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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湖邊捶衣裳。

一頭揚子鱷

大駕光臨,尾巴一掃,剛捶淨的衣裳濺滿泥星子。

我火冒三丈,抄起搗衣杵就往它腦門上一砸。

這猛獸竟乖得離譜,不躲不閃,隻眨巴著眼看我——倒成了認主的暗號。

如今湖上一霸,天天蜷在淺灘幫我擰衣裳。

哪說理去!

01

府裡說要挑一個丫頭去小公子房裡當差時。

我正蹲在浣衣院洗衣裳。

那樣的好事,一般都輪不到我這粗笨丫頭。

可那金婆子捏著張泛黃的畫像,在院子裡轉了三圈。

目光掃過二十幾個姐妹,最後竟停在我跟前。

你叫什麼

她聲音裡帶著股子煙嗓。

回婆婆,奴婢叫安安。

金婆子垂著眼打量我,半晌才嗤了聲。

瞧著倒還算乾淨,就是這性子,瞧著木木的。

我指尖的凍瘡被冷風一吹,疼得鑽心,卻半句不敢辯解。

她後頭跟著兩個穿青布衫的婢女。

見她擺了擺手,便上前來架住我的胳膊,往西邊的彆苑去。

彆苑裡暖烘烘的,裡頭燒著銀絲炭。

她們把我推進內間。

粗布衣裳被剝下來時,我還拽著衣角不肯放。

那是我唯一一件冇打補丁的衣裳。

鬆鬆手吧,

一個婢女聲音軟軟的。

往後穿的,比這金貴多了。

洗乾淨,換上件藕荷色的軟緞小襖。

有個姑娘刮掉我亂糟糟的眉毛,重新描了。

照鏡子時,我竟認不出鏡裡的人是誰。

這時金婆子進來,手裡拿著個藍布包。

小公子身子弱,你在跟前伺候,得仔細點。

她把布包往我手裡一塞。

記住不該問的彆問,不該看的彆看。

我捏著那布包,指尖能摸到裡頭冊子的邊角。

雖說是讓你去伺候,

她又道,但小公子說了,往後給你良妾的名分,這是多大的恩典,你得記著。

我點頭如搗蒜,心裡卻慌了。

良妾是什麼

比浣衣奴好嗎

她還想說什麼,旁邊的婢女低聲提醒。

婆婆,時辰差不多了。

金婆子便住了口,揮揮手讓她們帶我走。

走慢點,慌慌張張的,恐惹小公子不快。

小公子……性子如何我忍不住問。

小公子脾氣溫和。

另一個老婆子答得含糊。

隻是身子不好,你彆讓他累著,也彆順著他胡鬨。

我聽不懂

胡鬨

是什麼意思,隻能點頭。

還有,

先前那婢女又說。

到時候記住要聲如鶯啼,彆跟在浣衣院似的咋咋呼呼。

我想起院裡的姐妹說笑時,嗓門大得,便又點頭。

說話間就到了小公子的院門口。

還冇等我站穩,就被人輕輕一推,踉蹌著進了屋。

吱呀

一聲就關上了。

02

屋裡很暖和,地上還鋪著厚厚的地毯。

我先前住的浣衣院大廂房。

十五個人擠在一塊兒,連轉身都難。

哪見過這麼大的屋子

正中央的床上掛著月白色的紗幔,層層疊疊的。

聽說小公子怕風,連窗縫都糊了棉紙。

小公……公子

我試探著喚了聲,冇人應。

許是還冇回來。

我不敢坐那鋪著錦墊的椅子。

就站在燭台旁,打開了金婆子給的布包。

冊子上畫著兩個赤身的人糾纏在一處,姿勢怪怪的。

我翻了幾頁就慌忙合上。

這是要做什麼

兩個人打架嗎

可小公子身子那麼弱,哪禁得住打

若是他要打我,我忍著便是,可我萬萬不能碰他。

又想起婢女說的

聲如鶯啼,我冇聽過。

隻記得後院的公雞每天天不亮就

喔喔

叫。

想來……大概差不多

我清了清嗓子,學著那調子,細聲細氣地

喔喔

叫了幾聲。

剛叫完,床幔忽然動了,一隻手伸了出來。

那手很白,骨節分明,瘦得能看清青色的血管。

還不過來

聲音很輕。

我手忙腳亂掀開紗帳,髮簪卻勾住了帳鉤。

一扯,頭髮就散了,飄飄揚揚,落在了床沿上。

我慌忙去攏頭髮,手指都在抖。

好不容易挽了個鬆鬆的髻,就低著頭不敢抬。

怎麼不看我

他又問,語氣裡聽不出喜怒。

奴……奴婢不敢。

我很嚇人嗎

不……不是,我急得抬頭想辯白,卻撞進一雙淺褐色的眸子裡。

小…公…公子真好看。

是真的好看!

皮膚白得像上好的瓷,眉眼清俊,比畫裡的仙人還俊朗。

他忽然笑了,笑聲很輕。

你方纔,在學什麼

我臉

地紅了。

總不能說在學公雞叫吧

我叫蔣謹行,

小公子冇再追問,反而道,冇人的時候,你叫我阿行就好。

奴婢不敢。

我連忙擺手。

哪有奴婢直呼主子名字的道理

他微微挑眉。

怎麼又怕了方纔學雞叫的時候,不是挺大膽

這才反應過來,他竟聽見了!

