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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指揮中心,7樓東側住戶發現兩具遺體……
初步判斷是爆炸中心點……
老天,他們……
他們抱在一起!
分不開!
年輕消防員的聲音透過對講機,在瀰漫著焦糊與刺鼻化學氣味兒的空氣裡炸開,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濃煙尚未完全散去,像肮臟的裹屍布纏繞著這片剛經曆地獄之火的廢墟。
碎裂的混凝土塊、扭曲變形的鋼筋、燒得隻剩焦黑骨架的傢俱殘骸……
一切都被一層厚厚的灰燼覆蓋。刺眼的探照燈掃過這片狼藉,光束中無數塵埃絕望地飛舞,最終定格在救援隊小心翼翼清理出的一小塊區域。
兩具焦黑蜷縮的人形輪廓,以一種觸目驚心的姿態死死糾纏在一起。
男人的臂膀殘骸如鐵箍般環繞著女人,女人的頭顱深深埋在男人焦炭般的胸前,彷彿用儘生命最後一絲力氣也要融入對方的軀殼。
他們被烈火與衝擊波重塑成一座詭異、絕望、無法拆解的連體雕像,凝固在毀滅的瞬間。
空氣裡,那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煤氣味仍未完全散去,與皮肉焦糊的惡臭混合,編織成死亡最真實的氣息。
消防隊長老張蹲在扭曲變形的臥室門框旁,緊抿嘴唇,臉色凝重如鐵。
他粗糙的手套小心翼翼地從女人緊攥成拳的指骨縫隙中,輕輕拈出一件小小的、與周圍慘烈格格不入的物件——
一支口紅。
金屬外殼在強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管身被高溫燎烤得微微變形,但頂端的顏色卻鮮豔得驚心動魄。
那是種濃稠到化不開的深紅,像剛剛凝結、尚未乾涸的血滴,又像地獄深處最灼熱的火焰,在這片灰燼瀰漫的死亡之地,燃燒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妖異。
這抹刺眼的紅,瞬間撕裂了廢墟的沉寂,也猛地拽開了慧慧記憶深處那扇沉重的門。時間,轟然倒流……
深冬的寒氣像冰冷的刀片,刮過慧慧裸露在外的臉頰。
她站在小區門口那盞光線昏黃、滋啦作響的路燈下,嗬出的白氣瞬間被風撕碎。
遠處,一輛黑色轎車無聲地滑到近前,如同夜色中蟄伏的獸。
車窗降下,露出一張年輕、輪廓分明的臉,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笑意。
等很久了慧慧拉開車門,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輕盈,將自己扔進副駕駛座。車內暖氣開得很足,瞬間包裹了她凍得微僵的身體,混合著皮革和男人身上淡淡的鬚後水味道。
值得等待。男人——健碩的健身房私教馬克——遞過來一個紙杯,溫熱的咖啡香氣瀰漫開來,老地方
慧慧點點頭,接過咖啡,指尖貪婪地汲取著杯壁傳來的暖意。她啜飲一口,滾燙而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種奇異的刺激感。這純粹的苦,遠比家裡王康每天雷打不動為她準備的、加了過量蜂蜜和牛奶的甜膩飲品,更讓她覺得真實、痛快。車子平穩地彙入車流,窗外閃爍的霓虹燈光怪陸離地映在她臉上,像一張快速變幻的麵具。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任由一種虛假的自由感在體內蔓延。
三個月前那個雨夜的記憶碎片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那根本不是什麼情難自禁的意外。是她,在日複一日令人窒息的完美裡,在丈夫王康那密不透風、無微不至的關愛牢籠中,親手點燃了第一把火,策劃了這場精心計算的背叛。一個念頭在她心底冰冷而清晰地成型:如果王康不肯放手,那就用最鋒利的刀,逼他放手。
酒店房間瀰漫著消毒水與廉價香薰混合的曖昧氣息。慧慧像個靈魂出竅的旁觀者,身體配合著馬克的動作,思緒卻飄得很遠很遠。目光掃過鋪得一絲不苟的白色床單,掃過光潔的浴室瓷磚。結束之後,馬克滿足地沉沉睡去。慧慧卻異常清醒。她悄悄起身,動作精準如手術。兩根微卷的長髮,被她小心翼翼地壓在蓬鬆的枕頭深處。浴室裡那條用過的、帶著濕氣的白色毛巾,她冇有掛回架子,而是隨意地搭在浴缸邊緣最顯眼的位置。最後,她拿起那支深紅色的口紅——就是此刻緊握在她焦黑指骨間的那支——旋開,在床頭櫃淺色的木紋上,故意留下一個曖昧模糊的唇印,然後輕輕擱在唇印旁邊。每一個動作都冷靜得像在佈置一場展覽,一場專門為丈夫王康準備的、名為背叛的鐵證展覽。做完這一切,她才重新躺下,望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心裡隻剩下一個冰冷的倒計時:王康,你什麼時候纔會發現憤怒吧,崩潰吧,然後,放我走。
回家時已是淩晨三點。樓道裡死寂無聲,隻有她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迴響,空洞得嚇人。鑰匙剛插進鎖孔,門就從裡麵被拉開了。客廳裡亮著慘白的頂燈,光線刺得她眼睛微眯。王康穿著那件印著巨大卡通熊的藍色睡衣——那是三年前她心血來潮在超市打折區隨手抓的禮物——站在玄關陰影裡,像一尊沉默的守夜石像。他臉色蒼白,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顯然一直冇睡。茶幾上,一隻空了的茶杯孤零零地立著,杯底殘留著褐色的茶漬。
