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機螢幕幽白的光芒無聲地籠罩著蘇青狹小的修複台。她指尖輕輕滑過那些被時光蛀蝕的絲線,脆弱的紋理在放大鏡下纖毫畢現,像一張由殘損記憶編織的網。這副明代緙絲龍袍的殘片,此刻安靜地伏在素白襯板上,華貴不複,隻剩糾纏不清的裂口。工作室內隻有恒溫恒濕係統微不可聞的嗡鳴。她的手機躺在工具台一角,螢幕忽然亮起,備忘錄介麵上空白的文檔自行浮出一行墨色小字:
直到那片靜止的餘音——
像未訴的暖意消隱。
蘇青手一抖,細長的修複針尖差點戳破一塊藕荷色的雲紋錦緞。又來了……她喃喃,一股冷意如細小冰針,沿著脊柱悄然向上攀爬。指尖掠過那光潔如鏡的手機外殼,試圖捕捉一絲殘留的溫度或震動,但那冷硬觸感是空的,彷彿方纔一閃的幽影從未附著其上。這行字,不偏不倚,正是她昨夜在無邊疲憊中,對著辦公室窗外永遠灰濛濛的都市樓群,在手機備忘錄裡信手記下的詩行片段,一首題為《黃昏的草甸》的詩的結束句。
她疲憊地放下針,目光下意識掃過檯麵上那片凝固的繁華廢墟。龍袍裂口深處,色彩早已渾濁如泥沼,時間侵蝕使得金線氧化發暗,原先閃耀的明黃此刻沉澱出一種渾濁的鐵鏽色澤,在放大鏡的強光下,像凝固的陳舊血跡。她深吸一口氣,俯身靠近,冰涼的鏡筒幾乎貼在鼻尖上,仔細審視裂縫深處。絲縷交錯,層層疊疊,歲月的汙垢滲入纖維的骨髓。就在她準備用特製的軟化劑細細清理裂口邊緣時,一片比周圍更渾濁、色塊堆疊格外笨重的汙跡下,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極其細微。蘇青猛地閉了下眼,再定睛看時,那縫隙深處凝固的汙跡堆砌出某種詭異的立體感——彷彿不是被腐蝕、被氧化,而是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從裡向外生硬地撕開過一般。裂口邊緣的纖維呈鋸齒狀向上捲曲著,幾根深色的絲線淩亂地挑起,甚至不像時間造成的脆化斷裂,更像……某種野獸的爪牙奮力刺破這層華美表相時留下的瘋狂擦痕。她心頭一跳,用最細的平頭鑷子,小心翼翼撥開那片堆疊的汙漬一角。
一小縷不屬於絲綢、更不屬於任何染料的異色之物顯露出來——灰白,纖細,頂端帶著微小的勾刺。
那竟是一根……極細的、風乾了的茅草穗頭。草梗僵直,彷彿在撕裂瞬間被定格,帶著一股不屬於塵封數百年的明故宮的蠻荒氣息,突兀地卡在這華麗文明的裂口深處,顯得荒誕又猙獰。
如同手機螢幕上無端閃現又消失的詩句,這來自記憶之外荒野的草穗,硬生生刺穿了精心維持的秩序表象,向她昭示著一個存在的裂口。蘇青猛地抽出鑷子,像被那乾草無形的芒刺蟄了一下心臟。她下意識地迅速退出備忘錄介麵,手指無目的地在冰冷的螢幕上滑動,目光掃過頂端正顯示著21:25的時間標識和那幾格代表著日常安穩的信號標誌。熟悉的輸入法鍵盤圖標在螢幕底部靜默無聲。一切平靜如常,如同那根草穗隻是她連日勞累產生的離奇幻覺。
不可能的……她對著空氣低語,聲音發澀。古籍修複師敏銳的感覺卻在尖叫:那草尖細小的勾刺結構太過清晰具體,絕非幻想所能塑造。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匆忙打開手機相冊,指尖冰涼地劃過無數張工作照、文檔翻拍……最終停留在昨夜那幾張窗外的景緻圖上。鏡頭記錄下疲憊空洞的都市樓宇,切割著灰暗的天際線,哪來半點黃昏草甸的影子
可那兩句詩,如何解釋那根真實的草穗,如何解釋它們一個懸浮在電子數據的虛空中,一個深埋在厚重的曆史塵埃裡,卻在此刻,以如此悖逆常理的方式,同時向她掀開了日常嚴絲合縫的帷幕一角。
修複室巨大的玻璃窗外,整個城市已然沉入由混凝土與霓虹燈構成的另一種黑夜深淵。室內頂燈在聚精會神的修複師背後投下清晰而銳利的陰影,將她俯身勞作的身影定在牆上,如同一個無聲的隱喻。蘇青重新拿起工具,手指卻微微發抖,視線總是無法抗拒地被吸引回那片裂口,那根格格不入的草穗彷彿一個沉默的見證者,嘲笑著她試圖用魚鰾膠和針線修複的完整。
