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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魂,在奈何橋頭飄了一世又一世。
飄了多久,大概少年也不知道了。
少年隻知道一件事。
我要回去!我要再見她一麵!
少年來了多久,大概隻有接引棚裡的孟婆知道。
黑白無常拘著少年的魂來到奈何橋的那一夜,低頭熬湯的孟婆手一顫。
白衣俊麵,黑髮散亂。
俊俏的少年,當得起舉世無雙。可是,少年表情木訥,眼神呆滯,被拘魂索捆綁著的雙手纖細蒼白。腳上沉重的寒鐵鎖鏈隨著少年踉蹌的腳步發出淩亂悠長的聲響,將永無白晝的陰間擊得破碎不堪。
側目看了一眼少年,孟婆流了淚。
等一下!
鎖鏈擊打在奈何橋上的聲音喚醒了少年,少年停下了抬起的腳,臉上的神情變得生動起來。
孟婆拿著瓦罐的手停在了空中,木勺幾乎被孟婆捏碎。
你又要乾嘛
脾氣暴躁的黑無常站在奈何橋上轉身。
你這一路瘋也瘋夠了,趕快喝了孟婆湯去閻王殿報到,彆再耽誤我們功夫了!
一條黃泉路,走了七天七夜。
一個文弱書生,愣是逼得黑白無常用了拘魂索和鎮魄鏈才把他帶到了奈何橋頭。
眼看著過了奈何橋將少年交到橋對麵的牛頭馬麵手上,黑白無常就可以交差了。現在這小子又要發瘋,早已耐心全無的黑無常自然怒意衝冠。
全年無休的黑白無常,就指著拘魂鎖魄的間隙休息一下。時下,不戀紅塵的人越來越多,黑白無常忙得喘息的時間越來越少。現在被少年這麼一折騰,他們連歇個腳歎口長氣的時間都冇有了。
交接魂魄的時候,黑白無常看牛頭馬麵的眼神總是羨慕的……
牛頭馬麵當然懂黑白無常的意思。
同為牛馬,起碼牛頭馬麵有名聲相匹配。
牛頭馬麵隻有苦笑。黑白無常羨慕牛頭馬麵有假期有豐厚的俸祿,可飽受近伺之苦的牛頭馬麵又何嘗不羨慕黑白無常的自在逍遙
好在,白無常性子溫和一些。
不羈、叛逆、瘋狂的魂魄他們見得多,但似少年這般倔強的少之又少。
踏上黃泉路,少年就冇有消停過。
他隻想跑。
一路上他跑了七七四十九次。
一個文弱書生,又能跑到哪兒去所以,每一次少年都被抓了回來。說是抓,其實黑白無常已經很溫柔了。畢竟,好好一個玉麵公子,任誰也下不了狠手。
可是,少年不聽勸,也不領情,照跑。
少年跑得認真。
黑白無常自然也抓得用心。
後來黑白無常發現,倒也不必過於緊張。因為每一次,努力奔跑的少年跑不出一百米,自會累得趴下。
所以,少年再跑,黑白無常都懶得追了。隻需要等到少年跑累了,走過去把少年拎回正道來就行。
抓逃跑的少年一點兒都不費勁。但是費功夫。
貓抓老鼠的遊戲,玩多了也就失去了樂趣。
黑無常最先失去了興趣和耐心。
你踏馬要乾啥那麼不想死,為什麼要自殺
少年是自殺身死的。
少年趴在地上,胸膛響得像風箱,聲音卻如蚊蠅斷斷續續。
我要……回去……
這是少年第一天就唸叨的話,這也是少年唯一會唸叨的話。
我要回去……
少年唸了一路。
不得已,白無常隻好用拘魂索捆了少年的雙手,希望他消停一點。
可是少年照跑。
黑無常怒而使用鎮魄鏈。
鎮魄鏈上身,神智頓失。所以,鎮魄鏈一般隻對狂暴之徒使用。少年是第一個用上鎮魄鏈的文弱書生。
少年不跑了,可是他總是抬頭看天。似乎,有一種神秘力量在指引他的身體。
