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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
她買下一本無字筆記,次日卻浮現寫給亡者的情書——火場裡,她把最後一頁燒成灰燼吞進喉嚨,替我活下去成了最燙的告白。
雨夜的筆記本
(三年後)
傍晚六點零七分,舊城區的燈火亮起。
遲慢咖啡館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塊澄澈的畫布,清晰地映出天邊雨後的第一束淡金色霞光,也映出吧檯後時夏清瘦的側影。
她剪短了頭髮,利落的短髮遮住了耳後,隻隱約露出那枚薔薇刺青的半片花瓣輪廓,像一個欲說還休的秘密。左手手背靠近虎口的位置,曾經粘著活字紙片的地方,如今隻剩下一個淺褐色的、小小的圓形疤痕,光滑平整,像被漫長歲月輕輕按下的一個句號。
吧檯後,意式咖啡機正賣力地工作著,蒸汽噴出,發出嘶嘶的歡快聲響。時夏伏在吧檯上,正在寫今天的最後一張明信片。正麵印著一座線條簡潔的淡灰色燈塔,矗立在薄霧瀰漫的海岸線上。反麵,則是一片等待被填滿的空白。
她握著筆,筆尖懸停在空白處許久,墨水幾乎要滴落下來。最終,她隻在明信片右下角,輕輕點了一個小小的.。極小,極淡,像一聲被生生咽回喉嚨深處的、悠長的歎息。
目光無意識地掠過那個淺褐色的疤痕,指尖輕輕摩挲過那微凹的痕跡。記憶,如同被這小小的烙印牽引,猛地沉回三年前那個充斥著雨聲、火焰與灰燼的漩渦中心…
(三年前,火災發生前七天)
雨下到第七分鐘,時夏推門撞響了舊日燈塔門上的風鈴。
頭頂的風鈴是貝殼做的,聲音細碎又帶著濕漉漉的沉悶。
要一本……不會寫完的筆記本。她的聲音被雨聲壓得有些低。
櫃檯後麵,那個男人冇抬頭,指節在舊書脊上叩了兩下,發出空洞的木頭聲。那一格,自己挑。他的聲音冇什麼起伏。
她蹲下去,灰塵的氣息鑽進鼻腔。最底層,硬皮、布紋、燙金標題已被歲月磨平。她抽出一本,很沉,整排書跟著晃動,發出細微的呻吟。
多少錢
一塊錢。
硬幣從她微涼的指尖滑落,掉在他攤開的掌心,涼得像一片初冬的雪。
——
回到家,她把本子塞進冰箱冷凍室的最裡層。母親總說,重要的記憶要低溫儲存,纔不會太快腐爛。
淩晨三點,城市的喧囂沉入水底。她打開冰箱門,冷霧撲麵而來。她抽出那本硬皮筆記,指尖感受到刺骨的寒意。翻開,空白頁上,赫然浮出一行潮濕的字跡:
致阿野,又下雨了,你最怕冷。
墨跡暈染開來,邊緣帶著水汽。
時夏的指尖停在半空。那一秒,她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耳膜裡瘋狂擂動。這冰冷的書頁,竟像一道連通幽冥的縫隙。
苦艾酒與朗讀
雨停得毫無征兆。濕漉漉的街道反射著路燈的光。
時夏把同樣濕漉漉的筆記本用力按在櫃檯上,紙頁邊緣吸飽了水汽,捲曲著。解釋。她盯著他低垂的眼睫。
沈棲遲冇接,隻垂眼專注地擦一隻玻璃杯,棉布在杯口打著圈。不是我寫的。他說,聲音平靜無波。
字跡是你的。她的語氣斬釘截鐵。
我賣的是書,不是字。他終於抬起眼皮,目光卻落在彆處。
時夏把指尖重重按在最新浮出的那行墨跡上——致阿野:今天路過舊碼頭,風把你的名字吹進了我的喉嚨。
墨跡果然未乾,指腹沾了一點幽藍。
那我報警。她作勢去掏口袋裡的手機。
沈棲遲抬起頭,目光精準地落在她左眼下方那顆小小的淚痣上,停駐了兩秒。讀給我聽。他忽然說。
什麼
讀一段你喜歡的文字,他拉開抽屜,抽出一本封麵磨損的《夜航西飛》,翻到有折角的一頁遞過去,我付你下一頁。
紙頁泛黃,脆弱得像被曬透的落葉。時夏低頭,目光掃過那些鉛字,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如果你必須離開一個地方,一個你曾經生活、至死都熱愛的地方,那麼你隻能在雨裡離開,除此之外彆無他法,否則你永遠無法真正離開。
聲音在舊書脊上一磕,輕得像碎玻璃滾過木地板。她讀完了最後一個字。空氣彷彿被抽走了氧氣,驟然變得滯重粘稠。
沈棲遲把擦得鋥亮的玻璃杯推到她麵前。杯子裡是苦艾酒,那綠色濃鬱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井。喝完。
時夏冇拒絕。冰涼的杯壁貼著她的掌心。酒液滑入喉嚨的瞬間,一股強烈的灼燒感升騰而起,像吞下了一小團火。就在這灼燒感最強烈的刹那,他迅速抽走了她麵前的筆記本,翻到新的一頁,拔開一支舊鋼筆,筆尖劃過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
致阿野:有人把你的名字讀給我聽,聲音比雨輕,比刀重。
寫完,他把本子啪地一聲合上,遞還給她,動作乾淨利落。
明天彆來了。
為什麼
信不是寫給你的。
那是寫給誰的
沈棲遲嘴角扯動了一下,那笑意像被雨水泡了太久又晾乾的紙,脆弱得一碰就會碎裂。
寫給一個已經聽不見的人。
他轉過身,留給她一個沉默而瘦削的背影,和滿屋子揮之不去的、陳舊紙張混合著塵埃的獨特氣味。
時夏攥緊了筆記本,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那字裡行間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她的心。她也有過失去,明白那種空洞的迴響。
灰燼中的照片
時夏第三次推開舊日燈塔的木門時,門冇有響。
頭頂那串貝殼風鈴不見了,隻剩下一截孤零零的白繩,在穿堂風裡打著晃。
書店裡比平時昏暗許多,隻點了一根細細的白蠟燭。火苗在黑暗中搖曳不定,細得像一根冰冷的縫衣針,勉強照亮一小圈區域。
沈棲遲蹲在櫃檯後麵的陰影裡,把一遝泛黃的信紙小心翼翼地攤開在地板上,動作輕柔得像在給熟睡的嬰兒鋪床。然後,他拿起那根燃燒的蠟燭,將跳動的火焰湊近最上麵那張信紙的紙角。
火苗貪婪地吻上紙頁,滋啦一聲輕響,紙角瞬間捲曲、焦黑。
住手!
時夏想也冇想就撲了過去。她的手掌先本能地抓住了那張即將被點燃的信紙,緊接著,灼熱的火焰毫不留情地舔舐上她的皮膚!
燙!尖銳的疼痛瞬間刺穿神經!
疼!可她咬著牙,硬是冇鬆手!
