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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儲藏室奇蹟
我們研究所的經費永遠優先男性團隊。
所長把最後一間實驗室分給陳立時,指著角落儲藏室對我說:林薇,那兒歸你了。
陳立團隊用著千萬設備,成果登上頂級期刊封麵。
我蜷在漏雨的儲藏室,用廢舊電腦主機板做實驗。
國際會議上,陳立展示著微小突破,全場鼓掌。
我走上台,舉起一塊沾著汙跡的電路板:超導臨界溫度,零下39度。
死寂中,陳立臉色煞白。
所長衝過來抓住我肩膀:你用的什麼設備
我指著窗外:那間你打算拆掉的儲藏室。
所長聲音發抖:我們…我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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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裡的空氣像一塊浸透了水的厚布,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窗外,鉛灰色的雲層低垂,暴雨將至,豆大的雨點開始砸在玻璃上,發出沉悶的啪嗒聲,很快就連成了白茫茫一片喧囂。室內,頂燈慘白的光線毫無溫度地傾瀉下來,照在長條會議桌光滑冰冷的漆麵上,也照在圍桌而坐的一張張臉上,凝固著一種心照不宣的疲憊和漠然。
所裡的情況,大家也都清楚。
孫所長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小錘子,精準地敲碎了那層薄冰般的寂靜。他指尖夾著的菸灰簌簌掉落,在桌麵上散開一小片灰白。資源就這麼多,必須集中力量辦大事。刀刃,要用在好鋼上。
他的目光,彷彿被無形的磁石牽引著,穩穩地、理所當然地落在長桌另一端的陳立身上。
陳立微微欠身,臉上浮起一絲恰到好處的謙遜笑容,鏡片後的眼神卻銳利而篤定,帶著一種被精心澆灌後的理所當然。他周圍幾個核心團隊成員,坐姿也下意識地挺直了幾分,像一株株吸足了養分、準備破土而出的幼苗。
所以,
孫所長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他那隻夾著香菸的手,毫不猶豫地指向了會議室最角落、離光源最遠的一個位置,指向了我,林薇,你的團隊……‘曙光’項目組的實驗室空間,所裡決定統一調配。
冰冷的宣判詞砸在耳膜上,發出嗡嗡的迴響。我放在桌下的手,指尖無意識地掐進了掌心,留下幾個清晰的月牙印,微微的刺痛感反而帶來一絲奇異的清醒。桌上那份關於曙光項目階段性成果的報告,封麵上的鉛字似乎在我眼前模糊、晃動。我抬起頭,視線越過長桌,平靜地迎向孫所長那張被燈光映得有些泛油的臉。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隨即飛快地移開,彷彿那裡有什麼讓他不適的東西。他用力吸了一口煙,吐出的煙霧繚繞著他蹙起的眉頭:所裡會給你安排新的地方。
他的視線在會議室裡掃視了一圈,最終,像終於發現了一個合適丟棄廢物的垃圾角,手指遙遙一點,指向了會議室窗外斜對麵那棟老舊附屬樓底層一個不起眼的黑洞洞的視窗——那扇蒙著厚厚灰塵、常年緊閉的窗戶。
喏,就那兒吧。東邊那棟樓,一樓儘頭那個儲藏室。地方夠大,就是稍微……舊了點。
孫所長的語氣輕描淡寫,像是在處理一件無足輕重的雜物,收拾收拾,也能湊合用。所裡經費緊張,大家都要克服一下困難嘛。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需要再安撫一下這微不足道的犧牲品,又補充道,林薇,你是老同誌了,要理解所裡的難處,要有大局觀。陳立他們團隊承擔的‘啟明星’項目,那是部裡掛了號的重大專項,是咱們所的門麵!他們的壓力更大,更需要支援。
他的話音落下,會議室內陷入一片奇異的死寂,隻剩下窗外愈發狂暴的雨聲在轟鳴。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幾道目光帶著審視、憐憫,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黏在我的後背上。坐在孫所長旁邊的陳立,姿態放鬆地靠在椅背裡,指節有節奏地輕輕叩擊著桌麵,發出細微的噠噠聲。那聲音在雨幕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清晰,像一種無聲的宣告。
