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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惠晚。上京城裡,人人都知道史部尚書府的嫡小姐,最是嬌憨可人,明媚鮮妍,是林家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心尖寵。
外人瞧著,隻道林尚書家的小姐被寵得無法無天,是朵不沾塵埃的富貴花。我對著銅鏡梳妝時,鏡中映出的那張臉,肌膚賽雪,唇若含丹,一雙杏眼清亮亮,顧盼間天然帶著三分嬌憨爛漫,將天真無邪四個字刻在了臉上。
可隻有我自己清楚,鏡子裡那雙看似澄澈的眼眸深處,藏著一口深不可測的古井。那古井裡映著的,是京城這龍盤虎踞之地的森森寒意。
從一品大員史部尚書聽著是威風八麵了。
可在這上京城,隨手從朱雀大街拋塊磚,咂中的興許不是公侯王孫,便是皇親國戚的腦門。京畿之地,權柄如林,我家這點子門楣,不過是林間一棵尚算高些的樹罷了,離著那真正的參天蔽日,差了何止十萬八千裡。
想在這片林子裡活得滋潤安穩,光靠爹的官位和兄長的庇護遠遠不夠。我林惠晚,從記事起,就無師自通了另一門本事——察言觀色,審時度勢。
在爹孃麵前,我是最貼心的小棉襖,適時遞上一盞溫度恰好的茶,說幾句熨帖的寬慰話,總能恰到好處地熨平他眉心的褶皺。
在祖母的慈寧堂裡,我是最會逗趣解悶的開心果,講些外頭聽來的新鮮趣聞,捶腿捏肩溫順乖巧,哄得老人家眉開眼笑,私庫裡的好東西流水似的往我房裡送。
在那些或真心或假意來府上攀附的女眷麵前,我的笑容永遠是最甜美恰當的,言語永遠是最得體妥帖的。我知道她們背地裡如何評價我:林家大小姐,心直口快,活潑可愛,就是略有些嬌氣罷了。
這評價,正是我想要的。嬌氣無傷大雅。若被人評一句心思深沉,那纔是滅頂之災。
父親的書房肅穆莊重,紫檀木的大案,青玉的筆架,空氣裡瀰漫著墨香與上等宣紙的獨特氣味。我曾偷偷躲在厚重的錦緞門簾後,藉著縫隙窺探。
日子在錦繡堆裡滑過,轉眼間,我已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離及笄之年隻餘下一年光景。及笄,意味著議親。這本該是水到渠成之事。
父親和母親心中的如意算盤,早就撥得劈啪響——將軍府的次子,陸明遠。
陸家世代簪纓,掌著兵權,是實打實的勳貴。陸明遠少年時也曾來過府上幾回,身姿挺拔,眉目清朗,騎射功夫是上京城裡拔尖兒的。兩家門第相當,若真能結親,也算得上一段佳話。
父親和母親私下裡已與陸家長輩有過默契,隻待合適的時機便正式議親。連祖母都曾拉著我的手,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晚丫頭,我看陸家那二郎,倒是個有擔當的好兒郎。
一切似乎都朝著順遂的方向發展。直到那個訊息,像一盆摻雜著冰碴的冷水,猝不及防地兜頭澆下。
陸明遠隨父出征西北,凱旋歸京了。這本是喜事,可隨他一同返回的,並非隻有累累軍功,還有一個名字——趙廷晚。一個女子,一個以副將身份與他並肩廝殺的女子。
更可怕的是流言。那流言如同長了翅膀的毒蟲,嗡嗡地飛遍了京城的每個角落,鑽進每一扇朱門繡戶的縫隙裡。
陸家二郎與那女副將,沙場之上便是同袍兄弟,不分彼此!回了京亦是形影不離,勾肩搭背,毫無男女大防!
嘖嘖,何止!聽聞在營中,便是同帳而眠!那趙廷晚,哪還有半分閨閣女子的矜持體麵
唉,可憐了林家小姐,提都冇提呢,就被這……這不清不楚的給拖累了名聲……
那幾日,母親往祖母院中請安的腳步都沉重了許多,回來時眉頭鎖得更緊。府裡的氣氛,像被浸了水的厚棉布捂住了口鼻,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上好的雲緞送來了,母親隻心不在焉地瞥一眼便讓收起來;新打的赤金寶石頭麵,也激不起她半分興致。我知道,陸家那邊,已經悄無聲息地斷了音訊。
流言蜚語中,我的名字總被有心人提及,與那趙廷晚擺在一處,成了襯托她不拘小節、巾幗不讓鬚眉的反麵。彷彿我成了那古板無趣、註定要黯然退場的舊日符號。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軟肉,那點尖銳的刺痛勉強壓住心口翻騰的羞憤與不甘。憑什麼憑什麼他陸明遠的荒唐恣意,要我林惠晚來承擔這份無妄之災
這口氣,終究冇能嚥下去多久。一個轉機,或者說,一個漩渦,很快便來了。
暮春時節,長公主府邸後園內花團錦簇,鶯歌燕舞。長亭郡主,這位長公主的掌上明珠,在府內臨水的煙雨閣設下盛宴,遍邀京中貴胄子弟與名門閨秀。閣外碧水如綢,荷葉新圓,精巧的畫舫係在岸邊,絲竹管絃之聲靡靡,隔著粼粼水波飄蕩過來。
我身著新製的月華裙,裙襬用極細的銀線繡著纏枝蓮紋,行動間光華流轉,襯得膚色愈發瑩白。麵上笑容端方得體,步履從容地與幾位相熟的閨秀寒暄著,目光卻不露痕跡地掃過全場。我知道,今日許多人的目光焦點,都在那幾個人身上。
果然,在煙雨閣外連接水榭的九曲迴廊上,一群人簇擁著,笑聲張揚,分外紮眼。為首的正是陸明遠,一身墨藍箭袖錦袍,意氣風發。而緊挨著他,一手隨意地搭在他肩上,正仰頭大笑的,是一個身量高挑的女子——趙廷晚。
她穿著件樣式奇特的麂皮短打,長髮束成高高的馬尾,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眉眼間帶著一股尋常閨閣女子絕無的颯爽,卻也夾雜著毫不掩飾的粗糲和恣意。他們周圍圍著幾個勳貴子弟,其中便有禮部尚書家那位斯文俊秀的公子,李木軒。
李木軒的目光,有些無奈又有些縱容地落在趙廷晚身上。這目光像針一樣,狠狠刺中了不遠處憑欄而立的另一個人——長亭郡主。
郡主今日盛裝,一件正紅縷金百蝶穿花雲錦宮裝,華貴逼人。此刻,她那精心描畫過的俏臉繃得死緊,芙蓉麵上覆了一層寒霜,眼角微微發紅,死死盯著迴廊那邊李木軒的身影。手中捏著的團扇玉柄,幾乎要被那纖細卻繃緊的手指折斷。她旁邊,素來與她形影不離、也最懂得察言觀色的柳菲菲,早已按捺不住。
柳菲菲柳眉倒豎,幾步衝上前去,聲音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趙副將好大的威風!光天化日之下,與幾位公子這般拉拉扯扯、嬉笑無狀,成何體統莫不是忘了,此處是長公主府,不是你那可以隨意撒野的軍營大帳!
她這一聲嗬斥,尖銳地劃破了迴廊上原本的喧鬨,引得水榭那邊不少人都望了過來。
趙廷晚的笑聲戛然而止。她猛地甩開搭在陸明遠肩上的手,轉過身,那雙帶著野性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柳菲菲。她非但冇有半點愧色,反而揚起下巴,嘴角噙著一抹譏誚: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柳小姐。
她向前一步,目光掃過柳菲菲發白的臉,又故意斜睨了一眼臉色鐵青的長亭郡主,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戰場喊殺的穿透力,在整個水榭間迴盪開:
體統規矩柳小姐這話說得有趣!我趙廷晚在邊關浴血殺敵,和兄弟們同生共死的時候,命都豁得出去,也冇見守著你們這些閨閣裡繡花的體統規矩!怎麼,剛回京冇幾天,喝兩杯酒、說幾句痛快話,就礙著您幾位小姐的眼了
她嗤笑一聲,聲音愈發尖利刻薄,還是說,這京城的貴人們,骨子裡就瞧不起我們這些提著腦袋保家衛國的士兵覺得我們粗鄙,不配與你們同席
你……你休要血口噴人!柳菲菲被她這顛倒黑白又氣勢洶洶的指責噎住,一時竟找不出有力的話反駁,氣得渾身發抖,求救般地看向長亭郡主。
長亭郡主氣得嘴唇都在哆嗦,胸脯劇烈起伏。她身份尊貴,何曾受過這般氣可趙廷晚最後那輕蔑將士的帽子太大、太重了!
今日這宴席,多少雙眼睛看著若是傳出去長公主府的宴會有人輕視邊關將士,莫說她郡主的麵子,連長公主殿下乃至整個皇室的聲譽都要受損!
她張口欲斥,卻發現喉頭被那巨大的罪名堵住,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一張俏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煞是難看。
眼看郡主被逼到牆角,下不來台,周圍已有低低的議論聲和驚疑的目光彙聚過去。就是此刻!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騰的厭惡和算計,臉上迅速調整出恰到好處的憂慮與不解。我快步上前,輕輕握住長亭郡主那隻捏著團扇、冰涼且微微發顫的手腕。
指尖傳遞一絲安撫的力道,聲音不大,卻清晰而溫和地在她耳邊響起:郡主息怒。我微微側頭,目光快速而懇切地看了她一眼,隨即轉向趙廷晚,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困惑和無辜,聲音清亮,足以讓周圍一圈人都聽得分明:
趙副將此言差矣。我微微歪頭,眼神天真地在她和陸明遠等人身上轉了轉,我等閨中女子,雖無副將那般豪情壯誌,卻也深知將士保家衛國、捨生忘死之不易,心中唯有敬重,怎敢有絲毫輕慢之心
頓了頓,我臉上的困惑加深,目光純然地投向趙廷晚搭在陸明遠臂膀上尚未完全收回的手,語速放慢,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直白:隻是……趙副將方纔與諸位公子那般親密無間,舉手投足渾若天生……嗯……手足兄弟一般,倒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呢。原來邊關軍營之中,同袍情誼竟是這般……不拘小節,視男女大防若無物麼這……倒與我們京中閨閣所聞所習,迥然不同呢。
話音落下,周遭的空氣彷彿凝滯了一瞬。
下一息,如同平靜的湖麵投入巨石!
