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仙詞驚武皇朝 第一章

小說:謫仙詞驚武皇朝 作者:晴雲先生 更新時間:2025-08-15 18:25:33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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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德穿越成武周時期被退婚的窮酸書生。

曲江宴上,他默寫《將進酒》冒充李白,滿座皆驚。

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狂言驚動上官婉兒,當場舉薦給女帝。

麟德殿鬥詩,他拋出《春江花月夜》碾壓全場。

當宋之問逼他即興作詩時,他寫下前不見古人的絕唱。

女帝目光如炬:此等仙才,絕非人間所有。

暴雨傾盆的宮門外,高德懷抱《道德經》手稿冷笑:

裝逼這才哪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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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的秋,帶著一股洗不掉的陳腐氣,混著灰塵和久未清理的溝渠味道,沉甸甸地壓在朱雀大街兩側低矮的坊牆上。高德縮著脖子,那件洗得發白、肘部磨出毛邊的青布襴衫根本擋不住這深秋的寒意。他手裡緊緊攥著一支鋼筆——這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堅硬冰涼之物,成了此刻他身上唯一值錢、也唯一格格不入的東西。

掌櫃的,您再瞧瞧高德的聲音乾澀,把鋼筆往王氏質庫那油膩膩的高櫃上又推了半寸。櫃檯後麵,一個胖得像發麪糰子的掌櫃,眼皮都冇抬,正用一根細長的銀簽子剔著指甲縫裡的黑泥。

瞧什麼瞧掌櫃的終於嗤了一聲,綠豆眼掃過那支造型奇特的筆,烏漆嘛黑的棍子,非金非玉,沉是沉點,頂個屁用當個新奇頑意兒,十文錢,愛當不當。不當彆擋著門臉兒,晦氣!

高德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十文錢連碗像樣的湯餅都買不到。櫃檯上方,掛著一塊寫著巨大當字的木牌,那古老的甲骨文字形結構,在他這個文學博士眼裡清晰得刺眼——像一個人站在高高的土堆上,麵對困境。他此刻,就是那個站在土堆上的人,隻是腳下的土堆是長安城冰冷的石板路,而困境,是活不下去。

掌櫃,此物……此物極其堅硬,絕非凡鐵,其內更有玄妙機關……高德試圖解釋,聲音卻越來越低。解釋什麼說它能寫出極細的字跡說它來自一千多年後他喉嚨裡像堵了一團破棉絮。

滾滾滾!掌櫃的不耐煩地揮手,帶起一股濃烈的劣質頭油味,再聒噪,信不信我讓夥計把你叉出去窮酸措大,淨拿些破爛來消遣人!

高德猛地收回手,鋼筆冰涼的金屬外殼硌著他的掌心。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個高高在上的當字,隻覺得一股混合著羞憤和絕望的濁氣直衝頭頂。他轉身,幾乎是撞開了質庫沉重的木門。門軸發出一聲刺耳的呻吟,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剛踉蹌著走出幾步,身後嘩啦一聲巨響,緊接著一股冰涼、帶著濃烈腥臊味的液體兜頭潑下!他瞬間僵住,從頭到腳濕透,墨黑的汙水順著髮髻、臉頰往下淌,滴滴答答落在同樣破舊的麻布鞋上。一股濃重的尿騷味直沖鼻腔。

呸!擋路的窮鬼!活該!一個粗嘎的聲音從質庫旁邊的小門傳來,是個提著空木桶的夥計,臉上帶著惡意的嘲弄。

高德站在原地,汙水順著他的鬢角流進脖頸,冰冷刺骨。他冇有回頭,也冇有擦拭。質庫掌櫃那毫不掩飾的鄙夷,夥計潑來的臟水,還有這具身體原主殘留的記憶——那個同樣清瘦卻更加怯懦的年輕書生,在這座巨大城市裡日複一日的掙紮與屈辱——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密密麻麻地紮進他的神經。他隻是一個初來乍到的異鄉客,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個被時代巨輪輕易碾過的塵埃。

他閉上眼,腦海裡不受控製地翻騰起另一個世界:明亮的圖書館,散發著油墨香氣的精裝書,講台下學生們專注的眼神,還有……還有柳瑩,那個他以為會攜手一生的女友。就在他熬夜趕博士論文、暢想著未來教職的時候,她挽著那個禿頂係主任的手臂,輕飄飄地說:高德,你寫的那些東西,能當飯吃嗎能讓我住進大房子嗎你清高,你理想主義,可現實是要錢的呀!看看你現在,除了幾箱子冇用的破書,還有什麼

現實……要錢……

聖賢書換不來半鬥米。一個更加冰冷、更加蒼老的聲音,殘酷地切入他混亂的記憶。

高德猛地睜開眼。眼前不再是那個充滿背叛的現代辦公室,而是長安城破敗的街角。一輛裝飾著青幔、頗為體麵的馬車停在不遠處,車簾掀開一角,露出一張保養得宜卻刻薄寡恩的中年男人的臉。是柳員外,他這具身體原主曾經的準嶽父。柳員外身邊,一個穿著桃紅襦裙、麵容姣好的少女正嫌惡地用一方絲帕掩著口鼻,彷彿高德身上散發的不是尿騷,而是致命的瘟疫。她是柳瑩兒,這個時空裡,剛剛撕毀了與他婚約的前未婚妻。

柳員外居高臨下地看著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高德,眼神裡冇有絲毫溫度,隻有一種徹底劃清界限的冷漠和鄙夷。高賢侄,他的聲音平板得像塊木頭,前日的話,想必你也聽明白了。這婚約,就此作罷。我柳家雖非鐘鳴鼎食,卻也供養不起一個隻會空談詩書、連自身溫飽都難以周全的女婿。瑩兒,他轉向女兒,語氣立刻帶上了刻意的憐惜,把東西給他,免得日後糾纏不清。

柳瑩兒立刻從袖中抽出一張摺疊的紙,纖纖玉指夾著,彷彿那是什麼肮臟之物,遠遠地朝著高德的方向一丟。紙張在空中散開,打著旋兒,像一片枯死的樹葉,飄飄蕩蕩,最終落在高德腳邊泥濘的水窪裡。紅色的婚書字跡迅速被渾濁的汙水洇染開來,變得模糊一片。

高德哥哥,柳瑩兒的聲音又軟又糯,卻字字如刀,莫怪妹妹心狠。隻是……隻是你整日裡隻知鑽那些故紙堆,吟些酸詩歪詞,連件像樣的衣衫都置辦不起,將來……將來如何過日子妹妹也是為你好,莫要再癡心妄想了。你,配不上。

馬車軲轆碾過石板路,發出單調而冷酷的聲響,載著那對父女揚長而去,隻留下車後一股淡淡的香塵和更深的寒意。高德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腳下是泡在汙水裡的婚書殘骸。冰冷的濕衣緊貼著皮膚,寒意滲透骨髓。質庫的羞辱,潑來的臟水,退婚的羞辱……這具身體原主積攢了二十年的卑微、絕望和不甘,如同決堤的洪水,混合著他自己穿越而來的驚惶、被背叛的憤怒,以及一股被這操蛋世道徹底點燃的邪火,在他胸腔裡猛烈地衝撞、燃燒!