我的目光掠過陳立那張誌得意滿的臉,掠過孫所長那理所當然的表情,最終,定格在窗外那片灰濛濛的、被雨水瘋狂沖刷的世界裡。指尖掐進掌心的痛感還在持續,但心底那片翻湧的冰海,卻奇異地平息了。憤怒不甘委屈不,當某種荒謬達到頂點時,反而會催生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謝謝所長安排。
我的聲音響起,不高,甚至有些過於平穩,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子,冇有激起預期的任何波瀾。孫所長似乎愣了一下,連陳立叩擊桌麵的手指也停頓了一瞬。我迎著他們錯愕的目光,清晰地吐出下一句:麻煩儘快給我儲藏室的鑰匙。我下午就搬過去。
空氣彷彿又凝固了一秒。孫所長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場麵話,但最終隻是含糊地唔了一聲,揮了揮手,示意散會。
人群像潮水般迅速退去,椅子拖動的聲音、低聲交談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我依然坐在原處,冇有動。那份關於曙光項目的報告,靜靜地躺在桌麵上,封麵上的字跡在慘白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清晰,又異常遙遠。窗外,暴雨如注,世界一片模糊。
2
廢墟中的曙光
推開通往那間新實驗室的沉重鐵門時,一股濃烈的、混雜著灰塵、黴味和鏽蝕金屬的氣息撲麵而來,嗆得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彷彿幾十年未曾被開啟過。孫所長口中那個夠大的空間,此刻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胃袋展現在我眼前。
光線極其昏暗,隻有靠近門口一小塊地方被外麵陰天的微光勉強照亮。再往裡,便是深不見底的幽暗。屋頂很高,幾根粗壯的水泥橫梁裸露著,上麵掛滿了蛛網,像垂死的幽靈。牆壁斑駁陸離,大片大片的牆皮早已剝落,露出裡麵暗紅色的磚塊和灰黑色的黴斑,那些黴菌在潮濕的空氣中無聲地蔓延、滋長。地麵坑窪不平,積著厚厚的浮土,角落裡堆滿了被歲月遺忘的雜物:鏽跡斑斑的鐵架、斷裂的木板、蒙塵的廢棄儀器外殼、糾纏不清的電線……如同一座小型工業廢品的墳場。最刺眼的是房間中央,孤零零地放著一張搖搖欲墜的舊木桌和一把斷了腿、用磚頭勉強墊著的椅子,像是被隨意丟棄在這片廢墟中的遺骸。
空氣是凝滯的,帶著地下深處特有的陰冷濕氣,滲進骨頭縫裡。一片死寂中,隻有一種聲音在固執地響著——滴答……滴答……滴答……
循聲望去,在房間最深、最暗的角落上方,屋頂有一塊明顯的深色水漬,正沿著一條細細的裂縫,極其緩慢但堅持不懈地滴落著水珠,砸在下麵一個廢棄的塑料桶裡,發出空洞而單調的迴響。
這就是我的曙光。我站在門口,手裡攥著那把冰冷的、邊緣有些硌手的黃銅鑰匙,它幾乎要嵌進我的掌紋裡。那潮濕的黴味、冰冷的空氣、無邊的昏暗和那永恒的滴水聲,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刺穿著皮膚,試圖鑽進骨髓。一種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疲憊感突然從腳底升起,幾乎讓我站立不穩。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個清亮、帶著點刻意輕鬆的聲音:林老師!
我猛地回頭。門口的光線裡,站著一個年輕女孩。她叫蘇曉,是所裡分派給我的助手,一個剛畢業的博士,有著一頭利落的短髮,幾縷挑染成亮眼的藍色,左耳骨上戴著一排細小的銀色耳釘,在晦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光。她身上穿著寬大的工裝連體褲,沾著點油汙,臉上卻帶著一種近乎莽撞的、生機勃勃的笑容,與這死氣沉沉的環境格格不入。
她探頭朝裡麵看了一眼,那雙明亮的眼睛瞬間瞪圓了,毫不掩飾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哇……所長可真夠意思!這地方……絕了!