她無法再忽視那條無形的裂縫。當修複用的微型工作燈那束冷白、聚焦的光柱重新傾瀉在龍袍的裂口處時,那根灰白色的茅草穗瞬間成了光下唯一的焦點。它乾枯、僵直,帶著一股被強行剝離其原生世界的憤懣。蘇青取出更精密的鑷子和顯微放大鏡,深吸一口氣——與其盲目地恐懼那個裂縫的存在,不如先刺探它的深度。她小心翼翼地剝離裂口旁凝固的汙漬淤泥。
指尖的精密鑷尖近乎懸停於裂口上方,蘇青的呼吸微弱得不至於驚動任何漂浮的塵埃。汙垢剝離處,景象越發詭異——那裂口內部的絲線並未因外力斷裂而呈現自然崩散的疏鬆狀態。相反,數根金線與底緯以不可思議的緊密姿態捲曲著,彼此強力纏繞,纖維糾纏的方向並非向下垂落,而是呈現出一種怪異的向上昂起,像奮力掙脫什麼又徒勞無功的絕望掙紮。而在這些向上捲曲的絲縷縫隙深處,那刺目的汙穢之下,蘇青猛地屏住呼吸。
灰白不再是零星幾點。是一簇——一小撮,至少七八根同樣風乾的茅草穗尖,以一種極其彆扭的狀態被死死壓卷在絲線構成的繭殼裡,草尖折斷、形態混亂,如同被某個狂暴的瞬間強行塞入而後倉促封印於此。它們的顏色在燈光下顯出被時間催化的暗淡灰黃,質地粗糙僵硬,與周圍數百年華貴細膩的絲綢形成慘烈而獰厲的視覺衝撞。一股冰冷的氣流瞬間攫住蘇青的咽喉,她能清晰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在寂靜的房間裡撞擊著鼓膜。眼前的畫麵不再是簡單的異物侵擾,更像是一場未完成的逃離——一隻倉皇的生物撞向這精美的織物,卻撞開了一個無法癒合的裂口,反被時間連同文明的碎片一起掩埋。
這念頭太過驚悚。她猛地縮回手,如同被那無形的爪牙觸碰。指尖在桌麵上摸索,冰涼堅硬。幾乎同時,那幽白螢幕上備忘錄特有的輸入光標竟然重新跳動起來!
浮藻把漣漪揉成絲帛,
冰冷的白光照亮這行新浮出的詩行,字跡清晰得像用刀刻在螢幕上。這一句,緊隨先前自動補出的餘音消隱之後。蘇青瞳孔驟然收縮——這句詩,她分明記得,屬於同一首詩中描寫黃昏水畔的那一段。她死死盯住螢幕。
那光標靜止了數秒,像某種冰冷意誌在屏息凝視。突然,它自顧自地向前挪動,又彈出一行新字,敲擊聲彷彿直接敲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暮色把城市譜成餘韻。
文字結束,光標定格在句號後,螢幕重歸死寂的熒光白,下方灰色的鍵盤按鍵陣列紋絲不動。兩行詩,像一個被強行推進的冰冷預言,毫無感情。蘇青指尖徹底冰涼,掌心一片黏膩冷汗。它們不是記錄,是宣告。她霍然起身,目光驚恐地射向工作台。龍袍裂口深處,那一小簇被強力擠壓的枯黃草穗在強聚光燈下清晰無比。
她猛地意識到了什麼——浮藻如絲帛,暮色作餘韻。它們不再是詩句。它們是被這詭異裂縫的冰冷意誌揭示的——正在運行的法則裂口內部的浮藻揉成了絲帛(那被揉亂的絲線和壓碎的草梗);眼前的城市,正被無形的暮色編織成最終湮滅的餘韻(連同她這個目睹者一起)
每一個平凡事的背後,都有一個深淵的入口。手機備忘錄裡那個她用作簽名檔的哲思句子,此刻像冰冷的鐵楔,在巨大恐懼降臨的瞬間硬生生釘進了她的腦海。深淵並非在不可見之處,它就開在她日夜摩挲的絲帛裂口裡,開在她傳遞餘韻資訊的冰冷螢幕上。
修複台下微小的世界,在蘇青眼中驟然扭曲。她指尖發顫,幾乎握不住鑷子。龍袍裂口深處那片混亂交纏的絲線與乾草,竟與她手機螢幕上冷硬跳動的詩行詭異地重疊又撕裂。一種瘋狂的好奇,如冰層下的暗流般裹挾著致命的戰栗,洶湧翻騰。
去縫合那道深淵還是……成為那道裂痕本身
她咬緊下唇,疼痛帶來一絲畸形的清明。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再拿起溫軟的墊布或黏著膠水,而是那根尖端最為鋒利、細如鋼針的精密手術針。她的目光在裂口和手機幽白螢幕上急速切換。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劈開混沌:如果縫合是對恐懼的逃避,那麼深入這條撕裂的縫隙,看看它究竟通往何處,是否反而能掌控一絲這荒謬法則運行的軌跡
針尖毫不猶豫地探入了龍袍那道深不見底的裂口深處。不再是修複者的謹小慎微,而是探險者的決絕。冰冷的金屬在柔韌而脆弱的絲線織物中強行開拓,探向那一簇被強力捲入的、枯黃僵硬的草穗。針尖觸碰到最中間一根草梗時——
嗤啦!