噗嗤……不知是誰第一個忍不住,一聲壓抑不住的輕笑清晰地響起。
隨即,像是打開了某個閘門,低低的議論聲、竊笑聲、恍然大悟般的感歎聲,如同水波般迅速盪漾開來:
哎呀,林小姐不說我還冇細琢磨……這趙副將剛纔那動作,可不就是……
何止動作,那姿態,那語氣,可不就是拿自己當男兒了麼難怪……
嘖嘖,原來是軍營裡混久了,把自己當男兒了怪不得……
這……這也太失體統了!就是親兄弟,到了年紀也該避嫌啊!
是啊是啊,林小姐說得對,這不拘小節,未免也太過了……
貴女們眼中閃爍的,不再是驚懼和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了輕蔑、瞭然與優越感的複雜光芒。目光如同無數根細小的針,密密地紮向趙廷晚。方纔她那番輕蔑將士的誅心之論營造出的壓迫感,瞬間被這番關於男女大防、雌雄莫辨的尖刻諷刺擊得粉碎!
趙廷晚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那抹張揚的恣意被猝不及防的難堪所取代。她可以理直氣壯地罵彆人輕視將士,卻無法反駁這直指她女性身份與行為失當的軟刀子!她下意識地想縮回手,動作卻僵硬無比,眼神又驚又怒,死死瞪著我,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惠晚!一聲壓抑著怒火的低喝自身側響起。
陸明遠猛地一步跨出,高大的身形帶著一股戰場養成的煞氣,瞬間隔開了我與趙廷晚。他英俊的臉上此刻佈滿了陰雲,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毫不掩飾的維護,狠狠刺向我。
廷晚性情直爽,磊落光明,絕非你這般閨閣女子可以妄加揣測!他聲音低沉,透著冷意,她為國立功,出生入死,豈容你在此搬弄是非,暗指她不男不女林惠晚,你平日那些小性子,無傷大雅也就罷了,今日這般刻薄無狀,辱及有功將士,豈是大家閨秀所為
他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將趙廷晚捧上為國捐軀的高台,反手就將我打成了嫉妒刻薄、不知輕重的小女子。周圍的議論聲為之一滯,一些貴女臉上的表情也微妙起來。
我心頭一股邪火猛地竄起!陸明遠!我與他曾有議親之誼,他非但不念半分舊情,此刻為了維護這個讓他和整個陸家都淪為京城笑柄的女人,竟如此顛倒黑白,當眾斥責於我!灼
熱的羞憤和冰冷的恨意交織著衝上頭頂。我指甲狠狠掐進掌心,用那點尖銳的痛楚逼退眼底瞬間湧上的水汽,抬起下巴,毫不畏懼地迎上他那雙充滿指責的眼眸。
陸小將軍!我的聲音不再刻意維持溫婉,清亮中還帶著一絲因激憤而產生的微顫,我幾時辱及趙副將的功勳她為國殺敵,浴血疆場,我敬之重之!我說的是事實!
我目光掃過周圍那些豎起耳朵的貴女,最後落回陸明遠那張因怒氣而緊繃的臉上,語速加快,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盤:
事實就是,趙副將在你等男子麵前,勾肩搭背,言笑無忌,行止不避男女之彆!此乃眾目睽睽!
我一字一頓,聲音越發清冷,我不過是指出這與我等閨閣所受教養不同之處,何來搬弄何來辱及陸小將軍如此激動,莫非覺得趙副將這般舉止,纔是理所應當纔是合情合理纔是整個上京城的名門閨秀都該效仿的榜樣不成還是說……
我微微停頓,目光在他和趙廷晚之間意味深長地一轉,陸小將軍覺得,隻要沾了‘同袍情誼’四個字,便可不論身份、不顧體統、不顧禮法規矩,一切隨心所欲了若真如此,那我倒真要歎一句,邊關的風沙,果然能吹得人忘了本分!
你——!陸明遠被我這一連串夾槍帶棒、連消帶打的質問逼得臉色鐵青,額角青筋都微微鼓起。他顯然冇料到平日裡看著溫軟無害的我,言辭竟如此犀利刁鑽。
好個伶牙俐齒的林家小姐。一個帶著幾分慵懶玩味的聲音,不高不低地插了進來,卻像帶著無形的力量,瞬間壓過了所有的議論。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不遠處一棵開得正盛的垂絲海棠樹下,斜倚著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子。他一身銀白色暗雲紋錦袍,腰間束著玉帶,身姿挺拔修長。手執一柄烏木灑金摺扇,有一下冇一下地敲著掌心。容貌是極好的,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隻是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眸裡,此刻盛著的,是毫不掩飾的審視與一絲冰冷的嘲弄。他嘴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目光如同凝實的冰針,穿透紛擾的人群,精準地落在我身上。正是當朝二皇子,蘇承林。
他那句伶牙俐齒不知是褒是貶,但緊接著的話,卻像淬了毒的冰淩,狠狠紮下:素聞史部尚書林大人治家嚴謹,教女有方,府上大小姐更是出了名的溫婉典雅,知書達理。今日一見……
他拖長了調子,目光在我因方纔激烈辯駁而微紅的臉頰和略顯急促起伏的胸口掠過,唇角的諷刺加深,嗬,看來這傳言,終究是不可儘信呐。
輕飄飄一句溫婉典雅傳言不可信,瞬間將我方纔所有的據理力爭、所有的憤懣不甘,都釘死在了失儀、無狀、名不副實的恥辱柱上!
周圍的空氣彷彿凝固了。方纔還低聲議論的眾人霎時噤若寒蟬。貴女們紛紛垂下眼瞼,不敢再看我。陸明遠臉上露出一絲快意和解氣。趙廷晚更是撇了撇嘴,眼神裡全是幸災樂禍。
長亭郡主猶在氣頭上,她本就對二皇子冇什麼好感,此刻見他落井下石,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不管不顧地揚聲道:二殿下此言何意林小姐仗義執言,何錯之有難道被人當眾汙衊還要忍氣吞聲還是說,隻有那等惺惺作態、虛與委蛇,才合了二殿下口中的‘溫婉典雅’
蘇承林眉頭微蹙,顯然冇料到長亭郡主會如此直接地頂撞他。他眼中寒光一閃,手中搖動的摺扇啪地一聲合攏,聲音陡然轉冷:郡主慎言!當眾頂撞皇子,辱及宗室,你眼中可還有規矩尊卑
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我和郡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林惠晚言語失當,衝撞有功將士在先,長亭,你頂撞皇子在後!此風斷不可長!
他手中合攏的摺扇朝一旁侍立的宮人方向一指,聲音冷硬如鐵石:去,帶林小姐到西苑花牆那邊,跪著好好思過!跪足兩個時辰,讓她清醒清醒!至於郡主……回府閉門思過三日!此事,本皇子自會稟明長公主殿下!
兩個麵色肅穆、身材健碩的宮人立刻應聲上前。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上頭頂。西苑花牆那裡是臨近後廚馬廄的地方,人來人往,灰塵仆仆!當眾罰跪兩個時辰這無異於將我的臉麵撕下來,扔在地上任人踐踏!
長亭郡主氣得渾身發抖還要再爭辯,卻被身邊的嬤嬤死死拉住,低聲勸說著。她看著我,眼中充滿了憤怒和愧疚。
我腦中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周圍所有的目光,有憐憫,有嘲弄,有幸災樂禍,都像無數根芒刺,紮得我體無完膚。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滅頂而來,幾乎要將我吞噬。
林小姐,請吧。宮人的聲音平板無波,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壓。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幾乎要刺破皮肉。尖銳的痛感勉強拉回一絲神智。我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一股鐵鏽般的腥味在口中瀰漫開。不能哭!絕不能在這裡落淚!
我用儘全身力氣,挺直背脊。視線低垂,隻盯著腳下光可鑒人的青石板縫隙。什麼溫婉典雅,什麼賢淑知禮,此刻都成了最可笑的麵具!我一步步,跟著宮人,在無數道如同實質的目光注視下,走出水榭,穿過迴廊,走向那專為懲戒而設的西苑角落。
暮春的風,帶著暖意吹拂著園中的花香。可吹到我臉上,卻像裹著冰碴子,颳得人生疼。
西苑花牆旁。青石板堅硬而冰冷,透過薄薄的春衫料子,寒氣直往骨頭縫裡鑽。初夏的陽光算不上酷烈,但毫無遮擋地曬在頭頂、脖頸上,很快就蒸出了一層薄汗,黏膩膩地糊著皮膚,難受至極。
花牆另一側,是通往馬廄和仆役院落的小路,腳步聲、壓低的說話聲、搬運物品的碰撞聲、甚至還有隱約的牲口氣味,不時地傳來。每一個經過此處的人,無論灑掃的粗使婆子,還是送東西的低等小廝,目光都會有意無意地掃過我跪著的身影。那些目光,好奇的、詫異的、同情的、甚至帶點看熱鬨的興味……像無數隻細小的螞蟻,密密麻麻地爬在皮膚上,啃噬著尊嚴。
時間變得黏稠而緩慢。膝蓋從最初的刺痛漸漸麻木,再到後來,彷彿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裡麵反覆穿刺。腰背僵硬得像一塊隨時會斷裂的木板,每一次微小的動作都牽扯出難耐的酸脹。
額角的汗珠沿著鬢角滑落,滴在滾燙的青石板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旋即又被無情地烤乾。我死死咬著牙,下頜繃得緊緊的,舌尖嚐到的是自己唇齒間咬破的血腥味,鹹澀而腥甜。
掌心裡,緊緊攥著剛纔情急之下從袖袋裡摸出的一方素色絲帕。絲帕柔軟,卻被我狠命地攥著,彷彿要將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憤怒、所有的不甘都灌注進去,狠狠擰碎!指甲隔著薄薄的絲帕,深深陷入掌心嫩肉,幾乎要嵌進骨頭裡。那尖銳的痛楚成了此刻唯一的支撐,是麻木軀殼裡唯一能清晰感知的刺激。
花牆縫隙裡生著一簇不起眼的野草,被烈日曬得蔫頭耷腦。一隻小小的螞蟻,正沿著草莖奮力向上爬行,試圖越過那道對它而言如同天塹的磚石縫隙。纖弱,渺小,卻又帶著一股令人心驚的頑強。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隻螞蟻身上。
兩個時辰罰跪
不!這絕不僅僅是懲罰!這是蘇承林隨手拋下的一根釘子,是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用最殘忍的方式向我、向所有人宣告:他的一句話,就能輕易碾碎一個尚書府小姐的尊嚴!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傳言不可儘信,就能將我多年苦心經營的名聲踩入泥淖!他漫不經心的一次懲戒,就能讓我在長公主府的宴會上,跪在這仆役往來的塵埃之地!
憑什麼
就憑他是皇子!是天底下最有權力的那群人之一!
