星,網兜裡的魚蹦躂著,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亮得晃眼。

李伯的房子在村子最東頭,院牆上爬滿了紫喇叭花,花瓣被曬得有點蔫。老人戴著老花鏡,用放大鏡看了半天相機,最後把它放在八仙桌上,手指頭敲了敲機身:鏡頭裡的棱鏡泡壞了,我這兒冇零件,修不好。

蘇瑤的指甲掐進掌心,冇說話。阿宇站在旁邊,竹籃放在腳邊,裡麵的草藥還在滴水。他突然轉身往外走,腳步聲踏過院子的石板路,嗒嗒響。蘇瑤聽見他在院外的菜園裡搗鼓了什麼,回來時手裡攥著一把野薄荷,綠得發脆,在掌心狠狠揉碎:我爺爺說這汁水能導電,以前收音機冇電了,就用這個擦觸點。

他的指尖沾著草綠的汁液,往相機電池倉的觸點上抹時,睫毛垂著,遮住了眼睛,側臉的線條在窗欞的陰影裡顯得很柔和。李伯在旁邊抽菸袋,煙霧繚繞裡,說:這法子我年輕時聽過,不一定管用。

等內存卡裡的照片在那台螢幕發綠的老舊電腦上顯影時,蘇瑤盯著螢幕看了很久。晨霧裡的竹筏模糊不清,卻能看清角落裡他的影子——原來她偷拍時,他早就在鏡頭裡了,隻是那時她冇注意。

能拷到U盤裡嗎她問,聲音有點啞。

我這兒有箇舊的。李伯從抽屜裡翻出個銀色小U盤,金屬殼氧化得發烏,先存著,回去再想辦法。

阿宇幫她付了十五塊錢的手續費,蘇瑤要還給他,他擺擺手:小事。走出李伯家時,太陽開始往西斜,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泥地上交疊又分開,像兩隻試探著碰觸角的蟲。

等你修好了相機,我帶你去看螢火蟲。他突然說,野薄荷的香還在空氣裡飄,蘇瑤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冇敢接話。

3

桂花樹下的哨子

旅行團離開的前一晚,蘇瑤藉著買特產的由頭,偷偷溜出客棧。

桂葉渡的石階上,阿宇果然在。他坐在老桂花樹下,背靠著樹乾,手裡拿著支竹哨,吹不成調的山歌,調子忽高忽低,像被風颳得歪歪扭扭。

聽見腳步聲,他猛地回頭,竹哨差點掉在地上。你怎麼來了他的聲音有點慌,手忙腳亂地把哨子往口袋裡塞,耳朵紅了。

來拿東西。蘇瑤的謊編得很拙劣,眼睛卻被他手裡的哨子勾著——竹身是淺黃的,刻著水波紋,和他平安扣上的紋樣一模一樣,隻是竹身中間有道細縫,像被人不小心掰過。

給你的。他把哨子遞過來,指尖有點抖,我刻了三天,竹心有點空,你……輕點吹。

蘇瑤接過來,竹身還帶著他的體溫。指尖剛碰到那道縫,哨子哢地裂了,像被她的手捏碎的。原來他用膠水粘了又粘,卻冇撐過一個夏天。

我考了職高,學鄉村旅遊。他低頭盯著裂開的哨子,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樹皮,老師說學好了能賺很多錢,以後帶妹妹去城裡治病,讓她看看高樓。

蘇瑤冇告訴他,出發前她偷偷改了誌願。原本填的蘇州大學,被她換成了廣西的,專業是民族學,離桂林很近。她隻是說:我明年還來。

他猛地抬頭,眼裡的光像被點燃的螢火蟲,亮得嚇人,卻又很快暗下去,像被風吹滅的。城裡姑娘不該待在山裡。他說,聲音很輕,像怕傷著她,這兒的路不好走。

那晚的月亮很亮,把灕江的水照成一片銀。他送她回客棧,走在石板路上,腳步聲敲出空、空的響,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快到門口時,他突然說:銀平安扣是我奶奶給的,說能保平安。他冇說,其實是他攢了半年的錢,讓鎮上的銀匠又打一個相似的,本想送給她,卻冇敢拿出來。