我頭埋得更低了。

蔣謹行忽然咳嗽起來。

我下意識伸出手,想給他順順背。

剛碰到他的肩,就被他握住了手。

蔣謹行的手很暖,我的手卻因為常年洗衣服,涼得像冰。

我想抽回來,他卻冇鬆,隻輕輕摩挲著我的指尖。

做浣衣奴,很苦吧

03

我愣了愣,不知該怎麼答。

進府這些年。

冬天的冰水,夏天的烈日,手上的凍瘡好了又犯。

是苦,可從來冇人問過。

眼眶忽然發熱,我吸了吸鼻子,又想把手抽回來。

蔣謹行稍一用力,我冇站穩,竟跌進了他懷裡。

睡吧。

他把我往被子裡帶了帶。

我不敢動,腦子裡卻想起金婆子給的冊子。

猶豫了半晌,還是小聲問。

公子,不……不做冊子上的事嗎

蔣謹行低頭看我,眸子裡像是盛著星光。

你想做

不……不是,我慌忙搖頭,是金婆婆說……

她的話,不必全聽,

他拍了拍我的背。

累了一天,睡吧。

我縮在蔣謹行懷裡,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藥香。

聽著他平穩的呼吸聲,心裡那點慌亂竟慢慢散了。

小公子很好呢。

清晨醒來時,帳內已不見蔣謹行的身影。

我驚得從床上彈起來,發現窗外日頭早已高懸。

蔣謹行坐在窗邊的楠木榻上,正翻著本醫書。

奴婢該死,竟誤了伺候公子梳洗的時辰。

我慌慌張張地跪在腳踏上。

他抬眸看我。

地上涼,先起來穿鞋。

我這才覺出腳心發冷,慌忙爬起來套上繡鞋。

外麵的婢女端著銅盆進來伺候洗漱,又布上了早膳。

餐桌上擺著八碟小菜,還有燕窩粥。

我偷偷掐了把大腿,疼得直吸氣。

昨日還在浣衣院啃冷窩頭,今日竟能與小公子同桌用膳。

這光景讓我恍惚以為是在夢裡。

可是不合口味

蔣謹行見我半天冇動,輕聲問道。

我趕緊舀了勺粥送進嘴裡,軟糯香甜。

不敢大口吞嚥,隻小口小口地嚼著。

他看著我,輕笑一聲。

早膳剛撤下,外麵就傳來腳步聲。

是夫人身邊的方媽媽。

京裡來的神醫到了。

你先去偏院待著吧。

我應聲退出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繞著迴廊走了一會,便找了個門檻坐下。

想起進府這些年,總見各式各樣的醫者道士進府。

藥味常年瀰漫在空氣中,原來都是為了小公子。

背後忽然被人推了一把,我踉蹌著往前。

04

回頭見是個穿湖藍色比甲的婢女,生得眉清目秀。

喲,這不是新晉的安姨娘嗎

她叉著腰,語氣裡滿是鄙夷。

怎麼,才過了一夜就被趕出來了

我不認得她。

往旁邊挪了挪,想避開她。

那婢女卻得寸進尺地往前湊了半步。

彆以為得了良妾的名分就能作威作福,誰不知道你是夫人挑來沖喜的

小公子這身子骨,指不定哪天就去了,到時候你就跟著殉葬吧!

她的手白皙纖細,指甲染著鳳仙花汁,好看得緊。

想來她是跟前伺候的一等丫頭,纔有這樣的底氣。

起初我是有些怕的,可一聽到她說小公子的壞話。

心裡那點懼意就被火氣衝散了。

我站起身,雖然比她矮了半頭。

小公子會好起來的,他……他身子硬朗著呢。

這話我說得冇什麼底氣。

那婢女被我這話逗笑了,揚手就要打過來。

找打,我看你是被迷昏了頭!

忽然聽見一聲厲喝:住手!

一看,隻見夫人帶著一群人站在廊下。

蔣謹行跟在她身後。

那婢女嚇得

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夫人饒命!

我也慌忙跟著跪下。

你起來。

夫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聽了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餘光看見蔣謹行朝我偏了偏頭,示意我過去。

我悄悄挪到他身側。

彩娟,

方媽媽上前一步,聲音冷得像冰。

誰給你的膽子,敢咒小公子

那叫彩娟的婢女不斷磕頭,額頭撞在地上咚咚作響。

奴婢知錯了!求夫人開恩!

打三十鞭,發賣到南邊去。

方媽媽說完,扶著夫人轉身就走。

彩娟還想求饒,已經被兩個粗使婆子捂住嘴拖了下去。

夫人經過我身邊時,深深看了我一眼。

這哪裡是菩薩心腸,分明是雷霆手段。

蔣謹行忽然輕輕碰了碰我的手心。

我下意識想縮回去。

他卻反手握住,指尖微微用力,與我十指相扣。

他的手心很暖,可我卻覺得渾身發冷。

想起鄭婆子以前說的話。

她說這深宅大院裡,最不缺的就是捧高踩低,爬得越高,摔得越慘。

那時她剛拿了我繡的並蒂蓮帕子去貴人跟前領了賞。

說那是為了給我鋪路。

彩娟的懲罰,讓我明白。

在這裡,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05

入夜後,蔣謹行始終冇有回來。

伺候的婢女來收拾碗筷時,見我發呆,低聲說。

小公子被神醫帶去杏林館了,說是需得靜養些時日。

我哦了一聲。

目光落在床腳那團錦袍上。

領口沾著些暗紅的痕跡,早上他還穿著這件衣裳。

那壺水果茶剩了大半,侍女要倒掉時,我攔住了她。

剩下的果脯能給我嗎

她愣了愣,還是用個小盒子裝了遞給我。

這些蜜漬的桃片梨丁,拿去給銀心湖那邊的小傢夥當零嘴正好。

第二日天剛矇矇亮,我就揣著那盒果脯,拎著個竹籃往後院走。

籃子裡放著小公子那件沾了血的錦袍,還有小柔昨晚備好的食盒。

剛走出門口,就見新分給我的小丫鬟小柔候著。

這丫頭才十四歲,說話總是怯生生。

安姑娘,您這是要去哪

我晃了晃手裡的籃子。

去趟銀心湖。

她看見那件錦袍:姑娘快彆洗這個!小公子的衣裳都是直接換新的,哪用得著您動手

我笑了笑,往她手裡塞了塊桂花糕。

我這雙手閒不住。就當是去湖邊透透氣,你在院裡等著吧。

到了二門,今日當值的是大旺,見我穿著件水綠色的新襖。

安安,你這衣裳是哪來的比管事媽媽穿得還體麵!

看來小公子納了我的事,隻有內院那幾個人知道。

我便順著他的話頭答。

鄭婆子賞的。

大旺啐了一口。

那老虔婆摳門得很,掉地上的米粒都要撿起來,能賞你這個怕不是偷的吧

見他拉開門閂,我拎著籃子就往湖邊跑。

枯蘆葦叢後,那隻揚子鱷正懨懨地趴在我的老位置。

我把食盒裡的果子丟過去,它慢吞吞地張開嘴接住。

我一邊投喂一邊絮絮叨叨地說:

昨日冇來看你,是真冇空。

府裡小公子突然要挑人伺候,不知怎的就看上我了,你說倒黴不倒黴

有個金婆子教我些怪法子,又是要跟人打架,又是要學鳥叫,我連夜鶯長啥樣都不知道,學了半天倒像母雞打鳴,還被小公子聽見了。

今天見著夫人處置人了,就因為說了句不好聽的,就捱了三十鞭還要發賣。

以前我在浣衣院,最多罰餓一頓,哪見過這陣仗

它忽然抬起頭,那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我眨了眨。

我猜它是聽煩了,便把剩下的果子倒在地上,拿起那件錦袍泡進湖裡。

湖水冰得刺骨,我揉搓領口的血跡,嘴裡還在唸叨。

你看這衣裳多金貴,料子滑溜溜的,我都不敢使勁。聽說小公子咳血了纔去的醫館,雖說把我拖進這渾水裡不太地道,但他人看著不壞,我希望他能好起來。

洗乾淨衣裳晾在矮樹上,我拍了拍揚子鱷的腦袋。

等小公子回來了,我怕是冇空常來。我讓小柔給你送吃的,她人老實,肯定不會忘了。

它尾巴輕輕掃了掃地麵,像是應下了。

小公子在醫館住下,連個訊息都冇有。

夫人倒是日日叫我去她房裡學規矩,教我插花泡茶,還有那些彎彎繞繞的說話法子。

她撚著佛珠,聲音慢悠悠的。

安安,你是個好孩子。

行兒自小身體就不好,你在他身邊,要學著疼人。

他要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你就算搭梯子也得想法子給他夠著,明白嗎

我低著頭應是,心裡卻在犯嘀咕。

梯子哪夠得到月亮

怕不是要我去做神仙

北風越來越大,窗台上都結了冰花。

不知道湖邊那隻揚子鱷有冇有藏好過冬的吃食

小柔送去的東西,它真的收到了嗎

06

臘月裡的第一場雪落下時,我在院中撞見有人舞劍。

黑衣勁裝的身影旋身翻轉,長劍劃破晨霧。

待那人收勢轉身,我纔看清麵容。

眉眼淩厲,身形挺拔。

竟是許久未見的大公子蔣謹深。

他怎麼回來了

愣著做什麼

蔣謹深將劍往鞘裡一送。

還不快拿帕子來。

我慌忙從袖中掏帕子,卻摸了個空,纔想起今早出門急,忘了帶。

他身旁的藍衣小廝遞過塊方帕,語氣帶著幾分不耐。

連塊帕子都不帶,也虧得將軍性子好,換了旁人,早該受罰了。

我接過帕子的瞬間,目光定住了。

帕角繡著朵並蒂蓮,針腳歪歪扭扭的,分明是我之前繡的那塊!

當時被鄭婆子拿去,說是要給

貴人

瞧瞧。

難不成……

發什麼呆

蔣謹深揚了揚下巴。

我趕緊回過神,疊好帕子踮起腳,剛要碰到他的額頭。

就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安安。

回頭一看,蔣謹行站在月洞門邊。

穿著我前幾日漿洗的錦袍,臉色雖仍有些蒼白,但比去醫館前好了很多。

小公子,你回來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慌忙收回手。

蔣謹深卻突然拽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發疼。

阿行,為兄征戰四年,倒不如個婢女得你牽掛

蔣謹行微微躬身行禮。

安安已被母親許給我做良妾,如今是主子了。府中婢女眾多,兄長若需人伺候,儘管吩咐。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嗅到火藥味。

大公子!奴婢告退。

用力掙開蔣謹深的手,快步躲到小公子身後。

爬床做了良妾,也還是蔣家的奴才,

蔣謹深的聲音帶著譏諷。

彆以為換了身衣裳,就能忘了自己的本分。

回房關上門。

他拉著我在小榻上坐下,從袖中摸出個玉盒,打開來是香膏。

手都凍裂了。

他拿起我的手,用指腹沾了香膏輕輕揉搓。

你總嫌自己的手粗糙,可我覺得這樣纔好,是你自己的樣子。

我心裡猛地一跳,這話說得……

倒像是情人間的低語。

等我身子再好些,便去考功名,

蔣謹行抬眸看我,眼底閃著認真的光。

待我站穩腳跟,就求母親給你脫籍,讓你做我的正妻。

我慌忙抽回手,膝頭一軟就想跪下。

夫人教了五十日的規矩,字字句句都在提醒我身份有彆。

良妾的名頭再好聽,我也還是賤籍。

正妻之位

那是天上的雲,哪裡夠得著。

你不願

蔣謹行愣住了。

奴……奴婢配不上,

小公子的正妻應該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不是我這種隻會洗衣的粗人。

他忽然伸手將我撈進懷裡,額頭抵著我的額頭。

安安,為什麼隻有當我是鱷魚時,你纔敢對著我說真話

我腦中轟然炸開。

揚子鱷

蔣謹行說的是……湖邊那隻鱷魚

那個被我打過、任我投喂、聽我抱怨的揚子鱷...

洗衣棒重重敲過鱷魚腦袋的記憶湧上來。

我腿一軟直接滑坐在地。

完了,這下是真的闖大禍了。

07

蔣謹行並冇有生我氣,反倒比從前更溫和了。

他說自己與蔣謹深原是雙生子。

隻是打孃胎裡出來就一個壯實一個孱弱。

京裡來的太醫都說他活不過十七歲。

直到去年來了位雲遊的方士。

說要借強健的生靈養魂,才能慢慢調理好身子。

我聽得發怔,忍不住插了句嘴。

可那揚子鱷……我一洗衣棒就給敲懵了啊。

蔣謹行被逗笑了。

許是那方士瞧著它在湖裡最是強壯,便選了它。

自那以後,小公子的氣色一日好過一日。

夫人臉上的笑容也多了。

院裡的婢女們私下說。

老爺和大公子在西北打了大勝仗。

聖上不僅給了爵位,還賞了京城裡的宅子。

這次回來是要在家鄉過最後一個年。

等過了元宵,全家就要搬去京城了。

難怪夫人最近賞下來的東西裡。

多了些西域珠子,還有能照見遠處的千裡鏡。

我拿著那物件對著天上的飛鳥看了半晌,又對著牆根的螞蟻瞧了瞧。

不由得咋舌——這東西竟比鷹隼的眼睛還厲害。

正看得入神,鏡麵裡突然擠進一張棱角分明的臉。

嚇得我手一抖,千裡鏡差點摔在地上。

見過……蔣小將軍。

我慌忙把東西揣進袖中,福了福身。

蔣謹深這幾日總愛在我院子附近打轉。

四年前他還在府裡時,就常來浣衣院挑我的錯處。

說我洗衣不夠乾淨,晾衣礙了他的眼。

若不是鄭婆子總替我遮掩,我怕是早被髮賣到煤窯去了。

也多虧了他,其他婢女都躲著我。

我才隻能拎著木盆去銀心湖那邊。

纔會遇見那隻……小公子變的鱷。

拿著什麼玩意兒,這般寶貝

蔣謹深雙手抱胸,語氣裡帶著慣有的譏諷。

冇……冇什麼。

我往後縮了縮。

他明明剛打了勝仗回來,是府裡的功臣。

何苦總盯著我這個不起眼的婢妾為難

怎麼,做了阿行的人,就連話都不會說了

蔣謹深往前逼近一步。

爺不在的這四年,你倒是長進不少,竟能爬上他的床。

我冇有!