陸明遠敢肆無忌憚地維護趙廷晚,不顧兩家顏麵,不念舊情,是因為他背後站著掌兵的將軍府!
趙廷晚敢在長亭郡主麵前如此囂張跋扈,視禮法如無物,是因為她仗著軍功在身!二皇子蘇承林敢如此折辱我,甚至無視長亭郡主的身份,隻因為他生在皇家,手握生殺予奪之權!
權勢!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帶著淋漓的鮮血和刺鼻的焦糊味,狠狠燙進了我的靈魂深處!比膝蓋下滾燙的青石更灼人,比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傷口更疼痛!它不再是書頁上冰冷的詞語,不再是父親書房裡模糊的博弈,它成了此刻浸透我全身的屈辱、寒冷和無邊無際的恐懼!
原來在這京城,在這煌煌天日之下,所謂家世、教養、名聲、才情,在真正的權力麵前,都是如此不堪一擊!如同那野草,一陣稍大的風便能摧折。
想要立住想要不被人隨意揉捏想要那林惠晚三個字不再輕易成為彆人口中的笑料談資
那就必須去抓住權力!抓住那足以碾壓一切、改寫一切的力量!去攀附那最高的枝頭!
心口那團被屈辱和冰冷壓住的火焰,非但冇有熄滅,反而被這殘酷的認知徹底點燃!它瘋狂地燃燒起來,燒儘了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天真,燒儘了那些閨閣少女不切實際的幻想。那雙跪在塵埃裡的眼睛,死死盯著青石板粗糙的紋理,瞳孔深處,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坍塌,又在灼灼烈焰中重新凝結成型,堅硬、冰冷,泛著孤注一擲的寒光。
既然這世間最冷酷的規則就是弱肉強食,既然溫柔良善換來的隻有踐踏,既然命運不肯給我安穩……那麼,我林惠晚,就自己去爭!去奪!
要嫁,就嫁這天下最最尊貴的男人!
我要站在最高的地方!高到足以俯視今日所有輕賤我、折辱我的人!高到足以讓蘇承林之流,再不敢用那種輕蔑的眼神看我!高到足以讓整個京城都記住,林惠晚的名字,不是任人搓圓捏扁的麪糰!
那跪著的兩個時辰,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巨大而冰冷的磨盤,緩慢而堅定地碾磨著我過去的認知和軟肋。當宮人終於冷硬地宣佈時辰已到,可以起身時,我的雙腿早已失去了知覺,麻木僵硬得不屬於自己。在貼身丫鬟含淚的攙扶下,我幾乎是半靠著她,才勉強從冰冷刺骨的地上拔起身體,每一步挪動都伴隨著鑽心的刺痛和肌肉撕裂般的僵硬。
回到尚書府,母親驚惶失措地撲上來,看著我一瘸一拐、臉色慘白、裙襬膝蓋處一片狼藉的模樣,眼淚瞬間就湧了出來。父親林衍下朝回來,聞訊趕來,素來沉穩的臉上也佈滿了陰雲和壓抑的怒火。他站在我的閨房外間,背對著我,望著窗外沉沉的暮色,良久,才發出一聲沉重得彷彿能砸進人心底的歎息。
晚兒……是為父……無能。那聲音裡,是深深的疲憊和一種在權力麵前無能為力的挫敗。
我靠在柔軟的錦榻上,任由丫鬟小心翼翼地用溫熱的帕子敷著紅腫青紫的膝蓋。掌心那道被自己掐出的月牙形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我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翻滾的情緒。
父親嗚嗚~~~。我的聲音有些沙啞,淒慘的哭泣,此事……原也怪不得父親。是女兒……言語有失,惹了二殿下不快。
林衍猛地轉身,眼中是痛惜和錯愕:晚兒!你……
爹爹,我抬起頭,努力對他扯出一個安撫的、甚至帶著點歉意的淺笑,女兒知道錯了。以後……再不會如此莽撞。那笑容乖巧得近乎完美,心底卻是一片冰封的死寂。莽撞不,我隻是終於看清了這盤棋的規則。
母親憂心忡忡,變著法兒地送來各種滋補品和祛瘀的藥膏,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寬慰:晚兒莫怕,天塌不下來……那陸家,哼!如此不知禮數、不念舊情的人家,早看清了也是好事!娘和你爹定會為你尋一門千好萬好的親事!
父親林衍和兄長林璟的書房,燈火常常亮至深夜。我偶爾藉著送夜宵的名義靠近,能聽到裡麵壓抑而焦灼的議論。關於二皇子蘇承林突然發難的真正目的,關於陸家曖昧不明的態度,關於趙廷晚背後可能牽扯的勢力,以及……這場風波之後,林家在上京城權力格局中微妙而尷尬的處境。空氣裡瀰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氣息。
這些都印證了我心中的判斷。林家在權力場中,岌岌可危。
當膝蓋上的青紫終於褪去,留下淡淡的黃痕時,父親在一個夜晚,帶著如釋重負又夾雜著某種複雜情緒的神情來到我房中。他揮退了丫鬟,坐在我對麵的紫檀木玫瑰椅上,斟酌著開口:
晚兒,膝蓋可好些了他目光掃過我的腿。
勞爹爹掛心,已經大好了。我溫順地回答。
嗯。林衍點點頭,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似乎在組織措辭,陸家那頭……算是徹底了結了。你母親說得對,此非良配。這幾日,為父與你母親也商議了,也托了幾位知交舊友暗中留意。他頓了頓,聲音溫和了幾分,為父看中了翰林院掌院學士家的嫡次孫,姓周。那孩子年方十九,去年秋闈中了舉人,性情溫厚,才學也頗得他祖父真傳,前途可期。周家是清流門第,家風嚴謹,人口也簡單……晚兒,你看如何
母親也在一旁附和,柔聲道:是啊晚兒,周家公子我們都悄悄打聽過,是個知冷知熱、踏實的性子。那周家門第雖不如陸家煊赫,但也算清貴安穩,必不會讓你受委屈。
我靜靜聽著,臉上始終掛著柔軟而恭順的微笑,彷彿一個真正聽從父母之命、對未來夫婿充滿羞澀期待的閨中女兒。待父母說完,我用指尖輕輕捏著袖口精緻的纏枝蓮紋,聲音低而清晰:爹孃為女兒費心籌謀,女兒感激不儘。周公子……聽起來確是良配。
林衍和夫人對視一眼,眼中都流露出欣慰之色。
隻是……我抬起眼簾,目光清澈地看向他們,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猶豫和懇求,女兒經此一事,心中……還有些後怕。婚姻大事,終究關乎一生,女兒……還想再看看,多思量些時日,可好
我的姿態放得極低,語氣溫軟,帶著劫後餘生的楚楚可憐和對父母權威的全然依賴。林衍眼中最後那點疑慮也消散了,他大手一揮:自然!自然!這是你的終身大事,是該慎重!急不得!你且安心,爹孃必為你好好把關!
父母又寬慰了我幾句,方纔離去。房門輕輕合攏的瞬間,我臉上那層溫順依賴的薄紗瞬間褪去,隻剩下浸骨的冷靜。
周家翰林清流安穩度日
不!
那絕不是我要的終點。我要的是那九重宮闕之巔的鳳座,是足以碾碎一切屈辱的無上權柄!我要那蘇承林,終有一日,跪在我的腳下!
我鋪開一張素白宣紙,研了墨,細細描畫。選誰
太子名分最正,勢力最盛,看似是絕佳的選擇。可太子妃母族顯赫,手段淩厲。東宮早已鐵板一塊,我貿然擠進去,最好的結局不過是做個得寵的側妃,卻要永遠活在太子妃的陰影之下,仰人鼻息。那些太子一黨彈劾父親的摺子還曆曆在目,這條路,無異於飲鴆止渴。
三皇子蘇承錦母妃出身勳貴,本人也頗有賢名,在朝中門生故舊眾多,近年更是風頭強勁,隱隱有與太子分庭抗禮之勢。他無疑是儲君之位的強力競爭者。然而……我眼前浮現出三皇子那雙總是含著三分笑意、卻深不見底的眼睛。他太像一隻盤旋的鷹隼,目標明確,攻擊性強,且對依附者有著極強的掌控欲。林府於他,或許隻是一柄趁手的刀,用時會無比鋒利,一旦形勢有變,棄之也絕不會眨眼。更重要的是,他與父親如今的嫌隙,似乎越來越深。這讓我本能地警惕。
目光在這兩位最為顯赫的皇子身上掠過,我的心卻像被什麼東西牽引著,落在了那個幾乎被眾人忽略的名字上——五皇子,蘇承硯。
他就像一幅清淡的水墨畫,總是安靜地待在角落裡,鮮少在朝堂上高談闊論,也從不參與皇子間的明爭暗鬥。他的母妃早逝,外家不顯,在這等級森嚴、母憑子貴更子憑母貴的深宮裡,幾乎無聲無息。旁人提起他,往往帶著一絲輕描淡寫的敬意,也僅僅因為他是皇子,更多的則是遺忘。
可偏偏是這種遺忘,讓我心頭疑竇叢生。一個無根無基、看似毫無威脅的皇子,為何能在這步步驚心的皇宮裡安然無恙地長大這本身,就已足夠可疑。
我開始不動聲色地收集關於他的一切。
一次皇家秋獵,太子為爭一頭罕見的白鹿,在圍場中不顧勸阻縱馬狂奔,結果驚了禦馬,險些導致皇帝墜馬。龍顏震怒之下,太子被當場斥責輕狂浮躁,不堪為儲,罰禁足東宮一月,並抄寫《帝範》百遍以自省。訊息傳來時,我正陪著幾個交好的貴女在園中賞菊。她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太子的莽撞與皇帝的盛怒。
聽說五殿下當時就在禦駕旁邊
可不是嘛!據禦前伺候的小公公說,太子闖禍那會兒,五殿下正端坐在自己的帳前,一筆一劃地抄寫佛經呢!陛下被扶下馬,驚魂未定地走過去瞧了一眼,五殿下抄的正是《金剛經》裡講‘心無所住’那段。陛下當時臉色就緩了好幾分,還誇他‘心靜,難得’呢!一個訊息靈通的貴女壓低了聲音說道。
秋獵的驚馬風波尚未平息,更大的震動接踵而至。三皇子蘇承錦,在巡視京郊新落成的皇莊時,所騎禦賜的烈馬突然失控,將他狠狠甩下馬背,馬蹄幾乎踏碎了他的腿骨。訊息傳來時,整個京城都為之震動。三皇子府邸一片愁雲慘霧,太醫署的精銳儘數被派去救治。三皇子一係官員更是如喪考妣,朝堂氣氛驟然凝重。
就在這人心惶惶之際,宮中傳出訊息:五皇子蘇承硯,在得知三哥重傷後,於自己府中憂心如焚,滴水難進。他連夜將自己親手培育了三年、珍愛如命的一盆素心蘭送到了三皇子府上。那蘭花姿態清絕,幽香陣陣。聽說三皇子妃捧著那盆花,對著探病的女眷們垂淚道:五弟這份心意……實在難得。他自身清簡,這花怕是他身邊最貴重的心愛之物了。一時間,五皇子的純孝悌愛之名,在貴族女眷圈中悄然傳開。
兩件事,看似毫無關聯,兩個倒黴蛋主角也截然不同。太子的輕狂和三皇子的意外,表麵上都找不出絲毫與蘇承硯有關的痕跡。可偏偏,這兩件倒黴事發生的關鍵時刻,蘇承硯都恰巧在場,而且都做了些恰到好處、能精準安撫聖心或博取名聲的事情。
一次是巧合,兩次呢我獨坐妝台前,指尖冰涼地撫過妝匣裡一枚尖銳的金簪,心緒如潮。蘇承硯,就像一隻隱藏在平靜水麵下的巨獸,無聲地攪動著暗流。他的每一次安靜,每一次不爭,都像是精心設計的伏筆,看似柔弱無害,卻總能在那最關鍵的一刻,讓無形的力量悄然推動局勢,向著對他有利的方向傾斜一分。這不是一個甘於沉寂的人,他的野心,包裹在溫潤如玉的外殼下,深得令人心悸。
他藏得深,藏得妙,藏得……恰好是我林惠晚想要的!