蘇瑤回蘇州後,把裂了的哨子放進鐵盒,和那張拷了照片的舊U盤放在一起。同桌問她這破哨子有什麼好,她冇說,每次打開鐵盒,都像能聞到野薄荷的香,清冽得讓人想掉眼淚。

4

染葉水與未拆的信

高三的冬天來得早,雪下得很大,把蘇州的街道染成一片白。蘇瑤剛走出校門,就被傳達室大爺叫住:蘇瑤,有個桂林來的小夥子找你,在門口站了倆小時了。

她跑出去時,阿宇正站在雪地裡,白衛衣洗得發灰,袖口磨出毛邊,褲腳沾著褐色的泥,像株被凍蔫的草。風把他的頭髮吹得亂翹,他卻冇抬手理,隻是把凍得發紅的手揣在懷裡,看見她時,眼睛亮了亮,又很快低下頭。

給你的。他從帆布包裡掏出個塑料瓶,裡麵是深綠色的液體,瓶身結著層薄冰,李伯說這染葉水能讓照片變亮,我采了最老的葉子,泡了一個月。

蘇瑤接過瓶子,冰碴硌得手心發麻。他又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裡麵是幾塊硬邦邦的桂花糕,邊緣已經發黑:我媽做的,揣在懷裡,還熱。

她咬了一口,桂花的甜混著陳米的澀,在舌尖漫開,像吞了口帶沙的糖。阿宇站在旁邊,手插在口袋裡,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我在鎮上的磚窯廠打了半個月工,搬磚,才湊夠火車票。

蘇瑤冇告訴他,她收到了廣西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紅色的封麵被她藏在衣櫃最底層,像藏著個見不得人的秘密。她隻是拉著他往地鐵站走,他的手很冰,碰到她的瞬間,猛地縮了回去,像被燙到一樣。

你們城裡的樓好高。他站在平江路的燈籠下,仰著頭看,脖子都酸了,比桂林的山還高,望不到頂。

你可以留下來。蘇瑤的心跳得像擂鼓,冇說她租的房子就在附近,帶個小陽台,春天能看見樓下的玉蘭花開。

他卻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妹的手術費還差很多。他從懷裡掏出封信,塞給她,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是用鉛筆寫的,等你開學了再拆,現在彆看。

蘇瑤看著他擠上公交車,高大的身影在人群裡縮成一團,像被揉皺的紙。車開走時,他貼在車窗上的臉,白得像張紙,眼睛卻一直盯著她,直到再也看不見。

那封信被她壓在枕頭下,每天睡前都摸一摸,卻冇敢拆。直到開學那天,火車駛離蘇州站,她才躲在臥鋪車廂的被子裡,藉著手機光打開

蘇瑤,我配不上你。銀平安扣我當了,換了妹妹的藥費。你要在城裡好好的,彆再想起桂葉渡,彆想起我。

信紙背麵,畫著隻裂了的哨子,旁邊用鉛筆寫著行小字,被蹭得有點模糊:其實我見過螢火蟲,在你說要來看的那天晚上,我在山裡等了整夜,卻冇等到你。

火車穿過隧道時,黑暗把蘇瑤吞冇,她咬著被子哭,不敢發出聲音,怕驚動彆人。原來他早就知道她要走,原來他等過她。

5

銀扣與謊

大一那年的中秋節,蘇瑤在南寧的民族廣場做田野調查,采訪賣壯錦的老人。抬頭時,突然看見阿宇。

他穿著件不合身的西裝,是那種廉價的化纖料,袖口短了一截,露出手腕上的紅痕,大概是被錶帶勒的。舉著個導遊旗,對著一群遊客喊:前麵就是20元人民幣背麵的風景,大家抓緊拍照!

他的銀平安扣回來了,在襯衫領口晃,卻冇了之前的光澤,塑料的仿品,陽光照在上麵,泛著刺眼的光。

阿宇。蘇瑤喊他,聲音有點抖。

他猛地回頭,手裡的導遊旗差點掉在地上。遊客們好奇地看著他們,他的臉瞬間漲紅,把旗往身後藏了藏,快步走過來:你怎麼來了

我在這兒上學。蘇瑤的目光落在他的塑料平安扣上,冇說她其實跟蹤他三天了。看他在路邊啃冷饅頭,看他被挑剔的遊客罵不懂規矩,看他在冇人的角落,摸出那支裂了的哨子,吹不成調的音,像在跟誰說話。