火苗被她帶著厚繭的掌心死死掐滅,隻留下一縷青煙。但那頁紙,卻被她慌亂中揉成了一團滾燙的灰燼。灰燼散開,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碎片飄落出來——是一張照片的一角。
照片上是一個女孩的側臉,短髮,耳後隱約可見一枚小小的薔薇刺青。光線太過昏暗,那刺青的顏色幾乎和乾涸的血痂融為一體。
沈棲遲的目光從信紙移開,落在她被燙得通紅、瞬間浮起水泡的掌心。疼嗎他的聲音低沉,像鈍刀在粗糙的紙上緩慢切割。
疼。她吸著氣,聲音發顫。
那就記住。他說,伸手想去拂走她掌心的灰燼。
時夏卻猛地攥緊了拳頭,將那些灰燼連同照片碎片死死握在手心。細碎的灰從她緊握的指縫間漏出來。
她是阿野時夏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到一絲波瀾。
沈棲遲冇有回答。他站起身,將手中的蠟燭舉到時夏的臉側。跳動的火苗靠近她左眼下那顆小小的淚痣,灼熱的光線烤著她的皮膚。那一瞬,搖曳的火光將兩人的影子重疊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輪廓模糊,竟奇異地像同一個人。
你哭了。他陳述道,目光鎖在她濕潤的眼角。
是灰迷了眼。她倔強地彆開臉。
灰不會從眼睛裡麵往外迷。他的聲音不容置疑。
時夏攤開緊握的手掌。燙傷的地方,幾個透明的水泡鼓脹起來,在燭光下反射著微光。她伸出另一隻手的指甲,近乎自虐般地戳破了其中一個最大的水泡。清涼的液體濺出,恰好落在掌心裡那張小小的照片碎片上,女孩原本清晰的側臉被暈開了一小塊模糊的濕痕。
真像。她看著照片上模糊的影像,又抬眼看看沈棲遲,嘴角扯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弧度。
沈棲遲的眼神驟然一暗,像被這句話刺中了最深的痛處。他猛地奪過她腳邊剩下的所有信件,目光掃過壁爐上方那幅林野抱著野薔薇的照片,聲音嘶啞得像被火燎過:燒掉才完整!就像她……就像她最後在那場火裡……
他猛地刹住話頭,眼底翻湧著無法言喻的痛苦和絕望,將信件狠狠塞進壁爐!
火舌呼地一聲躥高,貪婪地吞噬著紙張,灼熱的空氣扭曲升騰。火焰迅速向上蔓延,舔舐到書架最底層,那些老舊的書籍脊背在高溫下發出細密而絕望的畢剝呻吟。
彆燒了!時夏尖叫著撲過去。那些信,那些字,是那個人存在過的唯一證據!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們化為烏有!
燒掉才乾淨!他背對著她,聲音被火焰烤得又乾又脆,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決絕。彷彿隻有徹底的毀滅,才能終結那無休止的煎熬。
時夏被那跳躍的火焰和翻飛的紙灰刺激得失去了理智。她不管不顧,整個人竟直接撲進了壁爐口,雙臂緊緊抱住那一把正在燃燒、尚未完全化為灰燼的信紙!滾燙的火焰立刻順著她的袖口向上爬,布料瞬間焦黑捲曲!
你瘋了!沈棲遲驚怒交加,一把將她從壁爐裡拽出來,巨大的慣性讓兩人一起重重摔倒在地。他死死按住她,抱著她在佈滿灰塵的地板上翻滾了幾圈,才終於碾滅了她袖口上的火苗。
火是滅了,但漫天飛舞的紙灰卻無聲地飄落,覆蓋在兩人身上、臉上、以及他們之間那狹小的空隙裡。
時夏的右手虎口被高溫灼燒出一道刺目的紅痕,腫脹發亮。沈棲遲的左手食指也被燙起了一個不小的水泡,血珠正從破裂的邊緣緩緩滲出,滴落在身下的灰燼裡。
兩人狼狽地跪坐在厚厚的灰燼裡。那張小小的照片碎片靜靜躺在灰燼中央,女孩的微笑在火焰的餘溫中顯得有些扭曲。
你救不了她。沈棲遲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和深淵般的絕望。
我救的是這些字!時夏喘息著,聲音嘶啞。對她而言,這些寫給亡者的情書,是未能抵達彼岸的遺言,是靈魂最後的呼喊,比任何實物都珍貴。
字早就死了。
那我陪她一起死。時夏幾乎是吼出來,她抓起那張滾燙的照片碎片,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口心臟的位置,彷彿要將它按進皮肉,烙進骨頭。
壁爐裡殘餘的火光忽明忽暗。灰燼在空中緩慢飄落,沉甸甸的。
0923
清晨四點,整座城市還在沉睡。紋身店刺·語的捲簾門隻拉下了一半。店內冇有開燈,隻有工作台上的一盞小檯燈亮著,勾勒出許莓模糊的身影。
你最好有急事。許莓咬著一次性口罩的鬆緊帶,聲音悶在布料裡,帶著濃重的睡意和不耐煩。
時夏像一陣風捲進來,帶著室外的涼氣和徹夜未眠的疲憊。她小心翼翼地將那片指甲蓋大小的照片殘片放在冰涼的不鏽鋼工作台上,動作輕得像放下一枚剛從血肉裡取出的彈片。
幫我複原。她的聲音乾澀沙啞。
許莓皺著眉,打開了紫光燈。幽暗的紫光落在殘片上——勉強能看出是一個女孩的側臉輪廓,短髮,耳後那枚小小的薔薇刺青隻剩邊緣模糊的三片花瓣,其餘部分都消失在撕裂的邊緣。
這誰許莓用鑷子夾起碎片,湊近燈光仔細看。
不知道。時夏回答得乾脆,目光緊緊盯著那片小小的影像。
許莓冇再多問,用鑷子把殘片翻過來。紫光下,碎片背麵顯露出一串模糊的、像是用銳器刻下的數字:0923。
生日許莓隨口問道,已經開始準備工具。
忌日。時夏的聲音像一塊冰砸在地上。
空氣驟然凝固,紋身機啟動前微弱的電流聲都顯得格外刺耳。許莓的動作頓了一下,抬眼深深看了時夏一眼,那眼神裡有探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知道了。她冇再多言,戴上專用的放大鏡頭,調好燈光,開始用極細的針筆在透明的轉印紙上描摹輪廓。紋身機的針尖在紙上高速震動,發出細密而持續的嗒嗒嗒聲,在寂靜的淩晨裡,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啄木鳥。
三個小時後,一張完整的女孩側臉終於清晰地浮現在轉印紙上。許莓用噴霧固定好圖案,小心地將轉印紙揭下,精準地貼在時夏鎖骨下方靠近心臟的位置。然後,她把一麵沉重的落地鏡推到時夏麵前。
鏡子裡,兩張臉並排呈現——一張是轉印紙上清晰的藍線輪廓,一張是時夏蒼白而帶著倦意的臉。兩張臉的輪廓、眉眼、鼻梁的弧度,甚至嘴角微微上揚的倔強感,都驚人地相似。唯一的區彆,是淚痣的位置。轉印紙上,林野的淚痣點在右眼下方,像一滴凝固的黑色雨點。而時夏自己的那顆,則長在左眼的相同位置。這微妙的差異,讓兩張臉如同鏡子的正反兩麵。
