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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破那日,我抱著郵包縮在死人堆裡裝屍體。
鬼子刺刀捅進前麵男人後背時,他懷裡掉出一張全家福——照片上穿長衫的男人正衝我笑,袖口繡著吉祥二字。
你會洗照片帶血的刺刀突然抵住我喉頭。
後來我才知道,這把刀的主人叫伊藤,專給殺人魔拍紀念照。
而刀尖挑走的那張全家福背後,寫著貢院街吉祥照相館。
1
血霧籠罩的南京城,空氣裡是鐵鏽和腐肉混合的腥甜。
我叫蘇昌,一個普通的郵差。
三天前,我的綠郵包裡還塞滿《中央日報》,頭條是墨跡淋漓的誓與首都共存亡。
現在,我趴在冰冷的屍堆裡,任由蛆蟲在臉上爬行,隻求活命。
皮鞋踏過血窪的聲音近了,停在我屍體旁。
前麵裝死的老漢突然抽搐了一下。
噗嗤!刺刀毫無預兆地捅穿他的後背,力道之大,將他釘在地上。
老漢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漏氣聲,一張硬卡紙照片從他鬆開的懷裡飄出來,恰好落在我眼前渾濁的血水裡。
照片上是穿著體麵長衫的一家三口。
男人端坐中央,袖口繡著細密的吉祥二字;溫婉的婦人抱著穿紅襖的小女娃,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舉著糖葫蘆,笑得無憂無慮。
照片背麵一行娟秀小楷:民國廿六年中秋,金家攝於貢院街吉祥照相館。
沾滿腦漿和碎肉的刺刀尖伸過來,粗暴地挑起了照片。
一滴溫熱的血順著刀鋒滑落,砸在我的睫毛上。
生硬的中國話砸下來,像冰錐:洗照片,會嗎
我艱難地轉動眼珠。
持刀者戴著雪白手套,袖章印著報道部,眼神冰冷,像打量一件工具。
後來我知道他叫伊藤秀夫,東京帝國大學攝影係高材生,如今是日軍第十三師團專屬攝影師,用鏡頭粉飾屠刀。
喉嚨乾得像砂紙摩擦,我擠出一點氣音:…會。
就這樣,我被刺刀頂著,走向了那座櫥窗碎裂、掛著半截腸子的吉祥照相館。
2
推開半扇歪斜的木門,濃烈的黴味混合著血腥氣撲麵而來。
伊藤的皮靴踢開地上的碎玻璃和雜物,將幾個沉重的鐵盒哐當扔在蒙塵的櫃檯上。
鐵盒上印著櫻花商標,被暗紅的血汙糊住了一半。
三天,洗兩百張。
他命令道,聲音冇有起伏。
目光卻像鷹隼般掃過櫃檯上的相機和淩亂的暗房工具。
忽然,他抽動了一下鼻子,白手套輕輕撫過那台蒙塵的德國蔡司相機:有人來過。
我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
幾乎同時,櫃檯下傳來極其輕微的窸窣聲!
我猛地撲向通往暗房的厚布簾門,用身體擋住,聲音發顫:老…老鼠!是老鼠!
嗖!刺刀帶著冷風,擦著我的耳廓狠狠釘進我背後的木門板!
布簾微微晃動,門縫下,我瞥見半隻褪色的繡花鞋尖。
伊藤盯著布簾看了幾秒,嘴角似乎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明早我來取。
皮靴聲終於消失在死寂的街道。
我癱軟在地,棉襖裡層已被冷汗浸透,貼在背上冷得像冰。
布簾猛地被掀開。
一個穿著灰布長衫、臉色慘白但眼神銳利的男人舉著一把劈柴斧站在門口。
他身後,鑽出抱著紅襖女娃的婦人,正是照片上的金太太婉儀。
小女孩婉儀緊緊攥著母親的衣角,大眼睛裡滿是驚恐。
最後出來的,是一個鬢髮散亂、但腰桿挺直的女子,絳紫色旗袍撕裂了一角,鬢邊一支玉簪碎了一半——我認得她,大光明戲院的名角,唱穆桂英的林毓秀。
郵差小蘇持斧的男人——金承宗(老金)看清是我,放下斧頭,露出一絲苦澀的笑,你可知這暗房外麵堆的,是什麼
他示意我掀開牆角覆蓋的厚重油布。
一股更濃烈的惡臭襲來。
油佈下,三十多具男女老少的屍體被草草堆疊成小山!
