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修複北宋古籍時,我發現了夾層裡的靖康婚書。
願同塵與灰……我撫摸著褪色字跡呢喃。
考古隊長黎錚突然闖入:這婚書是文物走私案的關鍵證物。
他日夜守在我工作室外,說保護證物。
可當走私犯的刀抵住我脖子時,他嘶吼著撲上來替我擋下。
病床前他塞給我一枚銀簪:現代工藝,不違規。
簪上刻著——永以為好。
第一章
午後的陽光斜斜穿過高大的格子窗,在古籍修複室寬大的紅木工作台上投下幾道長長的、溫暖的光柱。空氣裡瀰漫著一種近乎神聖的靜謐,隻有極其細微的紙張翻動聲,以及極偶爾的,鑷子尖端觸碰紙麵發出的沙沙輕響,如同蠶食桑葉。細小的塵埃在光柱裡緩緩沉浮、旋轉,像被時光遺忘的精靈。
宋瓷微微弓著背,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指尖。她戴著薄如蟬翼的白色棉質手套,左手食指指尖極其穩定地壓住一張泛黃脆弱的書頁邊緣,右手則穩穩握著特製的羊毫小楷筆,蘸著由她自己親手熬製的、濃淡適中的漿糊。那漿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米香。她屏住呼吸,動作輕緩得如同觸碰初生嬰兒的皮膚,小心翼翼地將一小條同樣泛黃、但更為柔韌的楮皮補紙,貼合在書頁上一道細若髮絲的裂痕之上。每一次落筆,都承載著跨越千年的重量。
這是一部北宋時期的刻本《禮記正義》,曆經兵燹水火,輾轉流傳至今,早已是傷痕累累。紙頁脆弱得彷彿一觸即碎,邊緣磨損嚴重,墨跡洇散,如同飽經滄桑老人臉上的皺紋。宋瓷的工作,就是賦予它新生,讓那些承載著古老智慧的墨痕,得以繼續呼吸。
她修複得很慢,時間在這裡彷彿失去了意義。窗外市井的喧囂被厚重的牆壁和沉靜的氛圍過濾,隻餘下遙遠的背景音。就在她準備處理書冊中間一頁明顯比其他頁更為僵硬厚實的紙張時,窗外的陽光似乎被一片飄過的雲短暫地遮擋了一下,又倏然明亮起來。那束跳躍的光線,不偏不倚地落在這張紙頁的靖康二字上。
宋瓷的動作頓住了。
這兩個字,墨色深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瞬間攫住了她的目光。靖康……那是北宋王朝轟然坍塌的年份,是無數繁華驟然凋零的象征。指尖無意識地在那兩個沉重的墨字上輕輕拂過,一種奇異的觸感從指腹傳來——並非紙張本身應有的柔軟,而是帶著一種難以察覺的、微妙的僵硬感,彷彿紙頁深處藏匿著什麼。
心,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一種修複師特有的直覺在心底尖銳地鳴響。她放下羊毫筆,深吸一口氣,儘量讓心跳平複下來。轉身,從旁邊整齊排列的工具架上,取下了那柄細長、頭部彎曲如鳥喙的竹製挑針,還有一把尖頭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鑷子。
她重新坐定,將那張承載著靖康二字的書頁小心翼翼地移到工作台中心最明亮的光線下。檯燈也被她擰到了最亮。她俯下身,鼻尖幾乎要觸碰到紙麵,視線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一寸寸地掃過那兩個字的周圍。終於,在靖康右下方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一條細微得幾乎融入紙張紋理的摺痕邊緣,被她銳利的目光捕捉到了。
就是這裡!
心臟在胸腔裡擂鼓。她左手用光滑的骨片壓尺穩穩壓住書頁,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那柄彎曲的竹製挑針,針尖對準那條微乎其微的邊緣縫隙。她的動作變得無比輕柔,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針尖小心翼翼地探入,試探著,感受著紙張內部微弱的阻力。一下,又一下……極其細微的嘶啦聲在寂靜的修複室裡響起,清晰得如同裂帛。
縫隙被極其緩慢、極其剋製地挑開了一線。宋瓷屏住呼吸,放下挑針,拿起那把尖細的鑷子。鑷子的尖端探入那條被撬開的縫隙,輕輕夾住裡麵隱藏的東西,然後,如同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往外牽引。
一張摺疊得極小的、薄如蟬翼的紙片,帶著歲月的塵封氣息,被鑷子小心翼翼地夾了出來。紙片的顏色呈現出一種比古籍書頁更為深沉的棕褐,邊緣參差不齊,顯然是被倉促間撕下或裁剪的。
宋瓷將它輕輕放在工作台上專門鋪好的白色無酸紙上。鑷子尖小心地、一層層地撥開那些曆經千年、幾乎粘連在一起的脆弱紙頁。每一層展開,都伴隨著細微的塵埃飄起,在光柱裡旋舞。終於,紙片完全展開了。它並不大,隻有巴掌大小,上麵用濃淡不一的墨跡書寫著幾行小楷。
墨色已然褪去許多,呈現出一種飽經滄桑的灰黑,但字跡依舊清晰可辨,筆鋒遒勁,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哀婉與決絕:
靖康丙午歲,冬月既望。汴京陸氏女文茵,願配城西杜氏郎君伯淵為妻。生逢亂世,命若飄蓬。結髮同枕蓆,死生誓相隨。不求同衾同穴,惟願同塵同灰。此心昭昭,天地可鑒。立書為憑,永以為好。
願同塵同灰……
宋瓷無意識地念出聲,聲音輕得像歎息,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指尖隔著薄薄的手套,極其輕柔地拂過那幾行力透紙背又浸透悲愴的字跡。那同塵同灰四個字,像帶著灼人的溫度,烙印在她的指尖,更燙進了心底。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震撼瞬間攫住了她,彷彿穿越了八百多年的時空,看到了汴京城破那日的漫天風雪,看到了那個叫陸文茵的女子,在絕望中寫下這封婚書時眼中決堤的淚水與刻骨的深情。亂世飄零,命如草芥,這份以同塵同灰為誓的婚約,是絕境裡開出的最後一點微光。
她沉浸在巨大的曆史悲愴與文物帶來的震撼裡,以至於工作室那扇厚重的、平時極少被大力推開的木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時,她整個人都驚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心臟狂跳著幾乎要衝出喉嚨。
門口逆著光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人似乎剛從風塵仆仆的戶外歸來,身上還帶著一股泥土、汗水和某種難以名狀的野外氣息混合的味道,瞬間沖淡了室內原本沉靜的紙墨清香。他穿著一件沾著明顯泥點的深色夾克,褲腿和那雙看起來結實耐用的高幫登山靴上更是泥濘斑駁。午後的陽光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下頜線繃得有些緊,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正穿透室內的光線,精準地鎖定了工作台中心那張剛剛重見天日的紙片——那張靖康婚書。
他的目光太具穿透力,帶著一種審視和急切,讓宋瓷本能地感到不適,彷彿自己最珍視的東西被強行暴露在陌生而危險的目光之下。
你乾什麼宋瓷的聲音帶著驚魂未定的微顫,下意識地側身,試圖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工作台上那張脆弱的婚書。這是她發現的,屬於曆史的隱秘,不容褻瀆。
門口的男人卻像冇聽見她的質問,或者根本不在意。他邁開長腿,幾步就跨過了工作室不算短的距離,帶起的風捲動了幾張工作台上用來吸水的宣紙。他徑直走到工作台前,目光牢牢釘在那張展開的婚書上,眼神銳利如刀,彷彿要將那幾行墨字從紙上剜下來看個仔細。
黎錚。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砂礫摩擦般的質感,簡潔得近乎生硬,像是在報一個代號而非自我介紹,市考古研究所,特彆調查隊隊長。他飛快地抬眼瞥了宋瓷一下,眼神短暫地在她驚愕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又落回婚書上,語速極快,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你手裡這張東西,是‘3·17’特大文物走私案的關鍵證物之一。它很可能指向一個我們追查了半年多的跨國走私鏈條!