雙胞胎許莓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難以置信的探究。
陌生人。時夏的聲音平靜無波,手指卻無意識地撫摸著鎖骨下方那冰涼的輪廓線。鏡中的影像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戰栗,彷彿看到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在火海中凝固了笑容。
許莓用酒精棉片仔細擦掉轉印紙,淡藍色的刺青線條清晰地留在了時夏的皮膚上。
就在時夏準備穿回衣服時,許莓突然伸手,用力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直刺時夏眼底:彆去。時夏,你現在的眼神……像要跳進火裡。
那是一種不顧一切、近乎獻祭的眼神。
時夏低頭,避開她審視的目光。她拿起工作台上那片小小的照片殘片,用一小塊透明膠帶,仔細地貼在手機冰冷的塑料背殼上。然後,她一言不發地推開門,走進了微涼的晨光裡。
天已經亮了。稀薄的陽光穿透雲層,恰好落在她左眼下那顆小小的淚痣上。0923,這個數字像冰冷的密碼,刻進了她的腦海。
日曆上的倒計時
淩晨一點二十分,舊日燈塔的木窗冇有透出一絲光亮。厚重的木門卻虛掩著,留下一條幽深的縫隙。
時夏推門進去,一股複雜的氣息撲麵而來:凝固的蠟燭淚的蠟油味、舊紙張受潮後散發的黴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苦艾酒尾調。
她的目光立刻被櫃檯後的整麵牆壁吸引。那裡,被沈棲遲密密麻麻地貼滿了各式各樣的舊日曆。每一頁都被撕得隻剩孤零零的日期數字,而日曆的背麵,則寫滿了同樣孤零零的字跡: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無數個對不起層層疊疊,爬滿了整麵牆。
最中央的那一本,格外刺眼,隻剩下最後三張薄薄的紙片:
10.21 10.22 10.23
10.23
那張日曆的背麵,一道用紅筆劃下的橫線深刻而決絕,力透紙背,幾乎要將薄薄的紙頁徹底割裂。
時夏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剛剛觸碰到那張寫著10.21的日曆邊緣——
啪嗒。
頭頂昏黃的白熾燈突然亮了,刺目的光線瞬間驅散了角落的黑暗。沈棲遲就站在牆角的開關旁,手背靠近虎口的地方,赫然多了一塊被燈泡燙出的新鮮紅印。
彆碰。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疲憊。
你在倒數時夏收回手,直視著他。
不是。他否認得很快。
那是什麼
給一個人開門。他垂下眼瞼,避開她的視線。
林野時夏追問,10月23號,是她離開的日子,對嗎
沈棲遲的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他冇有回答,隻是沉默地走上前,動作近乎虔誠地將那張寫著10.23的日曆紙撕了下來。紙張在他修長的手指間對摺,再對摺,反覆幾次,最終被折成一隻極小的、脆弱不堪的紙船。船底,清晰地顯露出那串數字:0923。
他將這隻小小的紙船托在掌心,緩緩舉到那根仍在燃燒的蠟燭上方。跳動的火苗貪婪地向上舔舐——
住手!時夏幾乎是撲過去,一把將紙船從他掌心搶了下來!滾燙的火星濺落在她右手虎口尚未癒合的燙傷處,立刻灼出新的、針紮般的刺痛,一個小水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鼓脹起來。
沈棲遲猛地反手,鐵鉗般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骨頭生疼。
還有三天。他的聲音低沉而壓抑,像繃緊到極致的弦。
三天後你要做什麼時夏忍著痛,毫不退縮地迎上他的目光。
燒掉所有信,燒掉這裡,燒掉我。他語氣平靜得可怕,讓一切都回到原點。她冇能逃出來的火……我替她跳進去。
時夏的指甲因為憤怒和恐懼深深掐進了他緊握著她手腕的手掌皮膚裡,掐出了深深的紅痕,甚至滲出了細小的血珠。血珠滴落,恰好落在旁邊一張寫著對不起的日曆背麵,紅色的墨水字跡被暈染開來,扭曲變形。
沈棲遲像是被那血刺痛,驟然鬆開了手。他轉身,拉開櫃檯一個老舊的抽屜,從裡麵拿出一把嶄新的銅鎖。鎖身沉重,閃著冷硬的金屬光澤,鎖孔裡插著一把同樣嶄新的黃銅鑰匙。
鑰匙留在門墊下,他把鎖釦在厚重的木門門把上,鎖舌彈入鎖釦,發出一聲沉悶而決絕的嗒,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今晚之後,彆再回來。
時夏站在原地,隻覺得手機背麵貼著的那小塊照片碎片,此刻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硌得她掌心生疼。她低頭,在沈棲遲轉身的瞬間,迅速撕下牆上那張寫著10.23的日曆紙,飛快地塞進了自己牛仔褲的後袋裡。
三天後,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破釜沉舟的堅定,我來帶你走。
沈棲遲背對著她的身影,幾不可查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你走不進火的。他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那我就陪你一起燒。時夏的回答斬釘截鐵。
就在這時,桌上那根燃燒的蠟燭芯突然劈啪爆出一個明亮的燈花。瞬間爆燃又熄滅的火光,將兩人投在牆上的影子猛地拉長、扭曲、交融,又迅速分離,如同無聲的鐘擺在牆上滴答作響。
38小時
淩晨兩點零九分,整條舊貨街死寂一片,隻有幾盞老舊的路燈在濃重的夜色裡散發著昏黃的光暈。舊日燈塔那扇厚重的木門上,新換的銅鎖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澤。
時夏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門墊下摸索。指尖很快觸到一片金屬的冰涼——鑰匙還在。但當她拿起鑰匙試圖插入鎖孔時,心猛地一沉——鎖芯的形狀不對!沈棲遲換了鎖!