最上麵是個穿袈裟的老和尚,頸動脈被割開,血凝成了長長的、暗紅色的冰溜子。
日本兵…逼和尚吃燉肉…不吃就殺。
老金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低沉嘶啞,
殺之前,還特意讓伊藤…給他們拍‘親善’照。
他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幾卷膠捲。
3
暗房裡,詭異的紅光籠罩一切,像凝固的血。
我顫抖著手,用鑷子夾起一張底片,浸入冰涼的顯影液中。
恐懼讓我的手指完全不聽使喚,鑷子幾乎要脫手。
一隻佈滿老繭卻異常穩定的手按住了我的手腕。
是老金。
手穩!藥水溫度差一度,影像就廢了!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看清楚,記住!這些都是…證據!
影像在墨綠色的藥水裡緩緩浮現、清晰。
第一張:兩個掛著軍刀的日本軍官,拄著滴血的軍刀,腳下是堆成小丘的、麵目猙獰的頭顱。
照片邊緣寫著百人斬競賽留念。
第二張:慰安所門口,幾個**的女人被粗鐵絲穿透鎖骨,像牲口一樣吊在枯樹上,表情麻木空洞。
第三張…
阿秀!一直沉默的林毓秀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喊,撲向顯影盤!
照片裡,一個穿著碎花棉襖的年輕姑娘蜷縮在雪地上,一把刺刀從她後背貫穿前胸!
正是林毓秀同台唱戲、情同姐妹的小師妹!
林毓秀的眼淚大顆大顆砸進顯影液,藥水錶麵盪開絕望的漣漪。
第四張底片開始顯影。
一個穿著巡警製服的年輕麵孔出現,被綁在電線杆上,身上佈滿刺刀捅出的窟窿,腸子流了一地。
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是總愛偷騎我郵車的巡警小弟宋存禮!
畜生!!暗房的門被猛地撞開。
一個滿臉胡茬、眼窩深陷、警服破爛不堪的男人衝了進來,肩章上殘留著警察廳字樣。
他一眼就認出了照片裡的人。
存禮…我的弟弟啊…
宋存義,宋存禮的哥哥,昨夜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循著老金在沿街牆根留下的隱秘三角記號,一路找到了這裡。
他的眼淚混著臉上的血汙流下來,滴在弟弟慘死的影像上。
顯影液還在無情地吞噬著底片。
第五張影像清晰了:穿長衫的男人(正是老金自己!)張開雙臂,緊緊護著身後抱著孩子的婦人(婉儀母女),一枚子彈精準地射穿了他的眉心(重傷未致命)!
婦人臉上是極致的驚恐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照片的角落,露出了吉祥照相館的半塊招牌。
老金身體猛地一晃,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
他佝僂下去,扶著桌子才勉強站穩,一瞬間彷彿蒼老了十歲。
他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照片上妻子冰涼僵硬的臉龐。
去年中秋…照完全家福…婉儀鬨著要吃梨膏糖…
他聲音哽住,巨大的悲痛幾乎將他淹冇,我去去就回…就回…
暗房裡死一般寂靜,隻有顯影液輕微的晃動聲和壓抑的抽泣。
最後一張底片也完成了顯影:伊藤秀夫本人舉著相機,臉上帶著溫和甚至有些悲憫的微笑,腳下卻踩著一個繈褓中啼哭的嬰兒!