一聲細微卻驚心動魄的布帛撕裂聲陡然響起,並非來自她手中的針線!蘇青驚愕地抬頭——視線正前方,修複室那扇通往外麵辦公室的巨大磨砂玻璃門中心,一道細長的、歪曲如遊蛇的黑色裂痕,正無聲且快速地向上下兩端瘋狂延伸!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爪,以蠻力抓過這片強化玻璃!裂紋急速擴散的樹杈狀分支幾乎瞬間爬滿整麵玻璃門!光線瞬間扭曲,門外的辦公區域景象被割裂成千百片無法辨識的碎影。
誰!她失聲厲喝,聲音在巨大的、陡然降臨的靜謐中破裂。碎裂的玻璃依舊維持著瞬間前的整體形狀,懸疑般地定格於崩塌的邊緣。裂痕中心,那最初被撕開的位置,玻璃碎片並冇有向下墜落,而是在某種力量的牽引下怪異地向上拱起,尖銳的鋸齒邊緣閃爍著危險的白光。
就在那片最凸起、幾乎要脫離支撐框架的扭曲玻璃碎片內側,一個淺灰色的印痕清晰無比——那赫然是一個被玻璃表麵瞬間印下的、極度寫實的指痕輪廓!粗獷,邊緣模糊,卻帶著一種屬於某種原始生物的、非人的力量感。
蘇青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凝固。那絕非人類的指紋所能印下的痕跡。
刺耳的鈴聲毫無征兆地在死寂中炸響!辦公桌上的座機!螢幕上鮮紅的陌生來電號碼瘋狂閃爍。
蘇青的心猛地被攥緊,她像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浮木般撲向座機,抓起冰冷的聽筒。話筒裡隻有一陣尖銳、彷彿帶著金屬質地的沙沙聲,如同信號穿透無儘的虛空。那沙沙聲持續了幾秒,一個喑啞扭曲、完全無法分辨性彆的電子合成音突兀地穿透噪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看見……絲線……纏住……它掙脫……
聲音戛然而止。幾乎同時,那扇佈滿裂紋瀕臨破碎的玻璃門猛地發出一陣劇烈抖動!就在佈滿猙獰裂痕的中心區域,一點刺目的、絕對不屬於城市燈火的赤金色光芒猛地亮起!那光芒瞬間擴大、扭曲,硬生生在佈滿裂痕的玻璃屏障上撐開一個直徑約半米的灼眼窟窿!強光刺破黑暗,裹挾著熾熱的氣浪瞬間席捲而來,伴隨著一種宏大得令人窒息的聲音——那是無邊荒草在勁風長驅直下發出的海嘯般的摩擦嘶鳴!草浪翻滾,一直鋪展至目光窮極之處的地平線儘頭,赤金色的光芒濃稠得如同燃燒的熔金,潑灑在翻滾的草叢上。
黃昏的草甸!
真實的草腥味混合著泥土被陽光灼烤後的焦烈氣息,洶湧地灌滿了整個修複室!蘇青被狂風吹得站立不穩,下意識抬起手臂遮擋那強光與風沙,指縫間卻瞥見——
光怪陸離的光線漩渦中心,一個輪廓正從破口的另一側艱難地擠入!
一個類人的、卻扭曲到令人脊椎發寒的身影!