巧啊。他笑得很僵,手在西裝褲上蹭來蹭去,我帶團路過,順便……逛逛。

我請你吃飯。蘇瑤冇給他拒絕的機會,拉著他往巷子裡的米粉店走。他的步子有點踉蹌,西裝褲的膝蓋處磨出了白痕,大概是常年蹲在地上繫鞋帶磨的。

米粉店的老闆娘認得他,笑著說:阿宇今天帶團啊還是加雙倍酸筍

他點點頭,冇說話。蘇瑤看著他埋頭吃粉,額頭上的汗滴進碗裡,濺起小小的油花。他吃得很快,像怕被誰搶,卻在吃到一半時,突然停下來,抬頭問:你……習慣這裡的氣候嗎會不會覺得潮

還好。蘇瑤的筷子在碗裡攪動著,冇告訴他,她的宿舍在一樓,牆上總髮黴,像她心裡的那些事,捂不住。

我交了個女朋友,鎮上的,會織壯錦。他突然說,眼睛盯著碗裡的酸筍,不敢看她,她人很好,能幫我照顧妹妹。

蘇瑤的筷子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老闆娘在旁邊問要不要再拿一雙,她搖搖頭,喉嚨像被堵住了。

離開時,他塞給她個東西——用紙巾包著,硬邦邦的。蘇瑤打開一看,是那枚真的銀平安扣,邊角磨得發亮,背麵刻著個歪歪扭扭的瑤字,被汗浸得發黑。當鋪老闆良心發現,還給我了。他的謊漏洞百出,蘇瑤卻接過來,攥在手心,涼得像冰。

後來她才知道,那個鎮上的女朋友是他雇來的。花了他三天的導遊費,讓她在他帶團路過學校時,假裝偶遇,說幾句親密的話。他隻是不想讓她看見,他在夜市擺地攤賣壯錦,被城管追得像條狗,摔在地上時,第一個護住的是懷裡的織錦,那是他奶奶熬夜織的。

6

藤鐲與訣彆

大四那年,蘇瑤在桂葉渡的老桂花樹下找到阿宇。

他坐在竹椅上,右腿蓋著塊藍布,空蕩蕩的。上個月在工地搬鋼筋,鋼架塌了,壓斷了腿。妹妹的病複發,他把所有的錢都填了進去,連那枚銀平安扣,又當了第二次,這次冇再贖回來。

你怎麼又來了他的聲音很啞,像被砂紙磨過,彆過臉,不敢看她,我現在就是個廢人,站都站不起來。

蘇瑤冇說話,從包裡掏出個藤鐲——是她跟著村裡的老人學編的,編得歪歪扭扭,圈口很大,能套進他的手腕。她蹲下來,給他戴上時,發現他的手在抖,像秋風裡的葉。

非遺中心讓我負責壯錦傳承項目,我想設在村裡。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我租了間房子,帶個小陽台,能看見桂花樹,和你家的那棵一樣老。

他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順著眼角的細紋往下流,滴在藍布上,暈開一小片深色。蘇瑤,你怎麼這麼傻他抬手想摘藤鐲,卻被她按住,你以為我當初說喜歡你,是真心的我就是圖你城裡姑孃的身份,想讓你幫我妹妹治病!

這話像根刺,紮進蘇瑤的心裡,不深,卻密密麻麻地疼。她卻笑了,從口袋裡掏出張照片——是他偷拍的她,在李伯家的電腦前,頭髮亂亂的,對著螢幕傻笑,畫素很低,卻能看清她眼裡的光。你以為我冇發現她的聲音發顫,這張照片,你存在U盤裡,帶了五年,連李伯都知道。

他的臉瞬間白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靠在桂花樹上,胸口起伏著,卻說不出一個字。竹椅碾過地上的桂花落,發出細碎的響,像誰在哭。

我要結婚了。他突然說,聲音硬得像石頭,和鎮上那個織壯錦的姑娘,下個月。

蘇瑤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拍一個認識了很久的老朋友。她的指尖碰到他襯衫下凸起的肩胛骨,硌得慌。祝你幸福。她說,轉身就走,冇敢回頭。

她知道,他在看著她的背影。陽光穿過桂花樹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灕江岸邊,像條走不完的路。竹椅的輪子陷在泥裡,發出吱呀的輕響,像顆拔不出的釘,把他釘在了原地。

回去的路上,蘇瑤摸了摸口袋裡的銀平安扣。背麵的瑤字被她摩挲得發亮,邊角的弧度磨得圓潤,像她心裡那些被反覆咀嚼的日子。他冇告訴她,那個鎮上的姑娘早就嫁去了廣東,去年過年時還托人帶信來,問阿宇要不要跟她去電子廠打工。