他身後是一條醒目的橫幅,墨跡似乎未乾——中日親善聯歡會。
地獄的模樣,在顯影液裡纖毫畢現。
4
臘月初八,寒風刺骨。
伊藤帶來了一個半人高的鐵皮桶。
把這些底片,全部燒乾淨。
他指著牆角那堆記錄著地獄的膠捲,語氣平淡得像在吩咐處理垃圾。
火苗貪婪地吞噬著那些承載著同胞慘狀的膠片,扭曲變形,化作黑煙。
伊藤就站在旁邊,看著火光,竟輕輕哼起了櫻花謠。
桶底,一張照片因捲曲未能燃儘。
我眼尖地瞥見,那是一個穿著精緻和服的年輕女子,站在玄武門前,照片背後隱約有字跡:愛妻千代,南京留念。
蘇桑,伊藤突然轉身,遞給我兩張硬卡紙,你和夫人,去上海過新年吧。
他的目光轉向站在角落的林毓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最後落在她旗袍領口那道三天前被兩個日本兵撕開的裂痕上——當時,伊藤的鏡頭就冰冷地對著她屈辱的臉。
林毓秀眼中瞬間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之光,她緊緊攥住那兩張硬卡紙:當真
我和蘇桑是朋友。伊藤露出一個堪稱溫文爾雅的微笑,帝國需要懂技術的人。
他前腳剛走,一個佝僂著背、眼神閃爍的男人就溜了進來。
是漢奸翻譯官王廣海。
他搓著手,臉上堆著諂媚又緊張的笑:毓秀啊,太君讓我…多關照關照你們…
話音未落,一根冰冷的槍管已經狠狠頂住了他的後腰。
是宋存義。
說!這通行證怎麼回事宋存義的聲音像淬了冰。
王廣海嚇得魂飛魄散,竹筒倒豆子般招了:彆…彆殺我!我說!那…那是催命符啊!拿著這種通行證出城的…都…都死在棲霞山的‘檢查站’了!一個都冇活下來!伊藤…他是要滅口!
老金眼神一凜,猛地掀開暗房角落一塊鬆動的地磚。
一個用油紙層層包裹的小包露了出來。
打開,裡麵赫然是十六張清晰的照片!
砍頭、活埋、**、虐殺嬰兒…全是伊藤嚴令必須銷燬的不許可影像!
每一張都觸目驚心!
底片,早被我調包了。老金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他指向牆角那堆燒成灰燼的東西,燒掉的,是我這些年拍的南京風景照。
林毓秀冇有絲毫猶豫,立刻背過身,撕開自己旗袍的內襯。
老金小心翼翼地將這疊滾燙的、沾著同胞鮮血的鐵證塞進夾層。
布料縫合的瞬間,林毓秀忽然抬起頭,眼中不再是之前的絕望或僥倖,而是一種近乎冰冷的清醒:金師傅,要是…日本輸了呢
就在這時,暗房外傳來瘋狂的砸門聲!
伊藤暴怒的吼叫穿透門板,震得灰塵簌簌落下:開門!立刻開門!陸軍省特派員要審查所有底片!全部!一張不許少!
5
年三十夜,大雪紛飛,壓垮了照相館半邊腐朽的屋簷。
伊藤帶著清酒和幾盒餃子來了。
蘇桑,林夫人,新年快樂。慶賀東亞共榮。
他表現得像一個彬彬有禮的客人。
王廣海點頭哈腰地佈菜倒酒。
老金沉默地給眾人斟上劣質的燒酒。
他走到背景幕布架前,猛地一拉繩子!
嘩啦一聲,巨大的幕布垂落,上麵繪製的不是單一的佈景,而是緩緩轉動的萬裡江山圖:北平紫禁城的紅牆金瓦,西湖斷橋的殘雪,武漢黃鶴樓的飛簷…錦繡山河在斑駁的布麵上流淌。
八歲的小婉儀被這景象吸引,暫時忘記了恐懼,她指著幕布上雄偉的萬裡長城,用稚嫩的童音問:爹爹,城門城門幾丈高
老金佈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個極其苦澀又溫柔的笑容,他用沙啞的、帶著血絲的南京官話輕輕哼唱起來:城門城門幾丈高——
三十六丈高——宋存義低沉的聲音加入進來,帶著壓抑的怒火。
騎花馬,帶把刀——我也跟著唱,聲音發顫。
走進城門滑一跤——林毓秀的嗓音清亮,卻透著決絕。
就在唱到騎花馬,帶把刀的瞬間,林毓秀動了!
她頭上的那支半碎的玉簪不知何時已被握在手中,尖銳的斷口如同匕首,精準而狠厲地抵住了王廣海的咽喉!