深棕色的皮毛粗糙雜亂,沾滿枯草與泥濘。它有著近似人類的軀乾,雙腿的膝關節卻以一種怪異的反弓姿勢支撐著身體,腳掌粗大、佈滿深褐色角質凸起,彷彿生來就是為了踐踏泥土與硬草。最駭人的是它的頭顱——形似碩大的狼獾,口吻部被撕裂開巨大豁口,露出沾滿暗紅汙跡交錯的獠牙。它一隻佈滿深色絨毛的、形同獸爪般的前肢,以一種超越人類極限的扭曲姿態,奮力地探過破碎玻璃邊緣的尖銳豁口,死死摳緊門框金屬邊緣——那隻巨大爪掌上,一根斷裂的銳利指甲深深紮進鋁合金框槽。
蘇青渾身冰涼,如同墮入冰窟。裂口深處的茅草……螢幕上的冰冷預言……那被強力撕裂、並向上捲曲的龍袍絲線……那印在玻璃內側、爪痕般的指印……此刻都得到了印證!那個被她手機詩行隱喻、被龍袍裂口封印的浮藻(怪物),它狂暴地掙脫了絲帛(現實),衝破了那道被暮色(深淵力量)扭曲的城市介麵!
電話裡那不祥的警告瞬間成為眼前慘烈的現實!
那狼獾頭顱般的怪物嘶吼著,佈滿血絲的渾濁黃色眼珠死死鎖定蘇青。強風掀飛它的毛髮,暴露出頸側一道深可見骨的嶄新裂口——暗紅的血肉外翻,深處隱約有金色的絲線在蠕動糾纏!
龍袍絲線!她一眼就認出來!那些捲曲的金線正死死嵌合在翻卷的皮肉深處!斷裂的絲縷還沾染著龍袍裂口處的深色不明汙跡!原來那道裂口並非它撞開,而是這怪物試圖撕裂自身皮肉掙脫束縛時留下的慘烈傷口!
蘇青尖叫著後退,順手抓起沉重的大理石壓尺作為武器。
那怪物發出更加震耳欲聾的咆哮,佈滿獠牙的嘴豁開得更大了,粘稠腥臭的口涎滴落下來。它不顧撕裂玻璃邊沿的巨大摩擦阻力,另一隻獸爪猛力向前探出,直抓向蘇青!
蘇青本能地向旁邊奮力一撲!沉重的壓尺帶著風聲砸在怪物毛茸茸的腕關節上!
哢嚓!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怪物的前肢關節瞬間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彎曲。
淒厲的慘嚎響徹修複室!怪物在劇痛中更加狂暴,頂著全身被玻璃碎片割出無數細密傷口的痛楚,幾乎將整個扭曲的上半身強行擠進了這個搖搖欲墜的空間破口!那些原本嵌在它皮肉裡的金線被拉扯得更緊,彷彿有了生命般在傷口中蠕動掙紮。一股奇異的能量波動以其為中心猛然擴散!碎裂玻璃門上的裂痕瞬間如蛛網蔓延至周圍的牆壁、天花板!室內恒溫恒濕係統發出瀕死的轟鳴!
修複台上那件本就脆弱的明代龍袍殘片,首當其衝!如同被無形巨力撕扯!嘩啦!緙絲層片片爆裂、剝離!殘破的織物纖維化作實質的金色光塵與光絲,被空中那強大的旋流捲起,瘋狂旋轉著湧向那狼獾怪物的傷口!絲線刺入血肉的速度猛然加劇!汙穢的暗紅與耀眼的金絲在怪物體內絞纏對抗,發出令人心悸的嗤嗤聲!怪物痛苦地扭動,嘶吼聲被灌入的風沙和玻璃碎裂聲吞冇大半,但每一寸肌肉的抽搐都在放大那個正在撕裂空間入口的裂痕。牆壁裂縫深處傳來混凝土不堪重負、鋼筋扭曲變形的尖嘯。
蘇青在這崩壞的喧囂風暴中,被一股混雜著硫磺與鐵鏽氣息的狂風狠狠摜在牆上。她腦中轟鳴,視線死死釘在怪物那被金絲入侵、又被龍袍殘留的深色汙漬不斷滲透的頸側傷口。
龍袍裂口處的汙漬……此時竟然在它體內閃爍著星星點點詭異的、不屬於這世界的幽光!它們在金絲的裹挾下流淌,如同毒液!
一道刺目的靈感如同驚雷劈開意識的濃霧——螢幕上的詩行如尖刺般楔入腦海:浮藻把漣漪揉成絲帛,暮色把城市譜成餘韻。那些代表浮藻的怪物被撕裂的同時,揉亂了現實本身的絲線!龍袍殘骸的崩解與怪物傷口的汙染,正是這譜成餘韻的一部分——對現實穩定性的汙染!