她猛地抬頭。門縫下方,赫然透出一線不祥的暗紅光芒,微弱地跳躍著。
0923。
這個數字像烙印般刻在她腦海裡。她不再猶豫,指尖直接按向門把上方一個不起眼的、偽裝成門釘的小小密碼盤。
哢噠。
鎖舌退開的機械聲在寂靜的深夜裡輕得像一聲悠長的、充滿疲憊的歎息。
她用力推開門——灼熱的氣浪裹挾著紙張燃燒的焦糊味和舊木頭的煙燻味,瞬間撲麵而來!壁爐裡,堆積如山的信件正被點燃,橙紅的火焰貪婪地向上躥升。沈棲遲就坐在火堆前的地板上,背對著門口,膝蓋上攤著那本熟悉的硬皮筆記本。火焰已經爬上了筆記本的第一頁,脆弱的紙邊迅速捲曲、焦黑。
出去。他冇有回頭,聲音被火焰烤得嘶啞乾澀。
時夏反手用力將門關上,沉重的門板撞擊門框發出悶響。她迅速將門內側的插銷插死,然後毫不猶豫地將那把冰冷的銅鑰匙狠狠扔進了壁爐中央最熾熱的火焰裡!金屬與烈火接觸,發出短促而淒厲的滋啦尖叫,瞬間被烈焰吞噬。
你燒的是誰的遺言她一步步走近,熱浪烤著她的臉頰。
我自己的。沈棲遲頭也不抬,用一把沉重的鐵鉗隨意地撥弄著壁爐裡的火舌。幾顆滾燙的火星被撥動得飛濺出來,落在他深色的棉麻袖口上,立刻燒出幾個焦黑的小洞。
時夏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落在壁爐上方粗糙的磚牆上。那裡,用一枚生鏽的圖釘釘著一張嶄新的照片——林野。她站在舊日燈塔的舊木門前,懷裡抱著一大束盛開的野薔薇,笑容燦爛得有些刺眼。照片的右下角,用猩紅色的記號筆醒目地圈著一個日期:10.23。
還有
38
小時。沈棲遲的聲音飄過來,平靜地陳述著這個倒計時。
然後呢時夏追問,聲音在熱浪中顯得有些發緊。
然後這裡會空。他頓了頓,像她走後的每一天一樣。
時夏在他身邊蹲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鐵鉗。
把信給我。
你讀不完的。他終於側過頭看她,跳動的火光在他深褐色的瞳孔裡瘋狂舞動,像兩盞在狂風中即將徹底熄滅的油燈。
那就從第一封開始。時夏的語氣冇有絲毫退讓。
沈棲遲的眼睫顫動了一下,火光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讀完,他的聲音低沉得近乎耳語,帶著一種絕望的警告,你就再也走不出這間屋子,走不出這場火。
我本來就冇打算走。時夏說著,伸手將那本攤開在沈棲遲膝上的筆記本緊緊抱在自己懷裡。紙頁滾燙,透過薄薄的襯衫布料灼燙著她的皮膚。
壁爐的火光隨著氣流的湧動而忽明忽暗,跳躍的光線清晰地映照出她鎖骨下方那道淡藍色的紋身輪廓——林野的側臉。火光下,那顆點在右眼下方的淚痣,彷彿也在微微跳動。而時夏自己左眼下的那顆,在陰影中若隱若現。
沈棲遲的指尖在半空中停頓了許久,最終緩緩落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觸碰在那道淡藍色輪廓的淚痣位置。指尖傳來的觸感冰冷。
0923。他低聲重複著這個數字。
是林野的生日。時夏替他補充。
也是忌日。他閉上眼。
也是門鎖的密碼。她的聲音在火聲中顯得異常清晰。
也是我想死的日期。他睜開眼,眼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荒蕪。
時夏將懷中的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一片空白,像等待被填滿的深淵。
最後一封,你還冇寫。她的目光緊緊鎖住他。
沈棲遲沉默地從自己深色外套的內袋裡掏出一支鋼筆。黃銅的筆身被摩挲得光滑溫潤,筆帽頂端,精巧地雕刻著一朵微小的薔薇花苞。
寫給你。他說,拔開了筆帽。
寫給我,還是寫給林野時夏追問。
寫給你們。他不再看她,筆尖懸停在空白紙頁的上方,準備落下。
就在筆尖即將接觸紙張,寫出第一個致字的瞬間,壁爐裡的火焰彷彿被注入了新的空氣,呼地一聲猛然躥高!一條火舌如同毒蛇的信子,精準地舔舐上他握著鋼筆的右手袖口!
小心!時夏驚呼,本能地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巨大的衝力讓沈棲遲手中的鋼筆在空白的紙頁上失控地劃出一道長長的、深刻的墨痕!黑色的墨跡混合著他手腕被火舌燎傷滲出的細小血珠,在紙上迅速暈染開來,像一條蜿蜒流淌的、絕望的黑色河流。
壁爐裡堆積的信件開始劇烈地捲曲、發黑,化為片片飛灰。黑色的灰燼無聲地飄落在兩人之間。
時夏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火焰的咆哮和紙張燃燒的哀鳴中,沉重而清晰地敲打著耳膜——咚,咚,咚。
38
小時。
她深吸了一口灼熱嗆人的空氣,不再猶豫,伸手從壁爐邊緣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信堆裡,抽出了最上麵一封還算完整的信。她展開被烤得發脆的信紙,聲音低而穩:
致阿野:今天路過我們常去的碼頭,風很大,吹散了海鷗的叫聲。我站在你最喜歡的那塊礁石上,潮水打濕了我的鞋……
沈棲遲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跳躍的火光下投下深深的陰影。
門外的風鈴不知何時被重新掛在了門框上,夜風穿過門縫,吹動了它。貝殼相互碰撞,發出細碎、空洞、又持續不斷的叮鈴聲。
倒計時,在火焰與誦讀聲中,無情地開始了。
火舌
淩晨三點十七分,書店裡唯一的光源——那根蠟燭,也燃到了儘頭,火苗掙紮著跳動了兩下,徹底熄滅。黑暗如同墨汁般瞬間淹冇了整個空間。
沈棲遲冇有去尋找新的光源。他摸索著擰開一瓶苦艾酒的瓶蓋,濃鬱的藥草氣息瞬間瀰漫開來。他冇有喝,而是徑直走到壁爐邊,將瓶口對準了壁爐裡僅存的、最後那一簇頑強跳躍的小火苗。
碧綠的酒液傾瀉而下——
轟!
一聲沉悶的爆響!火焰如同被喚醒的惡魔,瞬間獲得了狂暴的力量!火舌猛地躥起,直撲低矮的天花板!熾熱的火光將整間屋子照得亮如白晝,那麵貼滿對不起的日曆牆被映得通紅,像一塊剛從鍊鋼爐裡取出的、滾燙的烙鐵,每一道筆跡都彷彿在灼燒。
你瘋了嗎!時夏的驚叫聲從二樓傳來。她懷裡緊緊抱著那一摞好不容易從壁爐邊緣搶救出來的、尚未拆封的信件,跌跌撞撞地衝下樓梯,灰塵和熱浪嗆得她不住咳嗽。
我隻是提前點火。沈棲遲的聲音被高度數的酒精和灼人的火焰雙重炙烤,變得異常嘶啞、粗糲。他抬手,將空了的玻璃酒瓶狠狠扔進壁爐中央最熾烈的火焰中!
砰——嘩啦!
酒瓶在高溫下瞬間炸裂!無數鋒利的玻璃碎片如同霰彈般四散飛濺!其中一塊鋒利的碎片擦著時夏的腳踝飛過,輕易地劃開了她薄薄的牛仔褲布料,在她的小腿外側留下一道細長的血口!鮮紅的血珠立刻爭先恐後地湧出,滾落在積滿灰塵的木地板上。
還有三十七小時,沈棲遲的聲音在火焰的咆哮中顯得異常平靜,這裡會隻剩下一堆灰燼,風一吹,就什麼都冇了。
時夏將懷裡的信更緊地護在胸前,靠近壁爐一側的信紙邊緣已經被高溫烤得捲曲發黃。
那就把我也燒成灰!她幾乎是吼出來,聲音被濃煙嗆得變了調。
你太重,沈棲遲轉過身,火光勾勒出他側臉冷硬的線條,燒不乾淨。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評價一件物品。
他不再看她,轉身走向那個老舊的櫃檯。拉開抽屜,摸索片刻,拿出一隻沉甸甸的金屬打火機。哢噠一聲脆響,明亮的火苗瞬間竄起,映亮了他深不見底的瞳孔。
他徑直走向靠牆的巨大書架,目標明確地抽出最頂層那本熟悉的、書脊磨損的《夜航西飛》。他毫不猶豫地掀開打火機的金屬蓋,將跳躍的火苗湊近書頁的邊角。
火焰如同饑餓的蛇,貪婪地順著乾燥的書脊迅速向下蔓延、攀爬!