她語氣誇張,但眼神裡冇有嘲笑,隻有一種混合著震驚和果然如此的瞭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怒被強行壓了下去。她幾步跨進來,站到我身邊,環視著這片廢墟,眉頭擰成了疙瘩:這……這怎麼弄連個插頭都找不到吧
她的話像一根針,瞬間刺破了那層包裹著我的、冰冷沉重的膜。我深吸了一口那渾濁的空氣,再緩緩吐出,彷彿要把胸口的鬱結也一併排出。視線再次掃過這片狼藉,那些堆積如山的廢品在昏暗的光線下,輪廓似乎有了某種奇異的改變。
怎麼弄
我重複了一遍她的話,聲音在空曠的室內顯得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預料的清晰和力量,先把燈弄亮。然後,把這些‘寶藏’分門彆類。
蘇曉愣住了:寶藏
她狐疑地看著那些鏽跡斑斑的破爛。
對。
我走向那張破桌子,放下手裡沉重的工具箱,能用的零件,拆下來。不能用的金屬,想辦法賣掉換錢。木頭,劈了當燃料或者墊腳。有用的儀器外殼,留下來改裝。電線……
我拿起腳邊一捆沾滿油汙、顏色駁雜的電線,掂量了一下,剝出裡麵的銅芯,就是最好的導線。
蘇曉看著我,臉上的震驚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點燃的興奮和挑戰欲。她擼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一個色彩斑斕的電路板圖案紋身,咧嘴一笑:行!林老師,聽您的!咱們這就開始‘淘金’!
3
廢品變寶藏
接下來的日子,這間廢棄儲藏室成了一個奇特的戰場和工坊。蘇曉不知從哪裡弄來一箇舊電瓶和幾盞強光工作燈,刺眼的白光第一次徹底撕開了儲藏室的黑暗,也照亮了每一處令人絕望的細節。灰塵瀰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顆粒感。我們戴著口罩,像考古隊員清理遺址一樣,開始清理這座寶藏山。鐵鏽染紅了手套,黴灰沾滿了衣服,沉重的廢鐵架和木板需要兩人合力才能挪動。腰痠背痛成了常態。
林老師!看我找到了什麼!
蘇曉興奮地從一個鏽蝕的鐵皮櫃後麵拖出一個佈滿灰塵的紙箱,裡麵是幾塊老舊的電腦主機板和一堆雜亂的處理器晶片,上麵還粘著乾涸的矽脂,這玩意兒……有用嗎
我走過去,拿起一塊佈滿積灰、介麵已經發黃的主機板,仔細看了看上麵的元件佈局和型號。有,
我肯定地說,用袖口擦掉一塊灰塵,露出下麵細密的電路,非常有用。它們是現成的複雜電路載體,很多介麵和基礎元器件可以直接利用。
這發現像一劑強心針。
我們開始有意識地收集一切與電子、金屬、導熱相關的廢品。那些被丟棄的服務器散熱銅管、舊電源裡的粗壯漆包線、儀器外殼上的絕緣陶瓷片……都成了我們眼中的寶貝。我拿著尺子和筆記本,在昏黃的燈光下測量著房間的尺寸,在紙上勾勒著簡陋的通風管道走向和實驗檯布局草圖。蘇曉則發揮了她強大的動手能力和在研究所底層人脈廣的優勢,不知從哪裡淘換來幾塊厚實的舊防靜電膠皮地板墊,又用廢棄的角鋼和厚木板,硬是在房間中央搭起了一個簡陋但異常穩固的大工作台。
最大的挑戰是能源和控溫。蘇曉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居然說服了負責後勤的老王師傅,幫我們從主樓那邊借來了一條臨時的、負荷有限的電力線路。線路沿著牆根拉進來,接在一個同樣是從廢品堆裡翻找出來、經過仔細檢查和重新接線的大號工業插線板上。控溫則更加原始——我們在工作台旁邊用磚頭壘起了一個小小的平台,上麵放著一個從舊食堂淘汰下來的、外殼坑坑窪窪的大號不鏽鋼湯桶。桶裡可以注入液氮,這就是我們初期唯一的低溫源。桶壁上用膠帶固定著幾根從廢品堆裡挑出來的、精度尚可的廉價溫度探頭。蘇曉甚至不知從哪個角落裡翻出一個佈滿灰塵的老式指針式電流表,錶盤玻璃都裂了,但指針還能動,她小心翼翼地拆開,清理了裡麵的灰塵和鏽跡,居然還能用。
看!咱們的‘低溫恒溫槽’!
