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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丈夫,雷恩,是帝國的指揮官。而我,卡婭,是他枕邊最致命的敵人。我們的婚姻是兩大陣營間最完美的政治表演,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和平的曙光。隻有我知道,我嫁給他的唯一目的,就是在他最冇有防備的時候,親手擰斷他的脖子。我每天都在他毫無破綻的威嚴中尋找那一絲可以致命的縫隙,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場漫長的刺殺。
1
今晚的雨,真他媽大。
暴雨像無數顆鋼珠,瘋了一樣砸在指揮官官邸的裝甲玻璃上,發出槍林彈雨般的密集聲響。這鬼天氣是我的盟友,是為我譜寫的戰歌。它會擾亂熱感應,會蓋住我的腳步聲,會為我即將犯下的罪行,提供最完美的掩護。
我洗了個澡,換上絲綢睡衣,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情人。然後,我對著鏡子,慢條斯理地盤起頭髮。我的手很穩,心跳得像節拍器一樣精準。我從髮髻深處,取出了那枚銀質髮簪。
簪子很美,雕刻著我故鄉的晨曦花。我抽出藏在花朵後的淬毒銀針,冰冷的金屬觸感瞬間穿透了我的皮膚,直抵心臟。我的腦海裡,立刻閃過了父親臨終前的臉。
那是在基地陷落的火海裡,空氣中瀰漫著燒焦的書本和血肉混合的噁心氣味。父親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他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用那隻因失血而冰冷如石的手,緊緊攥住我的手腕。卡婭,他嘶啞的聲音像是破風箱,答應我……他抓著我的手,將這枚本屬於我母親的髮簪,狠狠浸入為帝國高官準備的劇毒裡,用它,為了我們所有死去的人……殺了他!答應我!
我答應你。十三歲的我,顫抖著說出了這個定義了我一生的誓言。
現在,我來了,父親。我握緊了手裡的針,那股冰冷的殺意,已經磨礪到了最鋒利的程度。
我光著腳,踩在冰冷得像屍體一樣的黑曜石地板上,冇有發出丁點聲音。我是一件完美的武器,一個冇有感情的影子。雷恩的書房就在走廊儘頭,門虛掩著,透出一條柔和的光線。巡邏衛兵的腳步聲還有一分零七秒纔會抵達,時間綽綽有餘。
我把身體貼在冰冷的牆上,像隻壁虎,慢慢挪到門縫邊。我的刺客之眼本能地開始工作,透過縫隙,我看到他坐在桌後,側對著我。完美的目標。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脖頸上那條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動脈,看到他因為長時間伏案而略顯放鬆的後心。我的大腦在千分之一秒內就計算出了十幾種攻擊方案,每一種都能讓他當場斃命,連一聲警報都發不出來。
我屏住呼吸,準備在他起身去檔案櫃的那一刻,將這枚飲滿我全族怒火的毒針,送進他的脖子。
然而,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雷恩冇有在處理那些決定幾百萬人命運的軍事檔案。他高大的身影籠罩在光影裡,正靜靜地看著一份報告。螢幕的光映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那上麵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星圖——我的故鄉,晨風星。
報告的標題寫著:《關於K-78星雲隕石雨對晨風星農業區的災害評估》。
我的心,像是被人用鐵錘狠狠砸了一下。我看到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幾乎以為時間停止了。然後,他伸出手指,在螢幕上劃了幾下,簽署了一份我根本不知道存在的命令——《救援物資優先調配令》。
冇有表情,冇有猶豫,就像在處理一份再普通不過的檔案。
那個無聲的舉動,像一顆燒紅的隕石,狠狠砸進了我冰封了二十年的心湖裡,濺起的滾燙岩漿灼燒著我的五臟六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我用儘了畢生訓練的自製力,纔將那股混雜著噁心與屈辱的酸水死死壓回喉嚨深處。
我訓練多年的感官在一瞬間全部背叛了我。
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他脖子上的動脈,也看不到任何致命的弱點。那些清晰的目標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我無法理解的、寬闊而疲憊的背影。我的耳朵也聾了,那曾為我作掩護的槍林彈雨聲,現在變成了毫無章法的、愚蠢的噪音,每一聲都像是在無情地嘲笑我。我腳下的地板,那刺骨的冰冷,彷彿長出了無數隻我族亡魂的手,要將我死死凍結在這背叛的門前,動彈不得。
我手裡那根冰冷的針,第一次不再是武器,而成了一個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隻想立刻扔掉它。
哢噠……哢噠……
衛兵的腳步聲!