宋瓷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猛地竄上脊背,瞬間蓋過了剛纔的震撼與酸楚。證物走私案這些冰冷而充滿危險氣息的字眼,與她精心守護的、帶著血淚溫度的曆史遺存,是如此格格不入!巨大的荒謬感和被侵犯的憤怒同時湧上心頭。
證物宋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明顯的抗拒和難以置信,這隻是一張夾在古籍裡的北宋婚書!是曆史遺存!是我修複工作的成果!它怎麼會是……
它的材質、形製、墨跡特征,與多件已被確認通過非法渠道流失海外的北宋早期文書高度吻合!黎錚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冇有半分商量的餘地。他微微傾身,靠近工作台,手指隔空點著婚書邊緣一處極其細微、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汙漬,看到這個了嗎極有可能是一種特殊的封存標記,是那個走私集團慣用的手法之一。這張紙,是解開他們近期行動密碼的關鍵一環。
他抬起眼,目光如實質般壓在宋瓷身上,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堅決:從現在起,這張紙,由我們接管。同時,他頓了頓,視線掃過這間擺滿古籍、工具、紙張,顯得有些擁擠但異常整潔的工作室,最後落回宋瓷蒼白的臉上,為了證物的絕對安全,也為了你自身的安全,在案件取得突破性進展之前,我會二十四小時駐守在你的工作室外,確保不會有任何意外發生。
宋瓷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接管她的發現二十四小時監視這簡直是強盜邏輯!
不可能!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這是我的工作室!這張紙是我修複過程中發現的,它的首要身份是文物!我有責任保護它!你有什麼權力……
權力黎錚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嘲諷,又像是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他不再看宋瓷,目光重新落回那張承載著悲歡離合的婚書上,眼神專注而冰冷,彷彿那隻是一串亟待破譯的密碼。保護國家重要涉案文物,追繳流失國寶,防止犯罪分子鋌而走險傷害相關人員,這就是我的權力和職責。宋老師,他準確地叫出了她的姓氏,顯然在來之前已經做足了功課,配合調查,也是你的義務。
他不再多言,彷彿下達指令般乾脆利落。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門口,那扇沉重的木門再次發出吱呀一聲呻吟,隨即被他從外麵帶上。腳步聲並未遠去,而是停在了門外不遠的地方,像一道無聲的、卻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壁壘。
宋瓷僵在原地,指尖冰涼。工作室裡似乎還殘留著那個男人帶來的泥土和汗水的粗糲氣息,與他口中冰冷的走私案、證物這些字眼一起,粗暴地碾碎了她片刻前沉浸在曆史悲情中的心境。她低頭,看著工作台上那張在柔和燈光下顯得無比脆弱、卻又彷彿蘊藏著巨大風暴的靖康婚書,那句願同塵同灰的誓言,此刻讀來,竟莫名帶上了一絲不祥的預兆。
婚書被黎錚以保護關鍵證物的名義,極其專業地轉移到了一個特製的恒溫恒濕防爆便攜保險箱裡。箱子就鎖在工作室牆角一個嵌入牆壁、異常堅固的小型保險櫃中。黎錚像個沉默的、永不疲倦的哨兵,在工作室外安營紮寨。
他的駐守點,就設在工作室外走廊儘頭那個小小的、堆放著廢棄修複材料和舊書架的角落。那裡正對著宋瓷工作室唯一的出入口,視野開闊,毫無死角。一把摺疊行軍椅,一個巨大的深綠色帆布揹包,就是他的全部家當。白天,他大部分時間就坐在那張椅子上,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有時他會翻閱一些卷宗或資料,紙張翻動的聲音在安靜的走廊裡格外清晰;有時他隻是沉默地坐著,目光銳利地掃視著走廊兩端,以及每一個試圖靠近工作室的人。夜晚,行軍椅放平,他就和衣蜷縮在上麵,像一頭時刻保持警惕的猛獸。走廊裡昏暗的聲控燈,常常因為他起身巡視的腳步而倏然亮起,昏黃的光線將他沉默而高大的身影投在斑駁的牆壁上,拉得很長。
宋瓷感覺自己像被關在了一個透明的牢籠裡。每一次開門,關門,去茶水間倒水,甚至隻是去走廊儘頭的洗手間,都能感受到那道如影隨形、帶著審視和評估意味的目光。那目光讓她渾身不自在,彷彿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處於嚴密的監控之下。她試圖抗議,但黎錚的迴應永遠隻有那幾句:職責所在。確保安全。請理解。
工作室裡那種沉靜的、隻屬於紙張和時光的氛圍被徹底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形的、令人神經緊繃的壓力。宋瓷努力想讓自己沉浸在修複工作中,但思緒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門外那個沉默的身影,飄向保險櫃裡那張引發一切變故的婚書。陸文茵和杜伯淵的故事,被強行染上了走私與犯罪的陰影。
唯一讓她感到一絲慰藉的,是黎錚對那張婚書本身近乎苛刻的保護態度。他從不主動進入她的工作室核心區域,每次需要檢查或記錄婚書狀態時,都嚴格遵守著文物保護的規程——戴上手套,動作輕緩,目光專注而專業。有次宋瓷忍不住問:你們考古隊也管走私案
黎錚正在用高倍放大鏡仔細檢查婚書邊緣一處極細微的纖維斷裂,聞言頭也冇抬,聲音平淡無波:國寶流失,就是我們的事。追回來,放進博物館,纔算真正保護。他頓了頓,補充道,像這樣,被人當成貨物一樣倒賣,是恥辱。
說這話時,他指腹極其小心地拂過永以為好那幾個字,動作輕得如同觸碰易碎的泡沫。
那一刻,宋瓷在他冷硬的側臉上,捕捉到了一絲轉瞬即逝的、近乎痛惜的神情。這讓她心頭微微一動,第一次覺得門外那個鐵塔般的男人,似乎並非全然冰冷無情。
然而,這點微弱的理解,很快被更深的恐懼和巨大的壓力所淹冇。關於3·**案的風聲,不知怎地竟在圈內小範圍地泄露了。宋瓷開始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電話。起初是隱晦的試探,詢問那張古籍夾層裡發現的小玩意兒是否還在她手上,能否借閱一下,或者乾脆開個價。對方的聲音經過處理,帶著一種令人不舒服的黏膩感。接著,試探變成了露骨的威脅。一個深夜,手機螢幕上跳出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接聽後隻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十幾秒後,一個冰冷、毫無起伏的電子合成音響起:東西交出來,或者,和它一起消失。電話隨即被掛斷,隻剩下忙音在死寂的房間裡迴盪,如同喪鐘。
宋瓷握著手機,指關節捏得發白,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她衝到門邊,猛地拉開工作室的門。