蘇曉得意地拍了拍那個大湯桶,發出哐哐的迴響。她額頭上沾著灰,鼻尖上蹭了一道油汙,但眼睛亮得像星星。
時間在灰塵、汗水、焊錫的鬆香味和偶爾因短路而產生的微小火花中流逝。儲藏室的麵貌一點點改變。巨大的廢品堆消失了,有用的材料被分門彆類地碼放在靠牆新搭建的簡易貨架上。工作台上,各種被修複和改造的儀器部件開始占據位置:一個用舊示波器外殼改裝的電源控製箱,幾個用有機玻璃板粘合的小型真空腔,幾塊清洗乾淨、重新焊上引線的廢舊晶片和主機板。角落裡,那個接雨水的塑料桶依舊在履行它的職責,滴答、滴答的聲音成了我們工作的背景音。
蘇曉成了真正的多麵手。她那雙戴著露指手套的手,能熟練地使用電烙鐵修複比頭髮絲還細的電路,也能掄起斧頭劈開那些厚重的廢木板當柴燒。她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小巧的電磁爐和一箇舊水壺,放在角落裡一個相對安全的區域,成了我們燒水和偶爾煮泡麪的廚房。她甚至用廢棄的保溫棉和幾塊塑料板,在漏雨最嚴重的那片區域上方,搭了一個簡陋的導流槽,讓雨水不再直接滴到實驗區域,而是順著槽流進桶裡。
4
冰雹下的發現
一天下午,我們正在調試一個用舊高壓電源模塊改裝的脈衝發生器。窗外又下起了暴雨,雨水猛烈地敲打著屋頂,漏點那裡的滴水聲變得急促密集起來,在塑料桶裡敲出更快的節奏。儲藏室裡光線昏暗,隻有工作台區域被幾盞強光燈照亮。蘇曉正小心翼翼地用鑷子調整著一個微型探針的位置,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突然,她嘶了一聲,鑷子尖不小心碰到了一個不該碰的焊點,一道微弱的藍光閃過,伴隨著輕微的啪一聲,一股淡淡的焦糊味瀰漫開來。
該死!
蘇曉懊惱地低咒一聲,扔下鑷子,沮喪地看著那塊冒了點菸的主機板區域。
我放下手裡的萬用表,冇有責備,隻是平靜地說:斷電。檢查燒燬路徑。看是哪個保護元件犧牲了。記下位置,回頭換掉。
蘇曉依言操作,動作麻利地切斷電源,拿起放大鏡仔細檢查。這時,一陣冷風猛地從門縫裡灌進來,帶著雨水的腥氣。緊接著,頭頂傳來一陣異樣的、劈裡啪啦的密集響聲,像無數小石子砸在鐵皮屋頂上——下冰雹了。
幾顆特彆大的冰雹,似乎精準地砸中了那個頑固的漏點。隻聽嘩啦一聲異響,比平時猛烈數倍的水流猛地從屋頂裂縫處衝了下來,瞬間沖垮了蘇曉搭的那個簡易導流槽!渾濁的雨水混著泥灰,像一道小瀑布,直接澆在了我們工作台旁邊堆放著一堆廢舊晶片和主機板的區域!
啊!
蘇曉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想撲過去搶救。
彆動!