通行證,真的通行證,交出來。她的聲音冷得像冰。
王廣海嚇得魂飛魄散,哆嗦著從貼身口袋掏出三張皺巴巴但蓋著不同印章的硬卡紙。
這纔是真正的通行證。
三張票,四條命(我、林毓秀、婉儀母女)。
老金抓起票,準備抓鬮(告彆儀式,偽裝公平,實則已準備赴死)。
宋存義卻一把將自己的那張塞到小婉儀手裡:帶侄兒走!
他轉身,毫不猶豫地從牆角那堆凍硬的屍體堆裡,猛地抽出一根沾滿黑褐色血痂的沉重警棍。
我的給阿秀!我把自己的通行證拍進林毓秀冰涼的手心。
她猛地看向我,戲妝早已被淚水衝花,眼中是巨大的震動和不解:那你…
話音未落,暗房的門被一股巨力轟然撞開!
伊藤秀夫舉著南部式手槍站在門口,臉上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殘忍冷笑,槍口穩穩指著我們:諸君,真是好演技。可惜,戲該落幕了。
6
槍聲在狹小的空間裡爆響,震耳欲聾!
我幾乎是本能地撲向林毓秀,將她推向牆角。
噗!子彈入肉的悶響傳來,伴隨著一聲慘叫。
倒下的不是我們!
是王廣海!
這個猥瑣的漢奸,在千鈞一髮之際,竟鬼使神差地向前撲了一步,用身體擋在了林毓秀前麵!
子彈在他胸口炸開一個血洞。
他倒在地上,嘴裡湧出血沫,手卻死死抓住林毓秀的戲服下襬,眼睛死死盯著她,斷斷續續地說:毓秀…那年…你唱穆桂英掛帥…我…我真當你…是掛帥的…真美…
頭一歪,氣絕身亡。
他眼中最後的光,竟是純粹的癡迷。
廢物!伊藤的皮靴狠狠踩在王廣海頭上,槍口瞬間轉向老金,眼神凶狠如野獸:底片!真正的底片!在哪裡
老金臉上冇有任何恐懼,隻有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
他突然抓起手邊一大盆滾燙的強效顯影液,用儘全身力氣,猛地潑向伊藤!
滋啦——!白煙伴隨著恐怖的皮肉灼燒聲竄起!
伊藤發出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叫,捂著臉踉蹌後退!
劇痛讓他失去了準頭,手槍胡亂射擊。
混亂中,宋存義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
他掄起手中那根沉重的警棍——警棍的銅頭在昏暗光線下閃著寒光——但他冇有砸向伊藤,而是猛地砸向了牆角!
那裡,赫然疊放著幾塊巨大的、刻著銘文的明城磚!
這是日軍為了在九州建造象征八紘一宇的和平塔,從南京城牆上強行撬走的國寶!
狗日的!還我城牆!宋存義抱起一塊最沉重的城磚,用儘全身力氣,朝著捂臉慘叫的伊藤狠狠砸去!
砰!一聲悶響,如同西瓜碎裂。
紅的白的,濺滿了斑駁的牆壁和那幅萬裡江山幕布。
伊藤秀夫,這個用藝術粉飾暴行的惡魔,最終倒在了被他祖國掠奪的城磚之下,腦漿迸裂。
跑!!老金嘶吼著,將那個裝著十六張血證照片的鐵盒,用儘全力塞進林毓秀懷裡!
林毓秀冇有絲毫猶豫,一把抱起嚇傻的小婉儀,撞開後門,衝進了漫天風雪之中!
噠噠噠噠——!幾乎同時,門外等候的日本兵聽到了裡麵的動靜,機槍子彈如同暴雨般穿透薄薄的門板!
老金的身體猛地一震,後背瞬間爆開數朵血花。
他用儘最後的力氣,死死頂住了搖搖欲墜的門框,像一尊染血的雕塑,為逃亡爭取了寶貴的幾秒。
我被一個衝進來的、滿臉絡腮鬍的凶悍日本兵(伊藤的副手,照片裡摔死嬰兒的那個)狠狠按在顯影盤前!
腹部傳來劇痛,低頭一看,一把刺刀已經捅了進去,血像泉水一樣湧出,迅速染紅了顯影液。
洗!最後一張!馬上!絡腮鬍用生硬的中國話咆哮著,將一張底片粗暴地塞進我手裡,槍管狠狠捅進我的傷口攪動!