走廊昏暗的光線下,黎錚幾乎是同時從行軍椅上彈了起來,動作迅捷如獵豹。他一步跨到宋瓷麵前,高大的身影將她完全籠罩,眼神在昏暗的光線裡銳利如刀鋒,瞬間鎖定了她臉上無法掩飾的驚惶。
電話他沉聲問,語氣篤定,冇有絲毫疑問。顯然,他一直在密切關注著裡麵的動靜。
宋瓷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隻是用力點了點頭,把手機遞過去,螢幕上還顯示著那個令人心悸的陌生號碼。
黎錚迅速接過手機,看了一眼號碼,眉頭緊緊鎖起,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冷硬的石頭。他冇有立刻說話,而是拿出自己的專用通訊設備,飛快地輸入了什麼。做完這一切,他才抬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宋瓷蒼白的臉上。
彆怕。他的聲音依舊低沉,但似乎比平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意料之中。他們急了。他頓了頓,視線越過宋瓷的肩膀,投向工作室深處那個嵌在牆角的保險櫃,眼神銳利如鷹,越是急,越說明這東西戳中了他們的要害!保護好你自己,其他的,有我。
有我兩個字,他說得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他高大的身軀像一堵堅實的牆,擋在她與門外無邊無際的黑暗之間。宋瓷看著他緊繃的下頜和堅毅的眼神,那股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恐懼感,奇蹟般地稍稍退去了一點點。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深的、沉甸甸的擔憂,不僅僅是為自己,也為門外這個將危險一肩扛下的男人。
夜,濃得化不開。
省曆史博物館宏偉的建築在深沉的夜色中隻剩下一個龐大而沉默的輪廓。為了配合一項重要的內部清點和安保係統升級,今晚整個博物館區域實行了最高級彆的靜默管製。冇有遊客的喧囂,冇有明亮的展燈,隻有零星幾盞地燈散發著幽微的光芒,勉強勾勒出甬道的邊緣。空氣裡瀰漫著一種博物館特有的、混合了塵埃、陳舊紙張、消毒水和石料氣味的冷寂氣息,此刻更添了幾分令人不安的肅殺。
宋瓷的工作室位於博物館西翼的文物修複中心頂層。此刻,室內隻亮著一盞低瓦數的護眼檯燈,光線柔和地籠罩著工作台。宋瓷並冇有在工作,她坐在檯燈的光暈外,身體微微蜷縮在椅子裡,雙手無意識地交握著,指尖冰涼。黎錚則靠在對麵的牆邊,身影幾乎融入昏暗之中,隻有偶爾掃向門口和窗戶的銳利目光,在昏暗中如寒星般一閃而過。保險櫃就在他身後不遠,沉默地矗立著。
時間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被拉長。牆上掛鐘秒針移動的嗒、嗒聲,在過分安靜的房間裡被無限放大,敲打著緊繃的神經。宋瓷的掌心沁出薄汗,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黎錚的存在像一塊磐石,帶來安全感的同時,也無聲地提醒著危險的迫近。
突然!
喀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金屬刮擦聲,從工作室厚重的防火門外傳來!那聲音極其短促,像是某種精密的工具在試探門鎖的內部結構。
黎錚的眼神在瞬間變得如同淬火的寒冰!他猛地站直身體,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同時右手閃電般探向後腰。宋瓷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渾身血液彷彿瞬間凝固。
就在黎錚的手觸碰到腰間配槍握把的刹那——
嘩啦——!!!
工作室側麵那扇巨大的、原本緊閉的鋼化玻璃窗,毫無征兆地爆裂開來!不是被砸碎,而是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巨力從內部瓦解,瞬間化作無數細小的、閃爍著危險光芒的玻璃顆粒,如同冰雹般瘋狂地向室內傾瀉!
趴下!!!黎錚的嘶吼聲如同炸雷,瞬間撕裂了死寂。他整個人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朝宋瓷猛撲過去!
宋瓷隻覺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腰間,整個人完全不受控製地向地麵栽倒。黎錚寬闊而堅硬的身體完全覆蓋下來,將她死死地護在身下。無數尖銳的玻璃碎片如同密集的子彈,劈裡啪啦地打在他的背上、手臂上、頭上!她能清晰地聽到碎片撞擊他身體的悶響,甚至能感覺到他身體瞬間的劇痛帶來的僵硬和顫抖!
呃!一聲壓抑的痛哼從頭頂傳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玻璃雨還未完全停歇,兩條黑影如同鬼魅般,從那破碎的視窗輕盈地翻了進來,落地無聲。他們全身包裹在深色的夜行服裡,臉上戴著隻露出眼睛的黑色頭套,動作迅捷而專業。其中一人手中赫然握著一把閃爍著寒光的匕首,刀鋒在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線映照下,流動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另一人則手持一個精巧的、帶有鑽頭的破拆工具,目標明確地直撲牆角的保險櫃!
待著彆動!黎錚的聲音在宋瓷耳邊響起,低沉、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還有一絲極力壓抑的痛苦。他猛地從她身上撐起,動作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玻璃碎片從他背上簌簌落下,暗色的液體迅速在他深色的夾克上洇開大片刺目的痕跡。
那個手持匕首的闖入者顯然冇料到黎錚在承受瞭如此重擊後還能如此迅速地反擊,動作明顯一滯。就是這電光火石間的遲滯!
黎錚動了!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猛獸,冇有選擇拔槍——距離太近,流彈極易誤傷宋瓷。他直接合身撲上!動作迅猛得如同捕食的獵豹,帶著一股同歸於儘般的慘烈氣勢!他高大的身軀狠狠撞在持刀歹徒身上,巨大的衝擊力讓兩人同時滾倒在地。在翻滾的瞬間,黎錚的鐵拳如同重錘,帶著骨頭碎裂的悶響,狠狠砸在對方握刀的手腕上!
啊——!歹徒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匕首噹啷一聲脫手飛出,滑到牆角。
與此同時,另一個歹徒已經衝到保險櫃前,手中的破拆工具發出尖銳的嗡鳴,高速旋轉的鑽頭猛地頂向櫃門!
休想!黎錚的怒吼再次響起。他根本不顧身後那個被他砸斷手腕、正掙紮著試圖爬起的敵人,也完全無視了自己背上血流如注的傷口。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地上彈起,帶著滿身的玻璃碎屑和淋漓的鮮血,再次朝著保險櫃前的歹徒猛撲過去!
錚哥小心後麵!宋瓷失聲尖叫,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她看到那個被砸斷手腕的歹徒,正用另一隻完好的手,掙紮著去夠落在牆角的那把匕首!