我對著菱花鏡中那張無可挑剔的麵容,緩緩綻開一個冰冷又灼熱的笑容。鏡中的美人眉如遠山含黛,眼若秋水橫波,肌膚勝雪,唇若點朱。林府精心澆灌出的這朵嬌花,是時候綻放它真正的、致命的吸引力了。
目標既定——五皇子蘇承硯。
第一步,是讓他看見我。要讓一個看似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皇子看見,不動聲色是關鍵。既不能顯得刻意攀附,又要精準地出現在他的視野裡,像一縷無法忽略的幽香。
機會很快來了。宮中為慶賀太後病體初愈,下旨於西苑瓊林苑舉辦春日雅集。皇子、宗親及三品以上大員家的適齡子女皆在受邀之列。瓊林苑以奇石花木著稱,其中一條蜿蜒於假山之間的迴廊,幽靜曲折,是通往主宴花廳的必經之路,卻因景觀稍偏,平日少有人至。
得知五皇子蘇承硯今日會入宮向太後請安,路線多半會經過這條迴廊。我提前帶著貼身侍女阿芷,裝作在附近尋一枝早開的桃花,徘徊於假山石徑之間。春日微醺的風拂過,撩動鬢邊的幾縷碎髮,癢癢的。我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天水碧的軟煙羅宮裝,料子輕薄柔軟,行動間如水波微漾,襯得肌膚越發瑩白。髮髻隻斜簪了一支點翠嵌珠的蜻蜓步搖,小巧靈動。我要的,是清雅,是靈動,是恰到好處的一抹亮色,而非濃墨重彩的豔俗。
遠遠地,迴廊那頭傳來了沉穩的腳步聲,不止一人。我心頭一緊,麵上卻依舊維持著尋找花枝的專注,腳步輕移,裙裾拂過濕潤的石階邊緣。手指狀似無意地拂過腰間繫帶,一方素白絲帕悄然滑落,輕飄飄地落在那雙月白色雲紋錦靴必經的石板路上。
小姐,您的帕子掉了。阿芷配合地低呼一聲。
腳步聲停頓了。我適時地轉過身,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因被打擾而生的驚愕與羞赧,抬眼望去。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刻意拉長。迴廊的光影在他身後投下,來人正是五皇子蘇承硯。他身後跟著一個麵容普通、氣息沉凝的隨從。
今日他穿著一身月白雲水紋的常服,玉冠束髮,身姿挺拔,比遠處看著更顯清雋。他的五官是極好看的,尤其那雙眼,深邃如同古井寒潭,此刻映著廊外初綻的花影,卻依舊平靜無波,彷彿落下的不是一方女兒家的私物,而是一片無足輕重的落葉。
我迅速垂下眼睫,屈膝行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臣女林惠晚,見過五殿下。驚擾殿下,請殿下恕罪。姿態放得極低,帶著上位者最喜歡的無害與恭敬。
他並未立刻迴應。短暫的靜默中,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並非審視,更像是一種……評估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穿透力,彷彿在衡量一件物品的價值。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停頓中,他身後的那名隨從動了動,似乎想上前拾起那方絲帕。
無妨。蘇承硯終於開口了,聲音如玉石相擊,清越動聽,卻帶著一種刻骨的涼意。他並未看我,目光轉向那位隨從,語氣平淡得冇有一絲波瀾:江楓,撿起來。拿去,洗乾淨了,尋個妥當機會還給林小姐。
他甚至連彎腰都吝嗇。
那名喚江楓的隨從立刻躬身應道:是,殿下。動作利落地拾起絲帕,小心地疊好收起,整個過程目不斜視。
春日風大,林小姐尋花,也當心些。蘇承硯的目光這才轉向我,唇角甚至牽起一個極淺、極淡、近乎敷衍的弧度,彷彿隻是在完成一個必要的社交禮儀。說完,他便不再停留,帶著江楓,步履從容地從我身側走過。月白色的袍角拂過地麵,冇有沾染半分塵埃,也冇有為我停留半分。
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後鬆針般的氣息掠過鼻尖,轉瞬即逝。廊中隻剩下我和阿芷。阿芷緊張地看著我。
我站在原地,垂在身側的雙手在寬大的袖中緩緩收緊,指尖狠狠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深深的月牙印。臉上那點恰到好處的羞赧和驚愕早已褪儘,隻剩下冰冷的、被徹底無視的難堪,和被當成塵埃般拂去的屈辱感在血液裡奔湧燃燒。
洗乾淨還回來
嗬。好一個不爭不搶、溫潤如玉的五皇子!他分明是看透了我的意圖,用最溫和、最體麵、也最冷酷的方式,將我精心設計的開場,連同那點自以為是的魅力,一併踩在了泥裡!
瓊林苑的失利,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非但冇有澆熄我的鬥誌,反而將那簇名為野心的火苗燒得更加幽藍熾烈。蘇承硯,你成功引起了我的興趣,或者說,激起了我更強烈的征服欲。既然偶遇這種清新小菜不合胃口,那就彆怪本姑娘端上精心烹製的珍饈了。
我林惠晚的武藝,可不止是掉塊帕子那麼簡單。琴、棋、書、畫、詩、酒、花、茶……林府砸下重金請來名師的苦心栽培,那些浸透汗水與枯燥的日夜磨礪,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我的目的隻有一個:讓蘇承硯無法再對我視而不見,讓他習慣我的存在,習慣我的美好。
詩會。貴女間的小型雅集,地點選在城郊一處清雅的彆院。得知五皇子今日會應邀前往附近一座著名的古刹靜修,回程多半會路過那彆院。機會難得。
我早早便到了,選了個靠窗又能被外麵道路視線所及的位置。案上宣紙鋪開,研好香墨。當庭院外傳來車馬聲時,我深吸一口氣,提筆蘸墨。筆走龍蛇,一首即興而作的詩篇躍然紙上:
庭前新綠初染苔,簾外春風自徘徊。
墨痕淡處雲煙起,欲寫青山筆難開。
筆鋒瀟灑恣意,帶著幾分難言的悵惘。我的姿態優雅而專注,彷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窗外的動靜渾然不覺。陽光透過窗欞,恰好勾勒出我精緻柔和的側臉輪廓和那微微蹙起的、彷彿被詩意困擾的眉心。
那輛不起眼的青帷馬車果然在彆院外緩緩停駐了片刻。車窗的簾子似乎被一隻修長的手指微微挑起一角,一道目光如同實質般投了過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目光的落點,在我提筆的手腕,在我微蹙的眉尖,在我筆下的墨痕上。
時間很短,隻有那麼一瞬。車簾放下,馬車再次啟動,無聲地駛離。冇有停留,冇有詢問。但我握著筆的手指卻微微一頓,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隻有自己才懂的笑意。他看見了。而且,他看得很仔細。那短暫的一瞥,不再是之前那種純粹的評估,似乎多了點什麼……一點點的、不易察覺的審視
這微妙的變化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在我心中漾開細微的漣漪,也給了我繼續下去的動力。
接下來,是茶道。京中享有盛譽的茶道大師明心居士即將在崇福寺舉辦一場品茗清談會,隻邀請寥寥數位精於此道的貴人。機會難得,父親動用了一點關係,將我安插了進去。
清談那日,我一身素淨的月白襦裙,脂粉未施,隻以一根素銀簪綰髮,力求返璞歸真。茶室清幽,檀香嫋嫋。當輪到蘇承硯點茶時(他果然在受邀之列),我並未看他,隻是專注於眼前自己的茶盞。執壺、注水、擊拂……動作如行雲流水,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雪白的茶沫在青瓷盞中漸漸成型,如同積雪覆蓋的山巒,又似雲霧纏繞的峰頂。
當那盞凝聚了我心力的茶湯被侍女呈到他麵前時,他終於抬起了眼。那雙深邃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直接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不加掩飾的訝異。他低頭看了看盞中近乎完美的雲門雪頂,又抬眼看我,竟破天荒地微微頷首,唇邊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類似讚許的弧度。
他執盞,姿態優雅地品了一口。冇有言語,但那無聲的頷首,那專注的一品,已勝過千言萬語。茶室裡的其他人或許並未察覺這細微的互動,但我心中卻如同擂鼓。成了!終於撬開了他緊閉外殼的一道縫隙!那天離寺時,我彷彿能感覺到他目光的餘溫還停留在我的背影上。
我乘勝追擊。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在一切他可能出現的地方,以他可能欣賞的方式出現:皇家藏書樓的角落裡,安靜翻閱他感興趣的輿地誌異;法源寺盛放的玉蘭樹下,低聲吟誦佛偈時清越的嗓音;甚至在他偶爾出席的宮宴上,一曲清泠如碎玉的琵琶獨奏……
我的存在感,如同春日裡無聲蔓延的藤蔓,一點點纏繞上去。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那層隔絕外物的冰殼似乎正在被細微卻持續的熱力侵蝕。有時,遠遠地,我能捕捉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時,當我恰好出現在他視線範圍內,我能感覺到他腳步那微不可查的停頓。
然而,僅此而已。
我所有的精心佈置,所有展露的才情風華,所有若有若無的暗示,彷彿都投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依舊保持著完美的距離感,溫和,有禮,卻疏離得可怕。冇有主動的攀談,冇有更進一步的眼神交流,更冇有我期待中那怕一點點的、男人對美麗女子的熱切迴應。
每一次看似成功的吸引,換來的都是更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的耐心和信心,就在這一次次無聲的挫敗中,被一寸寸消磨殆儘。每一次精心裝扮後空耗時光的等待,每一次捕捉到他目光後卻再無下文的失望,都像淬了毒的細針,密密麻麻地紮在心尖上。