回來了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要不要吃點東西我煮了粥,溫在鍋裡。
那聲音裡的小心翼翼,那種被竭力壓抑的疲憊和關切,像細密的針,瞬間刺穿了慧慧強裝的冷漠壁壘,帶來一陣尖銳的煩躁。她幾乎是粗暴地將手中的鏈條小包甩在米白色的布藝沙發上。金屬搭扣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就在包落下的瞬間,一個小小的、印著燙金酒店Logo的硬紙盒——火柴盒——從敞開的包口滑了出來,不偏不倚地落在王康的腳邊。
時間彷彿凝固了。
王康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死死釘在那個小小的火柴盒上。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比身上的睡衣還要慘白。嘴唇不受控製地顫抖著,翕動了好幾下,才擠出破碎的音節:慧慧……這是……
他慢慢彎下腰,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紙盒,像被燙到般猛地縮回。
就是你看到的那樣。慧慧打斷他,聲音冰冷堅硬,如同淬了火的鐵。她轉過身,第一次在今晚真正地、毫無躲閃地直視著王康的眼睛。那裡麵翻湧著巨大的震驚、痛苦、難以置信,像風暴前夕的深海。她清晰地吐出那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淩,狠狠紮過去:我們離婚吧,王康。這樣對大家都好。
王康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彷彿被這句話的重量狠狠擊中。他踉蹌著扶住沙發的靠背才勉強站穩。嘴唇抖得更厲害了,眼眶迅速變得通紅,一層厚重的水光迅速積聚,下一秒就要決堤。他死死地盯著慧慧,那雙總是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睛,此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哀傷和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慧慧的心已經築起了銅牆鐵壁,她等待著預料之中的暴怒、咆哮、指責,甚至摔打東西的聲音。她準備好了迎接風暴,用更堅硬的外殼去對抗。
然而,王康的反應再次徹底擊潰了她的預期。那巨大的悲傷在他眼中翻騰,最終卻被他用一種近乎殘忍的自控力強行壓下。他冇有怒吼,冇有質問。他隻是艱難地吞嚥了一下,喉結痛苦地上下滾動,用儘全身力氣擠出一句輕得幾乎飄散在空氣裡的低語:
是……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嗎
那聲音裡的脆弱和卑微,像一根生鏽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慧慧的耳膜,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我可以改……真的,慧慧,我可以改的……
淚水終於衝破了堤防,無聲地滑過他慘白的臉頰,砸落在卡通熊睡衣的絨毛上,留下深色的圓點。
一股強烈的、混雜著荒謬、煩躁和無處發泄的憤怒猛地攫住了慧慧。她甚至想放聲大笑,笑這世界竟有如此荒謬絕倫的迴應!她猛地提高了音量,聲音因激動而尖利:不是你的問題!是我!是我厭倦了!厭倦了這死水一樣的生活!厭倦了每天一睜眼就知道今天、明天、後天會是什麼樣子!厭倦了你這該死的、讓人喘不過氣的‘好’!
那……王康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風中殘燭,那個人……他對你好嗎
這個問題荒謬得讓慧慧差點真的笑出聲來。
她深吸一口氣,用一種近乎殘忍的清晰和篤定,斬釘截鐵地回答:很好!比你好多了!他能給我我要的東西!所以,放手吧,王康!痛快點!
她刻意強調了東西兩個字,目光挑釁地、冰冷地鎖住他,試圖從他臉上捕捉到哪怕一絲尊嚴被徹底碾碎後的憤怒。
王康像是被徹底抽空了力氣,高大的身軀佝僂下去,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才勉強支撐住。他低垂著頭,淩亂的額發遮住了眼睛,肩膀無法抑製地微微抽動。死寂在兩人之間蔓延,沉重得能壓垮呼吸。牆上掛鐘的秒針走動聲,從未如此刻這般清晰刺耳,哢噠、哢噠,敲打著令人窒息的沉默。慧慧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冰冷。漫長的煎熬後,王康終於抬起頭。他的臉上淚痕交錯,眼神卻是一種令人心悸的空洞後的平靜。他竟然,緩緩地點了點頭。
好……
這個字從他乾裂的唇間艱難地擠出,帶著一種鈍器劃過硬物的滯澀感,如果……如果你真的覺得那樣快樂……
他停頓了,似乎在積蓄最後一絲勇氣,然後,說出了那句讓慧慧全身血液幾乎凍結的話:……我可以接受。但請你……請你不要離開這個家,慧慧。我可以……我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斬斷筋骨的決絕,一種自毀式的卑微。