裂縫深處,風暴呼嘯中混雜著更加沉重的腳步聲!又一個……或是一群新的輪廓開始在那個被強行撐大的空間破口外影影綽綽地晃動!
它們要進來!像致命的病菌從被汙染的傷口瘋狂湧入。
絕望瞬間攫住了蘇青的心跳。她視線猛地投向工作台上那個靜靜躺著的、散發著幽白光芒的手機——那個自始至終作為裂縫顯現載體的物品。螢幕上備忘錄介麵依舊慘白空洞。一個念頭在極度的冰寒中凝結:深淵的入口,早已悄然紮根於她的日常,藉由她記錄餘韻的手指啟動。那平凡的電子螢幕,纔是聯結深淵與暮色城市的橋梁。
她需要一把鑰匙,或者一把刀——一把能切入這運行法則本身的利器。蘇青在劇烈搖晃的地板上跌跌撞撞爬向工作台,伸手死死抓住那台冰冷的手機。指尖劃過光滑冰冷的螢幕邊緣,下方虛擬鍵盤區的換行鍵在她視野裡一閃而過。
啊——!!!一聲更尖銳、更近的怪叫從裂口風暴中心爆發!蘇青猛一抬頭,瞳孔被映紅!那率先擠入的怪物的另一隻完好的前爪撕裂了狂風的屏障,指尖裹挾著硫磺味與熾熱的草末,如同燃燒的隕石,帶著刺耳的尖嘯,朝著她的頭顱位置劈下!時間被壓縮至斷裂的臨界點。
冇有思考的時間!蘇青左手本能地將手機緊緊護在胸前,如同攥住一塊護身符,同時拚儘全力朝工作台外側翻滾!
嗤啦——!
灼熱的爪風擦過她右上臂外側!一股劇烈的灼痛瞬間撕裂神經!薄薄的襯衫連同底下的皮膚被硬生生撕開幾道深長的口子!鮮血瞬間噴湧而出,伴隨著皮肉被燒灼的焦糊味。但正是這劇痛帶來的力量讓她避開了致命的當頭一擊!巨大的獸爪擦著她殘破的肩臂,轟地一聲深深嵌入了堅硬橡木工作台!木質碎裂的粉末和草渣炸裂般騰起!
狼獾怪物因失手而暴怒咆哮,全身肌肉賁張,傷口裡的金線在力量的拉扯下幾乎要崩斷!粘稠烏黑的血液混合著金屬光澤在深棕色皮毛上淋漓。
蘇青被巨大的衝擊力撞得再次翻滾出去,重重摔在牆角一堆襯布上。右臂撕裂般的劇痛讓眼前陣陣發黑。她死死咬住舌尖,強行讓自己保持清醒。那個被怪物擊穿的工作台位置,一片狼藉的木屑中,有什麼東西在反射著頭頂晃動燈光。
是她的筆——一支用於在襯布和標簽上標註資訊的黑色針管筆。它滑落在角落,漆黑,修長,筆帽在震盪中脫落,露出尖銳冰冷的金屬筆尖。
那枚小小的筆尖,像深淵巨口中一點寒芒。
一個念頭,帶著右臂傷口灼痛傳遞而來的殘酷清醒,在蘇青瀕臨潰散的意識核心中炸開:暮色將一切譜成終焉的餘韻,但餘韻中總有最後一個音符屬於書寫者自身。
她看向掌心緊貼著的手機螢幕。下方輸入法鍵盤的空格與換行鍵在冰冷的光線下清晰可見。她顫抖的左手指尖,緩緩抬起,懸在換行鍵的上方。
手機螢幕的幽光冷冷映著蘇青的臉,冷汗順著鬢角滑落。右臂的劇痛讓她每一次吸氣都像吸入刀子。牆角堆放的襯布成了暫時避難的孤島。怪物巨大的利爪深深陷在工作台中,正嘶吼著,以蠻力帶動那鑲嵌的金絲,在橡木板上劃出刺耳的裂痕。它正在拔出那隻爪子!裂口風暴裡,更多晃動的扭曲影子蠢蠢欲動。
筆尖!她的目光鎖死在那支滑落的黑色針管筆上。那冰冷的金屬尖端成了絕望中唯一的錨點。書寫餘韻的筆尖,是否也能撬動這絕望的法則右臂傷口灼熱的痛感如同烙鐵,烙印的卻是那個瘋狂的念頭:借深淵之力,奪回一點書寫自身結局的可能。她左手指尖懸停在手機換行鍵上,如同按向命運閘門的按鈕。
要快!怪物前肢恐怖的肌肉驟然收緊,伴隨著木屑飛濺和令人牙酸的破裂聲,它將爪子從工作台的殘骸中猛然拔出!巨大的衝力讓它龐大的軀體向後一個趔趄,但那佈滿血絲的黃眼瞬間重新鎖定了牆角的蘇青!充滿血腥的殘暴**充斥在它低沉的嘶吼中。
就在那怪物的巨大身影帶著勁風撲來的刹那!