我厲聲喝止,同時飛快地抓起旁邊一塊用來蓋設備的厚塑料布,一個箭步衝過去,猛地蓋在那堆被雨水沖刷的電子廢料上。渾濁的水流衝擊著塑料布,迅速在布麵下積起水窪。冰雹還在瘋狂敲打著屋頂,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
混亂中,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那片被塑料布蓋住、卻依然被渾濁泥水浸泡的區域。就在那一瞥之間,幾塊被水流衝開、露出本來麵目的電腦主機板碎片上,某種極其細微、卻又異常突兀的痕跡攫住了我的視線——在幾處密集的整合電路引腳之間,被雨水沖刷掉表麵的灰塵和油汙後,竟然留下了一些極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結晶狀殘留物!它們非常小,像鹽粒,不規則地附著在晶片引腳和綠色的PCB基板上,在燈光下反射著極其微弱、轉瞬即逝的虹彩。
這絕不是主機板本身該有的東西!我心頭猛地一跳,像被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一種難以言喻的直覺瞬間壓過了眼前的混亂。我幾乎是粗暴地推開試圖幫忙扯塑料布的蘇曉,不顧冰冷的雨水濺到手臂上,猛地蹲下身,湊近了那片狼藉,死死盯著那些幾乎看不見的結晶點。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搏動,血液衝上頭頂,耳邊冰雹砸落的巨響似乎都模糊了。
林老師
蘇曉被我反常的舉動嚇了一跳,疑惑地喊道。
我冇有回答,隻是飛快地、近乎神經質地伸出手指,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取了一點其中一塊主機板碎片上那微小的、帶著濕潤感的晶體粉末。指尖傳來極其細微的顆粒感。我湊到鼻子下聞了聞,冇有任何氣味。一種近乎瘋狂的念頭,像藤蔓一樣瞬間纏繞住我的心臟,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超導這個荒謬的、幾乎不可能的詞,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腦海裡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那個被冰雹和意外沖刷出的微小發現,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了滔天巨浪。那些附著在廢舊主機板引腳間、在雨水中顯現出的微弱晶體,成了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印記。一個近乎瘋狂卻又無比強烈的直覺在呐喊:那東西,絕不尋常!
接下來的日子,儲藏室裡的氣氛徹底變了。目標變得無比清晰,卻也帶來了近乎窒息的焦灼。我和蘇曉像著了魔一樣,開始瘋狂地收集、清洗、分類所有能找到的廢舊電腦主機板、顯卡、服務器處理器晶片……任何帶有複雜整合電路的電子垃圾。工作台上堆滿了各種拆解下來的晶片、電容、電阻,空氣中瀰漫著酒精、焊錫鬆香和清洗劑的混合氣味,還有我們兩人身上無法掩飾的疲憊。
5
零度的突破
我們建立了一套原始但極其嚴密的篩選流程。每一塊被拆解下來的晶片或主機板碎片,都要在放大鏡下仔細檢查引腳和焊點區域,尋找任何可能的晶體殘留。一旦發現可疑物,就用最細的鑷子和手術刀片小心翼翼地刮取下來,收集到一個個用廢棄玻璃培養皿改裝的微型容器裡。這個過程枯燥、繁瑣、極其考驗眼力和耐心,如同大海撈針。
林老師,這塊顯卡背麵有點東西,像鹽粒……蘇曉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她已經在顯微鏡前連續工作了幾個小時。
我立刻湊過去。放大鏡下,幾顆極其微小的不規則晶體附著在顯存的焊點縫隙裡。我的心跳驟然加速:刮下來!編號GX-017!注意不要汙染!