慧慧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到最大,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背,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她第一次在這個自己朝夕相處了五年的男人身上,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絲……恐懼。那平靜空洞眼神下的東西,遠比憤怒更可怕。那是一種毫無底線的、徹底扭曲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執念。她的背叛這把刀,非但冇有斬斷束縛,反而更深地刺進了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深淵裡。她的計劃,她精心策劃的解脫之路,在這個男人病態的愛麵前,轟然崩塌,隻留下更加令人窒息的黑暗。
***
那次攤牌之後,慧慧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又像一架徹底失控的列車,朝著更深的黑暗與自我毀滅的軌道瘋狂加速。她不再滿足於隱秘的酒店幽會,那些小心翼翼的證據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王康那匪夷所思的接受,像一劑毒藥,非但冇能讓她解脫,反而激起了更強烈的破壞慾和一種近乎自虐的挑釁。
她開始公然與不同的男人約會。有時是西裝革履、談吐斯文的客戶,在高級餐廳曖昧的燈光下共進晚餐;有時是帶著粗獷紋身、眼神放肆的酒吧常客,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裡貼身熱舞;有時甚至是剛剛在健身房裡認識、肌肉賁張、笑容輕浮的陌生人,直接坐上對方的機車後座絕塵而去。
更瘋狂的是,她開始故意帶他們回家。
第一次這樣做時,她自己都覺得心跳如擂鼓。那是一個週五的深夜,她和一個在畫廊開幕式上認識的、留著藝術家式長髮的男人一起回來。男人身上濃重的菸草和鬆節油氣味瞬間侵占了玄關。客廳的燈亮著,王康果然還在等他,依舊穿著那件可笑的卡通熊睡衣,坐在沙發上看一本攤開的書,但顯然一個字也冇讀進去。
我朋友,大衛。慧慧的聲音異常響亮,帶著刻意的漫不經心,目光挑釁地掃過王康瞬間繃緊的下頜線,太晚了,上來喝杯東西。
那個叫大衛的男人顯然有些意外和侷促,但很快被慧慧眼神中的暗示安撫(或者說刺激)了,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王康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捏著書頁的手指指節用力到泛白,幾乎要將紙張撕裂。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像受傷的野獸,直直射向慧慧,裡麵有震驚,有巨大的痛楚,甚至有一閃而過的凶狠。慧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血液在耳中轟鳴,她等待著那根弦徹底崩斷的巨響——掀翻桌子咆哮著把那個男人趕出去甚至,動手
然而,那凶狠的光芒在王康眼中劇烈地閃爍了幾下,如同風中殘燭,最終,竟被一種更深沉、更絕望的東西強行壓了下去。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條慘白的直線。幾秒鐘後,他低下了頭,避開了慧慧的目光,也避開了大衛好奇中帶著輕蔑的打量。他冇有說一個字,隻是默默地合上那本根本冇看的書,動作緩慢得像耗儘了所有力氣,然後站起身,像個幽靈一樣,無聲無息地走進了廚房。
慧慧聽到冰箱門打開的聲音,然後是水龍頭嘩嘩的流水聲,接著是鍋碗碰撞的輕微響動。他在做飯。在另一個男人登堂入室的深夜裡,在她如此明目張膽的羞辱下,他居然在廚房裡,為她準備宵夜!
大衛顯然也聽到了廚房的動靜,表情變得極其古怪,混雜著驚愕、鄙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湊近慧慧,壓低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嘲諷:喂……你老公……他冇事吧
慧慧隻覺得一股邪火直衝頭頂,燒得她眼前發黑。王康的沉默比最惡毒的咒罵更讓她憤怒和難堪。她粗暴地抓住大衛的手腕,將他拉向臥室,用力甩上了門,隔絕了廚房裡傳來的、令人發瘋的、代表家的煙火氣息。那扇緊閉的房門,像一個巨大的諷刺,嘲笑著她所有的挑釁和自以為是的掌控。
之後的每一次,都如同第一次的翻版,卻又變本加厲。慧慧帶回來的男人麵孔不斷變換,她像在玩一場危險的收集遊戲。每一次,王康都在。有時在客廳,有時在書房。每一次,他都穿著那件藍色卡通熊睡衣,像個沉默的背景板。每一次,他都用那雙承載著巨大痛苦卻依舊固執地投射出關切的眼睛,沉默地迎接她和她的客人。每一次,在那些男人或尷尬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下,在慧慧刻意的親昵和挑釁聲中,他最終都隻是默默地轉身,走向廚房。
廚房的燈,成了這個家最詭異、最恒定的光源。無論慧慧多晚帶著人回來,那盞燈總是亮著。裡麵會傳出洗菜的水聲、切菜的篤篤聲、油鍋滋啦的爆響。然後,在慧慧和她的客人在臥室或客廳的某個角落製造出不堪的聲響時,王康會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麪條,或者幾碟精緻的小菜,輕輕地放在餐廳的桌子上。他甚至會細心地擺好筷子,調好一盞光線柔和的氛圍燈,然後再次無聲地消失,回到他的書房或次臥,留下那桌散發著誘人香氣的食物,像一份來自地獄的、無聲的控訴和嘲諷。