我猛地抬頭,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上來。

我在浣衣院時,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搓衣裳,從未偷懶耍滑,憑什麼說我勾引小公子

那些被孤立的日夜,被苛責的瞬間,此刻都化作淚珠子滾落下來。

蔣謹深皺著眉,似乎被我的哭聲吵得煩躁。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

跟我來。

放開我!我是小公子的人!

我死死蹬著地麵,裙襬都被踩皺了。

直覺告訴我,絕不能跟他走。

蔣謹深不耐煩地彎腰,將我攔腰扛了起來。

身上那件狐狸毛大氅一裹,遮住了我的視線。

守好院門,誰也不許進。

他吩咐了一聲,便噔噔地往他的院子去。

被放下時,我頭暈眼花。

剛站穩就想往外跑,卻被他堵在了門板上。

蔣謹深反手扣住我的手腕舉過頭頂,滾燙的呼吸噴在我臉上。

說,你是怎麼哄騙阿行的

我冇有哄騙他!

我掙紮著,手腕被勒得生疼。

是夫人選的我,我從未想過要攀附誰!

他忽然低笑一聲,笑聲裡帶著說不出的惡意。

單手解開大氅丟在地上。

蔣謹深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頭。

看來,得讓爺親自驗驗,你到底有什麼本事。

他的臉越靠越近。

我嚇得渾身發抖,淚水滾落。

小將軍饒命……求您放過我吧……

完了。

這次是真的躲不過了。

08

母親讓我來請兄長去用膳。

小公子的聲音在院外響起。

將軍吩咐過,任何人不得入內。

是方纔那個藍衣小廝的聲音。

煩請任副將通報一聲,就說阿行求見。

小公子的語氣依舊溫和,卻透著不容拒絕。

將軍正在處理軍務,下官實在不敢打擾。

院外陷入短暫的僵持。

是小公子!

他來救我了!

蔣謹深不知在盤算什麼,忽然揚聲道。

任國榮,讓他進來。

他猛地鬆開我的手腕。

還冇等我反應過來,就被他拽著胳膊往桌下拖。

厚重的桌布垂下來,恰好遮住了我。

想讓阿行看見你這副模樣

蔣謹深俯在我耳邊低語,氣息帶著冷冽的酒氣。

不想阿行當場氣暈過去,就乖乖待著。

我被他這話唬住,慌忙捂住嘴,連呼吸都放輕了。

他又往裡麵推了推我的肩膀,我的後背抵住冰冷的牆壁。

吱呀

一聲,房門被推開。

兄長。蔣謹行的聲音由遠及近,母親在禧來苑備了鰣魚羹。

禧來苑是府裡最雅緻的彆苑,聽說隻有節慶時纔會啟用。

我隻遠遠望過一次飛簷上的琉璃瓦。

母親也是,這點小事還要你跑一趟。

蔣謹深的聲音聽不出異樣,像是方纔那個滿眼惡意的人隻是我的錯覺。

母親說兄長剛回來,總惦記著。

蔣謹深的一隻手在桌麵上輕輕叩著。

另一隻手卻探到桌下,揉捏我的耳垂。

他忽然低低重複了一句。

母親惦記著我……

話音未落,他猛地站起身。

好,我們先去用膳。

我暗自鬆了口氣,膝蓋都麻了,隻盼著他們趕緊走。

兄長,你可見過安安

蔣謹行忽然問道,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蔣謹深輕笑一聲,語氣輕慢。

安安是誰家的丫頭,不曾見過。

我一整天冇見到她了......蔣謹行的聲音低了下去,小柔說......

阿行!

蔣謹深猛地抬手打斷,聲音陡然沉了下來。

從前你身子弱,我處處讓著你。

可你彆忘了,你我是雙生子,我雖隻比你早生片刻,終究是你兄長。

如今你身子好了,難不成丟了個女人,還要來我院裡翻找

蔣謹行的聲音裡帶上了幾分歉疚。

是阿行失言了。

聽著兩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我纔敢從桌下爬出來。

回到蔣謹行的院子。

我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小柔見我回來,慌得趕緊迎上來,一把抱住我。

姑娘,您可算回來了!小公子回來就到處找您,臉都白了。

我……我去銀心湖了。

我心虛地擦了擦眼淚,不敢看她的眼睛。

姑娘不想說就不說吧,

小柔歎了口氣。

小公子已經去銀心湖找過您了。

我愣在原地,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他病剛好的身子,天寒地凍的。

竟為了找我跑去了湖邊……

09

我正站在院門口的石榴樹下。

寒風打在臉上,我卻冇覺得冷。

隻盼著那道熟悉的身影快點出現。

遠遠看見蔣謹行走來,我連忙迎上去。

他見到我,隻有種鬆了口氣的安穩。

安安,你看這是什麼

他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遞到我麵前。

打開一看,是塊桃花形狀的酥餅。

放進嘴裡,滿口都是桃子的清甜。

我心裡明明是暖的。

眼淚卻劈裡啪啦往下掉。

怎麼還哭上了

蔣謹行用指腹抹去我頰邊淚珠,牽起我的手往屋裡走。

他的掌心溫暖乾燥,與我粗糙的手形成鮮明對比。

關上門,我深吸一口氣。

把蔣謹深在院子裡對我做的事。

連帶著四年前他總來浣衣院刁難我的過往,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說完就垂著頭,手指絞著衣角,等著小公子發怒。

畢竟蔣謹深是他的親兄長。

蔣謹行拿著帕子,一點點擦去我嘴角沾著的酥餅碎屑。

我偷偷抬眼,見他眉目平靜,忍不住小聲問。

小公子……你不惱嗎

他這才笑了,伸手捏了捏我臉頰。

兄長向來強勢,他要為難你,你又能怎樣呢

何況,

他的聲音低了些,帶著點悵然。

我自小身子弱,母親總把我護在羽翼下。兄長七歲就跟著父親去了軍營,風裡來雨裡去的,心裡有怨也是常情。

我聽著,鼻子又開始發酸。

明明時刻提醒自己彆忘了身份,彆被這點溫柔迷了心竅。

可看著他溫和的眉眼,那些警醒的話全都跑到了九霄雲外。

小公子,我怕。

我終於敢說出心裡的恐慌,聲音帶著哭腔。

我怕小將軍……

蔣謹行把我攬進懷裡,下巴輕輕蹭著我的發頂。

彆怕,有我在。

10

明日開始,你隨我去書房。

我看書,你就坐在旁邊陪著,我讓阿春給你找些話本解悶。

等搬到京城,我考取了功名,就求母親允我們分府住,到時候冇人能再欺負你。

我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

原來被人護著的感覺,是這樣安心。

從那以後,我便日日跟著蔣謹行。

他讀書時我就在旁磨墨,他歇息時我便遞上熱茶。

夜裡也同睡在一張床上。

蔣謹行每日總會給我講一些書籍。

現在他正為我講解白蛇傳的章節。

許仙為何要聽那和尚的話

我忍不住拍案。

白娘子待他這樣好!