它從走廊那頭傳來,越來越近,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臟上。我腦子裡一半是父親染血的臉,嘶吼著殺了他;另一半卻是雷恩安靜的側臉,和那份該死的調配令。兩種畫麵在我顱內瘋狂撕扯,幾乎要將我的頭顱炸開。
腳步聲已經到了拐角,近得我幾乎能感覺到金屬靴底震動的氣流。再過三秒,他就會看到我。
在衛兵的身體即將出現在我視野的前一秒,求生的本能終於壓倒了一切。我做出了一個違揹我前半生所有訓練的決定。
我後退,像個真正的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閃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我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到地上,身體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我在一片漆黑中,顫抖著手,把那枚毒針重新插回髮髻。
但這一次,和過去二十年的每一次都不同。
我下意識地,把淬毒的針尖朝外,背對著自己的頭皮。
2
第二天,我的腦袋疼得像是要裂開。昨晚的一切,像一場荒誕的噩夢,在我腦子裡反覆重播。我看著鏡子裡那張蒼白的臉,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毫不掩飾的厭惡。
懦夫。
我痛恨自己的遲疑,痛恨那份不該存在的動搖。我必須把它糾正過來。我需要一個證據,一個無可辯駁的證據,來證明雷恩就是那個我被告知了二十年的冷血屠夫。我需要親眼看到他的冷酷,以此來燒掉我心裡那顆正在發芽的、該死的毒草。
今天,帝國議會就是我的試煉場。
帝國議會就是個怪物。冰冷的石頭,巨大的椅子,還有那些死人雕像,全都死死地盯著我。空氣裡飄著一股權力腐爛的味道。我跟在雷恩身後,能感覺到幾百道目光像黏膩的蟲子一樣爬滿我的後背。他們看我,就像在看一個有趣的、即將被處死的展品。
我不在乎。我今天來,隻為了看一個人。
我看著雷恩的背影,他走得像一柄出鞘的利劍,每一步都精準得像是用尺子量過。他坐下後,就再冇動過,成了一座完美的、冰冷的雕像。我需要他開口,需要他露出獠牙,需要他用行動告訴我,昨晚的一切都他媽是個意外。
機會很快就來了。
一個胖得像頭豬的議員站了起來,他的名字是沃爾科夫男爵。我認識他,他的家族,正是靠著吞食我故鄉族人的屍骨,才爬上了今天的位置。
……關於邊境星域的管轄權,他油膩的聲音在整個大廳迴響,我們必須警惕任何形式的滲透,尤其是那些……血統不純的因素。
他的目光,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精準地落在了我身上。
畢竟,誰知道叛軍的女兒,會帶來什麼
整個議會大廳,瞬間死一樣地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好奇,和毫不掩飾的惡意。我的指甲深深陷進了掌心,準備用我畢生所學最惡毒的語言,把這個死胖子撕成碎片。
但就在我開口前,我瞥了一眼雷恩。
我心裡有個聲音,一個黑暗、扭曲、充滿惡意的聲音,在瘋狂地祈禱。我祈禱他保持沉默,祈禱他臉上露出那種事不關己的冰冷。我需要他用沉默來給我一巴掌,來印證我二十年的仇恨冇有錯。
然而,雷恩先我一步開口了。
他甚至冇站起來,隻是微微側過頭,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裡,是我從未見過的、如同極地冰川般的寒意。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間割斷了全場的嗡鳴。
議員,請注意你的言辭。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每一個被他看到的人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我的妻子,卡婭·晨星指揮官,她的榮譽即是帝國的榮譽。
我的大腦,轟的一聲,炸成了一片空白。
準備反擊的話全都卡死在喉嚨裡,我忘了怎麼呼吸。全身的血液彷彿在一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被他冰冷的聲音徹底凍結。
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意從我的脊椎竄上後腦,讓我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冷戰。胃裡一陣翻攪,我不得不死死咬住嘴唇,才能把那股想要嘔吐的衝動壓下去。我的身體,在用最原始的本能,排斥著這種不該存在的溫暖。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暴露在槍林彈雨裡的士兵,而為我擋住所有子彈的,卻是我瞄準鏡裡那個該死的敵人。
我內心那道因昨夜而產生的細微裂痕,被這柄公開維護的重錘,狠狠地、徹底地砸開了。堅硬的仇恨外殼被砸得粉碎,露出了裡麵連我自己都感到害怕的、正在顫抖的血肉。
不。
雅各布的聲音彷彿在我耳邊響起:卡婭,記住,帝國的任何善意都是包裹著毒藥的糖衣!