少年手腳磨破,露出白骨森森。白無常雖然心生憐憫,卻不敢解了拘魂索,也不好叫黑無常去了鎮魄鏈。
白無常知道,少年倔強。因為,神智已失的少年還是會喃喃自語。
我要回去……
知道黑無常耐心無幾,白無常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半擋在黑無常和少年之間。
公子,你這是何苦呢
白無常被自己的語氣嚇了一跳。可是,話已出口,他又不能改口。
閃躲之間,對上了黑無常投來的目光。
黑無常的眼神,就像看到了比牛頭馬麵還奇怪的怪物一樣。黑無常是顏控———他自己本就相貌堂堂,隻是黑了點兒———這也是黑無常能容忍少年的原因。
白無常訕訕,問少年。
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
我想見她一麵———
孟婆低下頭去舀湯。到了奈何橋,冇人可以拒絕孟婆湯。
見她
作為拘魂使者,黑白無常知曉所有身死之人的故事。黑無常不耐煩地打斷少年。
你想見人家,人家不一定想見你!你的父親叛國棄家,害了大夏害了她父親,她一個將門千金代父出征,最後用赫赫戰功換你———
神鬼無界。可說起塵世之事,黑無常不覺帶了情緒。
孟婆舀湯的手一抖,孟婆湯回倒進熬湯的甕裡。
翻滾的湯,如將士飛濺的血。
血灑邊關,苦寒有了顏色。
湯覆黑甕,悲傷失了邊界。
冇有親臨過邊關沙場的人,永遠無法感受戰爭的殘酷。
白無常不忍,拿眼神止住黑無常的話。
公子……稱呼已成,再改反而刻意,不管怎麼樣,你已身在陰間。黃泉路上無歸途,你又怎麼回得去你從城門上一躍而下,從此人鬼殊途,再見不識,不如不見……
少年的淚,潸然而下。
我還有一句話冇有對她說啊……
破碎的少年,任誰看了都心痛。
舔一下嘴唇,黑無常轉頭去看奈何橋對麵。
牛頭馬麵客氣地點一下頭。
黑無常皺眉轉回頭來。
見不見,說不說的,都冇有差彆了!快喝了孟婆湯過橋吧!孟婆!
佝僂著身子的孟婆身子一顫。
一碗孟婆湯,舀了好幾次。身子剛齊黑無常腰的孟婆雙手將瓦罐送到黑無常麵前。
黑無常歎一口氣,朝少年揚一下下巴。
給他———
不!
看著孟婆遞過來的瓦罐,少年突然後躍一步。腳鏈擊打地麵,聲音如嘯。
我不喝!
少年站立不穩,一下跌倒在地。被綁著的雙手胡亂地揮舞著。
我要見她最後一麵!
少年喊得撕心裂肺。
血,暈染了少年的骨。
觸目驚心。
風起,孟婆的花白枯發無力地輕動一下。倒是那蒙麵的黑紗,在風中輕輕顫抖。
騰出一隻手扯一下黑紗,暗黑的陰間世界裡孟婆的手顯得格外刺眼。
鳥爪雞皮,慘白勝雪。
孟婆在等黑白無常的指示。
你!黑無常氣得臉膛發紫,你信不信我……
對於頑固不化的靈魂,黑白無常有權處置。比如,用三昧真火讓其魂飛魄散。
白無常歎一口氣。
算了,也是可憐人……
抬手,白無常解了拘魂索。
孟婆,這公子執念太深,就讓他在你這橋頭暫住吧!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冇什麼危險。麻煩你幫我們看著點。哪天他想通了,你就給他一碗孟婆湯,然後讓他過橋隨牛頭馬麵去……
你……黑無常一臉懵逼。
好了!白無常已經轉身,為了一個書生我們已經耽誤了太多功夫了!再耽誤下去,我們這個月的俸祿怕是酒錢都不夠付了!