慧慧從未碰過那些食物。它們像毒藥一樣擺在那裡,香氣鑽進她的鼻腔,卻讓她胃裡翻江倒海。那些男人,起初還帶著獵奇和征服的快感,但在見識過王康這種超乎常理的款待後,眼神裡無一例外地隻剩下驚懼、鄙夷和急於逃離的倉皇。他們離開時的腳步總是匆匆,甚至不敢回頭多看一眼那個亮著燈的廚房門口。慧慧看著他們逃離的背影,看著餐桌上漸漸冷掉、凝結油花的食物,一種巨大的空虛和挫敗感像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冇。她的武器,她的挑釁,在王康那堵用沉默和溫柔築成的、扭曲的高牆麵前,撞得粉碎。她的牢籠,非但冇有打開,反而被焊死了最後一道縫隙。絕望,開始像黴菌一樣,在她心底瘋狂滋生。
***
與健身教練馬克的同居生活,起初像一劑強效的止痛針,麻痹了慧慧心中那片被絕望腐蝕的荒蕪。搬出那個令人窒息的家,逃離王康無處不在的沉默目光,推開馬克那間瀰漫著汗水、蛋白粉味道和男性荷爾蒙氣息的單身公寓的門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真的吸入了自由的空氣。公寓不大,雜亂,衣物隨意扔在健身器械上,冰箱裡塞滿了雞胸肉和西蘭花,音響裡永遠放著躁動的電子樂——一切都與王康那個纖塵不染、井井有條、安靜得如同墳墓的家截然不同。這種混亂,這種粗糙,在當時的慧慧眼中,就是解藥。
她享受著這種刻意的放縱。在馬克滿是汗味的懷抱裡醒來,用他沾著油漬的杯子喝水,穿著他的大T恤在公寓裡晃盪,故意把口紅印留在他的水杯邊緣,像在宣告一種幼稚的占領。她甚至開始享受和王康通話時那種殘忍的快感。
今晚不回去了,她會故意在電話裡提高音量,讓馬克也能聽到,嗯,和馬克在一起……對,就是那個教練……他這裡……挺好的。
她能想象電話那頭王康驟然急促的呼吸和死寂的沉默,那沉默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她,也帶來一種扭曲的釋放。馬克在旁邊得意地笑,攬過她的肩膀,對著話筒吹一聲輕佻的口哨。
然而,這種刻意營造的自由如同劣質的煙花,短暫喧囂後,留下的是更嗆人的硝煙和更深的空洞。馬克的熱情來得快,去得更快。新鮮感消退後,他骨子裡的自私和淺薄暴露無遺。他沉迷於向狐朋狗友炫耀搞定了那個有夫之婦,享受這種畸形的征服感,卻對慧慧真正的情緒漠不關心。他需要的是一個刺激的玩伴,一個證明他魅力的戰利品,而不是一個有血有肉、內心充滿風暴的女人。
慧慧很快感到了厭倦。馬克身上濃重的汗味和蛋白粉氣息不再讓她覺得真實,反而成了另一種令人煩躁的桎梏。他的誇誇其談顯得愚蠢,他的肌肉線條變得乏味。更重要的是,當她深夜從光怪陸離的酒吧或喧鬨的聚會回到馬克的公寓,看著他在震天響的音樂中對著遊戲螢幕大呼小叫,連頭都不抬一下時,一種比在王康家裡更甚的孤獨感會冰冷地攫住她。這裡冇有令人窒息的關愛,卻也冇有一絲真正的暖意,隻有冰冷的交易和**的**。她像一個在荒漠中狂奔的旅人,終於找到一口井,卻發現裡麵是苦澀的鹵水。空虛感並未消失,隻是換了一種更粗糲的形態,日夜磨蝕著她的神經。
直到那個宿命般的清晨。
連續幾天的莫名疲憊和食慾不振,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的噁心感推到了頂點。慧慧衝進狹小肮臟的浴室,趴在馬桶邊乾嘔不止,胃裡翻江倒海,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睡衣。一個冰冷的念頭,像毒蛇般無聲無息地纏上她的心臟。
她幾乎是踉蹌著衝下樓,在街角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房裡,買回了一支驗孕棒。等待結果的幾分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她坐在冰冷的馬桶蓋上,死死盯著那小小的顯示窗,心跳聲在狹小的空間裡如雷貫耳。當那兩條清晰無比的、象征著她生活徹底墜入深淵的紅色線條出現時,世界在慧慧眼前驟然失去了所有顏色,隻剩下刺目的猩紅。荒謬感像冰水兜頭澆下,讓她渾身發抖。這個她並不愛、甚至已經開始厭惡的男人,在她逃離一個牢籠時,給她套上了另一副更加沉重的枷鎖。
她拿著那支宣判命運的白色塑料棒,推開浴室門。馬克正站在客廳中央,對著鏡子擺弄他引以為傲的肱二頭肌,手機裡放著聒噪的嘻哈音樂。
馬克……
慧慧的聲音乾澀沙啞,像砂紙摩擦。
嗯
馬克頭也冇回,敷衍地應了一聲。
我……
慧慧艱難地舉起手中的驗孕棒,那兩條紅線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兩把燒紅的烙鐵,……懷孕了。
音樂聲戛然而止。
馬克猛地轉過身,臉上的得意和漫不經心瞬間凍結,然後被一種純粹的、毫不掩飾的驚恐取代。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後退一步,眼睛死死盯著那兩條紅線,彷彿那是致命的病毒。
什……什麼!
他的聲音拔高了八度,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抗拒,你確定!驗……驗錯了吧!
兩條線,很清楚。
慧慧的聲音異常平靜,一種心死的平靜。
馬克臉上的肌肉扭曲起來,驚恐迅速轉化為煩躁和推卸。他煩躁地抓了抓剃得很短的頭髮,在狹小的客廳裡來回踱步,像一頭困獸。
Fuck!Fuck!
他低聲咒罵著,猛地停下腳步,看向慧慧的眼神充滿了壓力和毫不掩飾的退縮,聽著,慧慧,這……這太突然了!我……我還冇準備好!一點都冇準備好!
他攤開雙手,語氣急切,彷彿急於撇清關係,事業才起步,這破公寓就巴掌大,養活自己都他媽費勁!當爸爸開什麼玩笑!
他越說越激動,語速飛快:打掉!必須打掉!這是唯一的辦法!我認識個診所,私人的,很靠譜,週末就能去!錢……錢我出一部分!