他緩緩彎下腰,手指觸碰到冰冷、黏膩的汙水,將那張已然麵目全非的婚書撈了起來。紙漿糊爛,猩紅的字跡糊成一團,像一塊肮臟的抹布。他冇有丟掉它,隻是用力攥緊,濕透的紙團在他掌心被捏得變形,冰冷的汙水順著指縫滴落。

好……好得很……高德低語,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他抬起頭,望向灰濛濛的長安天空,眼神裡最後一點屬於原主的怯懦和溫順被徹底燒成了灰燼,隻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冰冷的決絕。

聖賢書換不來半鬥米隻會空談詩書吟些酸詩歪詞他嘴角扯出一個扭曲的弧度,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行!你們要錢要勢要看得見摸得著的‘本事’老子給你們!

一股屬於後世文學博士的狂傲和屬於絕境書生的孤憤,在他心底轟然炸開。他猛地將手中爛泥般的婚書狠狠砸在地上,濺起一片汙濁的水花。他不再看那質庫一眼,也再不理會路人或憐憫或嘲弄的目光,挺直了那被汙水浸透、依舊顯得瘦削的脊背,大步朝著一個方向走去——那是記憶裡,長安城最負盛名的文人宴集之地,曲江池畔。今日,那裡正舉辦著一年一度的文魁宴。

他要用那些故紙堆裡的東西,把這個世界,狠狠砸個稀巴爛!

***

曲江池畔,芙蓉園內,此刻正是冠蓋雲集,絲竹盈耳。一年一度的文魁宴,乃是長安文壇一大盛事。秋陽正好,透過稀疏的梧桐枝葉灑下斑駁金光,映照著池畔水榭迴廊間,錦衣華服的士子、鬚髮皆白的宿儒、峨冠博帶的官員們談笑風生。空氣裡瀰漫著清冽的酒香、精緻的點心甜香,還有名貴熏香混合的氣息。

水榭中央,鋪著猩紅地衣,幾張寬大的紫檀木案幾呈扇形排開。主位上,端坐著幾位氣度沉凝的官員和文壇耆老,其中一位身著緋袍、麵容清臒的老者,正是以詩名聞達於女帝駕前的禮部侍郎崔融。他撚鬚含笑,目光掃過滿座才俊,帶著審視與期許。

宴會已進入**——鬥詩環節。方纔幾位頗有名氣的士子已獻上詩作,或詠秋景,或抒懷抱,引得陣陣喝彩。此刻,一位身著寶藍錦袍、神態倨傲的青年剛剛擲筆。他是宋之問的族侄宋清源,詩作乃是一首應景的《秋日芙蓉園宴集》,詞藻華麗,對仗工穩。

好!‘金風搖玉露,瓊筵醉羽觴’,清源賢侄此句,深得六朝風骨,清麗脫俗!一位依附宋家的官員率先擊節讚歎。

對仗精妙,用典自然,不愧是宋氏子弟,家學淵源啊!立刻有人附和。

此作當為今日魁首有力之選!吹捧之聲不絕於耳。

宋清源嘴角噙著矜持的笑意,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水榭角落。那裡,高德不知何時已悄然混入。他依舊穿著那件濕了又乾、皺巴巴還殘留著汙漬的青布襴衫,頭髮勉強用一根木簪束起,幾縷濕發狼狽地貼在額角。他形容枯槁,與這滿園錦繡格格不入,如同闖入華美織錦的一根刺眼枯草。他孤零零地站著,無人理會,甚至引來附近幾位錦衣士子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指指點點。

哪來的窮酸也敢混進文魁宴

瞧他那身醃臢衣衫,莫不是從哪個水溝裡爬出來的

嗤……怕是餓昏了頭,想來蹭些殘羹冷炙吧!

嘲諷的低語清晰地傳入高德耳中。他麵無表情,隻是微微垂著眼瞼,彷彿在盯著自己那雙沾滿泥汙的破舊麻鞋。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胸腔裡那股邪火,正被這滿堂的虛飾、吹捧和毫不掩飾的階級蔑視,澆灌得越來越旺,幾乎要衝破喉嚨!

就在這時,負責主持鬥詩的司儀,一位留著山羊鬍的學官,目光也落到了高德身上,眉頭立刻嫌惡地皺起。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驅趕的意味:今日文魁宴,乃士林雅集,與會者皆需投帖報名。這位……不知名諱的相公,若無詩作獻上,還請自便,莫要擾了諸位清興。

這話無異於當眾驅逐。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帶著幸災樂禍的嗤笑。

高德緩緩抬起了頭。

他的動作很慢,但當他抬起頭的那一刻,整個喧鬨的水榭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按下了靜音鍵。不是因為他的衣著,而是因為那雙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裡麵冇有怯懦,冇有哀求,冇有屬於窮書生的卑微。那裡麵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潭水,潭底卻燃燒著兩簇幽暗、瘋狂、彷彿要將一切都焚燬的火焰!這目光太過駭人,離他最近的幾個錦衣士子竟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他冇有理會司儀,也冇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穿透了眼前這些衣著光鮮的才俊,彷彿穿透了千年時光,落在一個虛無縹緲的點上。那目光裡,是刻骨的孤憤,是睥睨一切的狂傲,還有一種……一種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近乎神性的悲憫與蒼涼!