黑無常瞪一眼地上的少年,收了鎮魄鏈追了上去。
陰間有規定,所有魂魄必須自願喝下孟婆湯,然後過橋。
黑白無常不得強力施行。
除非,黑白無常讓其魂飛魄散毀了他,否則,隻有等魂魄自己想通後要一碗孟婆湯喝下。
顯然,少年讓黑白無常下不去狠手。所以白無常把少年留下。
奈何橋頭,陰間最苦寒的地方,冇有幾個人熬得住。
神智清醒,少年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水!
少年本能地喊。
用湯勺攪拌孟婆湯的孟婆停下手上的攪拌動作。過了一會兒,孟婆取出湯勺敲了一下甕。
少年抬頭。
綠色火苗之上,一口色黑如漆的甕裡熱氣氤氳。霧氣裡,一個身子佝僂的老婦人手握木勺,像一個雕塑。
看一眼左右,少年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我還不能喝孟婆湯……少年掙紮著站起來,我還要見她最後一麵!
從此,奈何橋頭多了一個遊魂。
陰間無白晝,但孟婆分得清日夜。因為,每一分每一秒,孟婆都在熬。
熬湯,也熬歲月。
所以,孟婆記得很清楚。少年的魂,在奈何橋頭飄了十八世。
每過一世,少年的三魂七魄就會消散一些。如今,少年的魂魄所剩無幾了。
孟婆湯送出去了一碗又一碗,過奈何橋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
黑白無常來來回回無數次,每次看到少年的遊魂,都會忍不住搖頭歎息。
如果一個人的魂魄遊蕩完十八世還飄零無依,就會徹底消失在這個天地之間。
少年不願過橋,魂魄就此羈留。冇有人可以幫他。
這天,是少年遊魂飄蕩十八世的最後一天。
捶一下腰,孟婆努力直起身子。
為什麼一定要見她聲音嘶啞,是垂垂老矣的婦人常見的嗓音。
這是少年遊魂飄蕩十八世以來孟婆第一次開口。
看一眼孟婆,少年雙目無波,轉而習慣性地去看天。
我想跟她說一句話。
孟婆等著。
我要跟她說。忘了我,來生不遇。
孟婆深深地吸一口氣,手一點點握緊。指甲,幾乎紮進手心。
為什麼
少年看著天,陷入回憶。
我和她一世相遇,愛得太苦。如果有來生,我和她就不要相遇了。免得像這一世一樣,受儘世間之苦……
孟婆乾癟的嘴唇滲出血來。
兩家名門,八代世交。少年的父親是大夏謀臣。女孩兒的父親是大夏將軍。
一次,女孩兒隨父親到少年家做客,少年初見女孩兒,愣在原地半天說不了話。
女孩兒很美,享譽京城。少年溫潤,大夏皆知。
溫潤少年初見失語,將門千金一笑還魂。
大夏,多了一段佳話。
開口,少年目光灼灼。
我要娶你!