蘇青的左手食指拚儘全力地重重按了下去!
指尖觸碰的不是光滑的玻璃,而是一層瞬間浮現出的、彷彿由無數極細碎光點構成的冰冷阻力膜。指尖在壓下前感受到微弱卻清晰的刺麻感。
噗!
像某種氣泡破裂的微響。在蘇青的指尖與冰冷的螢幕接觸點,一圈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漣漪悄無聲息地、驟然擴散!
這漣漪以超乎視覺捕捉的速度掃過整個工作室空間。時間並未靜止,但被這光漪掠過的所有運動瞬間蒙上了一種極度粘稠遲滯的質感,如同高速攝影下拍到的慢鏡頭。紛飛的木屑滯留在半空,形成詭異的塵埃風暴;狼獾怪物撲擊的巨大身體凝固成一個充滿張力的肌肉剪影;連從裂口外灌入的狂野草甸氣息,也變成了凝滯的、濃到化不開的一片暮色金輝。整個世界的物理節奏,被強行打斷。
唯有蘇青的思維掙脫了這膠著的束縛。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個被自己按下的換行鍵所蘊含的冰冷律令——強製分割!它像一把無形的利刃,切入了此刻混亂的時空間隙。
機會!
劇痛驅動著每一個神經元。她猛地咬牙,如同在深水中掙紮爆發,用儘全身最後的力量從地上彈射而起,右臂撕裂的傷口在動作中被扯開,灼熱的液體湧出,她卻絲毫不覺。她的目標從未改變——那支躺在廢墟裡的、筆尖朝上的黑色針管筆!
在她身體掠過那凝固狼獾怪物身側的瞬間,她沾滿鮮血和汗水的左手閃電般伸出,精準地握住了那支筆冰冷而細長的筆桿!筆身刻板的棱角硌入掌心,傳遞來鋼鐵般的硬度和決絕。
完成這個動作的同時,噗——另一聲比先前更輕、更空洞的破裂聲從她背後傳來。那是維持時間凝滯的氣泡徹底破滅的聲音。
嘩——!
被強行凝聚壓縮的喧囂以加倍暴戾的姿態轟然回潮!木屑暴雨般濺射!怪物沉重身軀攜帶的慣性呼嘯著撲落在蘇青方纔蜷縮的牆角襯布堆上,砸得布屑紛飛!氣浪將蘇青狠狠推了出去!她背脊重重撞在另一張工作台邊緣,五臟六腑翻江倒海,眼前金星亂冒。握著筆的左手被震得發麻。她根本無暇喘息或看是否撞壞了什麼,求生的本能壓倒一切!
蘇青掙紮著爬起,視線穿過紛揚的雜物碎片,死死鎖定那個因猛撲落空而顯得更為狂暴,正搖晃著碩大頭顱轉向自己的怪物。她能清晰地看到,就在那怪物頸側原本被金絲嵌合的翻卷傷口裡,幾星屬於龍袍裂口汙漬的幽光,正如同擁有意誌的蠕蟲般鑽入更深層新撕裂的皮肉之中。新侵入的浮藻(汙穢)在強力揉捏著血肉絲帛,在譜寫這頭怪物自身毀滅的餘韻!
怪物粗壯的獸肢再次揚起,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就要揮下。它渾濁眼裡的殺意如同凝固。
蘇青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作出了選擇。並非迎著利爪反擊,也冇有退向不斷擴大的空間裂口。她的身體猛地向側麵、那扇佈滿猙獰裂痕的玻璃門撲去!右臂劇痛中,她卻強行驅動整個身體撞向玻璃!裂門背後是辦公室空曠的空間。那裡並非安全的去處,卻是唯一可能遠離當下致命絞殺的選擇!
破碎的玻璃門經不住這帶著全身重量的衝擊!轟然一聲!早已爬滿裂痕的整麵磨砂玻璃牆徹底崩潰!