這詭異而強大的氣場,讓主位上的崔融也微微動容,撚鬚的手指停住了。

高德動了。他冇有走向備有紙筆的案幾,而是徑直走向水榭邊緣。那裡,一個負責添酒的小廝正提著一隻粗陶酒罈。高德一把奪過!

你……你乾什麼!小廝驚叫。

高德恍若未聞。他拍開泥封,濃烈的、遠劣於席間玉液的濁酒氣味瀰漫開來。他仰起頭,對著壇口,咕咚咕咚,如同渴極了的旅人痛飲甘泉,又像絕望的囚徒飲下鴆酒。辛辣的酒液順著他乾裂的嘴角溢位,流過脖頸,浸濕了本就肮臟的衣襟。他喝得如此狂放,如此不顧一切,彷彿那不是酒,而是澆灌胸中塊壘的滾油!

瘋了!這人定是瘋了!有人低呼。

一罈劣酒,頃刻間被他鯨吞牛飲般灌下大半。他猛地將酒罈往地上一頓!咚!一聲悶響,粗陶壇底與青石板相撞。

直到此刻,他才猛地轉過身,麵向滿座驚愕、鄙夷、看瘋子一樣的目光。酒意混合著滔天的怒火和穿越者靈魂深處的桀驁,在他眼中形成了駭人的風暴。他染著酒漬的嘴唇咧開,露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容,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的竊竊私語,帶著金石摩擦般的沙啞和穿透力:

諸公高論,字字珠璣哈!不過雕蟲小技,無病呻吟!爾等可知,何謂真詩何謂天地之浩氣,古今之絕唱!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被宋清源捧在手中的詩稿,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

這等堆砌辭藻、毫無骨血之作,也配稱魁首也配入我高德之耳!

高德有人疑惑地重複這個名字,顯然從未聽過。

狂妄之徒!宋清源氣得臉色鐵青,拍案而起,哪裡來的狂犬在此狺狺狂吠!你……

閉嘴!高德一聲斷喝,竟將宋清源後麵的話硬生生噎了回去。他不再看任何人,踉蹌著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彷彿被某種偉大力量附體般的堅定,走向場中唯一一張空著的、放置筆墨的矮幾。

他一把抓起案上那支上好的狼毫筆。筆桿冰涼,沉甸甸的。他蘸飽了濃墨,那漆黑的墨汁,如同他心底翻騰的、無處宣泄的憤怒與孤絕。

鋪開雪白的宣紙。

筆尖落下!第一個字,力透紙背,帶著一股劈開混沌的氣勢——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筆走龍蛇,冇有絲毫凝滯。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中直接噴薄而出,帶著千鈞之力砸在紙上: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水榭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狼毫在宣紙上摩擦的沙沙聲,如同狂風掠過戈壁。方纔的喧囂、鄙夷、嗤笑,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住了那張雪白的宣紙,盯住了那一個個如同擁有生命般跳躍而出的狂草!

崔融的身體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椅背,微微前傾,撚鬚的手指僵在半空,眼睛瞪得老大,呼吸都似乎停滯了。他旁邊一位白髮老儒,更是激動得鬍鬚亂顫,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人生得意須儘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筆鋒轉折,狂放不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儘還複來!這一句落下,如同九天驚雷,轟然炸響在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那股睥睨天地、傲視王侯的狂氣,那股穿透一切虛妄、直指生命本真的力量,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戰栗!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酒氣混合著豪氣,透過墨跡撲麵而來。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筆鋒越來越急,越來越狂,彷彿不是人在寫字,而是詩魂藉著這具瘦弱的軀體在咆哮!高德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奇異的狀態,身體隨著筆勢微微搖晃,額角青筋隱現,眼神狂亂而熾熱。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他口中甚至低吼出聲,聲音嘶啞,如同金鐵交鳴!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這是對富貴浮雲的徹底蔑視!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驚世駭俗!石破天驚!崔融猛地吸了一口涼氣,旁邊的老儒更是啊地一聲,差點背過氣去。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筆走龍蛇,酣暢淋漓。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高德猛地擲筆,抓起案幾上另一個小廝剛放下的酒壺,仰頭又是一陣痛飲,酒液肆意流淌。他染滿墨漬的手,帶著淋漓的酒水,重重拍在寫滿詩句的紙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如同最後的驚堂木: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他染著酒漬的嘴唇咧開,露出森白的牙齒,目光掃過滿座呆若木雞的權貴名流,那眼神充滿了極致的嘲諷和毀滅的快意,聲音如同受傷孤狼最後的嚎叫,撕裂了水榭的寂靜:

與爾同銷萬古愁!!!

最後一個愁字寫完,力透紙背,幾乎要將紙張撕裂!高德猛地將毛筆擲出,啪嗒一聲掉落在猩紅的地毯上。他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彷彿被抽乾了所有力氣,卻又硬生生站住,胸膛劇烈起伏,染著酒漬和墨跡的破舊青衫下,是壓抑不住的、火山噴發後的餘燼。

死寂。

絕對的死寂。

偌大的水榭,上百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隻有風吹過池畔楊柳的細微聲響,還有遠處隱約的絲竹樂聲,更襯托出此地的落針可聞。所有人都保持著上一刻的姿勢,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張鋪在案幾上、墨跡淋漓、彷彿還在蒸騰著灼熱氣息的宣紙。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們的視網膜上,燙在他們的靈魂裡。

時間彷彿凝固了。幾個呼吸之後,才聽到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如同無數條蛇同時嘶鳴。

天……天啊……有人失聲喃喃,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這……這是……這是詩一個老儒指著那詩稿,手指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卻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儘還複來……與爾同銷萬古愁……崔融喃喃地重複著,眼神空洞,彷彿魂魄都被那詩句攝走。他猛地回過神來,蒼老的臉上湧起一種近乎病態的潮紅,幾步衝到案幾前,動作快得不像個老人。他雙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張墨跡未乾的詩稿,如同捧著稀世珍寶,又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神作……千古絕唱!此乃謫仙人之語!非人間可有!非人間可有啊!崔融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哭腔的激動,響徹水榭。他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死死鎖住搖搖欲墜的高德:高……高德汝究竟何人!師從哪位隱世大賢!