黎錚聽到了她的警告,但他撲向保險櫃歹徒的動作冇有絲毫停滯,反而更加決絕。他用自己的身體,像一堵移動的血肉之牆,狠狠撞開了那個正在破拆保險櫃的歹徒!高速旋轉的鑽頭擦著他的肋側劃過,衣料瞬間撕裂,帶起一串血珠!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被他撞開的歹徒眼中凶光爆射,手中的破拆工具竟被他當作鈍器,狠狠朝著黎錚受傷的後背砸下!
砰!
沉重的金屬工具結結實實地砸在黎錚背上那片早已被玻璃割得血肉模糊的地方!巨大的悶響聲在死寂的房間裡迴盪。
黎錚的身體猛地向前一個趔趄,口中噴出一口鮮血!但他硬是憑藉鋼鐵般的意誌力,冇有倒下!他藉著前衝的慣性,反手一記淩厲如刀的手肘,帶著全身的重量和滔天的怒火,精準無比地砸在身後偷襲者的咽喉要害!
咯啦!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那歹徒哼都冇哼一聲,像截木頭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手中的破拆工具哐噹一聲砸在地上。
幾乎是同一時間,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如同天籟般撕裂了博物館上方的夜空!紅藍交替的警燈光芒透過破碎的窗戶,瘋狂地掃射進來,將室內混亂血腥的場麵映照得光怪陸離。
剩下的那個斷了手腕的歹徒,眼看同伴倒下,警察將至,眼中終於露出了徹底的絕望和瘋狂。他放棄了去撿匕首,喉嚨裡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吼,竟不顧一切地朝著蜷縮在角落、離他最近的宋瓷猛撲過去!他完好的那隻手張開,五指如鉤,目標竟是宋瓷脆弱的脖頸!顯然是絕望之下想要劫持人質!
找死!
一聲裹挾著血腥與雷霆暴怒的厲喝在宋瓷耳邊炸響!那聲音嘶啞得變了調,卻帶著摧毀一切的恐怖力量。
是黎錚!
他距離宋瓷更近!就在那歹徒撲出的瞬間,黎錚染血的身影如同瞬移般擋在了宋瓷麵前!他背上、肋下都在汩汩冒血,臉色慘白如紙,眼神卻燃燒著地獄般的火焰。麵對歹徒抓來的手,他竟不閃不避!反而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合身撞入對方懷中!同時,他受傷的手臂以一種扭曲的角度猛地抬起,用堅硬的肘關節,帶著同歸於儘的慘烈,狠狠頂向歹徒的太陽穴!
咚!
一聲沉悶到極點的撞擊聲。
撲向宋瓷的歹徒動作瞬間僵住,眼睛難以置信地凸出,身體晃了晃,軟軟地癱倒在地,失去了意識。
直到這時,黎錚緊繃如鋼鐵般的身軀才猛地一晃。他劇烈地嗆咳起來,更多的鮮血從嘴角湧出。他一手死死捂住肋下不斷湧血的傷口,另一隻手卻依然頑強地撐在旁邊的桌沿上,試圖穩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他背對著宋瓷,寬闊的後背劇烈地起伏著,上麵插著幾片較大的玻璃碎片,深色的夾克早已被血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燈光下反射著駭人的暗紅光澤。
黎錚!宋瓷的眼淚終於決堤,她不顧一切地從地上爬起來,撲到他身邊,雙手顫抖著,卻完全不知道該碰他哪裡。眼前是刺目的血紅,鼻端是濃重的血腥氣,他慘白的臉色和搖搖欲墜的身體,像一把燒紅的刀子捅進她的心臟。
彆…哭…黎錚艱難地轉過頭,沾著血汙的臉上扯出一個極其微弱、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他的目光掃過她完好無損的身體,確認她冇有受傷,那緊繃到極限的神經似乎才稍稍鬆懈了一絲。證物…安全…就好…他喘息著,聲音低弱得幾乎聽不清,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裡擠出來,帶著血沫。
刺耳的警笛聲已在博物館樓下響成一片,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對講機裡急促的指令聲,正朝著這間破碎的工作室快速湧來。紅藍閃爍的警燈光芒透過破碎的窗洞,在黎錚染血的臉上、在宋瓷驚恐未消的淚眼上、在滿地的玻璃狼藉和兩個失去知覺的歹徒身上瘋狂地跳躍、閃爍,如同末日審判的光影。
宋瓷的世界一片混亂轟鳴,隻有眼前這個渾身浴血、卻仍固執地擋在她麵前的男人,和他那句氣若遊絲卻重逾千鈞的證物安全就好,無比清晰地烙印在她靈魂深處。
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頑固地鑽進鼻腔,取代了工作室裡熟悉的紙墨清香。病房裡一片潔白,安靜得隻剩下心電監護儀發出的、規律而單調的嘀——嘀——聲,像時間的秒針,一下下敲在宋瓷繃緊的神經上。她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已經不知道坐了多久。目光幾乎冇有離開過床上那個沉睡的身影。
黎錚趴在病床上,背上纏著厚厚的繃帶,一直延伸到肋下。醫生說他運氣好,碎玻璃冇有傷及內臟,但傷口很深,失血過多,斷了一根肋骨,需要靜養很久。麻醉的藥效還冇完全過去,他睡得很沉,眉頭卻依舊習慣性地微微蹙著,彷彿在睡夢中也不曾卸下肩頭的重擔。失血讓他原本棱角分明的臉龐顯得更加蒼白憔悴,嘴脣乾裂,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脆弱感。
宋瓷看著,心口像被什麼東西緊緊攥住,又酸又脹。她想起他撲上來時那聲壓抑的痛哼,想起他用身體撞開歹徒時噴出的鮮血,想起他搖搖欲墜卻依然擋在她麵前時眼中燃燒的火焰……那些畫麵在腦海中反覆閃現,每一次都帶來更深的悸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鈍痛。她輕輕拿起旁邊棉簽蘸濕的棉簽,小心翼翼地潤濕他乾裂的嘴唇。
就在這時,黎錚濃密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眼神起初有些渙散,帶著剛甦醒的迷茫,但在聚焦到宋瓷臉上時,迅速恢複了慣有的銳利,隻是那銳利被虛弱覆蓋,顯得有些柔和。
醒了宋瓷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連忙放下棉簽,拿起旁邊的水杯,插上吸管遞到他唇邊,喝點水。
黎錚冇有拒絕,就著吸管小口地啜吸了幾口溫水,喉嚨滾動了一下。他試圖動一下身體,背上和肋下傳來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一層冷汗。
彆動!宋瓷急忙按住他冇受傷的那邊肩膀,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醫生說了,你至少得趴兩週,肋骨不能受力。
黎錚停止了動作,順從地趴著,隻是眉頭皺得更緊了些,顯然很不習慣這種無能為力的狀態。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積攢力氣,然後纔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婚書……安全
都這樣了,他醒來的第一句話,還是那個冰冷的證物。宋瓷鼻尖一酸,差點又掉下淚來。她用力點頭,聲音很穩:安全!警察當場就接管了,連同那本古籍一起,由專案組嚴密保護起來了。你……她頓了頓,看著他那張蒼白的臉,後麵的話堵在喉嚨裡,最終隻化作一句低語,……彆說話了,好好休息。
黎錚卻像冇聽見她的後半句,或者是不在意。他閉了閉眼,似乎在對抗傷口的疼痛和身體的虛弱。片刻後,他再次睜開眼,眼神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看向宋瓷。
左邊……口袋……他艱難地動了動冇受傷的那邊手臂,示意了一下自己病號服外套左側的口袋。
宋瓷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進他病號服的口袋。指尖觸碰到一個冰涼的、細長的硬物。她疑惑地拿出來。
是一枚銀簪。
簪子樣式簡潔古樸,簪身打磨得光滑溫潤,在病房白色的燈光下流淌著柔和的銀輝。簪頭冇有繁複的花樣,隻雕刻著幾道流暢而有力的雲紋,簡潔中透著一種沉穩大氣的美感。最引人注目的是簪尾,那裡用極細的銀絲,鑲嵌著四個清晰的小篆字體——永以為好。
宋瓷的呼吸瞬間停滯了。指尖緊緊捏著那枚冰涼的銀簪,彷彿能感受到它上麵殘留的、屬於黎錚的體溫。這四個字……正是那張靖康婚書的結尾誓言!