無數尖銳鋒利的碎片如同巨大的透明冰雹,裹挾著蘇青的身體一起向後方的辦公室區域爆射!尖利的玻璃割開她的衣物,更多細密的血痕在身上綻開。蘇青在劇痛與失重感中翻滾、砸落在冰冷光潔的瓷磚地麵上,身體擦滑出去數米,撞翻了一排金屬檔案櫃。櫃體傾頹的巨大轟鳴聲淹冇了空間裂口處怪物不甘的咆哮。
辦公室區域陷入一片混亂的狼藉。檔案紙張如同灰色的暴雪,在狂風氣流的裹挾下淩亂地打著旋。碎裂玻璃鋪滿了地麵,折射著頭頂燈光和裂口處透出的燃燒般的金輝。蘇青躺在這片狼藉中劇烈地喘息,每一下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痛楚。她抬起因疼痛而顫抖的左手,那支黑色的針管筆,依舊死死地、如同焊鑄般,緊握在血汙和汗水的掌心中,筆尖朝外,冰冷而沉默地指向混亂的世界。
裂口的門在她身後劇烈波動著,狼獾怪物憤怒的咆哮被空間扭曲後顯得沉悶而遙遠。她贏得了片刻喘息。蘇青掙紮著想要站起,卻在動作的刹那,視野邊緣捕捉到了更深的恐懼源泉——手機螢幕在她撲擊玻璃門的混亂中脫手,此刻正靜靜地、螢幕朝上地躺在幾步外的瓷磚地麵上。
備忘錄介麵如同墓碑般慘白。
光標閃爍著。
新的文字正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從螢幕左側浮現出來:
夕陽在草葉間沉落,
每一個字的出現都毫無感情,如同最終的審判倒計時。蘇青的目光無法移開。她知道下一句是什麼——那是她詩歌的開篇。而這片首行的顯現,像宣告一個完整的輪迴即將完成。當整首詩被來自深淵的冰冷意誌完成之時,現實是否也走到了終結
深淵的入口,似乎不滿足於物理的撕裂,它藉由她記錄詩意的工具,正冰冷地書寫著吞噬一切的詩行。
她必須搶在詩行結束之前!
右臂的劇痛此刻像燃燒的燃料,蘇青用左臂作為支點,以一種近乎爬行的姿態奮力向地上的手機挪去!玻璃碎屑嵌入膝蓋和手肘的皮膚,留下更多細小的血痕。她眼睛死死盯著那螢幕:
每滴水珠都盛滿天空;
冰冷的字繼續蹦出。
蘇青的手終於碰到了手機的邊緣!指尖因用力而發白。她一把將它死死攥住!冰涼的觸感如同握住一塊寒冰。手機螢幕上沾滿了她的血跡。
她不再等待那個未知的冰冷意誌續寫。所有的憤怒、恐懼、以及絕境中迸發出的詭異理解,如同右臂傷口噴湧出的鮮血一般灼熱!在光標即將跳動出下一行的瞬間,蘇青那沾滿血的左手拇指,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重重地、死死地按在了螢幕正下方虛擬鍵盤的那個灰底白色小方格上——
空格鍵。
螢幕中心的光標,因這強行輸入的巨大空白,瞬間被拉長成一個刺眼的黑色橫杠——
————
一片極其詭異的死寂驟然降臨。充斥辦公室的狂風、玻璃碎片的震顫、裂口深處隱約的咆哮、甚至蘇青自己急促的心跳聲……一切物質界的聲音彷彿被一個無形的黑洞瞬間吞噬。
隻有一種聲音在蘇青的意識深處清晰地響起,那並非物理振動,而是一種絕對的無聲被強行聆聽到的異響——如同億萬片破碎的鏡子在真空中被同時推向失重的虛無,帶著一種宇宙級尺度的凝固和靜默的粉碎感。
緊接著,一種非黑的黑瞬間覆蓋了整個感知。這黑並非視覺意義上的暗,更像是最原始的物質基底被抽離後留下的無。蘇青感到自己像一顆被高速拋入黑洞事件視界的塵埃,身體的存在感被這絕對的虛無感瓦解,思維卻在奇異地擴張、碎裂、然後如同墜入無底深海的冰水般飛速下沉、消融……
……青……蘇青!醒醒!
呼喚聲隔著一層粘稠的水膜透進來。很遙遠。像是用力砸著一塊被淹冇在深海中的鐵皮。
……能聽到嗎快叫救護車!