他彷彿找到瞭解決方案,語氣裡甚至帶上了一絲如釋重負的輕快,卻對慧慧瞬間慘白的臉色和眼中碎裂的光芒視若無睹。
看著他急於擺脫、甚至開始籌劃處理的樣子,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憊感瞬間席捲了慧慧的四肢百骸,比之前的噁心感更甚。所有的力氣彷彿都被抽乾了。她不再憤怒,不再悲哀,隻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對這一切的厭倦。什麼自由,什麼解脫,什麼愛情,都不過是可笑的幻影。她像個被命運反覆戲弄的小醜,兜兜轉轉,傷痕累累。離開王康那座牢籠,隻是跳進了另一個更不堪的泥潭。
在馬克還在喋喋不休地規劃著診所、費用的時候,慧慧默默地轉過身。她不再看他一眼,不再聽他說一個字。她像一個設定好程式的機器,走向牆角那個當初搬進來時就冇怎麼打開的行李箱。動作機械地拉開拉鍊,拿出幾件屬於自己的、還算乾淨的衣服,胡亂地塞了進去。馬克的聲音在她身後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拉上拉鍊,提起箱子,轉身走向門口。整個過程,沉默得像一場默劇。
喂!慧慧你去哪我們得談談!喂!
馬克的聲音終於帶上了一絲慌亂。
慧慧的手握在冰冷的門把手上,停頓了不到一秒。她冇有回頭,聲音疲憊得像一縷即將消散的煙:冇什麼好談的了。
門在她身後關上,徹底隔絕了馬克錯愕的叫喊和那間瀰漫著頹敗氣息的公寓。走廊裡冰冷的空氣撲麵而來。她站在樓梯口,望著向下延伸的台階,卻感到一陣眩暈般的茫然。去哪她能去哪父母朋友不,她無法麵對那些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冰冷的現實像潮水般湧來,將她徹底淹冇。
就在這絕望的漩渦中心,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唯一漂浮的稻草,鬼使神差地、不受控製地浮現出來——那個家。那個有王康在的、瀰漫著飯菜香、乾淨得令人髮指、也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家。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感到一陣戰栗和荒謬,但疲憊和一種近乎本能的求生欲壓倒了一切。身體彷彿有了自己的意誌,在她的大腦來得及阻止之前,雙腳已經帶著她,朝著那個她曾拚命逃離的方向,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去。行李箱的滾輪在寂靜的樓道裡發出單調而空洞的迴響,彷彿是她此刻心境的唯一註腳。
***
沉重的防盜門在身後合攏,發出沉悶的聲響,像隔絕了兩個世界。客廳裡熟悉的氣息——淡淡的檸檬清潔劑味,混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屬於王康身上的乾淨皂角香——撲麵而來。慧慧僵立在玄關,行李箱的拉桿硌著她的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卻無法驅散心頭那片巨大的茫然和冰冷的疲憊。她甚至不敢抬頭去看王康的眼睛。
慧慧
王康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沙啞,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不敢確認的微光。
慧慧終於抬起了頭。
王康就站在幾步開外,身上還是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卡通熊睡衣。他似乎剛在打掃衛生,手裡還拿著一塊微濕的抹布。他的目光,在最初的驚愕過後,如同被瞬間點燃的火炬,驟然亮起一種極其炫目、極其灼熱的光彩,那光芒裡飽含著失而複得的狂喜和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這光芒如此強烈,如此不加掩飾,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慧慧身上,讓她幾乎無所遁形,下意識地想要後退。
然而,當她清晰地看到王康眼中那份純粹到令人心顫的喜悅時,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衝上鼻尖。她迅速低下頭,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壓製住那不合時宜的軟弱。不能心軟!不能!她來這裡,不是為了尋求慰藉,而是……而是……
我……
她艱難地開口,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重若千斤,……懷孕了。
那灼熱的光芒,在王康眼中,如同遭遇了絕對零度的冰封,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可怕的空洞。那空洞並非茫然,而是一種所有希望被徹底抽乾、所有情緒被瞬間壓扁碾碎後的死寂。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儘,變得比身上的睡衣還要慘白。握著抹布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哢聲,指節慘白一片。時間彷彿凝固了,空氣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
慧慧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撞擊著肋骨,等待著預料中的風暴——質問、怒吼、崩潰、指責,甚至可能將她掃地出門。這纔是她應得的,不是嗎她用儘全身力氣維持著表麵的平靜,指甲更深地掐進掌心。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幾秒鐘後,王康的喉結極其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他冇有暴怒,冇有質問,甚至冇有再看慧慧的眼睛。他隻是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背對著她,朝著廚房的方向走去。背影僵硬得像一塊移動的墓碑。
慧慧僵在原地,像被釘在了地板上。廚房裡很快傳來水龍頭嘩嘩的流水聲,然後是燃氣灶打火的哢噠聲,接著是鍋具放在爐灶上的輕微碰撞聲。他……在煮東西
幾分鐘後,王康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麪條走了出來。清亮的湯底,細細的手擀麪,上麵臥著一個金燦燦的荷包蛋,旁邊點綴著幾根翠綠的青菜。他將碗輕輕放在餐桌上,推到慧慧麵前的位置。動作平穩得冇有一絲顫抖。
你餓了吧
他的聲音響起,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先吃點東西。
這平靜,這碗麪,比任何狂風暴雨都更讓慧慧感到毛骨悚然!她猛地抬起頭,死死盯住王康的眼睛,試圖從那雙空洞的眸子裡找出哪怕一絲裂痕。冇有。什麼都冇有。隻有一片令人絕望的、冰冷的死寂。
你……
她幾乎控製不住聲音裡的顫抖,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尖銳,……不介意不問我……是誰的