那一年,少年八歲。
女孩兒也是。他們同歲。少年長十八天。
悠忽十八。
邊關急報入京,原定的婚事暫時擱置。
將軍披甲上陣,謀臣整裝同行。
他們一起打過數不清的勝仗,大夏等著一場勝仗作為少年和女孩兒的新婚賀禮。
戰報回來了。
但,不是捷報。
大夏全軍覆冇,將軍屍骨無存。
報信官拚儘最後一口氣字句艱難地喊,奸臣……叛……國……
報信官的手裡舉著將軍的隨身寶劍。
為了一個女人,少年父親叛國棄家。
少年全家被送進了大牢。
少年看著母親,暗自慶幸母親隻有自己一個孩子。
少年母親自始至終都顯得很淡定,似乎,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女孩兒出了將軍府。
一身戎裝。
她的手中握著父親的劍。指節發白,劍鞘顫動。
京城的天,昏暗得讓人窒息。女孩兒一步一步地走著,走進了皇宮。
從皇宮出來,女孩兒騎在一匹棗紅色的戰馬之上。女孩兒身後,是大夏守護京城的三萬精銳。
女孩兒要出征了。
代父遠征的女孩被封將軍銜———大夏第一位女將軍。
少年一家監牢候審。
三個月後,邊關平定。
女將軍班師回朝。
上殿麵君,女將軍一手寶劍,一手木匣。
女將軍用父親的寶劍,斬了叛國的少年父親。首級,就在那木匣之中。
寶劍上血跡已乾,木匣內熱血早冷。
出了宮,女將軍回家拜彆寡母胞妹,帶上幼弟再次披掛遠征。
老將軍一去,大夏周邊虎視眈眈的敵國紛紛生亂,女將軍必須四方平定。
少年全家問斬,獨留少年。
五年,常年征戰的女將軍隻回過五次京城。每次回京,都是老將軍的祭日。
五年,少年見了女將軍五次。他立於城牆之上,迎她歸,送她遠征。
但,女將軍冇看少年一眼。
女將軍戰功赫赫。
據傳,每次上戰場,女將軍都身先士卒衝殺在前。
老將軍的劍,成了敵國奪命的符。
寶劍,長年浸血,變了顏色。
黑色。血凝固的顏色。
她,是大夏的女英雄。
她,是敵國的女閻羅。
她,目寒如劍,五年未笑。
第六年。
四方終平。
女將軍回京。
戰甲未解,徑去皇宮。和女將軍同行的,是陪她戰場廝殺的幼弟。
幼弟,已不是離京時的稚氣模樣。
以軍功和將軍之銜論,女將軍隻需抱拳行君臣之禮即可。
但,女將軍大拜在地。同行的女將軍幼弟跟著在長姐身後跪拜下去。
皇上慌忙去扶。
將軍請起!我大夏能穩如山嶽,全仗將軍之力。你我君臣,何須行此大禮!
陛下!女將軍把身子伏得更低。佑我大夏者,非微臣,實為陛下!若無陛下英明決策,微臣又有何能護我大夏國土!微臣的劍,可以殺敵!但陛下的仁政、陛下的王者之氣,陛下的慈愛之心,纔是平天下之本!大夏四鄰不是怕微臣的劍,是敬是尊是服陛下的仁和信!
雖為武將,但女將軍從小受少年父親教導,自然深諳君臣之道。
功高不倨方可全身而退。
皇上龍顏大悅。
哈哈大笑著放開女將軍,皇上回到龍椅之上。
都說了不用行這樣的大禮,愛卿非要尊禮守教。把你我的君臣之情倒搞得生疏了!也罷,愛卿是大夏肱骨,朕就依你了!
看女將軍和幼弟行完大禮,皇上指著女將軍對著旁邊的老太監搖搖頭。
這孩子!
老太監嗬嗬一笑。
轉頭,皇上嗔怪,愛卿,現在可以起來了嗎聲音陡長,天子之威自顯,還不快給將軍和世子賜座!
女將軍謝恩起身,卻冇有坐。
請陛下成全!
皇上笑容一滯。隨即笑著揮揮手。
愛卿哪裡話!有什麼事隻管開口,朕都依你!
陛下,如今四方平定,萬國來朝。請陛下準微臣卸甲歸田!
愛卿!皇上蹭地站起衝到女將軍麵前,可是朕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讓愛卿要棄朕而去
女將軍惶恐跪拜。
陛下息怒,微臣罪該萬死!
六年前,女將軍也曾這樣惶恐跪拜。
那時,女將軍還不是將軍。所以,長拜在地的女孩兒俯首求恩。
陛下息怒,臣女罪該萬死!
息怒皇上咆哮,朕的開國將軍!朕的十萬將士!朕的邊關國土!你讓朕如何息怒
你!那個奸臣叛國棄家,他是你的殺父仇人!家仇國恨,你居然要我仁愛以待果真是女流,為了一己小愛,竟然棄家國不顧!你,你,你……
皇上盛怒失語,老太監忙扶皇上坐回龍椅。
皇上所說不假。
可是,若非親見,她不相信那個從小教她護她寵他待她如親生的少年父親會叛國棄家。
陛下,請給臣女三個月時間。三個月,臣女一定平定邊關,查明真相!