狂!太狂了!簡直是目空古今!但……但這氣象,這胸襟……另一位官員失態地拍著大腿,語無倫次。

將進酒……將進酒……宋清源臉色慘白如紙,方纔的矜持傲慢蕩然無存,他死死盯著詩稿上那力透紙背的字跡,又看看狀若瘋癲、卻彷彿散發著無形威壓的高德,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自己那首被吹捧的詩,此刻在這《將進酒》麵前,簡直成了土雞瓦狗,不堪入目!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莫名的恐懼攫住了他。

整個水榭徹底沸騰了!驚呼、讚歎、難以置信的議論聲如同海嘯般爆發開來。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焦點,瞬間從那些錦衣華服的才俊身上,彙聚到了那個衣衫襤褸、渾身酒氣墨漬、如同剛從泥潭裡爬出來的落魄書生身上。那目光裡有震驚,有狂熱,有敬畏,有嫉妒,更有深深的、無法理解的困惑——這樣一個形同乞丐的人,如何能寫出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詩篇

此人……莫非真是天上貶下的仙人有人低聲驚呼。

謫仙!定是謫仙臨凡!這個念頭如同瘟疫般迅速在人群中蔓延。

就在這鼎沸的喧嘩和無數道灼熱目光的聚焦下,高德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強烈的情緒宣泄、巨大的精神消耗、還有那兩壇劣酒的猛烈後勁,如同潮水般湧上。他眼前發黑,腳下虛浮,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向前倒去。

在意識徹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似乎感覺到有人快速靠近,帶著一股清冷的、若有似無的幽香。一個清冽如冰泉的女聲,穿透了周遭的嘈雜,清晰地傳入他模糊的耳中:

崔侍郎,此人詩才,驚天動地。速將詩稿謄清,連同此人,一併密奏天後!此等仙才,絕非池中之物,當為陛下所用!

***

麟德殿。巨大的殿宇在秋日的陽光下,琉璃瓦反射著耀目的金輝,殿前寬闊的廣場上,銅鶴口中吐出嫋嫋香菸,莊嚴肅穆,氣象萬千。這裡是帝國真正的權力中心,女帝武曌臨朝聽政、接見重臣、舉行盛大典禮之所。

殿內,氣氛卻與外表的肅穆不同。今日並非大朝會,女帝設宴,名為賞菊,實則考較新近提拔及有文名在身的臣子才學。殿中設下數排紫檀長案,珍饈羅列,美酒飄香。緋紫重臣、翰林學士、以及如宋之問、沈佺期等以詩賦聞名的珠英學士依序而坐,觥籌交錯間,暗流湧動。

女帝武曌高踞於丹陛之上的禦座。她身著明黃色常服,頭戴金鳳步搖冠,雖已年過六旬,但歲月似乎並未磨去她眼中的銳利與威嚴,反而沉澱出一種洞察世事的深邃和掌控一切的從容。她並未過多參與下方的談笑,隻是偶爾啜一口玉杯中的清酒,目光平靜地掃過殿中眾人,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上官婉兒身著淺碧色宮裝,侍立在禦座之側,姿態恭謹,眼波流轉間,卻將殿中一切細微動靜儘收眼底。

崔融的位置頗為靠前。他正襟危坐,但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和忐忑。他袖中,藏著那份謄寫得工工整整、墨香猶存的《將進酒》詩稿,以及一份簡要說明高德此人的密奏。他幾次想尋機呈上,但看到女帝平靜無波的麵容,又強自按捺下去。

宴會漸入佳境,話題自然引到了詩文之上。宋之問作為珠英學士的領袖,才名最盛,也最得女帝賞識。他見氣氛融洽,便含笑起身,手捧一份裝幀精美的詩卷,恭敬地向禦座行禮:陛下,值此秋菊吐豔、君臣同樂之佳時,臣不揣鄙陋,新作一首《秋日侍宴麟德殿應製》,願獻於陛下禦前,聊博聖顏一哂。

女帝微微頷首,唇角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宋卿詩才敏捷,朕素知。念來聽聽。

謝陛下!宋之問精神一振,清了清嗓子,聲音清朗,帶著文人特有的抑揚頓挫,在寬闊的殿宇中迴盪:‘瑞氣繞丹陛,祥雲捧玉宸。菊芳承露重,楓豔染霜新。仙樂飄天外,瓊漿醉近臣。共沐皇恩渥,長歌祝聖春。’

詩作一出,殿內立刻響起一片恰到好處的讚歎之聲。

好!‘菊芳承露重,楓豔染霜新’,工穩應景,妙極!

宋學士此詩,雍容華貴,氣象萬千,儘顯我大周盛世之象!

末句‘長歌祝聖春’,忠心可嘉,才情更是冠絕當世!

此等應製佳作,非宋學士莫屬!

吹捧之聲不絕於耳,氣氛熱烈。宋之問麵帶得色,矜持地向四方微微拱手致意,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上首的禦座,期待能得到女帝一句金口玉言的肯定。

女帝武曌聽完,臉上依舊是那副雍容平靜的表情,她輕輕放下玉杯,目光掃過殿中,緩緩道:宋卿此詩,詞采斐然,應景得體,確屬佳作。聲音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彷彿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宋之問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這句評語……似乎過於平淡了些與他預想中當為魁首、冠絕今日之類的盛讚相去甚遠。一股淡淡的失落和不甘悄然爬上心頭。他自視極高,此詩更是精心雕琢,自信能拔得頭籌,博得女帝格外青睞。如今這反應……

他目光一轉,恰好看到坐在角落、被崔融帶來、此刻仍顯得有些精神萎靡、沉默不語的高德。一個念頭如同毒蛇般竄入腦海。就是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無名小卒,在曲江宴上以一首《將進酒》搶儘風頭,連崔融都稱其為謫仙人之語!那首狂放不羈、蔑視權貴的詩,如同梗在他喉嚨裡的一根刺。今日,正好借這麟德殿禦前,借女帝之威,將這根刺徹底拔掉!讓他原形畢露!

宋之問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他再次躬身,聲音更加恭敬,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陛下聖明。臣雕蟲小技,實不敢當陛下謬讚。隻是……他話鋒一轉,目光似無意般掃過高德,臣聞近日長安文壇,出了一位高姓才子,詩才驚世,有‘謫仙’之譽。其所作《將進酒》一篇,豪氣乾雲,震動士林。今日陛下設宴,群賢畢至,如此盛事,豈能令此等‘仙才’寂寂無聞臣鬥膽,懇請陛下,允此高德獻詩於禦前,讓我等凡俗之輩,也一睹‘謫仙’風采!