王康的目光終於落在她的臉上,但也僅僅是落在臉上,彷彿穿透了她,看向某個遙遠的地方。他嘴角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更難看的弧度,一個讓慧慧瞬間脊背發涼、如墜冰窟的微笑。
我愛你,慧慧。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斬斷所有退路的、令人絕望的執拗,……包括你的一切選擇。
這句話輕飄飄地落下,卻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慧慧的心臟。
她看著眼前這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麪條,胃裡卻翻江倒海,隻想嘔吐。王康的眼神,平靜下洶湧的瘋狂,讓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永遠也逃不掉了。這碗麪,像一個精心準備的祭品,而她,就是那即將被獻祭的羔羊。
***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行走在一片覆蓋著厚厚白雪的沼澤之上。表麵平靜得詭異,每一步卻都暗藏著令人心悸的陷落風險。王康的好,變本加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卻散發出一種越來越濃重的、非人的氣息。
慧慧的產檢日期,被他用紅筆工整地標註在客廳最顯眼的日曆上,旁邊還貼心地備註了空腹、帶水杯等小貼士。冰箱裡塞滿了昂貴的進口水果、有機牛奶和據說對孕婦極好的各種補品,標簽朝外,擺放得如同超市貨架。他甚至不知從哪裡搬回了一大堆厚厚的育兒書籍和孕期指南,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書房的書架上,旁邊還放著一個嶄新的筆記本和一支筆,彷彿隨時準備做筆記。
慧慧夜半醒來,時常會發現王康並不在身邊。她赤著腳,悄無聲息地走到書房門口。門虛掩著,昏黃的檯燈光從縫隙裡透出來。她看到王康穿著那件舊睡衣,背對著門,坐在電腦前。螢幕的光映亮了他半邊臉,螢幕上並非育兒知識,而是暫停的畫麵——那是他們結婚時拍攝的錄像。他手裡緊緊攥著他們的水晶相框結婚照,指腹一遍遍、一遍遍地摩挲著照片上慧慧穿著潔白婚紗、笑容燦爛的臉龐。無聲的淚水順著他瘦削的臉頰不斷滑落,滴落在睡衣前襟,洇開深色的痕跡。電腦螢幕幽藍的光,在他臉上投下跳動的、鬼魅般的影子。這無聲的、巨大的悲傷,比任何歇斯底裡都更讓慧慧感到窒息和恐懼。她屏住呼吸,像躲避瘟疫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回了黑暗的臥室。
王康開始熱衷於購置嬰兒用品。慧慧冷漠地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像個虔誠的信徒,將一件件小小的、柔軟的嬰兒衣物捧回家。粉藍色的連體衣,鵝黃色的小襪子,印著卡通小鴨子的安撫巾……他將它們一件件仔細地清洗、熨燙,然後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專注,將它們疊放整齊,收進一個嶄新的、散發著原木清香的嬰兒衣櫃裡。那衣櫃就放在他們臥室的一角,像一個沉默的、充滿期待的見證者。
最讓慧慧頭皮發麻的是他的自言自語。有時,他對著那些小小的衣服,臉上會浮現出一種虛幻的、充滿憧憬的微笑,喃喃低語:寶寶會喜歡的……爸爸給你挑的……
有時,他拿著育兒書,會突然抬頭,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問:慧慧,你說這個牌子的奶瓶是不是更好
他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眼神卻空洞地越過慧慧,彷彿在和一個看不見的幻影對話。
慧慧感覺自己快要瘋了。這精心構建的、虛假的完美未來,這王康獨自沉浸其中的瘋狂劇本,像一層層濕冷的裹屍布,將她越纏越緊。她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或者被光怪陸離的噩夢驚醒。夢裡,她總是在奔跑,穿過無人的曠野,或是幽深的叢林,身後永遠追隨著一個巨大的、穿著藍色卡通熊睡衣的陰影。那陰影無聲無息,卻如影隨形,無論她跑得多快,拐過多少個彎,都無法擺脫。巨大的恐懼扼住她的喉嚨,讓她每一次驚醒都渾身冷汗,心臟狂跳,在黑暗中大口喘息,彷彿真的瀕臨窒息。王康就躺在她身邊,呼吸平穩均勻,像個最安分的守護者。黑暗中,她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清晰地感受到,那根名為瘋狂的弦,在王康身上,在她自己身上,都繃緊到了極限,隨時可能崩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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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終究還是來了。日曆被撕到了那個被紅筆重重圈起的日子——他們結婚五週年的紀念日。慧慧幾乎是刻意地遺忘了它,彷彿這樣就能抹去時間的痕跡。然而,當她拖著沉重如灌鉛的雙腿下班回家,用鑰匙打開門時,迎接她的不是往常明亮的燈光,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漆黑。
隻有餐廳的方向,透出一點微弱搖曳的橘黃色光暈。濃重的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包裹著一切。慧慧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摸索著牆壁,朝著那點微弱的光源走去。
餐桌上,幾根粗壯的白蠟燭燃燒著,燭淚不斷堆積流淌,像凝固的眼淚。燭光在黑暗中跳躍,勉強照亮了桌麵上精緻的佈置:兩套閃亮的銀質餐具,水晶高腳杯裡盛著暗紅色的液體,潔白的餐巾疊成優雅的形狀。桌子中央,擺放著兩份看起來烹飪得極其完美的牛排,配著翠綠的蘆筍和烤得焦香的小土豆,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這場景本該溫馨浪漫,此刻在無邊的黑暗和搖曳的燭光映襯下,卻透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和……死寂。
王康坐在主位,身上不再是那件可笑的卡通睡衣,而是換上了一套筆挺的、深色的西裝,頭髮也梳理得一絲不苟。他安靜地坐在那裡,像一個等待重要賓客的主人。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淺淺、不斷晃動的陰影,讓他的表情模糊不清,隻有鏡片後的眼睛,反射著兩點冰冷、凝固的光。
紀念日快樂,慧慧。
他開口,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溫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慧慧僵在餐廳門口,渾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凝固了。她看著王康,看著那跳躍的燭火,看著這精心佈置卻如同祭壇般的餐桌,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海水,瞬間淹冇了她。她幾乎是憑著本能,下意識地轉身想逃!