我死死地盯著雷恩的側臉,拚命地告訴自己:這是偽裝,這是一場完美的、收買人心的政治表演。他維護的不是卡婭,是指揮官夫人這個頭銜,是帝國的臉麵。
對,一定是這樣。
我在心裡瘋狂地重複著這句話,像是在念一道救命的咒語。但我的身體卻不聽使喚地戰栗著。
我冇辦法再用尋找刺殺時機這種簡單的理由來定義我的存在了。目標展現出了預料之外的複雜性,原始計劃已經失效。我的任務,在我自己都還冇意識到的情況下,已經悄然改變。
我必須滲透他,用儘一切辦法,近距離地剖析他。我必須找到一個答案。
我必須知道,這個男人,這件武器,究竟是由什麼構成的。
3
命令來得又快又硬,像一記耳光。
帝國最高軍事議會的強製令,措辭冰冷,不容置喙。我和雷恩,必須共同乘坐旗艦裁決者號,前往偏遠的K-78星雲邊緣,巡視那裡的防禦前哨。一個無聊透頂、毫無意義的政治任務。
我把加密的數據板遞給他時,眼睛像鷹一樣鎖著他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微表情。這是我的新任務——觀察,然後剖析。
他接過數據板,目光掃過上麵的文字。就在那一瞬間,我捕捉到了。那不是一個表情,甚至算不上一個動作。是他眉心處一個極其短暫、幾乎無法察覺的收縮,像一根針,輕輕刺了一下皮膚,然後立刻抽離。
我的刺客本能告訴我,這不對勁。這道命令裡有毒。
他抬起頭,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裡什麼也看不出來,平靜得像一片冰封的湖麵。準備一下,他用他那一貫的、冇有起伏的語調說,一小時後出發。
他已經察覺到了。但他什麼也冇說。
裁決者號的艦橋,與其說是一艘戰艦的核心,不如說是一座冰冷的金屬聖殿。一切都井然有序,安靜得隻剩下儀器運作的低沉嗡鳴。我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像個真正的指揮官夫人一樣,扮演著一個溫順的影子。
我的眼睛,卻一刻也冇有離開過他。
我們的航線需要穿過一片引力渦流區,那是星圖上被標記為墓地的危險地帶。任何一點計算失誤,都會讓這艘钜艦被撕成宇宙塵埃。所有的導航官都緊張得手心冒汗,隻有雷恩,像個外科醫生在解剖一具精密而危險的軀體。
他冇有大吼大叫,他的指令簡潔、清晰,每一個詞都像手術刀的刀鋒,精準地切入這台龐大殺戮機器的神經中樞。
右舷三號引擎,功率下調百分之七。航向修正,零點零二度。
啟動引力穩定器,同步艦首磁場。
我看著他,不是在指揮,而是在校準。他在校準一件終極武器,用一種冷酷到極致的專注,將毀滅性的力量微調到小數點後兩位。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在他眼中,這艘钜艦和我手中的毒針冇有本質區彆,都是工具。而他,是那個最完美的、冇有感情的匠人。
我感到一陣寒意。
一個能將毀滅性的力量運用得如此藝術化的人,一個能把殺戮機器指揮得像交響樂團一樣的人,他的內心,究竟是由什麼構成的我越是觀察,就越是困惑。他像一個黑洞,我所有的探究,都被他深不見底的沉靜吞噬了。
當我們抵達預定星域時,那種不對勁的感覺達到了頂點。
這裡什麼都冇有。一片死寂的虛空,連一顆流浪的隕石都看不到。艦橋裡安靜得可怕。
就在刺耳的戰鬥警報響徹全艦的前一秒,我注意到雷恩的動作。他冇有看那片廣闊的星空,而是死死地盯著一塊顯示著我們當前座標的副螢幕。那上麵空無一物。他的站姿,不再是指揮官的沉穩,而是一種……等待行刑般的死寂。
他早就知道了。他一直在等。
下一秒,地獄降臨。
幾十個躍遷信號憑空出現,像一群餓狼,瞬間包圍了我們。那些戰艦,塗裝著我們反抗軍的粗糙徽記,型號混雜,看起來就像一群烏合之眾。炮火像暴雨一樣,瞬間覆蓋了我們的視野。
艦橋劇烈地晃動,火花四濺。混亂中,雷恩的聲音卻像冰一樣冷靜。
所有單位,轉為防禦陣型。能量護盾集中到艦首。他有條不紊地下達著指令,然後,他說出了那個讓我血液凍結的詞。
執行‘壁壘’防禦協議。
我的大腦,轟的一聲,炸了。
壁壘協議!那是雷恩的成名之作,是帝**事學院的最高機密課程,隻有他親手訓練的、最精銳的幽靈艦隊纔會使用的戰術!這套戰術複雜到反抗軍連情報都搞不到,更彆提破解了!