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難道他真的心如止水,對權勢、對女色都毫無興趣難道他看穿了我的目的,隻是冷眼旁觀我的可笑表演又或者……我引以為傲的容貌才情,在他眼中真的不值一提這些念頭在夜深人靜時啃噬著我,讓我輾轉反側。
鏡中的美人依舊明豔,可我看著那精心描畫的眉眼,卻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無力,還有一絲……難堪。或許父親和母親是對的,我該清醒一點了。五皇子這條路,恐怕是條死衚衕,撞不破,也走不通。
晚兒,又一次從宮中陪母親赴宴歸來,氣氛沉悶得令人窒息。父親坐在書房的酸枝木太師椅上,眉頭緊鎖,案頭堆著厚厚的公文。他揉了揉眉心,看向我的眼神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你近來……心事似乎很重。
母親坐在一旁,擔憂地看著我日漸清減的臉頰和眼下淡淡的青影,歎了口氣,接過話頭:晚兒,你跟五殿下……可是有什麼進展她的聲音裡充滿了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掩飾不住的憂慮。
進展我能說什麼說我使儘了渾身解數,對方依舊像塊捂不熱的石頭說我的那些所謂武藝,在真正的權力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我垂下頭,聲音乾澀:女兒……儘力了。短短幾個字,卻像耗儘了全身的力氣。
晚兒,周家那邊……頗有誠意。周老夫人前兩日還親自遞了帖子來,想請你去她家的賞菊宴坐坐。母親溫軟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像羽毛搔颳著緊繃的弦,為娘瞧著,周公子性子穩重,才學又好,待人接物也極有分寸。你若嫁過去,定是當家主母的體麵,安安穩穩,順遂一生。你看……
濃密的長睫無力地垂了下去,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深重的、絕望的陰影。想牽動嘴角,像過去無數次那樣,露出一個溫順乖巧、能讓父母安心的笑容,可麵頰的肌肉僵硬得如同被凍住。最終,隻是微微翕動了一下毫無血色的唇瓣,喉嚨裡艱難地擠出幾個沙啞破碎的字:
女兒……知道了。全憑爹孃……做主。
那聲音輕飄飄的,冇有一絲重量,彷彿耗儘了最後一口生氣,帶著塵埃落定後的虛空,以及斷絃垂落般的死寂。
母親如釋重負,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綻開真心的笑意,絮絮叨叨地開始說起周家的好處,周公子如何溫潤如玉,周府花園的菊花如何名貴芬芳,彷彿那錦繡安穩的日子已在眼前鋪開。
我垂著眼,靜靜地聽著,像一個精緻的玩偶,那些溫暖的詞彙、美好的許諾,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琉璃,模糊地傳進來,卻再也無法在心湖裡激起半分漣漪。
送走母親,房內隻剩下我一人。死寂的空氣裡,隻有窗外風吹落葉的沙沙聲,單調而空洞。
安穩順遂喉間滾過無聲的嘲諷。這帕子,是認命的降書,是野心的墳塋!
眼底最後一點溫順的偽裝徹底剝落,露出底下猙獰的、不甘的底色。我幾步走到牆角那座小巧的紫銅鎏金暖爐旁。爐火正旺,炭塊燒得通紅,散發出灼人的熱浪。毫不猶豫地,手一鬆。
那方繡著周家菊紋的素帕,如同一隻折翼的白蝶,輕飄飄地打著旋兒,跌落入通紅的炭火之中。
滋——!
一聲輕微的爆響。潔白的絲絹瞬間被貪婪的火舌捲住、吞噬。精緻的薑黃、秋香色菊花紋樣在烈焰中扭曲、變形、焦黑,散發出蛋白質燒灼的、令人窒息的焦糊氣味。
那氣味鑽進鼻腔,帶著一種毀滅的決絕。
跳躍的火光映亮了我低垂的臉龐。有什麼東西在火焰的煆燒下,重新凝聚、淬鍊,變得比冰更冷,比鐵更硬!
認命不!最後一搏!就在幾日後,我的及笄之禮!這是我林惠晚,為自己命運下的最後賭注!若他蘇承硯依舊不動如山……那這焚帕之舉,便是為我曾經的野心,親手點燃的祭奠之火!
我依舊是那個笑容溫煦、舉止得體的林大小姐,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幾分經過及笄禮洗禮後的沉靜氣度。周家的帖子依舊會來,周老夫人慈祥的目光中帶著不加掩飾的期許。我對周公子溫言淺笑,與他探討一兩句前朝詩賦,恰到好處地流露出閨閣女子應有的羞澀與矜持。無人知曉,在我廣袖之下,指甲是如何深深嵌入掌心,用那尖銳的痛楚提醒自己此刻的虛偽與蟄伏。每一次踏入周府賞菊宴那清雅的花園,每一步踏在周家那鋪著平整青石板的迴廊上,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那看似平靜無波的安穩,對如今的我而言,已是最致命的毒藥。我必須演好這齣戲,麻痹所有人,包括那些可能潛伏在暗處的眼睛。
深夜,林府後園籠罩在濃得化不開的墨色裡。白日的喧囂與書房裡的壓抑早已沉寂,唯有風拂過新抽條的柳枝,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無數細小的爪子撓在心上。
我屏退了所有侍從,獨自一人坐在臨水的石磯上。冰涼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裙衫滲入肌膚,卻遠不及心頭的冷。腕間被撞傷的地方仍在隱隱作痛,提醒著我白日裡那場徹底的潰敗和屈辱。
蘇承硯……心底無聲地咀嚼著這個名字,帶著最後一點不甘的餘燼。這盤棋,我終究是賭輸了。輸得徹徹底底,連博弈的資格都輸得乾乾淨淨。也罷。既然他蘇承硯是塊捂不熱的石頭,既然父親已將我的前路定死,那我再多的盤算,都成了笑話。徒增笑柄罷了。
水麵上倒映著幾點疏星,隨著水波輕輕晃動,像嘲弄的眼睛。我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夜露寒意的空氣。罷手吧。從今往後,橋歸橋,路歸路。他走他的青雲道,我去我的修羅場。權當這半年來的心思,都餵了狗。
心底最後那點不甘的火苗,被我自己狠狠掐滅,隻餘下一片冰冷的灰燼。我扶著冰冷的石磯站起身,準備離開這片埋葬我最後一點妄想的寒水邊。
就在我轉身的刹那——
一股強大到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自身後襲來!一隻滾燙的手如同鐵鉗般,精準地、死死地扣住了我剛受傷不久的手腕!
劇痛與極度的驚駭瞬間攫住了我,心臟幾乎要衝破喉嚨!我失聲驚叫被一隻帶著粗糲薄繭的手掌狠狠捂住,所有聲音都悶在了喉嚨深處。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後拖拽,踉蹌著撞進了一個堅硬而灼熱的胸膛!
濃鬱的、帶著侵略性的男性氣息瞬間將我包裹,那氣息裡混雜著熟悉的、清冽的雪後鬆針味道,此刻卻滾燙得幾乎要將我點燃!是他!蘇承硯!
怎麼會他怎麼敢夜闖尚書府後園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無數個問題在腦中炸開,剩下的隻有一片空白的驚駭和手腕處鑽心的疼痛。我被迫仰著頭,對上了一雙眼睛。
月光吝嗇地灑落幾縷清輝,恰好勾勒出他近在咫尺的側臉輪廓。那平日裡溫和如美玉的線條此刻繃得極緊,下頜角鋒利如刀削。而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此刻裡麵哪裡還有半分溫潤有的隻是翻湧的、深不見底的怒濤,是猛獸鎖定了獵物般的灼熱與危險!他眼底跳躍著兩簇幽暗的火苗,死死地盯著我,彷彿要將我吞噬。
唔……放開!被捂住的嘴隻能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我用儘全身力氣掙紮,指甲狠狠抓向他箍著我的手臂。但我的反抗如同蚍蜉撼樹,他的手臂如同鋼鐵鑄就,紋絲不動,反而將我箍得更緊。後背重重撞在身後那棵粗壯的石榴樹乾上,震得枝葉簌簌作響。
他似乎被我這微不足道的反抗徹底激怒了。扣在我腕間的手指驟然收緊,力道之大,讓我毫不懷疑下一刻骨頭就會被捏碎。劇烈的疼痛讓我眼前一陣發黑。
撩完就跑他的聲音低沉得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滾燙的怒意,噴在我的耳廓上,激起一陣戰栗,林惠晚,你這半年,在我麵前使儘了七十二般手段,又是丟帕子,又是吟詩作畫,又是點茶獻藝……怎麼他猛地逼近,熾熱的氣息幾乎要將我燙傷,那雙翻滾著闇火的眸子牢牢鎖住我驚慌失措的臉,如今看膩了,就打算另攀高枝嗯
我……冇有!放開我!巨大的恐懼和被他道破心事的羞憤交織在一起,讓我在他強硬的鉗製下徒勞地扭動身體。手腕要被捏斷了!我疼得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上來。
冇有他冷笑一聲,那笑聲裡充滿了危險的譏誚。扣住我手腕的力道非但冇有鬆懈,反而猛地用力一拉,將我整個人更緊地壓向他。後背緊貼著粗糙的樹乾,身前是他滾燙堅實的胸膛,我像一隻被釘在砧板上的蝴蝶,無處可逃。冇有你處心積慮地在我眼前晃冇有你一次次地賣弄風情你父親前腳替你相看男人,你後腳就和彆的男人出雙入對,林惠晚,你這欲擒故縱的把戲,玩得可真是爐火純青!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我的心上,撕開我所有精心維持的偽裝,將我內心最隱秘的算計暴露在月光之下。難堪、憤怒、還有一絲被徹底看穿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我淹冇。
你胡說!我冇有!我冇有欲擒故縱!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尖聲反駁,聲音卻因恐懼和手腕的劇痛而破碎不堪。劇烈的掙紮中,鬢邊的蜻蜓步搖被甩落在地,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冇有他眼底的墨色翻湧到了極致,那裡麵似乎有什麼東西徹底繃斷了。怒極反笑,他猛地低下頭,帶著一種毀滅性的決絕和幾乎要將我揉碎的力道,狠狠攫住了我的唇!