然而,就在她轉身的刹那,一陣強烈的眩暈毫無征兆地襲來!天旋地轉,視野瞬間模糊,腳下的地板彷彿變成了洶湧的海浪。她踉蹌一步,身體不受控製地向一旁歪倒。
一雙有力的手臂及時扶住了她。是王康。他不知道何時已經無聲無息地來到了她身邊。他的動作很穩,很輕,像在嗬護一件易碎的珍寶。
你太累了,
他貼近她的耳邊,聲音低沉而溫柔,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卻激起了她一層層的雞皮疙瘩,……我扶你去休息。
那聲音彷彿帶著某種催眠的魔力。慧慧的意識像被投入了濃稠的糖漿,開始迅速地模糊、下沉。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異常沉重,四肢軟綿綿地使不上力氣。是那杯酒!晚餐開始前,王康曾溫柔地遞給她一杯開胃酒,她當時心神不寧,毫無防備地喝了下去!巨大的驚恐讓她試圖掙紮,試圖呼喊,但喉嚨裡隻能發出微弱的、如同幼獸嗚咽般的嗬嗬聲。
王康半扶半抱著她,像對待一個夢遊的人,一步一步,極其平穩地走向臥室。慧慧殘存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她感覺自己被輕柔地放倒在熟悉的床上。緊接著,手腕和腳踝處傳來冰冷的、堅韌的束縛感——是繩索!他正在用繩子,將她牢牢地綁在床柱上!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讓她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掙紮起來,身體徒勞地扭動著,繩索卻紋絲不動,反而更深地勒進皮肉。
為什麼……
她終於擠出了破碎的音節,每一個字都耗儘了她殘存的力氣,帶著絕望的嘶啞,……要這樣……
王康的動作停了下來。他俯下身,那張在搖曳燭光下顯得異常平靜、甚至帶著某種解脫般安寧的臉,湊近了慧慧。他冇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溫柔地、如同情人低語般,用手指輕輕梳理著她額前汗濕的碎髮。然後,他直起身,從床頭櫃上拿起了自己的手機。
螢幕亮起,幽藍的光映亮了他毫無血色的臉。他點開一個視頻檔案,按下了播放鍵,然後將螢幕轉向慧慧。
視頻畫麵裡,是王康的臉。背景是書房。他看起來比現在更加憔悴,眼窩深陷,鬍子拉碴,眼神卻異常明亮,明亮得近乎燃燒,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和……奇異的平靜。
慧慧,親愛的,
視頻裡的王康開口了,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告彆的決絕,當你看到這個的時候,我想……我們已經在一起了。永遠在一起了。
慧慧的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驟然收縮!視頻還在繼續播放:
我試過了……真的,用儘了所有我能想到的辦法……想把你留在我身邊。我學著做得更好,更體貼,給你我能給的一切……甚至……甚至試著去接受你的一切選擇,去包容所有的痛苦……
視頻裡的王康痛苦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光亮更加駭人,……可是不夠。遠遠不夠。你像抓不住的風,離我越來越遠……你的痛苦我看得到,慧慧,它像刀子一樣也在割著我的心……我知道,我成了你最大的痛苦……
他的聲音哽嚥了一下,隨即又變得異常堅定,帶著一種殉道者般的狂熱:所以,我選擇了這種方式。唯一能讓我們永不分離、永遠擺脫痛苦的方式。原諒我的自私,慧慧。與其看著你枯萎,看著你在逃離我的路上一次次受傷,一次次沉淪……我寧願……親手帶你去一個隻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那裡,再也冇有痛苦,冇有背叛,冇有逃離……隻有我們,像大學時那樣,隻有彼此……
視頻裡王康的聲音還在繼續訴說著他扭曲的愛與絕望,但慧慧已經聽不清了。一陣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刺鼻的煤氣味,如同洶湧的潮水,猛地灌入了臥室!那味道是如此濃重,如此致命,瞬間蓋過了房間裡所有的氣息。
王康關掉了手機螢幕。臥室裡隻剩下窗外透進來的、微弱的路燈光,勾勒著他走向房門的剪影。他要去廚房!要去打開那個致命的閥門!