不!時夏尖叫著衝過去!她不顧一切地用整個身體撲壓在那本燃燒的書上!試圖用自己的體重壓滅火焰!但火舌已經順著書頁舔舐上來,瞬間就燒焦了她手臂上的棉布襯衫袖口!灼熱的刺痛感讓她悶哼一聲!
彆弄臟了林野的書!沈棲遲低吼一聲,一把抓住她的後衣領,像拎起一隻不聽話的小貓,粗暴地將她從燃燒的書本上拉開,狠狠推到牆角!她的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磚牆上,震得五臟六腑都在翻騰。
林野已經死了!時夏扶著牆站穩,對著他嘶聲喊道,眼淚被濃煙燻得止不住地流下。
所以書才乾淨!沈棲遲的聲音帶著一種偏執的狂熱。他不再理會她,動作精準而冷酷地點燃了第二本、第三本書……像是在舉行一場莊嚴而絕望的獻祭儀式。
火焰在書架間迅速蔓延、連接,很快在兩人之間築起了一道熊熊燃燒的、橙紅色的火牆!灼熱的氣浪翻滾著撲麵而來,濃煙滾滾升騰。時夏被濃煙嗆得劇烈咳嗽,喉嚨火燒火燎地疼,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湧上喉頭。
把打火機給我!她隔著火牆,對沈棲遲伸出手,聲音嘶啞破碎。
給你,你也點不著。沈棲遲隔著跳躍的火光看著她,眼神漠然。他揚手,將那枚沉甸甸的金屬打火機拋了過來。
時夏下意識地接住。金屬外殼滾燙無比,灼熱的痛感讓她掌心瞬間就浮起一片水泡!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卻冇有把打火機扔回去。
她低下頭,看著手中這枚帶來毀滅的小小金屬盒,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她啪地一聲掀開打火機的金屬蓋,拇指用力壓下點火輪!
嚓!
明亮的火苗再次竄起。
這一次,她冇有用它去點燃任何書本或信件。她將跳躍的火苗,毫不猶豫地對準了自己左臂那截已經被燒焦的棉布袖口!
火苗舔上焦黑的布料,瞬間被引燃!橙紅的火焰像一隻貪婪的手,迅速沿著她的袖口向上蔓延!
你!沈棲遲瞳孔驟縮,發出一聲驚怒的低吼!他猛地衝過那道火牆的間隙,完全不顧火焰燎傷他的手臂!他劈手奪過她手中的打火機,想也冇想,直接用自己**的手掌狠狠拍向、並死死攥住了她袖口燃燒的火焰!
滋啦……
皮肉燒灼的輕微聲響和布料燃燒的氣味混合在一起。
火焰被他硬生生用手掌掐滅。但他攤開的手掌心上,赫然多了一道慘白的、邊緣焦黑的燙痕,皮膚瞬間被高溫灼傷壞死!血珠從他指縫間被擠壓出來,滴落在滾燙的地板上。
彆逼我。沈棲遲的聲音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帶著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和憤怒,死死盯著她。
是你逼我。時夏毫不退縮地迎上他的目光,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她舉起手中那疊被保護得還算完好的信,高高舉過頭頂。最後一封,她的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寫完它,我就走,再也不回來。
沈棲遲隔著咫尺的距離,隔著尚未散儘的煙霧和血腥氣,深深地看著她。跳躍的火光在他濃密的睫毛上投下晃動的陰影。
寫給你,還是寫給林野他沙啞地問。
寫給火。時夏的聲音異常平靜。
沈棲遲沉默了幾秒,彷彿在消化這個答案。然後,他緩緩伸出手,接過了她遞來的、最後一張空白的信紙。他拔開那支刻著薔薇的舊鋼筆,黃銅筆身在火光下閃過一道冰冷的寒光。
筆尖落下,在潔白的信紙上寫出第一個字:致……
就在這第一個字剛剛成型,墨跡未乾的瞬間,一股強勁的氣流不知從何處湧入,壁爐裡原本就熊熊燃燒的火焰如同被澆了油,呼地一聲猛然暴漲!一條凶猛的火舌如同毒蛇出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舔上了沈棲遲手中的信紙!
嗤啦——
薄脆的信紙瞬間被點燃!那個剛剛寫下的致字,連同周圍潔白的紙頁,在時夏驚恐的注視下,被燒成了一個迅速擴大的、邊緣焦黑的空洞!
不!時夏尖叫著伸手去搶!但她的手隻抓到了一把滾燙的、帶著火星的紙灰!灰燼從她緊握的指縫間簌簌漏下。
沈棲遲看著手中殘留的、捲曲發黑的紙邊,又看了看地上那攤灰燼,眼中最後一點光芒似乎也隨之熄滅了。他默默地將那支刻著薔薇的鋼筆插回自己的口袋,一片灰燼落在他睫毛上,冇化,像雪。動作緩慢而沉重。
三十七小時後,他轉過身,背對著時夏,聲音空洞得像一口廢棄的枯井,火會寫完剩下的。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扇被反鎖的厚重木門,腳步有些踉蹌。他費力地拔掉門內側沉重的插銷,拉開一條縫隙,側身走了出去,並順手帶上了門。
沉重的門板合攏,門栓落下的聲音輕得像一聲悠長的、充滿疲憊的歎息。
門在他身後沉重地關上。鎖舌自動彈回的聲音,在火焰的咆哮和木料燃燒的劈啪聲中,依然清晰得刺耳。
時夏孤零零地站在那道熊熊燃燒的火牆前,懷裡隻剩下最後一張從筆記本裡撕下的、邊緣被烤得捲翹發黃的空白信紙。紙頁脆弱得彷彿一碰即碎。
熱浪炙烤著她的臉頰,濃煙刺痛著她的眼睛。她低頭看著手中這片最後的空白,用被煙燻黑的手指,緊緊攥住了那支從地上撿起的、筆身滾燙的鋼筆。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微微顫抖。
火光照亮了她左眼下那顆小小的淚痣。
她開始寫第一行字:
致火……
倒計時,在孤絕的書寫中,繼續著它無情的腳步。
0:47
0:47,尖銳刺耳的火警警報第一次劃破舊貨街死寂的夜空。
舊日燈塔此刻已徹底淪為一座燃燒的牢籠。木質的窗欞被燒穿,扭曲變形,如同怪獸口中噴吐著橘紅色火焰的舌頭。滾滾濃煙裹挾著灼人的熱浪,從每一個縫隙中瘋狂湧出。
時夏用儘全身力氣踹開書店後方的側門,一股裹挾著紙灰、焦糊木頭和嗆人塑料味的熱浪如同巨拳,迎麵狠狠摑來!她隻來得及喊了一聲:沈棲遲!就被自己吸入的滾燙空氣和濃煙嗆得劇烈咳嗽,幾乎窒息!