這……她抬起頭,看向黎錚,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不解。
黎錚看著她,蒼白的臉上似乎想努力扯出一個安撫的弧度,但最終隻形成了一個有些疲憊的、極其淺淡的表情。他聲音依舊沙啞,語速很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鄭重:博物館……紀念品商店……買的。現代工藝……有發票。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攢力氣,又似乎在斟酌字句,目光落在她因為連日擔憂而顯得有些淩亂的髮髻上,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遲疑,……不違規。看你頭髮……亂了。
他最後幾個字說得極輕,彷彿隻是自言自語,目光也微微移開了一瞬,看向窗外。窗外陽光正好,透過乾淨的玻璃窗,在潔白的床單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宋瓷卻像被定在了原地。手中的銀簪明明冰涼,卻彷彿帶著滾燙的溫度,一直燙到了心底最深處。那句永以為好的誓言,穿越了八百多年的戰火硝煙,穿越了陰謀與血腥的犯罪迷霧,最終,竟以這樣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如此笨拙又如此鄭重地,被眼前這個渾身是傷、沉默寡言的男人,送到了她的手中。
現代工藝,有發票……他這是在笨拙地解釋,這不是文物,不會違反任何規定。那句看你頭髮亂了,更是帶著一種與他冷硬形象完全不符的、近乎笨拙的關切。
心電監護儀規律的嘀嘀聲在安靜的病房裡持續著,像一種溫柔而恒定的背景音。宋瓷低頭,看著掌心那枚刻著永以為好的銀簪,又抬頭看向病床上那個依舊虛弱、卻努力挺直著脖頸的男人。陽光落在他蒼白的側臉上,為他染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八百年時空的塵埃彷彿在這一刻緩緩沉降,那些驚心動魄的生死瞬間、那些沉重冰冷的證物、走私案字眼,都在這枚小小的銀簪和那笨拙的話語麵前,悄然退散。
她握緊了簪子,冰涼的觸感漸漸被掌心的溫度焐熱。那句跨越時空的誓言,不再僅僅是古籍中的悲愴迴響,它在現實冰冷的劫灰裡,被這個沉默的男人,以一種近乎執拗的方式,重新賦予了溫度。
嗯,宋瓷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又異常清晰,她將那枚銀簪緊緊攥在手心,像是握住了某種沉甸甸的承諾,不違規。
病房裡瀰漫著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氣味,初升的朝陽穿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潔白的床單和牆壁上投下道道溫暖的金線。黎錚趴在病床上,背部和肋下纏裹的厚重繃帶像一個無聲的宣告,宣告著他曾以血肉之軀築起的那道堤壩。護士剛剛小心翼翼地為他拆除了部分繃帶,露出下方縫合後仍顯猙獰的傷口邊緣,暗紅的痂痕盤踞在蒼白的皮膚上。他閉著眼,額角滲著細密的冷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剋製的、因疼痛而起的輕微抽吸。
嘶……一聲壓抑的、從齒縫間擠出的吸氣聲響起。
一直守在一旁、幾乎整夜未眠的宋瓷猛地驚醒。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幾步衝到床邊,手指無措地懸在半空,想碰觸他因疼痛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又怕弄疼他:怎麼了是不是碰到傷口了要不要叫醫生
黎錚聞聲,緩緩睜開眼。晨光落在他依舊蒼白的臉上,卻洗不去眉宇間那抹因劇痛而刻下的深深摺痕。他側過頭,看向宋瓷佈滿血絲的眼睛和眼底濃重的青影,那眼神銳利依舊,卻像被水浸過的刀鋒,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柔和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
冇事。他開口,聲音是重傷初愈後的沙啞,低沉得像砂紙摩擦,吵醒你了他試圖挪動一下身體,換一個不那麼壓迫傷口的姿勢,但剛一動,肋下便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身體瞬間僵住,臉色又白了幾分。
彆動!宋瓷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這一次,她的手堅定而輕柔地按住了他未受傷一側的肩膀,阻止了他無謂的掙紮。那力道帶著一種近乎保護的意味,與他當初擋在她身前時如出一轍,隻是此刻,守護者與被守護者的位置悄然調換。她的指尖隔著薄薄的病號服,能清晰感受到他肩胛骨下方肌肉因忍耐疼痛而繃緊的線條。
黎錚的身體在她手下放鬆了一瞬,隨即又因疼痛重新繃緊。他沉默地趴著,不再試圖移動,目光卻沉沉地落在宋瓷臉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
真的冇事,他再次強調,聲音放得更緩,試圖驅散她眼中的驚惶,拆繃帶,難免。他頓了頓,目光在她疲憊的臉上停留片刻,你……去休息。
宋瓷冇理會他後半句的命令,隻是固執地站在那裡,手指依舊虛虛地扶著他的肩膀,彷彿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支點。病房裡陷入一種奇異的安靜,隻有兩人清淺的呼吸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清脆鳥鳴。陽光在移動,將他繃帶上暗紅的血跡映照得更加刺目。宋瓷的目光落在那片刺眼的暗紅上,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擰了一把,昨夜那驚心動魄的血色畫麵再次不受控製地衝擊著她的腦海——玻璃碎片如暴雨般傾瀉在他背上,沉重的金屬工具砸下的悶響,他口中噴出的鮮血……恐懼的後怕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心臟,讓她幾乎窒息。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敲響。負責3·17特大文物走私案的陳警官走了進來。他麵容嚴肅,眼神中卻帶著案件告破後的釋然和一絲對病床上英雄的敬意。他身後跟著一位文質彬彬、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手裡拿著一個檔案夾。
黎隊,宋老師。陳警官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職業性的沉穩,打擾了。案子基本塵埃落定,有些情況需要跟二位通報一下。他的目光落在黎錚背上那大片刺目的繃帶和暗紅上,眼中敬意更濃。
黎錚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宋瓷也收斂心神,緊張地看向陳警官。
多虧了宋老師發現的那張婚書,還有黎隊拚死保護下來的關鍵證據,陳警官語氣鄭重,我們順藤摸瓜,一舉端掉了那個盤踞多年、組織嚴密的跨國文物走私集團。核心成員一個冇跑掉,全部落網。他頓了頓,看了一眼身後的中年人,這位是省博特藏部的張主任。
張主任連忙上前一步,臉上帶著激動和難以掩飾的喜悅:黎隊長,宋老師,首先請允許我代表省博,向二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最深切的感謝!他微微鞠躬,那張靖康婚書,經過專家團隊的初步鑒定,其材質、墨跡、形製,尤其是上麵那個特殊的、被黎隊長敏銳指出的汙漬標記,已經確鑿無疑地證明,它正是該走私集團在境內物色、盜掘、非法交易文物的關鍵‘目錄’和‘信物’之一!它串聯起了數起重大文物失竊案,價值無法估量!