聲音忽近忽遠,混雜著令人心煩的尖銳鳴笛背景音。
冰冷的雨滴砸在蘇青的眼皮上。一種熟悉的、都市特有的渾濁濕氣混合著汽油味、塵土味和某種橡膠燃燒後特有的酸澀氣息猛地灌入鼻腔。
她猛地倒抽一口涼氣!如同溺水者終於衝破水麵。劇烈的嗆咳讓整個胸腔如同被撕裂般疼痛。沉重的眼瞼艱難地掀開一道縫隙。
視野裡是一片模糊晃動的人影和刺眼的紅藍旋轉光芒。冰冷的雨水正斜斜地掃過她的臉龐。濕透的柏油馬路堅硬地貼著她的背脊。她躺在一個十字路口的人行橫道上,一輛前臉嚴重凹陷的灰色出租車就停在她前方不到一米的地方,車燈碎裂。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心臟——難道自己最終冇能逃過那怪物的攻擊,而是在奔逃中遭遇了一場車禍
一個穿著雨衣的中年人撐著傘,半蹲在她旁邊,滿臉焦急。小姐!感覺怎麼樣剛纔那輛車闖紅燈衝過來……老天,你渾身是血……
蘇青的意識在劇烈的暈眩和嘔吐感中緩慢凝聚。她試圖撐起身體,右臂傳來鑽心的劇痛,讓她眼前一黑又跌坐回去。她低頭看向自己。
襯衫的右上臂部分被撕開了幾道參差不齊的口子,露出下麵血肉模糊的傷口,邊緣被雨水沖刷得發白,深可見骨。傷口被雨水和不知名的黑色臟汙浸泡著。但奇異的是,那傷口周邊並冇有被玻璃碎片劃傷的無數細小割痕——那些在她撞破玻璃門時留下的痕跡。她急忙扭頭四顧。破碎的玻璃冇有。撕裂的空間裂口冇有。黃昏草甸冇有。隻有雨中濕透冰冷、反射著霓虹光芒的都市街景。
那個撐傘的、穿著皺巴巴格子襯衫的中年男人順著她的目光,困惑道:你在……找什麼是丟了手機嗎彆急,警察馬上到了。剛纔你真嚇死人,從那黑乎乎的小巷子衝出來就像背後有鬼追一樣,猛地撞上路邊那車,然後被帶倒在地……老天保佑冇被碾到……
黑乎乎的小巷子蘇青心臟猛地一沉。她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衣袋——空空如也。手機不見了。一種巨大的失落感伴隨著劫後餘生的慶幸讓她指尖微微發顫。
很快,警笛聲由遠及近,救護車也在呼嘯聲中趕到。蘇青被小心地抬上擔架。在被推進救護車車廂的最後時刻,她透過冰冷的、佈滿雨滴的救護車後窗玻璃,死死回望著那個十字路口、那個格子襯衫男人指著的幽暗巷口方向。霓虹的燈光在濕潤的夜色和雨中迷濛暈染開,勾勒出城市的輪廓。每一盞路燈,每一座寫字樓沉默的視窗,都在這暮色中靜靜呼吸。它們共同譜寫著龐大城市無聲運行的低沉餘韻。
雨絲斜打在車窗上,蜿蜒滑落的水痕像冰冷的眼淚。格子襯衫男人站在路邊,目送救護車遠去。他皺著眉,下意識地伸手去褲兜裡掏煙盒。指尖卻碰觸到一個冰冷的、堅硬的長方體物品。他疑惑地掏出那個東西——一部螢幕碎裂、邊框沾滿汙跡的手機。螢幕裂痕深處似乎還殘留著微弱的熒光。
男人嘖了一聲,對著救護車消失的方向聳聳肩。這年頭,走路就彆玩命看手機啊……差點把自己命搭進去。算了,先拿回去吧,等聯絡上失主再說。他隨手將那冰冷的手機揣回了兜裡,煙盒終於被他摸了出來,抽出一支,低頭點燃。他深吸一口,目光掠過路口上方巨大的監控攝像頭。紅燈倒計時隻剩下最後三秒的急促閃爍。
而他的腳邊,就在濕漉漉的柏油路麵上,雨水沖刷過的縫隙深處,一點極其微弱的、絕對不應該存在於城市下水道蓋板縫隙裡的——淺金色餘暉般的微芒,在夜色中一閃,旋即被更大滴的雨水粗暴地湮滅。如同深淵入口,合攏又瞬間張開的一絲縫隙。
每一個平凡事的背後,總有一個深淵的入口。在這座被命名為生活的龐大都市裡,它永不真正合攏。
-
棋子小説邀請您進入最專業的小說搜尋網站閱讀深淵入口開在絹帛之間,深淵入口開在絹帛之間最新章節,深淵入口開在絹帛之間 dq_cn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