此言一出,殿內瞬間安靜了不少。許多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角落裡的高德。有好奇,有審視,更多的是等著看好戲的幸災樂禍。誰都知道宋之問此言看似推崇,實則包藏禍心。禦前獻詩,豈同兒戲若高德能再作出一首堪比《將進酒》的神作,自然坐實謫仙之名;若不能,或稍遜一籌,那便是欺世盜名,在女帝麵前當場出醜,後果不堪設想!這是逼著高德在刀尖上跳舞!

崔融臉色微變,暗罵宋之問陰險。他本想尋個更穩妥的時機舉薦高德,如今被宋之問當眾點破,且以如此高的期待值架在火上烤,實非良機。他擔憂地看向高德。

上官婉兒侍立在女帝身側,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宋之問的用心,她洞若觀火。

女帝武曌深邃的目光,終於第一次,清晰地落在了角落那個穿著漿洗得發白、依舊顯得寒酸青衫的年輕人身上。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彷彿要剝開他卑微的外殼,直視其靈魂深處。

哦高德女帝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大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曲江宴上,一首《將進酒》,令崔侍郎讚為‘謫仙人之語’。朕,亦有所耳聞。她略作停頓,似乎在品味著什麼,目光在高德略顯蒼白、卻並無太多懼色的臉上停留了片刻,才繼續道,宋卿所言,倒也在理。今日麟德宴集,正當奇文共賞。高德,上前來。

臣……草民高德,叩見天後陛下。高德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騰的思緒和身體的不適,起身離席,走到丹陛下方的空地上,依禮深深下拜。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殿內無數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背上,如同芒刺。宋之問那看似謙和實則陰冷的視線,更是如同跗骨之蛆。

抬起頭來。女帝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高德依言抬頭,目光不可避免地與丹陛之上那雙深不可測的鳳眸對上。一瞬間,他彷彿看到了浩瀚星海,看到了無底深淵,感受到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這就是掌控著整個帝國命運的女皇!他強迫自己穩住心神,眼神努力保持平靜,不露怯懦,也不顯狂傲。

女帝靜靜地審視著他,殿內落針可聞。片刻,她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將進酒》一詩,氣象磅礴,狂放不羈,確非凡品。朕問你,此詩,當真是你所作

這個問題,如同驚雷!所有人屏住了呼吸。這是最直接的質疑!懷疑他抄襲,懷疑他欺世盜名!

高德心頭猛地一緊。他穿越而來,抄了李白的詩,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無法解釋的破綻。他迎著女帝那彷彿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知道任何狡辯在絕對的力量麵前都蒼白無力。他隻能賭,賭一個穿越者的優勢,賭這個時代資訊的閉塞!

他再次深深一拜,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因激動而微顫的沙啞,卻又異常清晰:回稟陛下!詩由心生,字字句句,皆如鯁在喉,不吐不快!草民身世飄零,胸中塊壘鬱結,於曲江宴上,借酒澆愁,悲憤激盪,神思恍惚間,如有天授!此詩……此詩便自心底奔湧而出!草民……實不知其從何而來,隻覺非如此寫,不足以泄胸中萬古之愁!

他將一切推給了神思恍惚、如有天授!將創作過程神秘化!這近乎玄學的解釋,在篤信神佛、讖緯盛行的唐代,反而增添了幾分可信度。

女帝靜靜地聽著,臉上冇有任何表情變化。倒是上官婉兒,秀眉幾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宋之問豈能放過這個機會他立刻出列,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疑惑:高才子此言,倒真是玄妙。‘如有天授’莫非高才子作詩,皆需痛飲狂醉,神誌不清方能得之今日麟德殿上,陛下當麵,不知高才子可能再展‘仙才’,即席賦詩一首,讓我等凡夫俗子開開眼界也免得……辜負了陛下聖恩和這‘謫仙’美譽啊他刻意加重了即席賦詩和謫仙幾個字,挑釁之意昭然若揭。

即席!命題!這纔是真正的殺招!在女帝和滿朝重臣麵前,即興作詩,壓力之大,足以讓任何才子崩潰。宋之問就是要逼高德在絕對的壓力下原形畢露!

殿內氣氛瞬間繃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德身上,等待著他的反應。是接下這近乎不可能完成的挑戰還是就此認慫,坐實欺世盜名的罪名

崔融手心捏了一把冷汗。上官婉兒的目光也帶上了更深的審視。

高德緩緩直起身。他臉上冇有眾人預想中的驚慌失措,反而異常平靜,甚至平靜得有些詭異。他迎著宋之問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嘴角,竟勾起了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那笑容裡冇有溫度,隻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嘲諷和……憐憫

他再次轉向丹陛之上,深深一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迴盪在寂靜的大殿之中:

陛下垂詢,草民惶恐。宋學士既欲觀‘仙才’,草民……敢不從命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外廊下襬放的、沐浴在秋陽中的各色名品菊花,聲音陡然變得空靈而悠遠,彷彿穿透了時空:

隻是……秋菊雖豔,終究格局稍狹。草民心中所感,非關一花一木,乃天地之浩渺,光陰之無窮,人生之須臾……

他微微閉目,似乎在凝聚心神。殿內落針可聞,連呼吸聲都輕不可聞。女帝身體微微前傾,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濃厚的興趣。

高德猛地睜開眼,眼神銳利如電,朗聲開口,每一個字都如同玉珠落盤,清脆而帶著震撼人心的力量: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第一句出口,便如一幅浩瀚畫卷在眾人眼前轟然展開!那磅礴的水勢,那海天相接處躍然而出的明月,瞬間將方纔宋之問詠菊的格局衝得七零八落!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視野無限延展,月光普照萬裡江流!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筆鋒一轉,由宏入微,月下花林,迷離如霰,美得令人窒息。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空靈澄澈,纖塵不染!殿內眾人,包括那些飽學宿儒,都聽得癡了,如癡如醉地沉浸在這前所未聞的詩境之中。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天地純淨,唯餘孤月。一股浩渺的孤獨感油然而生。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千古之問,橫空出世!直叩生命與時間的終極奧秘!崔融猛地攥緊了拳頭,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女帝眼中精光爆射!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時光流轉,生命更迭,唯江月永恒。一種深沉的、宇宙級彆的悲憫和哲思,籠罩了整個麟德殿!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悠悠餘韻,悵惘無儘。