宋瓷聽得心潮起伏,既有塵埃落定的安心,也有對那張薄薄紙片所承載的沉重意義的震撼。她下意識地看向黎錚,隻見他依舊平靜地趴著,隻是緊蹙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絲,眼神中掠過一絲果然如此的瞭然。
張主任繼續道:更重要的是,那張婚書本身,其作為北宋汴京城破前夕,亂世兒女以血淚寫就的婚姻誓約,其曆史價值、人文價值、文獻價值,更是國寶級的!它填補了那段特殊曆史時期民間文獻的空白,是研究靖康之變社會生態、民眾情感的絕佳物證!
他打開手中的檔案夾,取出一份檔案,雙手遞到宋瓷麵前,語氣誠懇而熱切:宋老師,鑒於您高超的修複技藝和對文物那份深刻的理解與尊重,經省博領導層和專家組一致決定,正式向您發出這份聘書,邀請您加入省博特藏部,牽頭負責這張靖康婚書以及一批相關重要文物的保護性修複與研究工作!這是婚書和那些流離失所文物的幸運,也是我們的榮幸!
宋瓷愣住了。聘書省博特藏部牽頭修複那張婚書巨大的驚喜如同溫暖的潮水,瞬間衝散了連日來的陰霾和疲憊。她下意識地接過那份沉甸甸的聘書,指尖微微顫抖。這不僅僅是一份工作邀請,更是對她專業能力的最高認可,是讓她親手撫平那張婚書上八百年滄桑的承諾!
她下意識地看向黎錚。黎錚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蒼白的臉上冇什麼表情,但那雙深邃的眼眸裡,清晰地映出了她此刻的激動與光彩。他極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小到幾乎難以察覺,但那眼神裡流露出的,是純粹的、毫無保留的肯定。
謝謝!謝謝張主任,謝謝省博的信任!宋瓷的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我一定竭儘全力!
張主任欣慰地笑了,又轉向黎錚:黎隊長,您的功勳更是彪炳卓著!省廳和部裡都高度關注此案,嘉獎令已經在路上。您安心養傷,等您康複歸隊,必定……
黎錚卻輕輕抬了抬手,打斷了他後麵的話,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案子結了,國寶能回家,就好。他的目光投向宋瓷手中那份聘書,又似乎透過聘書,看到了那張承載著血淚與罪惡、最終又歸於莊嚴的婚書,我的任務完成了。
陳警官和張主任又說了些慰問和後續安排的話,便識趣地告辭離開,留下空間給這對經曆了生死考驗的搭檔。
病房裡再次安靜下來。陽光更加明亮,空氣中的塵埃在光柱裡輕盈舞動。宋瓷握著那份意義非凡的聘書,心潮依舊澎湃,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被黎錚背上那片刺目的繃帶吸引。那暗紅的血跡像一根針,紮得她眼睛生疼。
還疼得厲害嗎她走到床邊,聲音放得極輕,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和疼惜。
黎錚側過頭看她,晨光勾勒著她略顯憔悴卻因激動而煥發光彩的側臉。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衡量措辭,最終隻是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這聲簡單的迴應,比任何誇張的描述都更讓宋瓷揪心。這個鐵打般的男人,終於在她麵前卸下了一點強撐的硬殼,承認了那難以忍受的痛楚。
醫生說恢複需要時間,急不得。宋瓷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說服自己,肋骨斷了,背上那麼多傷口……她說不下去了,那些傷口,每一道都是為她擋下的。
黎錚冇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毫不掩飾的心疼和擔憂。陽光落在她略顯淩亂的鬢髮上,幾縷髮絲不聽話地垂落。他忽然想起什麼,目光下意識地掃向床頭櫃。
宋瓷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頭猛地一跳。那枚刻著永以為好的銀簪,正靜靜地躺在櫃麵上,在晨光下流淌著溫潤內斂的銀輝。昨夜他艱難遞出它時的話語,笨拙卻滾燙,再次清晰地迴響在耳邊。
空氣彷彿凝固了一瞬。宋瓷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她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撚起那枚冰涼的銀簪。簪身光滑,四個小篆字體清晰而莊重。
她抬起頭,迎上黎錚沉靜的目光,鼓起勇氣,輕聲問:這個……能幫我戴上嗎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試探,一絲羞澀,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清的期待。她微微側過身,將後腦勺對著他,一縷烏黑的髮絲垂落在纖細的頸側。
黎錚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他看著她遞過來的銀簪,又看看她線條優美的頸項和略顯淩亂的髮髻,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的眼睛裡,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類似無措的情緒。他試著動了動冇受傷的那條手臂,牽扯到肋下的傷口,又是一陣鑽心的疼,額角瞬間滲出冷汗。
彆動!宋瓷立刻轉過身,看到他因疼痛而蹙緊的眉頭,心頭那點旖旎瞬間被心疼取代,是我糊塗了,你傷著……她有些懊惱自己的冒失。
可以。黎錚卻打斷了她,聲音低沉而堅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在積攢力量,然後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那條未受傷的手臂。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牽動著傷口,帶來尖銳的刺痛,讓他的手臂微微顫抖,額角的冷汗彙聚成珠,沿著緊繃的側臉線條滑落。
他的手指,骨節分明,指腹帶著長期野外工作和訓練留下的薄繭,此刻卻因為劇痛和用力而微微痙攣。他極其艱難地、異常笨拙地接過宋瓷手中的銀簪。那小小的銀簪在他寬大的、微微顫抖的手掌裡,顯得如此脆弱。
宋瓷屏住了呼吸,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她再次背過身去,微微低下頭,將自己烏黑柔軟的髮絲完全暴露在他麵前。她能感覺到他灼熱的、帶著疼痛喘息的氣息拂過她的後頸,能感覺到他那隻顫抖的、卻異常執著的手,小心翼翼地探向她的髮髻。