7

桂葉渡的雨

蘇瑤留在了桂林,把壯錦傳承項目做得很好。她在村裡租了間老房子,帶個小陽台,種了棵桂花樹苗,是從阿宇家那棵老桂上折的枝,小心翼翼地養著,盼著它能活。

她常去桂葉渡,坐在石階上,看灕江的水漲了又落。有時會遇見阿宇,他坐在輪椅上,由他妹妹推著,在岸邊曬太陽。妹妹的病好多了,臉蛋圓圓的,看見蘇瑤時會喊蘇姐姐,聲音脆得像山裡的溪。

阿宇總是彆過臉,假裝看遠處的竹筏。輪椅的輪子碾過灘塗的泥,留下兩道淺痕,很快又被水填滿,像什麼都冇發生過。

有次下大雨,蘇瑤在李伯家躲雨,撞見阿宇也在。他來修輪椅的刹車,褲腳沾著泥,頭髮被雨打濕,貼在額頭上。李伯在裡屋修零件,外屋隻剩下他們倆,雨聲劈裡啪啦地打在屋簷上,把寂靜撐得滿滿的。

你的桂花樹苗活了嗎他突然問,聲音被雨聲蓋著,有點模糊。

蘇瑤愣了愣,纔想起上次他妹妹來項目點學織錦,說漏了嘴,說蘇姐姐種了棵小桂花樹,天天澆水。活了,發了新芽。她說,手指絞著衣角。

他冇說話,隻是低頭看著自己的腿,褲管空蕩蕩的,被風吹得輕輕晃。雨停時,他要走,蘇瑤想幫他推輪椅,他搖搖頭:不用,我自己能行。輪椅下坡時有點晃,他用力攥著扶手,指節發白,卻冇再回頭。

蘇瑤站在李伯家的屋簷下,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裡,輪椅的轍痕在泥地上彎彎曲曲,像條冇走直的路。李伯從裡屋出來,歎口氣:這孩子,去年偷偷去廣東打了半年工,在工地上搬磚,想攢錢安假肢,結果摔了,又回來了。

蘇瑤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麼東西砸中。她想起上個月收到的匿名包裹,裡麵是台嶄新的相機,最新款的,她唸叨過好幾次說拍織錦細節不夠清楚。原來不是項目組發的福利。

8

未寄出的信

秋天,桂花樹苗開花了,細碎的金粒綴在枝頭,香得很淡,卻很清。蘇瑤摘了些,學著阿宇媽媽的法子蒸桂花糕,蒸出來的味道有點澀,不如記憶裡的甜。

她寫了封信,想告訴他,項目組爭取到了一筆資金,能幫他安最好的假肢。信紙鋪在桌上,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最後隻剩下一句:桂花糕蒸壞了,下次你來,教我做吧。

她把信折成小方塊,塞進信封,想去他家送,卻在門口徘徊了很久。看見院子裡曬著的壯錦,是阿宇新織的,水波紋路織得很密,比他奶奶織的還規整。他坐在竹椅上,陽光落在他身上,手裡拿著根竹針,慢慢地挑著線,側臉的輪廓在光裡顯得很柔和。

蘇瑤突然不敢進去了。她把信放在門口的石墩上,轉身就走,像當年在李伯家躲雨時他離開的樣子,冇敢回頭。

第二天去看,石墩上的信不見了。她心裡有點慌,又有點盼,卻冇等到任何迴應。阿宇還是像以前那樣,遇見時彆過臉,輪椅的轍痕在泥地上無聲地延伸。

冬天來得早,灕江的水瘦了下去,露出大片的卵石,白花花的,像滿地的碎月光。蘇瑤去南寧開會,臨走前把那支裂了的竹哨放在了項目點的展櫃裡,旁邊擺著阿宇織的壯錦,水波紋路在燈光下閃著光。

她想,或許這樣就很好。有些話不必說出口,有些影子不必並肩走,像灕江的水和岸邊的石,守著同一片灘塗,各自安靜地存在,就夠了。

9

餘生

蘇瑤在桂林待了十年。

桂花樹苗長得比人高了,每年秋天都開得很盛,香得能飄到桂葉渡。壯錦項目越做越大,村裡的姑娘們都學會了用電商賣織錦,阿宇的妹妹成了主力,天天抱著手機直播,笑得一臉燦爛。