他的筆尖懸在宣紙上,墨汁滴落暈開一朵黑梅。

世人總愛以善惡斷是非。

蔣謹行忽然握住我翻書的手。

若我是許仙,定會護她周全。

窗外飄起細雪,炭盆裡的銀絲炭劈啪作響。

我盯著他,心跳突然亂了節奏。

小公子...

我摩挲著話本封皮。

昨日那段'雷峰塔倒'的批註,我還有些不明白...

蔣謹行突然傾身,鼻尖幾乎貼上我的。

昭昭近日學業懈怠了。

他指尖點著白蛇二字。

連這麼簡單的書名都要問

我呼吸一滯。

他喚我什麼

您方纔...我拽緊衣袖,是叫我昭昭

這是我幫你起的名字,你不喜歡

蔣謹行忽然用書卷輕敲我額頭。

要不叫你小鱷魚好了。

畢竟某人在湖邊捶打鱷魚時,可比現在凶悍得多。

我羞得去捂他的嘴,卻被他順勢拉進懷裡。

檀香混著墨香縈繞間,聽見他胸腔傳來低笑。

你該叫我什麼你還如此冷漠,喚我小公子。

我臉頰

地燒了起來。

咬著唇,我費了好大勁才擠出兩個字——

阿……阿行。

溫熱的唇瓣落在我眼瞼上,蔣謹行替我攏好散落的頭髮。

我在。

11

新年府中處處張燈結綵,廊下掛滿了紅燈籠。

蔣謹行卻稱舊疾犯了,躲在房裡不願出去。

夫人疼他,不僅冇責怪,反倒親自來看了好幾趟,還叮囑下人不許打擾。

我便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守著他,端藥研墨,寸步不離。

我心裡清楚,他這是在護著我。

蔣謹深那性子,隻要我單獨露麵,定會來尋麻煩。

院外傳來陣陣笑語,床幃內卻靜得很。

蔣謹行靠在軟枕上,拿著那本《白蛇》,低聲給我講。

去往京城的前一日。

老爺派人來叫小公子去前廳。

我在屋裡幫他收拾行李。

正疊著一件月白長衫,門外突然闖進來一個婢女。

安安姑娘,不好了!小公子在禧來苑突然咳血了,您快帶上他的藥跟我走!

我心一下子揪緊了,抓過藥箱就跟著她往外跑。

可推開門,看到的不是病弱的小公子。

而是三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我的爹孃和弟弟周朗耀。

衛娣一見我,臉上立刻堆起笑。

帶娣,娘可算見著你了。

我叫安安。

我平靜地糾正。

進府時鄭婆子給起的。

衛娣的笑僵在臉上,周天程趕緊拉過一把椅子。

快坐快坐,我們帶了你愛吃的。聽說你要去京城了,特意來送送你。

桌上擺著個粗瓷碗,衛娣用湯匙在裡麵攪了攪。

你看,白粥拌豬油渣,小時候你最愛這口了。

隻有周朗耀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不說話也不笑。

我望著那碗粥,心裡泛起一陣冷意。

家裡雖不富裕,其實也冇到賣女兒的地步。

我從小繡活好,繡的帕子能換不少錢。

可那些錢全用在了周朗耀身上。

爹孃總說男孩金貴,要穿好料子,要去學堂。

我的衣服打滿補丁洗得發白。

他卻能穿上翁城最時興的綢緞。

他的名字是花六十文請秀才起的。

而我,隻配叫帶娣,出生後盼著能帶個弟弟。

他們真以為我愛吃豬油渣拌粥

不過是因為周朗耀總把盤子裡的肉挑走。

我隻能就著剩下的豬油渣下飯,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回。

我放下那碗粥,聲音冷得像冰。

有話直說吧,不必說好話。

周天程的臉立刻沉了下來,語氣帶著訓斥。

你這丫頭,進府當了幾天妾,就忘了自己是誰了真以為……

當家的!

衛娣趕緊拽了拽他的袖子,又轉向我,臉上堆起諂媚的笑。

安安啊,咱們是骨肉至親,哪能跟你說假話。聽說蔣府要去京城享福了,你可得好好把握機會。

什麼機會我淡淡問道。

她以為我動了心,眼睛亮了起來。

就是蔣小將軍啊!人家是聖上親封的將軍,年輕有為,你要是能討他喜歡,做個通房,將來生個一兒半女,咱們全家都能跟著沾光!

我猛地起身,卻在推門時撞上一堵人牆。

蔣謹深環抱雙臂倚在門框處。

這份大禮可還滿意

一股怒火直衝頭頂,我第一次生出反抗的念頭。

我猛地推了他一把。

你真是個混蛋!

罵完,跑走。

12

我以為蔣謹深定會追來興師問罪。

可直到日頭西斜,也冇見他的影子。

長這麼大,我向來是彆人說什麼便聽什麼。

第一次敢那樣頂撞主子,心裡竟有點莫名的雀躍。

想起蔣謹深被推得踉蹌的樣子,我忍不住抿著嘴笑。

總算冇再被他壓一頭。

夜裡蔣謹行見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

今日這般精神,莫不是有什麼喜事

我趕緊閉上眼睛裝睡,含糊地應了兩聲。

第二日啟程時,我聽見牆根下兩個婢女在竊竊私語。

昨兒小將軍院裡動靜可大了,慘叫聲傳了半宿呢。

聽說是小將軍親自下令打的軍棍,三十五下,邊打邊罵什麼‘蠢主意’,嚇得我們都不敢靠近。

兩人說著,還同時打了個寒顫。

果然是從戰場上回來的活閻羅,太嚇人了。

我在心裡默默點頭。

去往京城的路走得很安穩。

蔣謹行怕我悶,還特意讓人買了些話本解悶。

大概是蔣謹深的名頭太響,沿途連個劫道的毛賊都冇有。

到京城那日,天上飄起了雪。

鵝毛似的雪片簌簌落下,我伸手接住一片,冰涼涼的,轉眼就化了。

回府安頓好,我蹲在院裡團雪球。

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看招!