唔——!所有的話語和驚呼都被堵了回去。
那不是溫柔的觸碰,而是掠奪!是懲罰!是帶著血腥味的攻城略地!他的唇舌帶著滾燙的怒意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強勢,毫不留情地侵入、席捲,攻城掠地。
牙齒磕碰在一起,帶著細微的痛楚和鐵鏽般的血腥味。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唇舌間那陌生而強烈的、掠奪一切的觸感。窒息感攫住了我的喉嚨,身體因為缺氧和過度的刺激而劇烈顫抖。
指甲深深陷入他手臂的衣料,卻又在下一秒被這滅頂般的感官衝擊弄得失去了所有力氣。掙紮漸漸變成了無力的推拒,然後在那灼熱氣息的席捲下,慢慢軟化成某種莫名的沉溺。
夜風似乎停滯了。月光穿過搖曳的石榴枝葉,碎金般灑落在我們交纏的身影上。頭頂滿樹灼灼的石榴花苞,彷彿再也承受不住這濃烈到化不開的、混雜著憤怒與**的氣息,被我們激烈的動作所震動,簌簌地飄落下來。鮮紅的花瓣如同燃燒的火焰,落在我們烏黑的發間,落在他月白的衣襟上,落在我被迫仰起的頸間、淩亂的衣襟上。那抹刺目的紅,如同烙印,觸目驚心。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又彷彿在瞬間凝固。
直到肺裡的空氣被徹底耗儘,他才猛地鬆開對我的鉗製,微微抬起了頭。、如同窒息瀕死的人重獲空氣,我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胸腔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唇上火辣辣的痛,殘留著他霸道的氣息,舌尖還嚐到一絲腥甜。
蘇承硯同樣氣息不穩,胸膛起伏著。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此刻不再是純粹的憤怒,而翻湧著更複雜、更幽暗的情緒——是尚未平息的怒焰,是某種饜足後的深沉,還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
他牢牢盯著我狼狽不堪的樣子,紅腫的唇瓣,迷濛含淚的雙眼,散亂的髮髻上沾著的石榴花瓣,衣襟上星星點點的落紅……
現在,有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事後的慵懶,卻又像磨礪過的刀鋒,字字清晰,斬釘截鐵地釘入我的耳膜,林惠晚,這局棋,你既然開了頭,就冇資格喊停。想去找彆人他微微眯起眼,那目光銳利得像是要將我穿透,除非我死。
最後三個字,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決絕和佔有慾。
我靠在冰冷的樹乾上,渾身虛脫,如同剛從驚濤駭浪中被打撈上岸。手腕的劇痛,唇上的刺痛,心臟瘋狂的跳動,都提醒著剛剛發生的一切有多麼瘋狂而真實。他看穿了一切,他洞悉了我的退縮,然後他用最直接、最蠻橫的方式宣告了他的主權。
那灼熱的、掠奪般的吻,那幾乎捏碎我手腕的力道,還有此刻他眼中翻湧的、深不見底的情緒……都像烙印一樣刻入了我的骨髓。我看著他,看著這個褪去了溫潤如玉的偽裝,露出強勢、霸道甚至凶狠本性的男人,心頭的驚濤駭浪漸漸被一種冰冷的、帶著顫栗的明悟所取代。
原來他並非無動於衷!原來他一直在冷眼旁觀!原來我的所有試探和退縮,都變成了點燃他怒火的引信!
你……我聲音嘶啞,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抬手,帶著薄繭的指腹有些粗魯地擦過我被蹂躪得紅腫的唇瓣,抹去那絲礙眼的血跡,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然後,他俯身,將我鬢邊滑落的一縷亂髮,耐心地、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溫柔,彆回耳後。
記住今晚。他再次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奇異地帶上了一絲蠱惑人心的力量,像黑暗中織網的蜘蛛,記住你是誰撩撥起來的火。這火既然燒起來了,就隻能由你,或者我們一起,
他微微一頓,目光如同實質般鎖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入我的靈魂,把它燃到最高處。
燃到最高處我心頭猛地一跳,彷彿被無形的閃電擊中。那個至高的位置……鳳座!
你想要的,他像是能看透我靈魂最深處的渴望,唇角勾起一抹勢在必得的弧度,帶著帝王的睥睨,和我想要的,從來就不該是選擇題。林惠晚,做我的盟友,做我的利刃,做我的……
他的目光在我沾滿石榴紅的衣襟上停留了一瞬,那幽暗的火焰再次跳躍了一下,……皇後。
皇後兩個字,如同驚雷在我腦海炸響,瞬間驅散了所有的迷惘、恐懼與不甘。巨大的震撼和隨之而來的狂喜如同岩漿般沖垮了堤壩,幾乎讓我站立不穩。原來如此!原來他並非無意,他隻是要一個足夠分量、足夠野心、也足夠有手段的盟友,而非一個依附於他的玩物!
你……真的能巨大的誘惑擺在眼前,那鳳冠的光芒瞬間蓋過了所有屈辱。我強行壓下心頭的狂跳,努力維持著最後一絲清明,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
能不能,不是你該問的。他恢複了那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但眼底燃燒的火焰卻更加熾烈,而是你該問自己,敢不敢,跟不跟我賭上一切去拿!
賭!為什麼不賭這原本就是我最想要的東西!之前的種種試探、勾引,不就是為了這個嗎如今,他隻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把這份盟約砸在了我的麵前!
所有的猶豫和退縮在這一刻煙消雲散。我抬起頭,迎上他那雙深不可測、此刻卻燃燒著與她相同野心的眼睛,臉上那點驚惶與脆弱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點燃的、近乎妖異的決絕光芒。
賭!我重重地吐出一個字,聲音清晰而堅定,帶著破釜沉舟的狠勁。甚至,主動踮起腳尖,在他那剛剛肆虐過的、還帶著一絲血腥氣的唇上,狠狠地、報複性地咬了回去!這一咬,帶著劫後餘生的狂喜,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也帶著確認這份盟約的儀式感。
嘶……他倒吸一口氣,眼底閃過一絲痛楚和……激賞隨即,更凶狠的吻如同狂風暴雨般再次落下,帶著不容置疑的征服和確認。石榴花瓣在更加激烈的糾纏中簌簌飄落,落在兩人緊密相貼的身體上,如同滾燙的烙印。
月色被濃密的枝葉切割成碎片,寂靜的後園裡,隻剩下壓抑的喘息和花瓣落地的簌簌輕響。兩個野心勃勃的靈魂,在權力的祭壇前,以吻封緘,血誓為盟。
從那一夜血契為盟開始,我便不再是那個困於閨閣、隻知攀附的林惠晚。我是蘇承硯手中最隱秘也最鋒利的那把刀,刀光隱在暗處,卻直指那至高無上的位置。
我們的合作,是冰與火的交融,是算計與信任的悖論。他為我提供強大的後盾和精妙的情報——那些深埋於朝堂之下、隻有他的人才能觸及的脈絡與隱秘。而我,則以林府嫡女的身份和多年在貴女圈中經營的人脈,成為他最隱蔽的觸角。
吏部尚書府邸,成了權力暗流彙聚的樞紐。父親林衍,在最初的驚疑不定後,迅速明白了這樁意外聯姻背後所蘊含的巨大利益與風險。當他看到蘇承硯第一次私下登門,兩人在書房密談至深夜時,他眼中的疑慮便被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所取代。林府這艘搖搖欲墜的船,終於等來了最強勁有力的舵手。
我們配合得近乎天衣無縫。
太子行事驕橫,在江南河工款項上屢有貪瀆,卻因東宮之勢盤根錯節,無人敢輕易撼動。一份詳細的、由蘇承硯安插在漕運衙門的暗線費儘心力收集的貪墨證據,經由我父親林衍無意中發現,再通過父親的門生、一位以耿直清廉聞名的禦史遞到了龍案之上。時機把握得極其刁鑽,恰在皇帝因北方旱災憂心忡忡、亟需安撫民心之際。證據確鑿,龍顏暴怒。太子被嚴厲申飭,罰俸一年,負責江南河工的幾位東宮屬官人頭落地,太子的威信遭受重創。這一擊,看似出自清流耿臣,背後卻是我與蘇承硯無聲的合謀。
三皇子蘇承錦,雖然腿傷未愈,但藉著督造皇陵的功勞,聲望漸起。其母族勢力亦在暗中扶持。就在三皇子一黨春風得意,廣結朝臣之時,一場精心策劃的風暴悄然醞釀。
蘇承硯不知從何處,拿到了三皇子麾下一位心腹大將早年剋扣軍餉、中飽私囊的鐵證。那大將負責京畿衛戍,位置極其敏感。這一次,無需父親出麵。我巧妙地利用一次進宮向貴妃請安的機會,無意間向一位與三皇子妃母家不睦、又深得皇帝信任的老宗親王妃透露了一絲風聲。老王妃何等精明順藤摸瓜之下,那樁陳年舊案被重新翻出,人證物證俱全。皇帝震怒之餘,更深感被矇蔽的恥辱。那位大將被革職查辦,牽連出一串三皇子派係的官員。三皇子雖未直接獲罪,卻也因禦下不嚴、失於督察而被皇帝冷落,苦心經營的勢力瞬間遭受重創,元氣大傷。而我,在整個過程中,彷彿隻是一個天真的、在閒聊中偶然提及閒話的閨閣女子。
每一次出手,都如同在懸崖峭壁上走鋼絲。刀尖舔血,步步驚心。我與蘇承硯之間,早已超越了那夜石榴樹下的男女之情。書房是他最常來的地方,燈火常常徹夜不熄。我們相對而坐,麵前攤開的是京畿佈防圖、朝臣關係譜、各地官員的密檔……他指著某處,冷靜分析;我提出另一條路徑,補充細節。爭論有時激烈,但目標始終一致。
偶爾目光相接,不再是純粹的**,而是一種棋逢對手的默契,一種共享秘密的緊密,一種共同揹負著巨大野心前行的沉重與興奮。他為我拂去發間根本不存在的灰塵,指尖的溫度依舊滾燙,眼神卻如同在擦拭一件價值連城的武器。我為他遞上一盞蔘湯,動作體貼,眼底卻是冷靜的審視——審視這個盟友的狀態,是否依然鋒利如初。
權欲的火焰燃燒得太猛烈,幾乎焚儘一切私人的情感。有時午夜夢迴,看著枕邊空無一人(他極少留宿,我們更像戰略夥伴),我也會有一瞬的恍惚。那個在瓊林苑遺落絲帕的清雅少女,那個在石榴樹下被掠奪初吻的驚惶女子,似乎已經遙遠得像一個褪色的舊夢。如今這副軀殼裡燃燒的,是不甘屈服的意誌和近乎冷酷的權謀之心。
然而,平靜的日子註定短暫。深秋的風開始帶著刺骨的寒意,卷落滿城枯葉。一封由蘇承硯心腹江楓秘密送來的密報,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的掌心。
主子,江楓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罕見的凝重,我們安插在敬郡王府的暗樁傳來訊息,敬郡王(三皇子蘇承錦的叔父)昨日密會了京畿衛副統領,還有……都察院左都禦史。他頓了頓,聲音更沉,似乎提及了吏部林尚書,還有……小姐您。用詞……甚是不堪。
我展開那張薄薄的紙條,眼神迅速掃過上麵蠅頭小楷記錄的內容。指尖一點點變得冰冷,寒氣順著脊椎直衝頭頂。
敬郡王言:‘林惠晚此女,出身尚可,然品行不堪。其勾引五殿下之事,京中早有風聞,手段放浪形骸,令人不齒!尚書府教女無方,林衍難辭其咎!此等攀龍附鳳、寡廉鮮恥之輩,若入天家,實乃宮闈之禍!’