動作是那麼的笨拙,甚至有些粗手笨腳。他顯然從未做過這樣的事。銀簪的尖端幾次不小心輕輕刮蹭到她的頭皮,帶來細微的癢意。他試圖將那些散落的髮絲攏起,卻不得其法,反而弄得更亂了些。每一次手臂的抬高,每一次指尖的用力,都伴隨著他極力壓抑卻依舊清晰可聞的、因劇痛而起的沉重喘息。
時間彷彿被拉得很長。病房裡隻剩下他壓抑的呼吸聲,銀簪與髮絲摩擦的細微沙沙聲,以及兩人越來越清晰的心跳聲。陽光溫暖地籠罩著他們。
終於,那隻顫抖的手停了下來。宋瓷感覺到髮髻被一種並不熟練但異常堅定的力量固定住了。那枚帶著他體溫的銀簪,穩穩地簪在了她的發間。
黎錚似乎耗儘了所有力氣,手臂頹然垂下,沉重地落在身側的床單上。他大口地喘著氣,臉色比剛纔更加蒼白,汗水浸濕了額發,整個人像虛脫了一般。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卻一瞬不瞬地、牢牢地鎖定在她髮髻間那一點溫潤的銀光上,目光灼熱得幾乎要將那銀簪融化。
宋瓷緩緩轉過身。她冇有立刻去照鏡子,隻是抬手,指尖輕輕撫過髮髻間那枚簪子光滑的簪身,觸碰到簪尾那四個微微凸起的小字——永以為好。指尖下的觸感冰涼,心底卻湧動著滾燙的洪流。
她看向黎錚。他依舊蒼白,依舊虛弱,汗水浸濕鬢角,可他的眼神卻亮得驚人,像燃著兩簇幽深的火苗,裡麵翻湧著她從未見過的、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濃烈情感——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拚死守護後的釋然,更有一種笨拙卻滾燙的、無法用言語承載的……承諾。
好看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顫抖的哽咽,還有一絲破繭而出的勇敢。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上眼眶,模糊了視線,卻模糊不了他眼中那清晰無比的、幾乎將她靈魂都點燃的光芒。
黎錚冇有回答。他隻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她,凝視著她發間那枚他拚著劇痛親手為她戴上的銀簪,凝視著她眼中閃爍的淚光。他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彷彿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堵在那裡。良久,他才極其緩慢地、用儘全身力氣般地點了一下頭。
一個字也冇有說。
但那雙眼睛,已經訴說了一切。那裡麵盛滿了八百年前汴京風雪中斷腸的誓言,盛滿了昨夜工作室裡飛濺的鮮血與不顧一切的守護,更盛滿了此刻劫灰散儘後,一個沉默男人用生命和笨拙的行動,重新賦予永以為好這四個字的、滾燙而沉甸甸的分量。
陽光灑滿病房,塵埃在光柱裡安靜地旋舞。心電監護儀規律地嘀嗒作響,像一首溫柔而恒久的背景樂章。宋瓷站在病床邊,淚眼朦朧中,看著那個為她浴血、為她忍痛、為她笨拙地綰髮的男人。她指尖下的銀簪溫潤微涼,簪尾的誓言卻透過皮膚,深深烙印進她的血脈深處。
她知道,這張跨越八百年的婚書,終究找到了它真正的歸宿。不是冰冷的展櫃,而是在這劫灰散儘的現世裡,在兩個靈魂以血與淚重新鐫刻的、屬於他們的永以為好之中。
時間悄然滑過。
黎錚的傷勢在宋瓷幾乎寸步不離的照料下,以一種令醫生都略感驚訝的速度穩定並好轉。拆線那天,他背上和肋下留下了幾道深刻的、如同蜈蚣般蜿蜒的疤痕,是那場生死搏殺刻下的永久勳章。醫生叮囑仍需靜養,避免劇烈動作。宋瓷則像個最嚴格的監督員,將他出院後短暫歸隊的申請毫不留情地駁回,直接把人押送回了家——他那間位於市局家屬院、陳設簡單到近乎冷硬的單身公寓。
公寓裡多了許多不該屬於這裡的東西。陽台上多了幾盆綠意盎然的吊蘭和薄荷,那是宋瓷搬來的生氣;廚房裡添置了嶄新的砂鍋和燉盅,空氣中開始瀰漫起黨蔘黃芪燉雞湯的溫補氣息;沙發上多了一條柔軟的米白色薄毯,黎錚被迫像個易碎品般被安頓在那裡休養時,身上總會蓋著它。
宋瓷正式入職省博特藏部。她的工作台被安置在特藏部深處一個恒溫恒濕、安保級彆最高的獨立修複室裡。修複室正中央,一個特製的、由防彈玻璃和惰性氣體填充的恒溫展示櫃靜靜矗立,櫃內柔和的燈光下,鋪陳著那張承載了太多故事的靖康婚書原件。它依舊脆弱,邊緣的撕裂和歲月的痕跡清晰可見,但那份穿越時空的哀婉與決絕,在精心控製的光線下,反而呈現出一種震撼人心的莊嚴。
修複的第一步,不是動手,而是對話。宋瓷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和手套,長時間地坐在展示櫃前。她麵前攤開著大量的曆史文獻、汴京地理圖誌、北宋婚俗研究資料,還有高精度掃描列印出來的婚書放大圖。她的目光在泛黃的史料和那張飽經滄桑的紙頁間來回穿梭,手中的鉛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勾勒。
她試圖理解陸文茵。汴京城破前那個寒冷絕望的冬月既望,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怎樣的情境下,倉促撕下這張紙,寫下這字字泣血的婚約城西杜氏郎君伯淵,他又在哪裡是已經死於亂兵,還是與她失散在逃難的人潮中同塵同灰的誓言,是亂世中抓住的最後一點微光,還是絕望深淵裡最後的告彆
黎錚偶爾會被允許進入這個核心區域——當然,是在嚴格的登記和安保人員的陪同下。他身上的傷讓他無法久站,更多時候是坐在修複室角落一把特意為他準備的、帶軟墊的椅子上,安靜地看著宋瓷工作。他不說話,隻是看著她時而凝眉沉思,時而伏案疾書,時而對著那張婚書久久出神的側影。她工作時那種全神貫注、彷彿與文物融為一體的沉靜光芒,讓他冷硬的眼底,會不自覺地浮現出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
這裡,有一次,宋瓷指著婚書邊緣一處極其模糊、幾乎被汙漬覆蓋的墨痕,眉頭緊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身後那個沉默的聽眾,這個小小的墨點,形狀很特彆,不像無意沾染,倒像是……一個約定好的、極其隱晦的標記陸文茵留下的還是後來夾藏它的人加上去的
黎錚的目光立刻銳利起來,他撐著扶手,忍著肋下的不適,緩緩站起身,走到展示櫃前。他凝神細看宋瓷指的那處,又對比她手邊資料上記錄的、走私集團慣用的幾種秘密標記圖案。
不是他們的。黎錚的聲音低沉而肯定,帶著刑偵人員特有的篤定,手法和已知的幾種都不同。更……古老。他頓了頓,補充道,像某種私密的約定符號。他的目光從婚書上移開,落在宋瓷因專注而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上,也許,是隻屬於她和杜伯淵的暗記。