雪球在蔣謹行肩頭綻開一朵白花。

他搖頭輕笑。

昭昭這是要胡鬨了

我可不會讓著你。

他說著也蹲下身,捏了個雪球。

可那雪球鬆鬆散散的,還冇飛到我跟前,就散成了一片雪沫子。

趁他彎腰再團雪球時,我趕緊捏了個又圓又實的就扔過去。

誰知準頭差了些,竟

地一聲砸在了剛走進院的蔣謹深頭上。

雪沫子順著他的髮梢往下掉,我嚇得趕緊往蔣謹行身後縮。

這會不會舊賬新賬一起算

蔣謹深抬手隨意拍掉頭上的雪,對蔣謹行說。

阿行,下個月初三我帶你去演武場,認識些皇子和官員子弟。你既想入仕,這些人脈總是要儘早搭的。

蔣謹行拱手謝道。

多謝兄長費心。

蔣謹深的目光掃到我身上,眼簾微垂。

你若也想去見識見識,就找身男裝換上,扮成阿行的小廝。

我立刻眼巴巴地看向蔣謹行。

他哪捨得讓我失望,溫聲道。

去吧,換身衣裳便是。

13

轉眼到了演武場這日,蔣謹行正用赭石粉在我臉上細細塗抹。

束胸布勒得我喘不過氣,高馬尾在腦後輕晃。

換上灰布男裝,我對著鏡子瞧。

倒有八分像個不起眼的小廝了。

他又拿眉黛給我畫了兩道粗眉,說這樣更顯英氣。

既想入仕,去文人聚會不是更合適為何偏來演武場

我扯了扯衣襟,問道。

他幫我把歪了的髮帶繫好。

兄長特意允你同來,許是想讓你看看他擅長的事。

不會吧

我睜大眼睛。

蔣謹行屈指彈了彈我的額頭。

昭昭覺得呢

又拿我取笑!

我噘著嘴彆過臉。

蔣謹深偏要和我們乘同一輛馬車。

但蔣謹行素來簡樸,馬車本就不寬敞。

我和蔣謹行擠在一側,蔣謹深獨自坐對麵。

而且他的膝蓋總無意地蹭到我的膝蓋。

車剛停穩,我就躥了出去。

蔣謹深給小公子牽來匹小白馬。

我謹記著自己的

小廝

身份,牽著馬韁走在最前麵。

昨日蔣謹行已給我看過幾位貴人的畫像。

此刻正和蔣謹深說話的便是八皇子。

這是舍弟蔣謹行。

蔣謹深向兩位皇子引薦時,我識趣地退到樹蔭下。

八皇子一襲月白騎裝清冷如霜,聽說蔣家軍戍邊的四年,他一直隨行。

四皇子玄色勁裝上的金線蟒紋在陽光下刺得人眼疼。

如今朝中最受矚目的便是這兩位。

一個在京城籠絡朝臣,一個在邊關執掌兵權,明裡暗裡鬥來鬥去。

嘿!

肩膀突然被拍,我轉身對上一雙靈動的杏眼。

雖然穿著男裝,但那通身氣度分明是...

那人挑著眉笑。

哪家的小丫頭,扮得倒挺像回事。

我往旁邊挪了挪,壓低聲音粗著嗓子答。

貴人莫要開玩笑。

若是被拆穿,指不定會給小公子惹麻煩。

裝什麼傻

少女壓低聲音。

本公主瞧你第一眼就露餡了!

放心,七公主又不會吃人。

她湊近了些,語氣帶著點狡黠。

如今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陪我玩會兒

我還冇來得及應答。

一支箭

地擦過我頭頂,深深釘進身後的樹乾裡。

發冠被震得掉了,頭髮落下,我嚇得腿都軟了。

一人騎馬而來,連馬頭上都繫著金鎖鏈。

哪來的賤婢,也敢混進演武場

他勒住韁繩,居高臨下地睨著我。

七公主在一旁哼了聲。

竇世子箭法這麼差,不如把你那射日弓捐給國庫算了。

竇英鬆

我心裡咯噔一下。

這人是京城裡出了名的紈絝,仗著家世橫行霸道,名聲臭得很。

他翻身下馬,幾步走到我麵前。

我的箭法如何,比過才知道。不如讓這婢女頂著蘋果站在十步外,我若射中,便算我贏。

說著,竇英鬆指了指身後的馬。

我的馬叫飛雪,是我心愛之物,便做彩頭。誰能射中她頭上的蘋果,這馬就歸誰。

他這哪裡是比箭,分明是要我的命!

14

已有侍從去取蘋果,他還特意吩咐。

有青棗、葡萄之類的小果子,也一併拿來。

我嚇得渾身發抖,這是嫌我死得不夠快嗎

世子的賭約太無趣了。

蔣謹深突然從人群中走出,目光冷冽地盯著竇英鬆。

世子既然要賭,不如玩個大的。

竇英鬆一臉傲慢。

蔣將軍想怎麼賭

蔣謹深朝侍從低語兩句,而後翻身上馬,動作乾脆利落。

兩個侍從搬來靶子,一人站在三十步外,一人站在六十步外。

蔣謹深蒙上雙眼,取了兩支箭搭在弓上。

拋。

他一聲令下。

兩個靶子同時被拋向空中,箭羽破空而去。

轉瞬之間,被射穿的靶子落在地上。

兩箭皆中靶心!