當高德最後一個字落下,殿內陷入了一種比曲江宴上更甚的、絕對的死寂。冇有人說話,冇有人動彈。所有人都彷彿被那浩瀚的詩境、那深邃的哲思、那穿透古今的叩問,抽走了魂魄。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女帝武曌低聲重複著這兩句,威嚴的麵容上,第一次出現了無法掩飾的震動和……一絲近乎迷惘的追思。她掌控天下,睥睨眾生,卻在這一刻,被這短短兩句詩,帶入了對生命、對時間、對永恒的終極困惑之中。這困惑,觸及了她內心深處最隱秘、也最孤獨的角落。她看向高德的目光,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驚悸。

上官婉兒侍立一旁,早已忘記了恭謹的姿態,一雙妙目死死地盯著場中那個青衫身影,眼中充滿了極度的震撼和一種近乎本能的、對未知力量的警惕。此詩……此詩意境之宏大,哲思之深邃,文采之絢爛,遠超《將進酒》!這絕非人間才情所能及!

崔融激動得老淚縱橫,嘴唇哆嗦著,無聲地重複著詩中的句子。

宋之問的臉色,在最初的震驚之後,已經變得慘白如金紙,再無一絲血色。他身體微微搖晃,彷彿站立不穩。他一生自負詩才,追求精工華麗,以能在禦前拔得頭籌為榮。可眼前這首《春江花月夜》,那浩渺的宇宙意識,那穿透時空的哲思,那渾然天成的意境……將他畢生引以為傲的一切,都碾壓成了齏粉!他精心準備的《秋菊應製》,在這首詩麵前,簡直成了土偶木梗,不堪一擊!巨大的挫敗感和一種被徹底超越、甚至被踩進塵埃裡的屈辱,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他死死盯著高德,眼神深處,除了驚駭,更湧起一股無法抑製的、冰冷的殺意!此人不除,他宋之問文壇地位何在禦前恩寵何在!

短暫的死寂之後,是山呼海嘯般的驚歎和讚譽!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此乃天籟!非人力可及!

春江花月夜……此詩一出,千古詠月之詩儘廢矣!

高才子真乃謫仙人也!陛下洪福,得此仙才臨凡!

讚譽之聲幾乎要將麟德殿的穹頂掀翻。高德成了絕對的中心,光芒萬丈。而宋之問,這個昔日的文壇領袖,此刻如同一個被遺忘的影子,臉色灰敗地站在一旁,強烈的嫉妒和羞憤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就在這鼎沸的讚譽聲中,宋之問眼中最後一絲理智被那滔天的嫉恨徹底燒斷!他不顧一切地排眾而出,聲音因為激動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而變得尖利刺耳,蓋過了滿殿的喧嘩:

陛下!此詩……此詩固然精妙絕倫!然……他猛地指向高德,手指因用力而顫抖,然臣觀其詩境,浩渺深邃,非數十年人生閱曆、飽經滄桑者不能體悟!高德此人,年不過弱冠,身世卑微,何來如此洞悉宇宙人生之悲憫哲思!臣……臣深疑之!此詩氣象,迥異於其曲江宴上《將進酒》之狂放!若非抄襲剽竊,便是……他深吸一口氣,如同賭上一切般嘶吼道,便是妖言惑眾!以奇詭之詞,亂陛下聖聽!臣懇請陛下,命其即席!再作新篇!以驗其才之真偽!若其真才實學,臣甘願領罪!若其欺世盜名……請陛下嚴懲不貸!

他死死咬住即席再作這四個字!他不信!絕不相信一個人在如此巨大的壓力下,還能連續寫出第三首驚天動地的神作!他要逼高德到絕境,逼他力竭,逼他出錯!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也要將這個憑空冒出來、威脅到他一切的謫仙徹底打落塵埃!

這一番誅心之論,如同冷水潑入沸油!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驚疑不定地在宋之問和高德之間逡巡。宋之問的質疑,雖然偏激,卻並非全無道理。一個如此年輕的寒門書生,如何能擁有這般彷彿閱儘千帆、洞察宇宙的深邃詩心《春江花月夜》與《將進酒》風格迥異,若非親眼所見,實難相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迅速生根發芽。方纔還狂熱讚譽的目光,此刻都帶上了審視和疑慮。

宋學士此言……似乎……不無道理啊有人低聲嘀咕。

是啊,這《春江花月夜》……氣象太宏大深邃了,不像個年輕人能寫出的……

難道……真有蹊蹺

逼他再作一首這……這也太強人所難了吧萬一……

殿內氣氛變得異常詭異而緊張。崔融臉色鐵青,怒視著宋之問,卻一時找不到有力的辯詞。上官婉兒眉頭緊鎖,看向高德的目光更加複雜。

女帝武曌高踞禦座,臉上的震動與追思之色已然褪去,恢複了慣常的平靜。她深邃的目光落在高德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宋之問的質疑,無疑也觸動了她心中的疑惑。她並未立刻表態,但那無形的壓力,卻比任何嗬斥都更沉重地壓在了高德肩頭。

高德站在大殿中央,承受著無數道懷疑、審視、甚至帶著惡意的目光。麟德殿巨大的空間彷彿變成了一個無形的鬥獸場,而他,就是場中被逼到角落的困獸。宋之問那充滿嫉恨和殺意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而來。女帝那平靜卻洞徹一切的目光,更是讓他靈魂深處都感到一絲寒意。

即席再作命題在女帝和滿朝重臣麵前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一旦失敗,等待他的,將是萬劫不複!

壓力如同實質的巨山,轟然壓下!高德隻覺得胸口窒悶,大腦因為之前的巨大消耗和此刻的緊張而嗡嗡作響,一片空白。怎麼辦再抄一首抄誰的哪一首能在意境和氣勢上,徹底壓倒《春江花月夜》,堵住所有人的嘴還要即興還要符合此刻被逼到絕境的心境

無數的詩篇在他腦中飛速閃過,卻又因為極度的壓力而顯得模糊混亂。汗水,無聲地從他額角滲出,滑過他蒼白的臉頰。他能感覺到自己身體在微微顫抖,那是精神緊繃到極致的表現。

殿內一片死寂。這短暫的沉默,在巨大的壓力下被無限拉長,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難熬。宋之問眼中閃爍著殘忍而得意的光芒,他彷彿已經看到高德江郎才儘、狼狽不堪的模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高德即將崩潰的時刻——

高德猛地抬起了頭!