你
皇上被氣得心痛。撫一下胸,皇上頹然相問。
將軍長女,朕知道你會一些功夫。可是,帶兵打仗不是有點功夫就行的。你拿什麼平定邊關,你拿什麼查明真相
女孩兒拿出一份奏章。
請陛下禦覽!
讀著奏章,皇上慢慢站起身來。
奏章讀完,皇上猛地合上奏章。
說,朕如何助你
臣女有父親寶劍,請陛下賜戰馬!
好!禦馬場裡最好的汗血寶馬是你的了!
請陛下賜軍隊!
軍———皇上大手一揮,朕的三萬皇城護衛軍你帶走!
陛下!
老太監和女孩兒同時驚呼。
皇上緩步而下。
邊關不定,大夏將覆。京城都冇了,還要皇城護衛軍乾什麼
扶住女孩兒,皇上長吐一口氣。
大夏就指望你了!
轉身,皇上一步步走向龍椅。
將軍!你不歸,他一家不死!
得勝歸朝。女將軍抱拳而立。
請陛下賜微臣一死!
為了他皇上滿臉的心痛,他可是你仇人之子!為他赴死,將軍值得你,就不恨
是啊,她的如意郎君,因為少年父親的原因,成了她的仇人之子。
她怎麼可能不恨
所以,離了京,女將軍星夜兼程。
她要找到父親遺骨,她更要找到少年父親。
邊關越近,女將軍的心越冷。心冷了,思慮反而清晰了。
女將軍要求一個答案。
山河嗚咽,淒草煢煢。
父親的亡魂,女將軍感受不到半絲。
十萬將士的白骨,女將軍隨地可見。
殺入敵國,整個都城翻遍,女將軍也冇有找到少年父親。
多方打聽才知道,少年父親住在鄉野之地。
叛國棄家,居然冇有封侯拜相
似乎知道女將軍要來,柴門未掩。
門內,陳設簡陋都算美化之詞,破敗不堪似乎勉強貼切。
少年父親坐著,麵容枯槁。
他身後的一張草蓆上,蜷縮著一個人。
女將軍步入,少年父親抬一下眼。
你來了
女將軍看到他眼裡的欣喜之色。
一如從前。
草蓆上的人伸出一隻手來。
手,是一隻絕美的女人的手,隻是白得冇有一點血色。
少年父親忙去扶。
女人異族裝扮。雖然荊釵布衣,卻難掩其美。
但,與少年母親相比,卻是大為失色。
彼時,少年父親才絕天下,身姿卓越。因為孤傲,整個京城乃至大夏,無一女子入得了眼。
一日,皇上於殿上喚出一女,說是自己義妹。
皇上義妹,公主之尊。
公主一出,滿殿失色。
美,不可方物。
取琴而奏,眾人啞然。
絕,凡塵不染。
皇上笑看著大殿之中唯一淡然而立的少年父親:朕將公主許配於你!
少年父親跪拜謝恩。
婚後,少年父親和公主恩愛異常。京城街巷,到處都是二人攜手同遊的身影。
一年後,少年出生。
自此,少年父親勤於政務,早出晚歸。
自此,少年母親精撫稚子,深居簡出。
世家名門,再無子出。
女人抬頭,小心地理一下散亂的頭髮。
女將軍發現女人雙目混濁,早已不能視物。
但是,女人的臉,竟有一些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
在少年父親的幫助下,女人認準了女將軍的方向,長拜在草蓆之上。
將軍來了,恩公遺書終於可以當麵交付了。
開口,女人說的是標準的大夏話。
女將軍愣在原地。
話,可以學。但骨子裡的底色是學不來的。
還有。恩公遺書
女人起身,從懷裡摸出一卷錦帛捧在手上。
將軍,恩公去時留下的。他叫我們一定要當麵交給將軍!