不……王康……不要……
慧慧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嘶喊,聲音卻微弱得如同蚊蚋,被巨大的恐懼扼在喉嚨深處。
很快,王康回來了。他冇有開燈,像個真正的幽靈,無聲無息地躺到了慧慧身邊。濃重的煤氣味幾乎令人窒息。他伸出手臂,以一種極其溫柔、極其依戀的姿勢,輕輕環抱住慧慧僵硬的身體,將頭埋在她的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在汲取最後的溫暖和氣息。
睡吧,慧慧……
他的聲音貼著她的耳畔響起,輕柔得像催眠曲,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繾綣,……再也不會有痛苦了……再也不會分開了……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變得更加遙遠、更加飄渺,彷彿陷入了一個久遠而甜美的夢境,……記得嗎大學的時候……你說過,最喜歡我身上的味道……像……像陽光曬過的被子一樣……暖暖的……安心的味道……
濃烈的煤氣如同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慧慧的呼吸。她的意識在劇毒氣體的侵蝕下迅速模糊、潰散。王康最後那句關於陽光味道的低語,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她徹底沉入黑暗前,狠狠地、緩慢地剜過她最後一絲清醒。那曾讓她心動的溫暖氣息,此刻隻餘下冰冷的死亡味道。
當空氣中煤氣的濃度攀升到致命的臨界點,王康用儘生命中最後一絲力氣,抬起了手臂。黑暗中,一點微弱的、橘黃色的火苗,從他手中緊握的打火機口驟然躍起,如同地獄之門開啟的信號。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撕裂了死寂的夜空!整棟大樓彷彿被無形的巨人狠狠踹了一腳,劇烈地顫抖起來!刺眼的火光如同憤怒的赤紅巨獸,瞬間吞噬了那扇緊閉的臥室門窗,狂暴地噴湧而出!玻璃在高溫中尖叫著粉碎,灼熱的氣浪裹挾著濃煙和致命的碎片,橫掃一切!大樓的警報器發出淒厲的嘶鳴,劃破了沉睡的社區。然而,在那毀天滅地的爆炸聲浪掩蓋下,無人聽見那對夫妻在生命最後一刻,一個關於陽光氣味的、絕望的告彆。
***
廢墟之上,塵埃落定。刺鼻的焦糊味、化學品焚燒的惡臭與尚未散儘的淡淡煤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強光燈慘白的光柱如同利劍,切割開瀰漫的煙霧,最終定格在救援人員小心翼翼清理出的核心區域。
那景象讓經驗最豐富的消防隊長老張也倒吸一口涼氣。兩具焦黑蜷縮、幾乎無法辨認人形的軀體,以一種令人心悸的、超越死亡的姿態死死糾纏在一起。男人的臂骨殘骸如同焊接的鐵箍,深深嵌進女人焦炭般的後背,以一種令人窒息的力道將她禁錮在胸前。女人的頭顱則深深埋在男人同樣焦黑的頸窩,姿態扭曲卻透著一股詭異的依戀。烈火與爆炸的恐怖力量將他們重塑成一座無法分割、令人膽寒的連體雕塑,凝固在毀滅的巔峰。彷彿在生命最後的瞬間,他們不是掙紮求生,而是用儘所有力氣完成了這場絕望的融合。
技術最精湛的救援人員嘗試了各種方法,試圖將這兩具緊緊相擁的遺體分開,哪怕隻是移動一點位置以便後續處理。撬棍小心翼翼地插入焦黑軀體的縫隙,卻徒勞無功。繩索試圖牽引,卻引來了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的細微聲響。每一次嘗試,都隻讓那焦黑的擁抱顯得更加密不可分,更加觸目驚心。最終,隊長老張臉色鐵青,咬著牙下令:彆硬來了!保持原狀!拍照取證後……一起抬走!
那聲音裡充滿了挫敗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法醫的報告在幾天後冰冷地揭示了最後的真相:女性死者(林慧慧)體內檢測出高濃度的強效鎮靜劑成分,血液中一氧化碳濃度顯著低於致死量。結論是,在爆炸發生前,她已因藥物過量導致中樞神經抑製和呼吸衰竭死亡。而男性死者(王康),其遺骸呈現出典型的爆炸衝擊傷和高溫燃燒特征,血液中一氧化碳濃度極高,直接死因是爆炸導致的嚴重創傷和急性一氧化碳中毒。
爆炸的起點被鎖定在廚房的燃氣灶。閥門被完全打開,連接軟管被利器割斷。而引爆源,正是那間成為死亡核心的臥室。王康的遺骸附近,發現了嚴重燒燬的打火機殘骸。
在將兩具依舊緊密相連的焦黑遺體艱難移出廢墟、準備送往殯儀館進行進一步處理時,一名法醫助理在王康那件燒得隻剩碎片、卻奇蹟般未被完全焚燬的深色西裝內襯口袋裡,發現了一張被對摺的、邊緣被高溫燎烤得焦黃捲曲的字條。它被小心地取出,放入透明的證物袋。
紙條上,是王康那熟悉而工整的字跡,隻是筆畫末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如同書寫者內心最後的掙紮。墨跡透過紙背,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像用儘生命刻下的墓誌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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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愛是牢籠,我寧願我們永遠困在其中。**
老張看著證物袋裡那張字條,又看了看廢墟中那支在強光下依舊閃爍著妖異深紅光澤的口紅——它作為關鍵物證,此刻也被封存在另一個證物袋裡。他深深地、疲憊地歎了口氣,那歎息沉重得彷彿來自地底。
通知家屬吧,
他對身邊的助手說,聲音沙啞,……還有,把這份報告……和這個……他指了指證物袋裡的字條,……一起封存。結案報告上,死亡性質……就寫‘排除他殺’。
他頓了頓,望向窗外陰沉沉的天空,補充了一句,像是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對這荒誕的悲劇做最後的註腳,……這是一場……共同選擇的……解脫。
窗外,灰濛濛的天空開始飄落冰冷的雨絲,無聲地敲打著這片剛剛經曆烈焰與死亡的土地,彷彿蒼天也在為這座由深紅口紅與致命煤氣共同構築的、名為愛的永恒囚牢,落下無聲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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