這些微量的樣品被收集起來後,真正的挑戰纔開始。我們需要確認它們的成分,更重要的是,測試它們是否具有那夢寐以求的特性——超導性。然而,在儲藏室這個極度簡陋的環境下,進行精密的成分分析和低溫電學測量,其難度不亞於徒手攀登珠峰。
成分分析隻能靠最原始的火試金法。我們用廢舊陶瓷坩堝在酒精噴燈上小心灼燒樣品,觀察焰色反應。那點微末的樣品,在火焰中往往隻留下轉瞬即逝的一抹異色,需要屏住呼吸去捕捉。蘇曉的眼睛熬得通紅,像兩個小兔子。
低溫電學測量更是如同在懸崖邊跳舞。我們唯一的低溫源,還是那個大號不鏽鋼湯桶,裡麵裝著用保溫瓶去所裡公用液氮罐化緣來的珍貴液氮。測量電路是用一堆修複和改造的二手儀器拚湊起來的:一個老舊的直流穩壓電源提供電流,一個精度尚可的數字萬用表改裝成納伏表測量微弱電壓降,一個同樣老舊的電流表監測電流。關鍵的樣品連接,是用比頭髮絲還細的純金導線(這是我們最奢侈的投入,蘇曉從她做首飾的朋友那裡弄來的一小段金絲),在放大鏡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焊接在那些刮取下來的、用特氟龍膠帶固定在薄雲母片上的微小樣品兩端。
每一次測試都如履薄冰。液氮的劇烈沸騰產生的氣泡會乾擾脆弱的金絲連接;環境溫度的微小波動會導致測量基線漂移;空氣中一絲微弱的氣流都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噪音乾擾。我和蘇曉輪流值守,像守護著易碎的珍寶。無數個深夜,儲藏室裡隻有液氮蒸發的嘶嘶聲、儀器微弱的嗡鳴和我們兩人壓抑的呼吸聲。
失敗,失敗,還是失敗。絕大多數刮取下來的樣品,在低溫下冇有任何特殊表現,電阻隻是隨著溫度下降而緩慢減小。巨大的失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衝擊著我們疲憊不堪的神經。蘇曉眼裡的光有時會黯淡下去,但她從不抱怨,隻是默默地清理實驗台,準備下一次測試。她手臂上那個電路板紋身,在昏暗的燈光下似乎也失去了些許光彩。
就在希望之火似乎要徹底熄滅的時候,一個編號為GX-038的樣品,出現了異動。
那是一個雨夜,和發現它的那天很像。窗外雨聲淅瀝,儲藏室裡格外陰冷。蘇曉已經蜷在角落的行軍床上沉沉睡去,發出輕微的鼾聲。我獨自守在實驗台前,盯著納伏表的讀數。湯桶裡的液氮已經消耗了大半,嘶嘶的蒸發聲小了許多。GX-038樣品被浸泡在液氮上方冷卻的氮氣氛圍中,溫度顯示在緩慢下降:-150°C,
-160°C,
-170°C……
突然,納伏表上那原本隨著溫度下降而緩慢減小的電壓讀數,在溫度降至-178°C附近時,極其輕微地、但確鑿無疑地向下跳動了一下!幅度極小,幾乎淹冇在儀器的本底噪音裡!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是乾擾還是……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螢幕,手指懸在記錄本上,不敢落下。
溫度繼續下降:-179°C,
-180°C……就在溫度顯示-181°C的瞬間,納伏表的讀數猛地向下一個跳水,直接跌到了接近零的位置!並且穩穩地停在了那裡!與此同時,監測電流的電流表讀數冇有絲毫變化!
零電阻!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幾秒鐘後,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纔像爆炸的衝擊波一樣席捲全身!我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動作太大,帶倒了旁邊一個空燒杯,哐噹一聲脆響摔在地上,碎片四濺。
怎麼了!林老師!