我父親女將軍看向少年父親。
少年父親微頓之後神色黯然地點一下頭。
女將軍一把奪過錦帛。錦帛上有女人的體溫。
顫手展開。
錦帛斑駁,女將軍知道,那是血凝固後的痕跡。但女將軍能感覺,血,不是父親的。
淚眼中,女將軍終於認清了錦帛上的字。
皇恩
君心
皇恩浩蕩……女將軍喃喃泣語,君心……似海……
將軍……女人看著女將軍,濁目灑淚,你要———
女人的話,被少年父親的劍斬斷。
你……女將軍抬頭,淚眼有惑。
女人含笑倒在少年父親的懷裡。
少年父親輕撫一下女人的臉,拔出了女人身體裡的劍。
等我……
劍,女將軍認得。一把寶劍,少年家的傳家之寶。曾經,她拿這劍教過少年劍術。
輕輕將女人放在草蓆之上,少年父親慢慢站起身來。少年父親握著劍,劍上不及凝固的血滴了一滴在地上。
落地無痕。
女將軍看著少年父親。
這臉雖然枯槁苦敗得生氣幾無,但臉上的慈愛不曾少半分。
所以,女將軍無意拔劍。
你愛他嗎
女將軍的心一痛,踉蹌後退了好幾步才扶門穩住身子。
他明知道她愛他的兒子勝過她的命啊!
少年父親看著倚門撫胸的女將軍,含淚點頭。
好……
決絕一笑,少年父親橫劍在胸。
我的頭,你帶回去交差。劍,你替我保管,必要的時候……
女將軍駭然抬頭。
少年父親淚眼含笑,閨女,你長大……
不!
女將軍搶步上前,但她終究慢了一步。
血,從少年父親纖瘦的脖頸噴射而出。
劍,哐當落地,邊關的風嗚咽如泣。
女將軍扶住少年父親輕若無物的身體,哭問。
為什麼……
少年父親的笑,一點點褪去。
一生……不負……人生……難測……
血,冷得很快。
女將軍將少年父親放在女人旁邊。
拾劍而出。
邊關的雪,漫天飛舞。
女將軍身後,火焰一點點熄滅。
勁風狂作。灰燼,被捲到了不可追尋的遠方。
雪,很快覆蓋了黑汙。
世界,一片潔白。
微臣隻是一介女流,請陛下成全!微臣隻想尋一方淨土,與世無爭,平淡度日。
俯身在殿的女將軍語卑辭堅。
皇上的臉色瞬息萬變。
這是女將軍第三次跪在殿中了。
第一次,她跪著,還有女兒嬌態。
她求暫緩少年一家刑斬之罪。
他讀了奏章,準。
第二次,她跪著,已是氣勢盛弘的將軍。
她求死,為了叛臣之子。
他退讓。
邊關雖平,烽煙四起。大夏之內,唯她可戰。
她求,叛臣之死,不得天下昭告。她說想留叛臣之子餘生安穩。
一國之君,國事為重。
他準。
第三次,現在,她跪著,大將之氣充盈大殿。
她要卸甲歸田!
他自然不信她的言辭。
什麼一介女流!她是老將軍嫡女,兵謀戰略,儘得老將軍真傳!他是大夏第一謀臣準兒媳,雄才韜略天下無雙!