劇痛幾乎讓我昏厥。
我顫抖著,將底片浸入那盆被自己的血染得更紅的顯影液裡。
影像在血水中慢慢浮現:風雪中的上海租界,《字林西報》報社門前,林毓秀高舉著那個貼著日本膏藥旗的鐵盒,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堅定!翌日,這份報紙的頭版,將刊登這張照片,標題是——京字第一號證據:南京屠城鐵證!
八嘎呀路!!絡腮鬍看清照片內容,發出絕望而暴怒的狂吼!
他猛地舉起手槍,對準我的太陽穴!
劇痛和失血讓我視線模糊,但我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和快意。
我咧開嘴,用儘最後的力氣,發出嘶啞卻清晰的大笑:贏…了…
槍聲響起。
恍惚間,我彷彿又聽到了老金在哼唱那首童謠。
這一次,輪到我用儘生命最後一絲氣息,微弱地應和:
城門城門…幾丈高——
三十六丈…高。
7
1947年2月6日,南京審判戰犯軍事法庭。
鎂光燈驟然爆發出刺眼的白光,瞬間照亮了被告席上七張慘白而扭曲的臉——穀壽夫、井上裕司…這些曾不可一世的屠夫,在強光下本能地收縮了瞳孔,身體難以抑製地顫抖。
快門清脆的哢嚓聲落下,如同曆史的鍘刀。
按下快門的,是穿著合體陰丹士林旗袍的林毓秀。
她已是《中央日報》的資深攝影記者,眼神銳利而沉靜。
法官宣讀判決書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在肅穆的法庭裡震響:…罪證確鑿,判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
旁聽席第一排,林毓秀身邊坐著一位穿著素雅旗袍的女子(婉儀的母親),膝頭抱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眼神清澈的小男孩。
孩子指著被告席上那個抖得像篩糠的戰犯,小聲問:姑婆,那個壞人為什麼抖腿他害怕了嗎
林毓秀放下相機,目光溫柔地摸了摸孩子的頭,然後從隨身的提袋裡,鄭重地取出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皮盒。
她輕輕打開盒蓋。
十六張泛黃卻依然清晰的照片靜靜躺在裡麵。
陽光透過高窗照在照片上,那些凝固的暴行影像,邊緣似乎滲出一種曆經歲月沉澱的、沉甸甸的暗紅色——那是當年老金用自己的血,混合著特殊的顯影藥劑定影的痕跡。
他們怕的,是這個。林毓秀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在孩子耳中。
退庭的人潮中,一個穿著筆挺美式軍裝、左袖卻空蕩蕩懸著的男人攔住了林毓秀。
他臉上多了風霜和一道猙獰的傷疤,肩章已是少校。
宋存義林毓秀看著他空蕩的袖子,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波瀾。
帶婉儀和…孩子,跟我去台灣。宋存義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將幾張船票塞進她掌心,時局不穩了,那邊…安全。
林毓秀冇有立刻回答。
她懷裡的孩子突然興奮地指著法庭高大的玻璃窗外:姑婆快看!城門!紅旗!
透過窗戶,可以清晰地看到巍峨的中華門城樓上,鮮豔的紅旗正迎著寒風獵獵招展!
陽光灑在嶄新的城磚上——那正是當年被日軍撬走、又被宋存義用來砸死伊藤的同款明城磚,如今被精心修補回去的地方,泛著堅硬的青灰色光澤。
林毓秀的目光從城樓的紅旗,緩緩移回宋存義手中的船票,再落到孩子充滿好奇和生機的臉上。
她的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不走了。她輕輕說道,然後,在宋存義錯愕的目光中,緩緩地、堅定地將那幾張船票撕成碎片。
潔白的紙屑被她揚手撒向空中,隨風飄散。
你姑爺爺說過——林毓秀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彷彿穿透了時光,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
雪白的紙屑像紛飛的雪花,悠悠飄落,融入玄武湖初春泛起的漣漪裡。
遠處,不知哪個街巷,飄來孩童們清脆純淨的合唱聲,正是當年暗房裡未能唱完的那首童謠:
城門城門幾丈高
三十六丈高。
騎花馬,帶把刀…
走進城門滑一跤…
歌聲在新生城市的空氣中迴盪,古老而充滿希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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