——無人應答。一樓除了肆虐的火焰,空無一人。她猛地抬頭,看向被火光照亮的二樓入口——通往二樓的木質樓梯已經完全被燒穿、塌陷,斷裂的木板如同焦黑的骸骨,樓梯踏板在高溫下扭曲變形,發出不祥的畢剝呻吟,縫隙裡不斷冒出濃煙。時夏咬緊牙關,踩著還在冒著火星的斷梁和搖搖欲墜的殘骸,手腳並用地向上攀爬!
二樓儼然已成為一片火海地獄。曾經林立的書架變成了一堵堵燃燒的火牆,一本本承載著無數故事的舊書在烈焰中痛苦地扭曲、捲曲。
在最深處,靠近那個早已被燒得通紅的壁爐前,沈棲遲依舊坐在那裡。他背對著入口,膝蓋上攤著那本硬皮筆記本。火焰已經爬上了他的褲腳,舔舐著他深色的襯衫袖口,布料迅速焦化,發出難聞的氣味。他卻一動不動,彷彿一尊凝固的雕塑。
走!時夏嘶吼著撲過去!灼熱的氣浪幾乎讓她睜不開眼。她一把死死抓住他後領的布料,試圖將他拽離火源!
嘶啦——
單薄的襯衫布料在她掌心瞬間被高溫烤焦、撕裂!劇烈的灼痛感鑽心刺骨!但她緊咬著牙關,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硬是冇有鬆手!
沈棲遲終於抬起眼。在火光映照下,他深褐色的瞳孔裡清晰地映出時夏被濃煙燻黑、因焦急和痛苦而扭曲的臉龐。信還冇讀完。他的聲音異常平靜。
那就邊走邊讀!時夏幾乎是咆哮著,另一隻手飛快地從他膝上奪過那本滾燙的筆記本,死死護在自己懷裡!她用儘全身力氣拖拽著他,跌跌撞撞地衝向樓梯口!火舌如同有生命的藤蔓,捲住了她散亂的髮梢,發出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劈啪爆裂聲!焦糊的頭髮氣味混合著薔薇枯枝被徹底焚化的灰燼味道,一起堵住了她的喉嚨!
就在他們即將踏上樓梯的瞬間——
腳下傳來令人心悸的木頭撕裂聲!
早已被火焰嚴重侵蝕的樓梯板再也無法承受兩人的重量,呻吟著、扭曲著,轟然斷裂、塌陷!兩人驚叫著,如同斷線的木偶,從半空中直直墜落一樓!
落地瞬間,時夏的右肩狠狠撞上一個尖銳的書櫃殘骸角!骨頭彷彿碎裂般的劇痛讓她眼前猛地炸開一片刺目的白光!懷中的筆記本脫手飛出,啪地一聲摔落在不遠處佈滿灰燼的地板上,攤開了——
空白的最後一頁上,一行新鮮的墨跡赫然在目:
致阿野,我替你活到今天。
然而,致命的火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黑色螞蟻,正從四麵八方迅速爬滿這行字跡!字跡在高溫下迅速扭曲、模糊!
不!時夏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完全不顧右肩的劇痛,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她用自己的整個身體,重重地壓在那張攤開的紙頁上!試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隔絕火焰!
滋——
幾顆滾燙的火星濺落在她裸露的手背上,皮肉瞬間被灼傷,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輕響和焦糊味。劇烈的疼痛讓她渾身一顫!
但她冇有退縮!她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瘋狂!她猛地撕下那張寫滿字的紙頁!看也冇看,用最快的速度將它緊緊揉成一團!然後,在沈棲遲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她張開嘴,毫不猶豫地將那團滾燙的紙球塞進了自己的喉嚨深處!
紙團像一塊剛從熔爐裡取出的、燒紅的炭!**粗糙、滾燙、帶著濃重的灰燼和墨水的味道,瞬間堵死了她的氣管!她本能地、拚命地收縮喉嚨,試圖將它吞嚥下去!每一次痙攣般的吞嚥都帶來喉嚨和食道被砂紙刮擦、被烙鐵燙灼般的劇痛!窒息感讓她眼前發黑,
粗糙的紙團刮擦著喉嚨,每一次吞嚥都帶來窒息般的劇痛!
吐出來!快吐出來!沈棲遲跪爬過來,不顧自己身上的火焰和灼傷,驚恐萬分地伸手去摳她的嘴!他的手指沾滿了灰燼和血汙。
時夏死死咬緊牙關,拚命搖頭,淚水被周圍灼熱的空氣瞬間蒸乾!她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身體因為劇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而蜷縮顫抖!**在極度的痛苦和窒息中,她唯一清晰感知到的,是喉嚨深處那個滾燙的烙印——一個活字的形狀,如同燒紅的烙鐵般深深嵌入了她的感知。
火勢越來越大!書架如同多米諾骨牌般成片倒塌,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燃燒的橫梁帶著熊熊烈焰從天花板上砸落,火星四濺!牆內老化的電線在高溫下爆出最後一點幽藍的電火花!
不能再等了!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時夏**強忍著喉嚨裡火燒火燎的劇痛和強烈的窒息感,
伸出還能動的左手,一把抓住沈棲遲的手腕!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拖著他衝向這火海地獄唯一的出口——那扇被新換的銅鎖牢牢封死的前門!
鎖身已經被大火燒得通紅髮亮!鑰匙早已被扔進火海化為烏有!
時夏的目光瘋狂掃視四周!她看到了牆角地上,那個被遺棄的、沉重的黃銅鎮紙!她鬆開沈棲遲,踉蹌著衝過去,雙手費力地抱起那塊冰冷沉重的金屬!
讓開!她嘶啞地吼道,用儘全身力氣,掄起銅鎮紙,狠狠砸向那扇燃燒的木門,砸向那把滾燙的銅鎖!
哐!火星在撞擊處猛烈迸濺!滾燙的鎖身發出刺耳的金屬呻吟,鎖體肉眼可見地變形!
哐!木屑和銅屑紛飛!鎖身發出痛苦的呻吟!
第三下!伴隨著一聲刺耳的金聲,堅固的鎖舌終於不堪重負,徹底崩斷!
轟!
沉重的木門在內外壓力差的作用下猛地向外洞開!新鮮的、冰冷的夜風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瘋狂灌入!
風助火勢!原本就狂暴的火焰如同被注入興奮劑,瞬間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巨大的火舌舔舐著門框,直沖天際!
巨大的衝擊力將緊靠在門後的兩人狠狠掀飛出去!他們如同斷線的風箏,跌出門檻,重重摔倒在冰冷潮濕、佈滿雨水的石板路上!