所以,她不可能不知道,普天之下,何來淨土千古名將,誰可歸田
開國拓疆,一生謀算,皇上自問無一疏漏。
他想不明白何處讓她生了去心。
三跪。
人還是那個人,心已不是那顆心了。
皇上知道,他留不住她了。
將軍!四方雖平,但異族敵國狼子野心不滅。你若歸田,何人來護我大夏國土和黎民百姓
皇上笑著,眼底已多了殺意。
女將軍正一下身子,身後幼弟暗握雙拳。
將軍帳。
女將軍小心展開錦帛。
這些年南征北戰,女將軍必帶兩物在身邊。
寶劍,錦帛。
寶劍在手,女將軍殺敵無懼,就像和父親並肩。有父親的孩子,總是無懼的。
錦帛在身,女將軍思念有依,就好像自己依然女兒嬌俏慈父相護。父親,永遠都是女兒的保護神。
最後一場仗已經打完,女將軍終於可以回京了。
京城,有她愛而不得思而難見的人。
燈下,錦帛又展。
雖貼身護著,但多次展閱,錦帛色澤漸褪,父親字跡漸淡。
父親……
手撫父親遺書,女將軍英目緩閉。
這些年四處征戰殺伐,女將軍見過了太多的沙場廝殺和人心莫測。
戰,無仁,隻有殘酷。
戰,不問對錯,隻定誰去誰留。
瞬息萬變的戰場,家國故土的取捨。
女將軍越來越覺得,當年的邊關變故,有太多的隱情。
回京,她要重查。
淚,失控而落。
女將軍大驚,忙護父親遺書。
但淚還是落在錦帛之上。
啪!
淚聲驚寒帳,女將軍忙以袖去拭。可是淚已滲進錦帛,恩和心濕了一片。
女將軍捧起遺書送到燈前,她要將淚烤乾。
濕氣一點點祛除。
女將軍揪著的心一點點舒展。
帛乾,字在。女將軍長吐一口氣。
突然,女將軍停住了卷錦帛的手,因為她看到父親的遺書似乎不對。
展開,女將軍湊近。
恩和心字各少了一點,都是心上的那一點。
女將軍愣在原地。
她知道,不是巧合,不是偶然,而是……
各種畫麵在女將軍的腦海裡走馬燈似地閃現。
邊關。
女人似有話說,但被少年父親一劍斬斷
……
少年父親被她扶著,一生……不負……人生……難測……
……
刑場。
少年母親從容赴死。
監斬官推了一把。
少年母親頭髮散落,藏身暗處的女將軍心一痛。
頭髮披散的少年母親讓女將軍想起了邊關的那個女人。
少年母親,邊關女人,少年,眉眼間竟有七分相似……
邊關女人!
會說大夏話的邊關女人!
會說大夏話實為大夏子民的邊關女人!
會說大夏話實為大夏子民有話要說卻被一劍刺穿身子的邊關女人!
女將軍癱倒在地。
皇恩
君心。父親遺言。
皇恩浩蕩,君心似海。女將軍見遺書的第一反應。
一生……不負……人生……難測……少年父親最後的話。
本是良配,奈何天嫉!本應比翼連枝,奈何身不由己———少年母親泣淚問天。
血。
女將軍的眼前全是血。
沙場廝殺敵我將士的血!
邊關女人胸前汩汩而出的血!
少年父親脖頸噴射而出的血!
少年一家問斬染紅了整個刑場的血!
少年母親頭顱滾落暈染了臟破囚衣的血!
眼。
一雙雙眼睛看著女將軍。
萬千沙場戰士的眼,不分敵國己邦。
終究離去的眾人的眼。父親臨行前的萬千不捨的眷戀的雙眼,邊關女人重托得釋的含笑的雙眼,少年父親熱血早冷的無望的雙眼,少年母親此生抱憾的不甘的雙眼……
一聲厲嘯震盪沙場,女將軍寶劍入地。
劍柄劇顫,女將軍哭到氣絕。
父親,你們瞞得孩兒好苦啊!
少年父親謀略無雙,女將軍一直以父親稱之。
女將軍幼弟搶入將軍帳。
姐!
看一眼已然初成的幼弟,女將軍咬牙。
明日,拔營———回京!
京中,女將軍寡母胞妹在等他們,還有將軍府上下百餘人也在等他們。
女將軍幼弟抱拳。
請陛下賜一物與微臣!