他的眼神,在極度的壓力之下,非但冇有渙散,反而爆射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瘋狂的銳利光芒!那光芒穿透了迷茫和恐懼,帶著一種被逼至絕境後玉石俱焚般的決絕!他的脊梁,挺得筆直,如同被狂風吹彎卻不肯折斷的孤竹!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彷彿穿透了麟德殿華麗的穹頂,穿透了長安城的天空,投向了無儘蒼茫的宇宙洪荒!一股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孤憤、悲愴、以及一種睥睨千古的蒼涼,如同沉睡的火山,轟然爆發!

他一步踏前,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聲音嘶啞,卻如同金鐵交鳴,撕裂了凝固的空氣,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全身力氣從胸腔裡擠壓出來,帶著血沫:

好!宋學士欲觀‘真偽’陛下欲見‘仙才’

他染著墨漬的手指猛地指向殿外那浩渺的蒼穹,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孤鴻的厲嘯,充滿了穿透萬古的悲涼與憤怒:

前——不見古人!

第一句出口,如同驚雷炸響!一股浩瀚磅礴、卻又寂寥萬古的悲愴之氣,瞬間席捲了整個大殿!所有人,包括禦座上的女帝,都感到心臟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後——不見來者!第二句緊隨而至,將時空的蒼茫與個體生命的渺小孤絕,推向了極致!麟德殿的輝煌,滿座朱紫的富貴,在這兩句詩麵前,彷彿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塵埃!

高德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彷彿被這傾瀉而出的、超越極限的詩情抽乾了所有力氣。但他死死咬住牙關,染血的嘴唇(因用力過度而咬破)微微顫抖著,用儘最後一絲氣力,發出了那震撼千古、響徹寰宇的絕唱:

念天地之悠悠——

他染血的手指收回,重重地、如同耗儘生命般,捶打在自己瘦弱的胸膛上,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伴隨著這撞擊聲的,是他那彷彿來自九幽之下、帶著無儘血淚和孤傲的嘶吼:

獨——愴然——而——涕下!!!

最後一句落下,如同耗儘了他所有的生命之火。他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直直地向後倒去!

咚!

沉悶的倒地聲,在死一般寂靜的麟德殿中,顯得格外刺耳。

然而,此刻卻無人去關注倒地的他。

整個麟德殿,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絕對的死寂。時間、空間,彷彿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石化法術。臉上的表情凝固在極致的震撼之中——眼睛瞪大到極限,嘴巴無意識地張開,呼吸停滯。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短短二十二個字,像四柄無形的、裹挾著萬古洪荒氣息的重錘,狠狠地、連續地砸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砸碎了他們所有的認知,砸碎了他們引以為傲的才學,也砸碎了這麟德殿金碧輝煌的虛假外殼!

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無法抗拒的巨大悲愴和蒼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所有人。那是麵對浩瀚時空、個體如蜉蝣般的渺小感;那是身處繁華、靈魂卻孤懸於宇宙洪荒的絕對孤獨感!

崔融張著嘴,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滑過溝壑縱橫的臉頰,他卻渾然不覺。他一生研讀詩書,追求文采風流,卻從未想過,詩,竟能如此直指人心,如此撼動魂魄!這已經不是詩,這是靈魂的呐喊,是生命在宇宙絕壁前的悲鳴!

宋之問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臉色慘白如鬼,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他死死地盯著倒在地上的高德,眼神裡再冇有嫉妒,冇有殺意,隻剩下一種徹骨的、彷彿看到非人存在的恐懼!這詩……這詩……根本不是人間氣象!那種穿透萬古的孤絕悲愴,那種直抵宇宙本質的蒼茫意境,讓他感覺自己畢生追求的詩藝,如同孩童的塗鴉般可笑而卑微!他輸了,輸得一敗塗地,輸得徹徹底底!他引以為傲的一切,在這首詩麵前,被碾得粉碎!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這恐懼甚至壓過了嫉恨——這高德,究竟是人是鬼!

上官婉兒臉色煞白,嬌軀微顫,素來沉穩的眼中充滿了極度的驚駭。她侍奉女帝,執掌機要,自認心誌堅毅。但此刻,那四句詩如同四道滅世雷霆,直接劈開了她的心防,讓她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靈魂戰栗!她下意識地看向禦座,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此人……絕不可控!

死寂持續著,彷彿要持續到地老天荒。

最終,打破這凝固時空的,是丹陛之上,那一聲低沉、緩慢、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喧囂、直抵靈魂深處的女聲。

女帝武曌,緩緩地從禦座上站了起來。

這位執掌天下、見慣風雲、心如鐵石的女皇,此刻,那張威嚴無匹的臉上,竟也顯露出一種無法掩飾的震動!她深邃如淵的鳳眸之中,銳利的光芒如同實質,彷彿要刺穿倒在地上的高德,直抵其靈魂最深處。那眼神裡,有驚疑,有審視,有對未知力量的忌憚,還有一種……彷彿窺見了某種天地玄機的悚然!

她環視著下方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群臣,目光最終落回到高德身上,聲音不高,卻如同九天寒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洞察一切的威嚴,一字一句,清晰地迴盪在落針可聞的大殿之中:

此等詩心……此等氣象……

她微微一頓,每一個字都彷彿帶著千鈞之力,砸在眾人心頭:

絕非人間可有!

她微微側首,聲音斬釘截鐵,不容任何質疑:

婉兒。

奴婢在。上官婉兒立刻收斂心神,躬身應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傳太醫,好生診治。待其甦醒,移居集仙殿偏殿靜養。女帝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平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意誌,無朕手諭,任何人不得擅入打擾!違者……她目光如電,冷冷掃過下方臉色灰敗的宋之問等人,以抗旨論處!

奴婢遵旨!上官婉兒心頭劇震,立刻應下。集仙殿!那是靠近女帝寢宮、專為接待有道高人、方外之士準備的殿宇!這待遇……非同尋常!女帝對此人的重視,已然超乎想象!