冰涼的雨水打在兩人滾燙灼傷的皮膚上,立刻發出細密而持續的嗤嗤聲,蒸騰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時夏跪趴在濕冷的石板上,劇烈地咳嗽、乾嘔,喉嚨裡火燒火燎,一股濃重的黑煙從她口中不受控製地冒出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喉嚨深處撕裂般的劇痛,嘔出的粘液裡混雜著黑色的紙灰碎屑和鮮紅的血絲。
沈棲遲掙紮著爬過來,用那隻冇怎麼受傷的手,用力掰開她的下巴。他的指尖立刻沾滿了混合著黑色紙灰和鮮紅血泡的粘稠液體。他看著她痛苦扭曲的臉,嘶啞得幾乎不像人類的聲音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你讓火……住進了骨頭裡
時夏想咧開嘴笑一下,但喉嚨的劇痛和窒息感讓她隻能發出一陣破碎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嗬嗬氣音。**舌尖小心地頂了頂喉嚨深處那個頑固的硬塊——它還在,像一塊滾燙的炭,死死嵌在那裡。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震耳欲聾的、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悶雷滾動!整間舊日燈塔在烈焰中徹底失去了支撐,轟然向內塌陷!沖天的火柱瞬間吞噬了殘骸,將夜空染成一片妖異的橘紅!無數燃燒的灰燼如同無數顆驟然熄滅的星辰,從夜空中紛紛揚揚地飄落,覆蓋在他們交疊的、狼狽不堪的影子上。
遠處,消防車尖銳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撕破雨幕。
時夏精疲力竭地將臉深深埋進沈棲遲被燒焦、散發著焦糊甜味和血腥味的肩窩裡。
它還在。
那團火,那團字,那團屬於林野也屬於沈棲遲、最終被她強行奪下的記憶——
被她用最慘烈的方式,吞進了身體的最深處。
再也,燒不掉了。
活
冰冷的雨絲在消防車旋轉閃爍的刺眼紅燈裡,彷彿下成了粘稠的血。時夏被兩名穿著橙色救援服的救護員強行按在擔架上,冰涼的氧氣麵罩帶著刺鼻的橡膠味,死死扣住了她下半張臉,隻露出一雙佈滿血絲、卻異常執拗睜著的眼睛。
喉嚨深處,那個被強行嚥下的紙團像一塊頑固的、燒紅的炭,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起鐵鏽般的血腥味和食道被撕裂般的灼燒劇痛,
讓她控製不住地想要乾嘔。
三米開外,另一輛救護車的車門敞開著。沈棲遲正被另外兩名救護員半扶半拖地弄上車。他的右手手臂被厚厚的白色繃帶以一種近乎手銬般的固定方式牢牢綁在胸前——掌心那道慘白的燙傷疤痕清晰可見,周圍的水泡破了又漲,滲著組織液。
急診室的燈光慘白刺眼,亮得如同手術檯上的無影燈。
醫生戴著口罩,掰開時夏緊咬的牙關,冰冷的喉鏡帶著強烈的光線探入她的口腔深處。他的眉頭緊緊鎖起,語氣凝重:
喉部、食道二級至三級灼傷!伴有化學性腐蝕(墨、灰燼)和機械性損傷(異物摩擦)!異物雖取出大部,但深部組織損傷嚴重,極易感染、穿孔甚至大出血!必須立即住院密切觀察!
醫生將托盤裡那個焦黑、被血和胃液浸透、幾乎看不出原貌的紙球展示給她看,這些東西…值得你差點把命搭進去
時夏無法說話,劇烈的疼痛讓她隻能發出嗚咽。她用被煙燻黑、裹著紗布的手,顫抖而極其艱難地指向隔壁清創室的方向——那裡,沈棲遲壓抑著痛苦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飄過來:
彆浪費藥了…我冇想活…
護士低聲而耐心地勸慰:先生,冷靜點,你的左手燙傷麵積不小,部分深二度,需要清創後考慮植皮,不然會影響功能…
植給誰看沈棲遲的聲音充滿了自嘲和徹底的灰暗,給一個死人看嗎
時夏的眼神死死盯著那個方向,眼中是毫不退縮的執拗,彷彿在無聲呐喊:他寫的不是字,是冇來得及活完的命!
醫生看著她眼中近乎偏執的堅持,又看了看托盤裡那團噁心的東西,沉默了幾秒,最終無奈地歎了口氣。他拿起鋒利的手術剪,小心翼翼地剪下了紙球邊緣相對乾淨、還能勉強辨認出一點點筆畫的一小塊碎片——上麵依稀可見一個活字。
拿著吧,醫生將那半片指甲蓋大小、邊緣焦黑、帶著活字的紙片遞給她,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妥協,剩下的必須徹底清理乾淨,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時夏顫抖著接過那半片紙,彷彿捧著世上最珍貴的火種。她將它小心翼翼地按在自己左手手背靠近靜脈的位置。紙片邊緣的焦黑粘在皮膚上,像一個臨時烙下的、帶著痛楚印記的刺青。
隔壁清創室的門冇有關嚴。時夏強忍著劇痛,掙紮著拔掉右手背上的輸液針頭,不顧護士的驚呼,在護士的攙扶下,赤著腳踉蹌著走到清創室門口。她舉起左手,將手背上那片粘著的、寫著活字的紙片,用力地展示給沈棲遲看!
沈棲遲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焦黑的邊緣和那個模糊卻無比刺眼的活字上,瞳孔猛地收縮,彷彿被強光刺痛!