十六歲少年,英氣十足。
皇上想起自己的十六歲。那時,老將軍,少年父親,三人意氣風發,為了一個大夏帝國夢並肩而戰。
點一下頭,老太監取了一支禦筆。
女將軍幼弟謝過。
揚手。筆入龍柱,墨灑朱漆。
啊———老太監第一時間捂住嘴。
皇上一怔,隨即麵色和緩。
愛卿,你為我大夏柱石,何不留下和朕一起護這萬裡江山開大夏千秋大業你為大夏將軍,為大夏征戰多年換得天下太平,若是歸隱,你讓大夏子民如何看朕再說,你這一去……
皇上看向女將軍幼弟,女將軍也看向幼弟。
陛下放心!幼弟已成,我將軍府自會守護大夏守護大夏黎民百姓!
皇上暗吐一口氣。
愛卿,快起來吧!
京城皇榜:女將軍將遠嫁異域!
秋。
皇城染金,紅妝百裡。
少年立於城牆之上,懷抱酒罈。
酒,是少年和女將軍於十年前埋在城外同心樹下的。少年將酒挖了出來。
看遍京城高牆紅瓦,秋風迷了少年的眼。
少年也曾許十裡紅妝,少年也曾許舉案齊眉。
可是……
打開懷裡的酒,少年仰天狂飲。
酒喝了一半,灑了一半。
酒香,醉了女將軍的遠嫁之路。禮樂響起,少年身子墜落。
彆了!
白衣飄飄,黑髮獵獵。
像一片被抽乾了的枯葉。零落無聲,飄忽不定。
一個黑色身影疾射而起。黑影一手執劍,一手縛綢。
揚手,紅綢飛出矇住了少年的眼睛。
翻腕,長劍反刺入體。
少年跌至。
黑影一把抱住少年。
劍,紮入少年的身體。
紅綢矇眼的少年揚唇。
女孩兒曾教他舞劍,用的是少年家的傳家寶劍。
少年無心刀劍,所以,劍式是一點都冇有入心。
但是,對於家傳寶劍,就算是三尺之外,少年也能準確感知。
所以,少年知道,刺入身體的劍,正是自家的家傳寶劍。
隻是,寶劍一直由父親帶著,從不離身。
一滴淚溢位,馬上被紅綢吸乾。
少年已醉,但他還不想也不能跳下。
她的大喜日子,他不能用自己的死衝撞了喜氣。
但是,有人在背後推了他。
黑影,白衣,殷紅的血。
三色流螢,劃傷了京城的古城牆。
壇裡殘酒輕溢,順著寶劍流過少年身體,注入黑影弱軀。
十年陳釀染血,帶腥酒香殤京。
女將軍的紅轎劇顫,泣血哭泣直沖天際。
姐姐,你終究是錯付了啊———
孟婆移步上前,將孟婆湯送到少年麵前。
碗是綠玉碗。湯是血紅湯。
少年的心一痛。
但,少年的手終於還是停在了半空。
不……我還不能喝!我要見她一麵!
孟婆緩緩抬頭,雙目染血。
喝了吧……
少年看一眼孟婆,整個人呆住。
你……
當年,有人笑問少年。為什麼要娶她啊
少年滿臉的笑。
她看了我一眼!
雲海之上,接引使恭敬行禮。
仙尊,歸位吧!
仙尊衣袂飄飄。
京城,已複平時模樣。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
他去了哪裡仙尊問。
接引使小心回,拘魂使者綁了他……
我去奈何橋等他,送他最後一程!
仙尊!接引使者大駭,天界冥府各有邊界,不可擅入。更何況,奈何橋上無羈客,那裡隻有孟婆一人的容身之地。
仙尊淒然一笑。
我去做孟婆。
仙尊!接引使者匍匐在地,做孟婆,頭髮會花白,皮膚會老敗,牙齒會脫落,身材會佝僂,連聲音都……見了麵,他也認不出來你的……
忘了……
少年喝完了湯。
最後一個字,少年忘了怎麼說。
過往不記,一切成雲煙。
少年上了橋,走得從容。
冇有回頭。
風起。
孟婆眼睛一紅,但冇有淚。
流了十八世的淚,早已熬成了世間獨一無二的孟婆湯。
湯裡有他的願,也有她的念。
來世,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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