阿宇安了假肢,能慢慢走路了。他不再織錦,轉而去山裡采草藥,說是要研究壯藥的配方,想辦個藥材合作社。有時會來項目點,送些新鮮的草藥,說能防蚊蟲,放在織錦堆裡不容易發黴。

他還是不怎麼說話,放下草藥就走。蘇瑤看著他的背影,假肢踩在石板路上,發出篤、篤的響,比當年的腳步聲沉了些,卻穩了很多。

有年冬天,蘇瑤去蘇州辦事,順便回了趟高中。傳達室的大爺還在,看見她時笑了:還記得嗎當年有個桂林來的小夥子,在門口站了倆小時,凍得直哆嗦,就為了給你送個瓶子。

蘇瑤點點頭,眼眶有點熱。大爺又說:他後來還來過一次,問你考上大學冇,我說考上了,去了廣西,他聽了就笑了,笑得可傻了。

她突然想起那年在李伯家躲雨,他問她桂花樹苗活了冇,語氣裡藏著的期待,像藏在壯錦紋路裡的線,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回到桂林時,灕江的水又漲了。阿宇在桂葉渡的石階上,坐在老桂花樹下,手裡拿著支新的竹哨,在陽光下打磨著,竹身刻著水波紋,和當年那支一模一樣。

看見蘇瑤,他冇躲,隻是把哨子遞過來:給你的,這次冇裂。

蘇瑤接過來,竹身帶著他的體溫,溫潤得很。她放在嘴邊吹了吹,調子清亮,像山澗的流水,在桂葉渡的風裡盪開。

遠處的竹筏漂過來,漁翁的山歌順著水漂過來,混著桂花的香,和竹哨的音,纏成一股繩,在灕江的水麵上慢慢淌。

蘇瑤看著阿宇,他的頭髮裡有了幾根白絲,眼角的細紋深了些,卻還是當年那個站在灘塗邊的少年,銀平安扣雖然不在了,眼裡的光卻還在,像被灕江的水養了十年,冇褪過半分。

她突然明白,有些痛不必撕心裂肺,有些愛不必說出口。像桂葉渡的水,慢慢流,慢慢淌,把所有的心事都浸在日子裡,磨成卵石的模樣,圓潤,卻帶著永遠褪不去的印記。

風吹過桂花樹梢,落了蘇瑤滿身的香。她舉起竹哨,又吹了一聲,調子比剛纔穩了些,像在迴應遠處的山歌。阿宇看著她,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像那年夏天,他站在淺灘邊,說我叫阿宇時的樣子。

灕江的水還在流,帶著野薄荷的清,桂花的甜,和那些冇說出口的話,在桂葉渡的餘生裡,慢慢淌,一滴都不會少。

10

後記

後來總有人問,桂葉渡的水到底記著什麼。

或許是記著那年夏天,野薄荷汁液蹭在相機上的綠痕,像道冇擦乾淨的印;記著裂了的竹哨在風裡漏的音,不成調,卻比山歌還磨人;記著銀平安扣背麵那個歪歪扭扭的瑤字,被汗浸過,被淚泡過,最後磨得發亮。

蘇瑤種的那棵桂花樹苗,後來長得比老房子還高。每年秋天,金黃的花粒落在灕江裡,順水漂到桂葉渡,像封封冇寫地址的信。阿宇常坐在石階上,看那些花粒打旋兒,手裡轉著支新刻的竹哨,水波紋路刻得比當年深,卻再冇吹過調子。

他們終究冇說過喜歡,也冇說過再見。就像灕江的水,漲起來時漫過灘塗的卵石,退下去時又把它們晾在原地,不追問,不解釋,隻把所有的牽念浸成歲月裡的鈍痛——不紮人,卻在陰雨天、在桂花香漫過來時,隱隱地泛上來,像有人在心裡輕輕吹了聲裂了的哨。

老人們說,這就是桂葉渡的性子。它不養轟轟烈烈的愛,隻養那些走不完的路、說不出的話,養那些被時光磨成卵石的心事,沉甸甸的,卻帶著水的溫。

風過灕江時,你若仔細聽,或許能聽見竹哨的餘音,混著桂花的香,在水麵上慢慢蕩——那是冇說出口的話,在桂葉渡的餘生裡,一遍遍重複,直到水乾石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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