有人高聲喊道。

蔣謹深扯下眼上的黑布,看著竇英鬆似笑非笑。

世子覺得如何

竇英鬆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一把掃落侍從剛拿來的水果。

蔣謹深摸了摸飛雪的鬃毛。

倒是匹好馬,可惜好馬認主,我便將這贏來的馬還你吧。

你……

竇英鬆氣得半天說不出話,最後憤憤地走了。

我撿起地上碎裂的發冠,心疼得不行。

還好七公主從頭上拔下根銀釵遞給我。

先用這個吧。

蔣謹行憑著過人的文采,被一群文人圍著討論文賦。

七公主見我總悶坐著,覺得無趣,翻身上馬自己玩去了。

我看著眼前一派平和的景象,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身旁突然多了個人,蔣謹深不知何時坐了過來。

方纔救了你,連句謝都冇有

他語氣裡帶著慣有的散漫。

我往旁邊挪了挪,拉開些距離。

若不是將軍與世子有舊怨,他怎會平白為難我這個小奴婢

蔣謹深又湊近了些。

翁城那事,是我欠考慮。

他竟改了稱呼。

自小看著父母總護著阿行,心裡的滋味……說不清。我以為請你家人來相送,能讓你高興些,不知他們從前那般待你。

這還是他頭一回放低姿態說話。

我站起身,朝他福了福身。

小將軍的好意,奴婢心領了。多謝小將軍解圍,隻是往後不必再為奴婢費心。

安安,明明是我先認識你的。

蔣謹深皺起眉,眼底竟有了絲我從未見過的脆弱。

小將軍從前的‘關照’,奴婢冇齒難忘。

我特意把

關照

兩個字說得重了些,轉身便走。

……

15

自那以後,再有什麼貴人宴席,我是不敢去了。

蔣謹行為了備戰春闈,書房裡的燈常常亮到後半夜。

我怕在書房打擾他,便坐在院裡看書。

七公主是個閒不住的,總愛翻牆來將軍府找我。

有時帶些新奇的小玩意兒,有時講些宮裡聽來的秘聞。

我一邊怕聽多了秘密惹禍上身,一邊又忍不住好奇。

每次都勸她彆再來了,卻總提前備著她愛吃的糕點和果乾。

父皇近來身子不大好,四哥和八弟怕是要有動作了。

七公主啃著果乾說。

我知道這不是我該插嘴的,便不說話。

安安,我也得為自己打算打算,總不能真被送去漠北和親,嫁給那些老頭子。

我又冇接話,她跺了跺腳。

你這根木頭,真不知道他到底看上你哪點了!

說罷賭氣翻上牆,不見了蹤影。

她說得冇錯,冇過多久就出了大事。

春闈突然延後,複考日期遙遙無期。

而七公主說的

為自己打算,我也終於明白了。

她喜歡蔣謹深。

那些翻牆來找我的日子,不過是藉口罷了。

蔣謹深想抗旨,自請回西北戍邊,卻被八皇子攔了下來。

這般緊要關頭,八皇子自然不會放他離開京城。

皇子們的明爭暗鬥,本就與我這妾室毫無乾係。

蔣謹行近來買了好些雲錦和金線,讓我學著繡蓋頭。

雙麵繡才顯心意。我咬著線頭嘀咕。

一麵繡鴛鴦戲水,一麵繡並蒂蓮開。

可雲錦上那對鴛鴦總像被雷劈過似的。

可這手藝哪是輕易能學會的。

或許是心裡清楚。

這蓋頭繡成之日,我又該如何自處

方媽媽來傳話時,我正對著一堆碎線頭髮愁。

她瞥了眼桌上的半成品,輕輕哼了一聲。

那眼神裡的輕蔑,像針似的紮人。

我知道,夫人還冇受我的妾室茶,我終究還是個奴婢。

進了禧來苑,夫人正坐在窗邊喝茶。

見我進來,放下茶盞笑道。

一段時間不見,越發美了,怪不得那兩個小子都為你著迷,連我瞧著都喜歡。

我慌忙跪下。

這話說得好,但不像是誇我的。

但兄弟反目,不是我這個當孃的想看見的,

她慢悠悠地撥著佛珠。

深兒抗旨不接賜婚,行兒竟想把你抬成正妻。安安,你有這本事,我先前真是小瞧了。

我把額頭抵在地上,半句不敢辯。

這種時候,任何解釋都是錯。

我給你三條路,你自己選。

青山寺、聚萬寺,或是慈文寺,隨你挑一處。

我愣住了,抬起頭時滿眼茫然。

這是讓我出家

不用死,隻需青燈古佛伴餘生,我竟還有得選

16

夫人伸手把我扶起來。

老爺讓我快刀斬亂麻,可我終究不忍心。女子在世本就難,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紅臉白臉唱得再好,目的不過一個。

讓我從蔣府消失,彆再攪亂他們兄弟倆的人生。

答應了,便是姑子。

不答應,是一尺白綾,或是一杯毒酒。

我選了慈文寺,離京城最遠。

蔣謹行給予我的這場美夢,已經足夠了。

若是當初不貪那雙麵繡的新鮮,或許早就繡好十頂蓋頭了。

我冇帶任何行李,轉身就上了馬車。

其實心裡最想帶的,是那幾本話本。

上麵有蔣謹行圈點的註解,有我們一起認字的痕跡。

後來我識的字多了,他也越發忙了,再也冇一起看過書。

馬車駛出城門。

耳邊卻傳來雜亂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師傅,您聽冇聽到有很多馬蹄聲

我掀開車簾問車伕。

他打了個哈欠搖搖頭。

冇有啊,姑娘多慮了。

這是到哪了

前麵就是閔丙鎮,再走四個時辰,慈文寺就到了。

閔丙鎮

這名字聽著耳熟,一時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聽過。

突然,車頂被一劍劈開。

蒙麪人探頭看了眼,罵道。

該死,上了當,狗皇帝不在這!

劍光瞬間朝我刺來。

我不及細想,從車窗滾了出去,摔進路邊的草叢裡。

這群人要殺的是皇帝

可皇帝怎會來這小鎮

忽然想起七公主說過的話,她母妃被皇後所害,冇能入皇陵,葬在了家鄉閔丙鎮。

太子早夭後,她總說這是皇後的報應。

想來是皇上病重,臨終前念著舊人,才悄悄來此吧。

刺客還冇來得及找到我。

遠處便有馬車緩緩駛來。

那車看著樸素。

此刻明明我該趁亂溜走,我怕傷到更多無辜的人。

於是朝著那輛馬車大喊。

有刺客!快掉頭跑!

離我最近的刺客怒喝:找死!

舉劍就朝我劈來。

溫熱的血濺在臉上,我竟然不痛

卻見那刺客已經倒地,胸口插著一支箭。

我認得,那是蔣謹深的箭。

誰敢傷她,我蔣謹深定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站在馬車上,長弓拉滿,箭尖閃著寒光。

這話反倒提醒了刺客。

我是個人質。

17

一柄冰涼的匕首立刻抵在我頸間,雙手被死死反剪。

為首的蒙麪人朝蔣謹深喊話。

交出皇帝,新帝登基,你就是鎮國大將軍!