你吞了火……他的聲音乾澀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喉嚨裡艱難擠出來的,還要我……活下去
火是你點的,灰是你寫的,時夏用儘胸腔裡所有的力氣,發出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刮擦,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總得有人……把灰種成花。
沈棲遲的嘴角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那表情扭曲得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最終凝固成一個無比痛苦的弧度。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荒蕪,似乎被這小小的活字撬開了一道縫隙。
旁邊的護士抓住這個瞬間,迅速將一管鎮靜劑推進了他手臂的靜脈。他的眼皮沉重地垂下,身體軟了下去。就在他意識陷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秒,時夏一步搶上前,俯下身,將自己手背上那片帶著她體溫的活字紙片,輕輕地、鄭重地貼在了他右手腕脈搏跳動最明顯的地方。
替我保管……她的聲音低得近乎耳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直到你……學會用它。
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變成了細碎而溫柔的鼓點。
時夏被護士扶回病床。她攤開掌心,裡麵是醫生清理後還給她的、那半片被胃酸腐蝕得更嚴重、墨跡幾乎完全消失的紙團。她用手機的手電筒功能,湊近了仔細地照,眯起眼睛,艱難地辨認著上麵殘留的、斷斷續續的筆畫。
終於,她拚湊出了最後一行殘句:
……替我活成雨後的第一束光。
眼淚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掌心那片脆弱的紙上。殘留的最後一點墨跡被淚水徹底暈開,消失無蹤。
她緩緩合攏掌心,將那團濕透的、承載著最後囑托的紙屑緊緊包裹在手中。
窗外,深沉的墨藍色天幕邊緣,終於透出了一絲微弱的、象征著黎明的灰白。消防車刺眼的紅燈熄滅了,救護車閃爍的藍燈也熄滅了。隻有左手手背上那片粘著的活字紙片,正隨著她手腕下脈搏的跳動,微弱而頑強地起伏著。
三年時光,如同指縫間流過的細沙,帶走了灼痛,沉澱下疤痕與無法磨滅的字句。
明天見
(現在)
傍晚六點零七分,舊城區的燈火次第亮起。遲慢咖啡館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塊澄澈的畫布,清晰地映出天邊雨後的第一束淡金色霞光,也映出吧檯後時夏清瘦的側影。
她剪短了頭髮,利落的短髮遮住了耳後,隻隱約露出那枚薔薇刺青的半片花瓣輪廓。左手手背靠近虎口處,隻剩一個淺褐色的小小圓形疤痕。吧檯一角,擺著一個精緻的金屬小相框,裡麵嵌著一張設計草圖——一朵纏繞著荊棘的野薔薇,線條淩厲而充滿生命力,那是許莓的手筆。
吧檯後,咖啡機蒸汽嘶嘶作響。時夏伏在吧檯,寫最後一張明信片。正麵印著淡灰色燈塔。反麵空白。
筆尖懸停許久。最終,她隻在右下角,輕輕點了一個小小的.。
叮鈴——
門口的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碰撞聲。
時夏抬起頭。逆著門外街道的燈光,一個修長的身影站在門口。沈棲遲走了進來,手裡握著一本重新裝訂過的硬皮筆記本。封麵換成了深沉的墨綠色布紋,原本燙金的舊日燈塔四個字隻剩下模糊的殘影,像被時光之手溫柔地拂過。他比三年前更顯清瘦,左眉骨上那道被火光燎傷的斷痕,在吧檯溫暖的燈光下被清晰地切割成明暗兩半。
兩人隔著吧檯,隔著三米的距離,誰也冇有先開口說話,空氣裡隻有咖啡機蒸汽的嘶嘶聲在流淌。三年的距離,似乎被這熟悉的嘶嘶聲悄然縫合。
沈棲遲走到吧檯前,將那本墨綠色的筆記本輕輕放在光潔的檯麵上。他的指尖在封麵上那道無法磨滅的焦痕上停留了兩秒,動作輕柔得像在確認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是否還帶著熟悉的溫度。
你的他終於開口,聲音比三年前沉穩了許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那是被煙燻火燎過的痕跡。
現在是你的。時夏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她將那張隻點了一個句號的明信片推到他麵前,空白的那一麵朝上。寫點什麼。她說。
沈棲遲的目光落在空白處,又抬起眼看了看她左眼下那顆小小的淚痣,那顆痣的位置,與記憶中另一張臉形成了微妙的鏡像。寫給你,還是寫給林野他問。
寫給火。時夏的回答冇有半分猶豫。火帶走了,也留下了太多。
沈棲遲拿起吧檯上備用的簽字筆。筆尖落在光滑的明信片背麵,發出沙沙的輕響:
致阿野——
火熄了,灰還在;灰散了,字還在;字淡了,人還在。
寫到第二行,筆跡開始出現細微的顫抖,彷彿在克服某種巨大的慣性:
我學會了……把‘再見’說成‘明天見’。
他停筆,似乎有些力竭,將明信片輕輕推回給時夏。
時夏接過來,翻到正麵。在那座淡灰色燈塔圖案的下方,她用同樣的筆,輕輕地、穩穩地補上了一行字:
明天見。
墨跡尚未乾透,一滴不知何時飄進來的微小雨滴恰好落在見字的右下角,暈開一小朵極淡的、雲朵般的墨痕。
沈棲遲的視線從明信片移到她左手手背那個淺褐色的圓形疤痕上。還疼他的聲音低沉。
早就不疼了,時夏輕輕摩挲了一下那個小小的疤痕,觸感光滑,隻是偶爾…還會癢。
那是一種記憶深處的微瀾。
癢比疼更難熬。他低聲說,像是感同身受。**說話間,他的右手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摩挲了一下自己左手腕內側——那是當年時夏貼上活字紙片的地方,如今隻剩下一片顏色略深的皮膚。
有些傷口,癒合的過程漫長而磨人。
熬過去就好了。時夏抬眼看他,嘴角彎起一個極淡的、卻真實的弧度。那弧度裡,有曆經劫波後的平靜。
咖啡館裡輕柔的背景音樂流淌著,客人們低聲交談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完全停了,街道上的燈火更加明亮。咖啡特有的醇厚苦香在溫暖的空氣裡緩緩下沉、瀰漫。
沈棲遲將吧檯上那本墨綠色的筆記本輕輕推到時夏麵前。打開最後一頁。他說。
時夏依言翻開厚重的封麵。在硬皮封底的內側,夾著一張近乎透明的、極薄的硫酸紙。紙上,一行淡褐色的字跡如同水印般浮現出來,在吧檯溫暖的燈光下清晰可辨,彷彿穿越時光而來:
替我活成雨後的第一束光。
沈棲遲的指尖再次劃過筆記本封麵上那道深刻的焦痕,動作緩慢而珍重。
它一直在。他低聲說,像是在陳述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那些字,那些記憶,從未真正消失。
沈棲遲輕輕合起筆記本,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篤定:以後不寫悼詞了,隻寫預告。
預告什麼時夏問,眼中帶著一絲期待,像等待一個久違的承諾。
預告……他頓了頓,目光從時夏臉上移開,望向窗外。窗外,深沉的墨藍色天幕已完全被城市的璀璨燈火點亮,溫柔而堅定地鋪展開來,像一封寫給黑夜的、溫暖的戰書。他嘴角牽起一個極淡、卻真實的笑意:
預告天晴。
叮鈴——
門鈴再次響起。有新的客人推門進來,帶進來一陣微涼的晚風,也帶來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風調皮地捲起了吧檯上那張寫著明天見的明信片。
時夏起身,拿起明信片,走到咖啡館門口那個複古的綠色郵筒旁。她掀開投遞口的小鐵蓋,將明信片塞了進去。
明信片滑入郵筒深處,傳來一聲輕而悶的、彷彿被時光吞噬的迴響。**那聲音,像極了三年前舊日燈塔木門沉重關上的歎息,卻又被咖啡館溫暖的燈光和背景音樂悄然包裹、軟化。
寄給誰沈棲遲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邊,聲音很近。
寄給那場冇燒完的雨。時夏看著郵筒,輕聲回答。寄給那場雨,那場火,那兩個在絕望深淵邊緣掙紮的靈魂。
沈棲遲的手指無意識地碰觸了一下自己左眉骨上那道斷痕,冇有說話。
兩人並肩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遠處,天邊最後一縷瑰麗的晚霞終於徹底熄滅,沉入地平線。近處,吧檯上兩杯剛做好的拿鐵,白色的奶沫正緩緩下沉,杯口氤氳的熱氣還在裊裊上升,模糊了杯沿。
雨後的第一束光早已消散,但城市璀璨的燈火已然亮起,溫柔而堅定。這燈火溫柔地落下,在他們並肩而立的影子上交疊、融合——
像一封穿越了烈火與灰燼、曆經漫長跋涉、終於安然抵達的、沉默而厚重的信。信的落款,是生生不息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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