左都禦史附議:‘臣亦有所聞。林氏女心機深沉,恐非五殿下良配。林尚書為女鋪路,其心叵測,恐有結黨營私之嫌。當奏請陛下,明察秋毫!’
敬郡王!左都禦史!京畿衛副統領!這三個人,份量一個比一個重!他們串聯起來,目標明確——先毀我林惠晚的名節,坐實我放浪勾引的汙名;再以此牽連父親,扣上教女無方、結黨營私的罪名!一旦流言成勢,被捅到禦前,不僅我入主中宮之路斷絕,父親和林府也將麵臨滅頂之災!
這一招,毒辣異常!捏住女子最不堪的名節做文章,是內宅婦人最慣用也最有效的伎倆,如今卻被搬到了朝堂之上,成為攻訐政敵的武器!
好一個三皇子黨!一擊不成,竟使出這等下作手段!
砰!我將那張紙條重重拍在案幾上,胸腔裡翻湧著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意。名節攀附勾引這些汙穢的字眼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尊嚴。
敬郡王府……我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庭院中蕭瑟的秋景,手指狠狠掐進窗欞的木頭裡,留下深深的印記,老匹夫!聲音冷得像結了冰。
小姐,殿下讓屬下問您,江楓的聲音帶著請示,此風不可長。如何應對,請小姐示下。
蘇承硯將這個難題交給了我。他想看我的手段,看我能否從這針對女子最惡毒的汙名圍攻中殺出一條血路!
我閉上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怒火隻會燒燬理智。敬郡王……三皇子的鐵桿支援者,仗著宗室身份,向來倚老賣老,在宗親中頗有幾分人望。他府上……聽說續絃的王妃比他年輕許多,孃家式微,在府中地位不高,且……成婚多年,膝下依舊無子。而他膝下唯一的兒子,是已故的原配所出,體弱多病,一直被養在氣候溫潤的江南外家,極少回京。敬郡王年近六十,子嗣單薄,後繼無人,這恐怕是他心頭最大的隱痛和恐懼!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劃過的閃電,瞬間照亮了前路。陰毒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我猛地睜開眼,眼底再無半分慌亂,隻剩下磐石般的冷靜和一絲淬毒的狠厲。轉身看向江楓,唇邊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聲音輕緩卻字字清晰:
敬郡王年事已高,膝下子嗣單薄,唯一的公子又遠在江南養病。他老人家日夜憂心後嗣香火,也是人之常情。隻是,我話鋒一轉,帶著刻骨的寒意,若讓京中某些‘有心人’知曉,郡王爺老當益壯,寶刀未老,甚至……有心為府上再添幾位‘健康活潑’的小公子,不知那些關心郡王府子嗣傳承的宗親長輩們,會作何感想
江楓眼中精光一閃,瞬間領會了我的意思:小姐是說……
聽說江南‘妙春堂’的坐堂大夫,最擅調理婦人氣血,求子秘方千金難求。我慢條斯理地撫平衣袖上並不存在的褶皺,去安排一下,務必讓這位神醫‘名正言順’地被請進敬郡王府,為郡王妃‘好好’調理身子。診脈的過程和‘醫囑’,要確保足夠‘詳細清楚’,最好……能讓幾位向來關心郡王家事的宗室老王妃‘恰好’路過聽聞。
再則,郡王爺那位體弱多病的公子,在江南養病多年,想必郡王爺思念甚切。不妨請殿下動用些關係,尋一位醫術高明又‘心直口快’的江南名醫,去為公子仔細診脈。診脈的結果嘛……我微微一頓,眼底寒意更甚,最好是‘憂思過重、水土不服’,需要靜養,不宜長途跋涉返京,否則……恐有損壽元。這些話,也務必要傳得人儘皆知,尤其是傳到那些真心疼愛小輩的老親王、老王妃耳朵裡。
江楓屏息聽著,眼神由凝重轉為欽佩,最後化為徹底的凜然。他躬身,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謹慎與敬畏:屬下明白了!必當辦妥!
至於左都禦史……我踱步到書案前,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這位大人一生清廉耿介,剛正不阿,最重名聲。隻是……聽說他那位掌上明珠,上月似乎與城西永寧侯世子‘偶遇’於香山紅葉之下我抬眸,看向江楓,眼中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諷刺,去查。查清楚這位千金與世子之間,是否真的隻是‘偶遇’。找到證據,匿名送到禦史夫人手上。記住,隻送證據,彆的話,一句也不要有。
是!江楓的聲音斬釘截鐵。
下去吧。我揮了揮手,聲音恢複了平靜,彷彿剛纔那些淬毒的話語並非出自我口,告訴殿下,後院起火,自顧不暇,纔是最好的消停。
江楓無聲而迅疾地退下,書房裡隻剩下我一人。
窗外,秋風捲起落葉,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我獨自站在一片清冷的寂靜裡,方纔下達指令時那股冰冷的狠厲彷彿還縈繞在指尖。鏡中的女子麵容依舊姣好,眼角眉梢卻已刻上了無法抹去的銳利與……一絲疲憊。權謀的泥沼一旦踏入,便再也無法保持那份最初的、或許還帶著幾分天真的純粹。每一次出手,都在往靈魂深處烙印下更深的暗影。
然而,指尖撫上依舊隱隱作痛的手腕,那夜被蘇承硯狠狠扣住的地方彷彿還殘留著他霸道的指痕。唇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滾燙的觸感,混雜著石榴花汁的血腥氣。這痛楚與印記,一遍遍提醒著我選擇的道路——一條冇有退路,隻能不斷向上攀爬,直至最高處的荊棘之路。
這點代價,是通向鳳座的必經之階!
半月之後,京城的風向,如同這深秋的天氣,說變就變。
先是敬郡王府後院驟然熱鬨起來。那位被重金禮聘而來的江南求子聖手妙春堂老神醫,在幾位宗室老王妃關心晚輩的探視下,當眾為愁眉不展的郡王妃細細診脈,撚著鬍鬚,搖頭晃腦地說了許多令人浮想聯翩的話。什麼王爺春秋鼎盛,王妃鳳體亦無大礙,子嗣之數,貴在誠心與機緣,心誠則靈,靜待佳音即可……這些話,被添油加醋地傳了出去。
緊接著,又不知從哪個角落傳出訊息:郡王爺那位體弱多病、遠在江南的獨子,請了當地新到的名醫診治,結果竟是憂思過重、水土不服,且言明若再強求返京,恐傷及根本。訊息傳到幾位平日就頗為憐惜那病弱孩子的老親王耳朵裡,頓時引來一片唏噓和不滿。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宗親甚至親自登門敬郡王府,話裡話外敲打這位老當益壯的郡王:子嗣是大事,但也要顧及孩子身體,莫要為了眼前一時,斷了真正的香火傳承!更有刻薄者私下議論,郡王這是老樹開花昏了頭,隻顧著折騰繼室生兒子,連嫡親兒子的死活都不顧了。
敬郡王又驚又怒,百口莫辯。他確實有續香火的心思,但被這樣當眾戳穿、議論,甚至還牽連到兒子的病情被誇大麴解,讓他顏麵掃地,更在宗親中惹來諸多非議和指責。整個郡王府頓時陷入一片混亂和焦頭爛額之中,哪裡還顧得上在外麵煽風點火
緊接著,那位鐵麵無私的左都禦史家中也平地起波瀾。一封神秘的信件,悄然送到了禦史夫人麵前。裡麵詳細記錄了其愛女與永寧侯世子數次偶遇的時間、地點,甚至附帶了兩人貼身丫鬟私下傳遞信物的證詞。禦史夫人大驚失色,永寧侯世子是出了名的紈絝,內宅名聲更是狼藉。她當即發作,將女兒嚴加看管,哭哭啼啼鬨到了左都禦史麵前。一向以家風清正自詡的左都禦史氣得眼前發黑,深以為恥。家宅不寧,後院起火,他整日焦頭爛額,麵對夫人的哭訴和女兒的不省心,連上朝都顯得心力交瘁,哪裡還有心思和精力去彈劾彆人德行有虧那些原本就要遞上去的、關於林惠晚品行不端、林尚書教女無方的奏摺,也被他煩躁地壓在了一堆文書最底下,再無提起的心思。
喧囂一時的流言蜚語,如同烈日下的薄冰,在敬郡王府的焦頭爛額和左都禦史的家宅失火中,悄然融化、消弭於無形。三皇子黨精心策劃的這輪針對我名節和林府根基的陰毒攻擊,就這樣被幾招看似無關痛癢、實則直擊要害的後院起火之計,輕描淡寫地化解了。
當江楓再次帶來外麵平息的訊息時,我正坐在臨水的亭中,安靜地繡著一幅百鳥朝鳳的團扇。針腳細密,金色的鳳凰羽翼在陽光下流光溢彩。
小姐,風停了。江楓的聲音恭敬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嗯。我淡淡應了一聲,目光並未從繡繃上移開,彷彿隻是聽到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指尖捏著細小的繡花針,穩穩地刺下,穿出,拉緊絲線。那鳳凰的尾羽,又添上了一道璀璨的金邊。有些東西,碎了就碎了,再難複原。但幸好,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蘇承硯的到來無聲無息。他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亭外,廊下搖曳的光影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隻餘下一雙深潭般的眸子,穿透距離,沉沉地落在我身上。他似乎剛從宮裡出來,一身鴉青色親王常服尚帶著深秋的寒意。
他緩步走進亭中,腳步聲很輕,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在我身前幾步處站定,目光掃過我手中的繡繃,在那隻展翅欲飛、光華流轉的金鳳上停留了一瞬。
手段不錯。他開口,聲音是一貫的清越,聽不出太多情緒。
我這才放下繡繃,抬起頭,迎向他的目光。冇有刻意偽裝溫順,也冇有了那夜被強吻時的驚惶,隻有一片平靜的坦然:殿下過譽。自保而已。
頓了頓,我直直望向他的眼底,那裡麵是深不可測的幽暗,隻是,這汙名,終究是潑過來了。雖已按下,痕跡仍在。
我撫過腕間那隻新換上的、價值連城的血玉鐲子,冰涼的觸感提醒著代價,殿下當初在石榴樹下許我鳳冠,可還作數
這句話,既是追問,也是提醒。提醒他我們的盟約,提醒他我付出的代價。
蘇承硯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同出鞘的寒刃,一寸寸刮過我的臉。那銳利之中,又似乎燃起了一簇幽暗的火苗,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殘忍的欣賞。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將我完全籠罩在陰影之下,那股熟悉的、清冽又極具侵略性的氣息再次將我包圍。
他冇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俯下身,指腹帶著薄繭,有些粗糲地拂過我頰邊一縷散落的髮絲,然後緩緩下移,最後停在了我因方纔的質問而微微起伏的頸側脈搏上。
林惠晚,他低沉的嗓音擦著我的耳廓響起,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力度,你記住。你的名節,你的清譽,在這條路上,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籌碼。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感受著我皮膚下奔流的血液,真正有分量的,是你現在握在手裡的東西。是你父親掌控的吏部銓選之權,是你自己……攪動風雲的手腕。
指尖劃過頸側,帶起一陣戰栗,最終停留在我的下頜,微微用力抬起,迫使我直視他燃燒著野心的眼睛,至於潑向你的臟水嗬……
他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帶著睥睨一切的狂傲,待你我站到最高處時,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不過是史官筆下的春秋!誰會在意泥濘中的汙點他們隻會畏懼你手中的權杖,仰望你頭頂的鳳冠!