宋瓷心頭猛地一震。隻屬於他們的暗記!這個想法如同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史料堆疊的重重迷霧。她立刻翻找起關於北宋民間通訊、密記習俗的資料,甚至開始研究同時期墓葬中發現的帶有特殊符號的隨葬品。黎錚那基於刑偵直覺的判斷,為她推開了一扇意想不到的門。
修複工作緩慢而神聖地推進。當宋瓷終於開始進行物理層麵的乾預時,黎錚成了她最默契(也最緊張)的助手。他無法進行精細操作,便負責在嚴格規程下,為她傳遞那些價值連城的特製工具——細如髮絲的修複用金線,輕薄如蟬翼的加固用桑皮紙,用特殊礦物研磨的、與原件墨色無限接近的補色顏料……他的動作依舊帶著軍人的利落,卻多了一份麵對脆弱古物時的小心翼翼。每一次遞送工具,他的指尖都會在交接時,極其短暫地、不經意地擦過宋瓷戴著薄手套的指尖。
那細微的、隔著橡膠的觸碰,帶著他指尖的溫度,像微弱的電流,瞬間傳遞。宋瓷的手會幾不可察地停頓零點幾秒,心跳漏跳一拍。黎錚則會迅速移開目光,彷彿什麼都冇發生,隻是耳根處會悄悄爬上一抹不易察覺的紅暈,暴露了他冷硬外殼下同樣悸動的心緒。
修複的過程充滿了挑戰。婚書紙張纖維老化嚴重,有些地方的墨跡幾乎與紙張分離。宋瓷屏住呼吸,用最細的羊毫筆尖蘸取特製的黏合劑,在顯微鏡下,一點一點地進行加固。汗水從她的額角滲出,順著鬢角滑落。黎錚會默默地、適時地遞上一塊消毒過的、極其柔軟的吸汗棉片。她冇有抬頭,隻是默契地接過,輕輕按在額角,指尖拂過髮髻間那枚冰涼的銀簪,心便奇異地安定下來。
日子在修複室的靜謐與兩人無聲的默契中流淌。黎錚的傷逐漸痊癒,力量重新回到他堅實的身體裡,隻是背上和肋下的疤痕依舊深刻。他開始恢複一些基礎訓練,偶爾也會短暫歸隊處理些緊要卻不需外勤的事務,但下班後,他總會準時出現在省博門口,像一個沉默而忠誠的座標。
一個飄著細雨的黃昏,宋瓷終於完成了婚書主體部分最關鍵的加固和初步清汙。她疲憊卻滿足地摘下放大鏡和手套,長舒了一口氣。黎錚依舊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目光一直追隨著她。
今天……可以早點走。宋瓷走到他麵前,聲音帶著工作後的鬆弛。
黎錚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柔和的修複燈光下顯得格外沉穩。嗯。他應了一聲,目光自然地落在她發間那枚熟悉的銀簪上,眼神微暖。
兩人並肩走出省博莊重的大門。雨絲如霧,將城市的燈火暈染成一片朦朧的光海。黎錚撐開一把黑色的大傘,傘麵無聲地向宋瓷那邊傾斜,為她完全遮擋了斜飛的雨絲,自己的半邊肩膀卻暴露在潮濕的空氣裡。
他們冇有開車,也冇有叫車,隻是默契地沿著被雨水洗刷得發亮的梧桐道,慢慢地走著。傘下的空間不大,兩人的手臂偶爾會輕輕碰觸,隔著薄薄的衣料,傳遞著彼此溫熱的體溫和清晰的心跳。雨水敲打著傘麵,發出細密而溫柔的沙沙聲,像是天地間唯一的背景音樂。
陸文茵和杜伯淵……宋瓷忽然輕聲開口,打破了傘下的寧靜,聲音帶著修複師特有的、對文物背後靈魂的感懷,你說,他們最後……在一起了嗎
黎錚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側過頭,看著宋瓷被傘下昏黃路燈光暈籠罩的側臉,她的眼睫低垂,掩映著眸底對那對亂世愛侶的深深惋惜與探尋。雨絲在傘沿彙聚成珠,滴落。
沉默在雨聲中蔓延了幾秒。黎錚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投向雨霧迷濛的前方,彷彿穿透了八百年的時光塵埃。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在雨夜裡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那張婚書,留下來了。他頓了頓,像是在確認一個無比重要的事實,‘永以為好’……刻在簪子上的字,也留下來了。他收回目光,再次落在宋瓷的臉上,這一次,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裡麵清晰地倒映著她的身影,也翻湧著一種沉澱了許久的、厚重如山的情緒。
隻要誓言還在,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重錘敲打在宋瓷的心上,他們就在。
宋瓷的腳步徹底停住了。她抬起頭,撞進黎錚那雙深邃得如同要將她靈魂吸進去的眼眸裡。傘外的世界雨霧迷濛,喧囂遙遠。傘下這方小小的天地裡,隻有他低沉的話語在迴盪,隻有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如同誓言般鄭重的光芒在閃耀。
隻要誓言還在,他們就在。
這句話像一道溫暖的激流,瞬間沖垮了她心中所有的壁壘。八百年前的陸文茵與杜伯淵,他們的故事或許湮滅在曆史的烽煙裡,結局無人知曉。但此刻,在這個飄雨的黃昏,在這個撐傘的男人沉靜而篤定的目光中,宋瓷忽然無比清晰地觸摸到了那份永以為好的力量。它穿透了時光的阻隔,掙脫了亂世的桎梏,在現世的劫灰之上,被眼前這個沉默的男人,以他的血、他的痛、他笨拙卻滾燙的行動,重新點燃,並無比鄭重地交付到她的手中。
淚水毫無預兆地再次盈滿眼眶,模糊了眼前他棱角分明的臉龐,卻讓那份沉甸甸的心意更加清晰。她微微揚起頭,讓那枚簪在發間的銀簪在傘下的微光裡,折射出一點溫潤而堅定的光芒。她冇有說話,隻是伸出手,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主動握住了黎錚撐傘的那隻大手。
他的手掌寬厚而溫暖,指腹的薄繭帶著熟悉的粗糲感。在她指尖觸碰到的瞬間,黎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隨即,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從他掌心傳來,反手將她的手完全包裹,握得緊緊的。那力道帶著一種失而複得的珍重,一種無需言說的承諾。
冰冷的銀簪貼著她的鬢角,他掌心的溫度熨帖著她的指尖,那句永以為好的古老誓言,在這一刻,在雨聲的見證下,在兩個沉默相握的手掌間,真正落地生根,鮮活地跳動起來。
雨絲溫柔,燈火闌珊。他們誰也冇有再說話,隻是緊緊地牽著手,並肩走入那片被雨霧籠罩的、通往未來的朦朧光海。身後,省博莊嚴的輪廓在雨夜中沉默矗立,那間恒溫修複室裡,玻璃展櫃中的靖康婚書,在柔和的燈光下,紙頁上永以為好的墨跡,彷彿也煥發出一種穿越時空的、沉靜而永恒的光澤。
-
棋子小説邀請您進入最專業的小說搜尋網站閱讀修複師與他的靖康婚書,修複師與他的靖康婚書最新章節,修複師與他的靖康婚書 dq_cn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