蘇曉被驚醒,一骨碌從行軍床上坐起來,睡眼惺忪,滿臉驚惶。
我轉過身,看著她,嘴唇哆嗦著,想說話,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喜悅和一種近乎虛脫的感覺讓我渾身顫抖。我指著納伏表螢幕上那個清晰的、幾乎為零的電壓讀數,又指了指溫度計上顯示的-181°C,喉嚨裡終於擠出幾個乾澀的字:……成了……臨界溫度……零下181度……
蘇曉懵了兩秒鐘,隨即猛地跳下床,鞋子都顧不上穿,光著腳衝到實驗台前,死死盯著螢幕上的讀數。她的眼睛越瞪越大,呼吸變得急促,然後,她猛地抬起頭看著我,那張年輕的臉龐上,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極度的激動,眼眶迅速紅了:真的!林老師!我們……我們真的……成了!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最後幾乎是尖叫出來。
我們兩人在冰冷的儲藏室裡,在昏黃的燈光下,在滿地的狼藉和簡陋的設備旁,像兩個瘋子一樣緊緊抓住對方的胳膊,又哭又笑,語無倫次。窗外,雨聲依舊,但此刻聽來,卻彷彿成了慶祝的鼓點。
6
顛覆的瞬間
儲藏室的鐵門發出沉重的呻吟,被猛地推開。孫所長裹挾著一陣走廊裡特有的、帶著消毒水和紙張味道的空氣闖了進來,臉上的神情混雜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種被冒犯的慍怒。
林薇!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儲藏室裡顯得格外刺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質問,你剛纔在會上說的,是真的零下39度超導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急切而懷疑地掃過眼前這片空間——堆積的電子垃圾、簡陋的焊接台、那個標誌性的不鏽鋼湯桶液氮罐、還有工作台上那些用舊儀器外殼拚湊出來的古怪設備。他眉頭緊鎖,彷彿眼前的一切都在挑戰他認知的底線。
我的目光越過他,投向門口。陳立也站在那裡,臉色煞白,像被抽乾了全身的血液,嘴唇微微翕動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精心打理過的頭髮似乎有些淩亂,昂貴的西裝領帶此刻也顯得格外刺眼。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裡翻湧著驚駭、屈辱,還有一絲深藏的恐懼。
林薇,回答我!孫所長冇有得到迴應,聲音又拔高了幾度,帶著一種被忽視的焦躁,這不可能!你用的什麼設備所裡根本冇給你配備任何低溫強場設備!這絕對是……他似乎想說出造假兩個字,但看著我的眼睛,那兩個字又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儲藏室裡一片死寂。隻有液氮罐還在發出微弱的嘶嘶聲,像一種無聲的嘲諷。
我緩緩轉過身,不再看孫所長那張因急切和不解而扭曲的臉。我的視線落在工作台一角,那裡放著一塊巴掌大的、佈滿焊點和飛線的電路板。它醜陋、粗糙,沾著鬆香和灰塵,甚至還有幾處明顯的焦痕。在它中央,一小塊區域被金絲細線小心翼翼地連接出來,那就是我們的奇蹟所在。
我伸出手,用指尖感受著那塊電路板的粗糙邊緣和冰冷的觸感。它冇有陳立團隊那些晶體光潔的外表,冇有精密的恒溫器包裹,冇有價值連城的測量設備環繞。它就像一塊從垃圾堆裡撿回來的破銅爛鐵。但正是它,承載著那個足以顛覆認知的數據。
我拿起它,很輕,卻又彷彿有千鈞之重。然後,我轉過身,麵對孫所長和陳立,將這塊沾著汙跡和歲月痕跡的電路板,穩穩地托在掌心,平靜地舉到他們眼前。
設備我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平靜,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怠。我微微側頭,目光越過他們,投向儲藏室那扇蒙著厚厚灰塵、佈滿鏽跡的鐵門,投向門外走廊的方向,最終落向研究所主樓那片燈火通明、擁有著千萬級設備的豪華實驗室區域。
就是這裡。
我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孫所長瞬間僵硬的臉上,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清晰地砸在地麵上,您當初分配給我的‘實驗室’。那間,您打算拆掉的儲藏室。
空氣凝固了。孫所長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精彩,驚愕、茫然、羞慚、還有一種巨大的恐慌交織在一起,讓他的臉看起來像一張揉皺又試圖展平的紙。他張著嘴,喉結上下滾動著,卻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手中那塊毫不起眼的電路板上,彷彿第一次真正看見它,也第一次真正看見了這個他早已遺忘的角落。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後,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不再是質問,不再是訓斥,而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破碎的顫抖,每一個音節都充滿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種大廈將傾的恐懼:
我們……我們該怎麼辦
那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鈍錘,重重地敲在陳立的心口。陳立身體猛地一晃,臉色由白轉灰,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避開了孫所長求助般的目光,也避開了那塊靜靜躺在我的手心、卻彷彿散發著灼熱光芒的、沾著汙跡的電路板。他眼神閃爍,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最終猛地轉過身,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儲藏室,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裡。
孫所長依然僵在原地,失魂落魄,彷彿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隻剩下那句無力的、迴盪在冰冷空氣中的疑問:我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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