他的話語如同驚雷,劈開了我心頭最後一絲對於虛名的桎梏。那**裸的野心宣言,帶著血與火的灼熱氣息,將我徹底點燃!是啊,鳳冠加身之日,誰還敢提今日的汙衊史書工筆,隻會記錄最終的贏家!恐懼與興奮交織的戰栗瞬間傳遍四肢百骸,血液在血管裡奔湧叫囂。
所以,他盯著我眼中驟然爆發的、與他同出一轍的灼熱光芒,薄唇貼近,幾乎是咬著我的耳垂低語,氣息滾燙,收起你那點無謂的委屈。用你的手腕,替我掃清障礙。用林府的根基,為我鋪平道路。而我……
他微微一頓,鬆開鉗製我下頜的手,轉而扣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堅定而熾熱,帶著不容抗拒的承諾,許你的鳳座,絕不食言!
手腕被牢牢扣緊的地方,傳來他掌心的滾燙溫度,瞬間驅散了血玉鐲子的冰涼。那溫度,像是在血脈中注入了一股強大而霸道的力量。我反手,同樣用力地回握住了他的手腕。肌膚相貼,脈搏在掌下清晰地搏動著,傳遞著同樣的節奏——那是野心在共振。
好!我仰起頭,望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清晰地吐出一個字,擲地有聲。唇角揚起,那笑容不再有任何遮掩,如同淬了毒的罌粟,妖異而決絕,一言為定!
無需再多言語。亭外的風吹過,捲起幾片枯黃的落葉。亭內,隻有彼此眼中燃燒的火焰在無聲地宣告著徹底結成同盟。手臂交握處,傳遞著力量與決心。那條通往權力巔峰的荊棘之路,我們將並肩同行,以血鋪路,遇神殺神,遇佛斬佛!
冬去春來,宮苑中的垂柳又一次抽出了嫩黃的芽苞。連續數月的沉悶壓抑之後,一個重磅訊息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死水般的京城上空——皇帝突發中風,驟然昏厥於禦書房,雖經太醫全力搶救轉醒,但口齒不清,右半身癱瘓,已無法視事!
儲位之爭,瞬間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再無轉圜餘地!
太子一黨原本因江南貪墨案受挫,此刻卻如同打了雞血,以東宮監國名正言順為由,在朝堂上氣勢洶洶,咄咄逼人。
三皇子蘇承錦,腿傷雖未痊癒,但憑藉督造皇陵之功和母族勢力,在皇帝病榻前頻頻侍疾,上演孝子賢孫的戲碼,博取了不少宗親和朝臣的同情與支援。
表麵上看,太子和三皇子兩虎相爭,勢同水火。然而,沉悶的空氣裡卻浮動著一絲詭異的平靜。太子的跋扈、三皇子的隱忍,都顯得過於刻意。暗流在平靜的水麵下瘋狂湧動,彷彿在醞釀著最後的、也是最致命的爆發。
風暴來臨前夜,蘇承硯踏著濃重的夜色來到我的書房。他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暗夜中的寒星,閃爍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時機到了。他開門見山,聲音低沉而緊繃,帶著鐵與血的肅殺氣息。他走到巨大的京畿輿圖前,修長有力的手指猛地戳向一個點——京畿衛戍大營,緊鄰皇城西側的龍武門!龍武門守將,是太子妃母族安插多年的人。此人乃是太子的死忠,亦是掌控京城兵防的關鍵一環!必須除掉他,換上我們的人!
他指尖重重劃過輿圖:我已聯絡北境回京述職的驍騎營主將陳將軍,他受過我母妃大恩,可引為臂助。但他兵力不足,且駐紮城外,一旦城中生變,城門緊閉,他鞭長莫及!
你需要我做什麼我立刻追問,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手心卻異常冰冷。終於到了圖窮匕見、刺刀見紅的最後時刻!冇有退路可言!
蘇承硯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我:三天後,太子會在東宮設‘賞春宴’,邀宗室子弟及部分重臣子弟赴宴,藉機拉攏人心。那個守將,是他必定要請去以示恩寵的座上賓!父王病重,他如此張揚,必有後手!
他猛地轉身,雙手撐在書案兩側,將我困在他高大的身影和書案之間,濃重的壓迫感撲麵而來:惠晚,我要你替我走一趟東宮!
什麼我心頭猛地一沉。東宮太子設宴那無異於龍潭虎穴!
不是讓你去赴宴!他看穿我的驚疑,語速極快,太子宴客,後廚采買必定繁忙。我需要一樣東西,能致人狂躁、精神錯亂,但毒發前不易察覺的藥物!劑量要精確!必須確保那個守將在宴席正酣、最得意忘形之時突然失控!引發混亂!
他眼中燃燒著瘋狂的火焰:隻要他一亂,隻要他在東宮眾目睽睽之下失態、甚至攻擊他人,太子為平息事態、撇清乾係,必定會立刻將他拿下關押!哪怕隻是暫時囚禁!這便是我們唯一的破局之機!趁其群龍無首,我會立刻讓江楓拿著偽造的太子手令,配合我們安插在衛戍營中的人,奪下龍武門指揮權!同時,城外陳將軍的驍騎營,會以‘勤王護駕’之名強行叩開城門!裡應外合,直撲宮禁!
這計劃大膽到了瘋狂的地步!一環扣一環,精確到每一個時辰,卻容不得半分差池!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都將是萬劫不複!
藥……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中飛快地思索著,我有!父親當年為保命,曾秘密收藏過一種來自南疆的‘失魂引’,無色無味,混入酒中極難察覺,服下後一個時辰內會令人情緒失控,產生幻覺,狂躁易怒,藥效可維持半日,過後如同宿醉,難以追查。
那是林府最深的秘密之一,如今成了我們手中最鋒利的匕首。
好!蘇承硯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光芒,如何將藥,準確送進那個守將的酒杯裡東宮戒備森嚴,尋常手段絕難成功!
東宮賞春宴……我閉上眼睛,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試圖在巨大的風險中抓住那根唯一的細線,負責宴席酒水器皿的,必是太子妃的心腹內監總管王德發。此人……我母親當年在閨中時,與他一個遠房侄女有舊。那侄女嫁得不好,生活困頓,王德發暗中多有接濟,視她如親生女兒一般。
一個極其細微、卻又可能致命的突破口!
我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精光:我來想辦法!我會讓母親以探望故人之女的名義,即刻接觸王德發的侄女,送上一份‘雪中送炭’的重禮和……一個無法拒絕的‘請求’!讓那女子哭求她最信任的叔父王德發,‘務必’將‘失魂引’下在太子要特彆‘關照’的龍武門守將杯中!告訴王德發,這是太子妃的意思,要‘試試’那守將的忠心與酒量!太子妃與太子一體同心,王德發侍奉多年,即便有疑,也絕不敢在這種小事上違背‘主子心意’!
這個計劃,利用的是層層遞進的人情關係和上位者不容置疑的權威,賭的就是王德發的忠心和對主子命令的盲從!
太冒險了!蘇承硯眉頭緊鎖,扣住我手腕的力道驟然加重,萬一……
冇有萬一!我斬釘截鐵地打斷他,反手更緊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裡,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火焰,這是唯一的機會!要麼成功,要麼……你我連同整個林府,一起下地獄!蘇承硯,你敢不敢賭!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中翻湧著驚濤駭浪般的情緒——震驚、擔憂、最後儘數化為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決意!那火焰,與我眼中的火焰一模一樣!
賭!他低吼一聲,如同受傷的猛。
東宮賞春宴的籌備工作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太子妃親自督導,命人將東宮內外佈置得花團錦簇,宮燈高懸,酒宴豐盛,歌舞昇平。計劃進行的很順利,太子當即失控想要拿下皇城,可是我們早就準備,太子輸了一敗塗地!
蘇承硯早已料到這一招。他帶著軍隊直撲東宮,與太子的侍衛展開激戰。
太子見大勢已去,連忙帶著太子妃和一眾親信逃出東宮,想要前往三皇子府邸尋求庇護。
然而,三皇子早已被蘇承硯買通的內應告知了這一切。三皇子得知太子意圖逃往自己的府邸,頓時大驚失色。他連忙下令關閉府門,拒絕接納太子。
太子在三皇子府門前徘徊良久,最終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蘇承硯的軍隊逼近。
太子,束手就擒吧!蘇承硯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帶著一種不可一世的狂傲。
太子心中一涼,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他最終選擇了自殺,以保全太子妃的清譽。
太子死後,蘇承硯迅速掌控了整個朝廷。他以平定太子叛亂的功績,被皇帝賜予忠的封號,並被冊封為儲君。
林惠晚則被蘇承硯冊封為太子妃,鳳冠霞帔,成為了整個京城最為顯赫的女子。
承平元年皇帝駕崩太子蘇承硯登機我則成了皇後,看著下麵跪著的眾人我勾起嘴角權利真是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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