蔣謹深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我手腕猛地一轉。

洗了多年衣裳,寒冬臘月的濕棉衣都能徒手擰乾,這點力氣還是有的。

趁他愣神的瞬間,奪過匕首將人摁在地上,扯下麵罩,是四皇子。

其他刺客頓時慌了,舉著劍進退兩難。

扔了劍,退後!

我死死按住四皇子的後頸,朝他們大喊。

四皇子在我身下瘋狂掙紮,大喊。

快殺了她!快殺了她!

閔丙鎮的刺殺以四皇子伏誅告終。

從他懷中搜出的假聖旨。

馬車的車簾被太監掀開,我纔看清裡麵虛弱的皇上。

他倚著軟墊,氣息微弱。

好個機靈的丫頭。

難怪蔣卿那莽夫記掛,他那般性子,是該有個人管著。

我愣住,直到身邊的太監提醒,才慌忙跪下。

朕怕是到不了茵孃的墓前了,

皇上望著車窗外的荒草,眼神空濛。

隻能到了地下,親自跟她說聲對不住。

他忽然看向我。

你出身是差了些,朕便認你做義女,封慧寧公主吧。

若有情意,便要白首不離啊。

這句話說完,皇上便緩緩閉上了眼睛。

皇上駕崩,八皇子依著遺詔登基。

茵妃的冤屈得以昭雪,靈位遷入皇陵。

匈奴趁新帝登基根基未穩,在邊境蠢蠢欲動。

蔣謹深領了聖旨,三日後便要率蔣家軍出征。

晚膳時,夫人將一件金絲軟甲交到他手上。

兒啊,務必平安回來。

蔣老爺身子大不如前,上次出征落下的舊傷總在陰雨天作祟。

這次隻能讓蔣謹深獨自掛帥。

我雖仍記恨蔣謹深從前的刁難。

卻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好將軍。

鄭婆子前幾日偷偷告訴我,當年買我進府的人,其實是蔣謹深。

那天他坐在馬車上,看見你站在人牙子跟前,明明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偏要仰著頭不讓它掉下來,

鄭婆子歎著氣。

他說你看著像頭倔強的小獸,便讓人把你買回來了。

可進府後他才發現,我不過是隻任人揉捏的包子。

無論他如何苛責,我都隻是默默忍著,從未反抗。

也正因如此,他雖常來浣衣院找茬。

卻托鄭婆子照看著。

我犯錯時最多罰餓一頓,或是多洗幾件衣服,從未捱過打。

18

夜風帶著涼意,吹散了白日的喧囂。

蔣謹深坐在院中的老槐樹上,望著明月。

我站在樹下輕聲問。

將軍找我

他縱身躍下,落在我麵前。

你來了。

我從袖中掏出個絳色劍穗,係在他佩劍上。

他冇有動,隻是看著我的動作。

方纔在樹上看什麼

我係好繩結,抬頭問他。

看這京城的萬家燈火。

他的聲音裡帶著些微不易察覺的悵然。

我朝他拱手。

祝將軍此去,旗開得勝,早日凱旋。

他看著我,忽然笑了。

借你吉言。

過往的恩怨,彷彿都隨著這一笑煙消雲散了。

第二日送蔣謹深出城時,蔣家上下都去了。

我在隨軍隊伍裡,竟看到個熟悉的身影。

七公主穿著士兵的衣裳,臉上抹了灰。

若不是她總翻牆來找我,我當真認不出。

她朝我眨了眨眼,把食指豎在唇邊。

我也朝她比了個封口的手勢,看著她隨著大軍漸漸遠去。

春闈一拖再拖,進考場那日天寒地凍。

我把做好的護膝、暖手爐一股腦塞進包裹,丟給蔣謹行。

去吧,若是拿不了魁首,可配不上我這慧寧公主。

他接過包裹,眉眼彎成了月牙。

定不負公主所望。

放榜那日,紅牆下擠滿了看榜的書生。

我踮著腳在人群外張望。

蔣謹行卻從身後輕輕攬住我的腰。

昭昭,看最上麵。

蔣謹行

三個字赫然寫在榜首,耀眼得很。

他低頭看我。

公主,這下配得上你了嗎

我伸手捏了捏他凍得冰涼的耳朵。

勉強算吧。

19

府裡上下都忙著籌備婚事。

夫人來了,還送來了一整套的鳳冠霞帔。

安安啊,這些都是當年我嫁入蔣家時戴的,如今傳給你,也算圓了我的一個心願。

夫人握著我的手,眼裡滿是慈愛。

我知道,她是真的接納我了。

成婚那日,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我坐在花轎裡,心怦怦直跳。

透過轎簾的縫隙,我看到街上擠滿了看熱鬨的人。

他們都在說蔣狀元和慧寧公主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到了蔣府門口,蔣謹行穿著大紅的喜袍,親自掀開了轎簾。

他伸出手,我把自己的手放進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瞬間驅散了我所有的緊張。

拜完堂,送入洞房。

蔣謹行掀開我的蓋頭,笑著說。

昭昭,從今天起,你就是我蔣謹行唯一的妻子了。

我看著他眼裡的真誠,點了點頭,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還記得第一次見你,

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笑意。

你拿著洗衣棒敲揚子鱷的頭......

又提那事!

那時哪會想到,這隻鱷魚會成了我的夫君。

婚後的生活,比我想象中還要美好。

蔣謹行在翰林院當值,雖然忙碌,但每天都會準時回家陪我用膳。

他知道我喜歡吃甜食,每次回來都會給我帶些城南鋪子的桂花糕。

那桂花糕甜而不膩,就像我們的日子一樣,溫馨而甜蜜。

蔣謹深凱旋歸來的那日,京城真是萬人空巷。

我和蔣謹行站在城樓上。

看著蔣謹深身披鎧甲,騎在馬上,威風凜凜。

七公主就跟在他的身邊,曬黑了不少,但眼神裡的光芒卻擋不住。

慶功宴上,七公主偷偷告訴我。

她和蔣謹深已經定下了婚約,等過段日子就會成婚。

我真心為他們感到高興。

半年後,我懷孕了。

夜裡躺在床上,聽著蔣謹行在燈下給孩子寫名字。

若是男孩,就叫蔣安,願他一生平安。

若是女孩,就叫蔣卿,像你一樣美好。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

還冇生呢,急什麼。

蔣謹行握住我的手,貼在臉頰上。

我覺得,有你真好。

窗外的月光落進來,照亮了他眼底的笑意。

我忽然想起在浣衣院的日子,那時以為能吃飽穿暖就是福氣。

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天——

有愛我的夫君,有貼心的朋友,有安穩的日子。

原來最好的時光,真的是這樣,一點點盼出來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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