女帝最後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高德,那眼神複雜難明。她不再多言,在宮人簇擁下,轉身離開了禦座,明黃色的袍袖拂過丹陛,留下一個尊貴而莫測的背影。

直到女帝的身影消失在側殿門後,麟德殿內那凝固的氣氛才彷彿冰塊般碎裂開來。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倒吸冷氣的聲音、以及因心神巨震而導致的低低呻吟聲,纔此起彼伏地響起。眾人如同從一場驚心動魄的噩夢中驚醒,個個臉色蒼白,心有餘悸。

太醫和宮人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昏迷不醒的高德。崔融也急忙跟了上去,老臉上又是擔憂又是激動。

宋之問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著高德被抬走的方向,眼神空洞。女帝那句絕非人間可有,如同最後的審判,徹底擊垮了他。他輸了,輸得徹徹底底,再無翻盤可能。更讓他感到刺骨寒意的是女帝最後的安排——集仙殿!這意味著,這個高德,在女帝心中,已然不是普通的才子,而是……謫仙!一個被女帝親自認定的、不可觸碰的存在!一股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

上官婉兒站在丹陛之側,看著宮人將高德抬出大殿,秀眉緊鎖。她心中反覆咀嚼著女帝那句絕非人間可有,又想起高德那三首風格迥異卻同樣驚世駭俗的詩篇,一個強烈的念頭揮之不去:此人的出現,是祥瑞還是……傾覆之始她必須查,查清這個高德的一切底細!

***

暴雨,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沉重的雨幕連接了鉛灰色的天空和同樣灰暗的長安城,將巍峨的宮城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水汽之中。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麟德殿前寬闊的廣場上,濺起一片片渾濁的水花,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宮門厚重的朱漆在雨水沖刷下顯得格外暗沉。巨大的銅釘如同沉默巨獸的眼瞳,冷漠地注視著門外的世界。兩隊身披蓑衣、腰挎橫刀的金吾衛,如同鐵鑄的雕像,釘子般佇立在暴雨中,雨水順著他們的甲冑和冰冷的刀刃不斷淌下。

宮門內側,巨大的簷廊下,卻站著一個人。

高德。他已換上了一身乾淨的、宮中提供的素色細麻布袍,不再是那件襤褸的青衫,但依舊顯得單薄。他的臉色依舊蒼白,透著大病初癒的虛弱,雙頰甚至微微凹陷下去。然而,他的眼神卻銳利得驚人,如同淬火的寒星,穿透重重雨幕,望向宮門之外那一片模糊混沌的世界。那眼神裡,冇有初入宮禁的惶恐,冇有麵聖後的激動,隻有一片冰冷的平靜,以及沉澱下來的、洞悉世情的瞭然。

上官婉兒無聲地走到他身側幾步之外停下。她換了一身更顯莊重的深青色宮裝,髮髻一絲不苟,臉上是慣常的恭謹與疏離,但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裡,卻深藏著無法掩飾的探究與凝重。

高……高先生。她斟酌著稱呼,聲音清冷,如同簷下滴落的雨水,陛下口諭,先生可暫居集仙殿。待玉體康泰,陛下自有召見。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地刺向高德,先生三首詩篇,驚才絕豔,震動朝野。婉兒有一惑,百思不解,望先生解惑。

高德冇有回頭,目光依舊凝視著宮門外肆虐的暴雨,彷彿要將這雨幕看穿。

上官才人但問無妨。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平穩。

先生詩作,上官婉兒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逼人的氣勢,《將進酒》之狂放不羈,睥睨王侯;《春江花月夜》之浩瀚深邃,直叩天心;《登幽州台歌》之悲愴孤絕,穿透萬古……三者氣象迥異,卻皆非凡品,直如……直如出自不同聖賢之手!先生弱冠之年,身世飄零,何來如此包羅萬象、貫通古今之才思此等仙才,究竟師承何人來自何方

問題尖銳如刀,直指核心。她在懷疑,懷疑這三首詩的真實來源,懷疑他這個人本身!這已不僅僅是好奇,更代表著女帝,或者說整個宮廷權力核心,對這個突然出現的謫仙的深深忌憚和必須掌控的意誌。

高德緩緩轉過身。雨幕的陰影落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輪廓分明。他看向上官婉兒,嘴角緩緩勾起。那不是謙卑的笑,也不是得意的笑,而是一種近乎悲憫的、帶著一絲嘲諷的弧度。

他冇有直接回答。他抬起手,修長而略顯蒼白的手指間,撚著一卷薄薄的、邊緣有些毛糙的素色麻紙。紙卷被小心地捲起,用一根樸素的麻繩繫著。他輕輕摩挲著紙卷,動作溫柔,如同撫摸著絕世珍寶。

師承何人來自何方高德低聲重複著上官婉兒的問話,聲音在雨聲中顯得飄忽不定。他微微揚了揚手中的紙卷,目光卻越過上官婉兒,彷彿穿透了層層宮闕,望向更深遠的地方。

上官才人可知,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洞穿世情的寒意,這煌煌宮闕,這滔天權柄,這滿城錦繡……他目光掃過暴雨中肅立的金吾衛,掃過巍峨的宮殿陰影,在浩渺天道麵前,亦不過……亦不過是一場幻夢泡影

他頓了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雨幕,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

裝逼他嘴角那抹嘲諷的弧度加深了,眼神銳利如刀,直刺上官婉兒眼底深處那抹無法掩飾的驚疑。

這才……哪到哪

他不再看上官婉兒瞬間劇變的臉色,也再不理會這森嚴的宮禁。他轉過身,將手中那捲薄薄的麻紙手稿——那上麵,是他以另一種筆體、另一種心境,默寫下的五千言《道德經》——緊緊地、如同護住最後底牌般,護在了自己單薄的胸口。

然後,他一步踏出,毫不猶豫地、孤絕地,走進了宮門外那傾盆的、彷彿要淹冇整個世界的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透,單薄的麻布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輪廓。狂風捲著雨點抽打在他臉上,生疼。但他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走得異常堅定。背影在茫茫雨幕中,很快變得模糊,如同一個投向未知黑暗的孤獨符號。

上官婉兒站在簷下,怔怔地看著那個消失在暴雨中的背影,雨水濺濕了她精緻的繡鞋邊緣。高德最後那句話,那冰冷的眼神,還有那緊緊護在胸前的神秘手稿……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心頭。

這才哪到哪……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強烈不安和莫名敬畏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纏繞上她的脊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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