攻擊我們的,根本不是反抗軍。
是自己人。
這是一場來自帝國心臟的清洗,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
冰冷的恐懼並非讓我癱軟。恰恰相反,它讓我的血液瞬間冷卻,四肢的末梢神經開始發麻。這是我身體的本能——為極限戰鬥或逃亡,自動關閉非必要感知的前兆。我的刺客大腦在絕境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所有的碎片,瞬間拚湊出了一幅完整而可怖的圖畫。
強製的命令。偏遠的星區。偽裝成反抗軍的帝國精銳。
然後,是我。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一定要我跟他一起來
一個答案,像毒蛇一樣鑽進我的腦子,讓我渾身冰冷。
我不是附帶的犧牲品。我是這場陰謀裡,最關鍵的一枚棋子,一件完美的罪證。
帝國英雄雷恩指揮官,被他那叛軍出身的妻子出賣,引入伏擊圈,力戰而亡。
多麼完美的故事。多麼乾淨的清洗。我的存在,就是為了讓他的死看起來合情合理,讓發動政變的陰謀家們,擁有無懈可擊的藉口。
我被我痛恨的帝國,當成了構陷它英雄的工具。
我被我效忠的反抗軍,當成了送入虎口的祭品。
我不是任何一個陣營的武器。我隻是兩個陣營共同的棄子。
轟——!
一聲劇烈的爆炸從艦橋側麵傳來,衝擊波像一隻無形的巨手,把我狠狠掀飛出去。我在空中翻滾,撞在一塊扭曲的金屬上,喉嚨裡一陣腥甜。
就在我以為自己要被甩進破損的船體缺口時,一隻鐵鉗般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是雷恩。
他的軍服被劃破了,臉上沾著黑色的菸灰,但那雙眼睛,依舊是該死的冷靜。他冇有說一句廢話,用不帶任何情感的、絕對命令的口吻,對我吐出兩個字,那聲音像冰錐刺入我的耳朵:
進去。
我看到他指向旁邊一扇剛剛彈開的緊急逃生艙。
我愣住了。
他冇有時間等我反應。他像拖一個麻袋一樣,把我拖到艙門口,然後用儘全力,一把將我推進了那個狹小的空間。
砰的一聲,我的後背撞在冰冷的艙壁上。
艙門在我眼前開始關閉。
在最後一絲縫隙合攏前,我看到雷恩轉過身,冇有一絲一毫的留戀,像一支出弦的箭,重新衝回了那片正在解體、吞噬一切的火海。
4
艙門在我眼前合攏。
那道縫隙,像一隻吞噬光明的巨獸的嘴,最後一口,連同雷恩的背影和整個燃燒的世界,都吞了下去。
然後,就是地獄。
一聲我這輩子聽過最響的爆炸,像上帝在我耳邊砸碎了一顆星球。整個逃生艙被一股無法抵抗的力量狠狠拋了出去,像個被巨人踢飛的鐵罐頭。
我整個人被死死地按在座椅上,安全束帶勒得我骨頭生疼。警報聲瘋了一樣地尖叫,紅色的燈光把我的臉映得像個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我根本不知道哪是上哪是下。
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透過小小的舷窗,我隻能看到戰艦解體的殘骸像一群燃燒的鬼魂,在我身邊呼嘯而過。鐳射炮火的光束,像死神的鐮刀,時不時就從我們旁邊擦過去。
我感覺自己就是個被扔進絞肉機裡的骰子,下一秒就會被攪成碎片。
就在這片混亂裡,我才發現,我不是一個人。
雷恩就在我對麵的座位上。
我不知道他媽的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可能就在艙門關閉前的千分之一秒。他把自己綁得結結實實,臉色蒼白,但那雙眼睛,還是像結了冰的湖麵,死死地盯著儀錶盤上那些瘋狂跳動的數據。
他冇看我,一個字也冇說。
我們就像兩個被綁在一起,即將被處死的囚犯。
轟!
又是一次劇烈的撞擊。這次不是爆炸的衝擊波,是我們實實在在地撞上了什麼東西。一大塊戰艦的裝甲板。
我聽到了金屬扭曲斷裂的聲音,那聲音被拉得又長又慢,像一聲來自地獄的呻吟。
我頭頂上的一塊內艙壁,被這一下撞鬆了。那塊帶著鋒利邊緣的合金板,像個斷頭台的鍘刀,直直地朝著我的腦袋掉了下來。
我瞳孔猛地一縮,全身的血都涼了。我被安全帶捆著,根本躲不開。
時間,好像被扯成了一張粘稠的網。我能看見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在紅色的警報燈光下,像一群燃燒的螢火蟲。我能聽見自己心臟擂鼓般的聲音,每一聲都那麼清晰。我甚至能看清雷恩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裡,那片堅冰,第一次,出現了蛛網般的裂痕,然後嘩啦一下,徹底碎了。
哢噠一聲,那是安全扣解開的聲音,在慢到極致的世界裡,響亮得像一聲槍響。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撲了過來。他冇有時間把我推開,他用他自己的身體,像一麵盾牌,結結實實地護在了我上麵。
那塊金屬板,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聽到了一聲悶響,像是鐵錘砸在生肉上。還有他壓抑在喉嚨深處的一聲悶哼。
然後,他就軟了下來,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了我身上。一股溫熱的、帶著鐵鏽味的液體,瞬間浸透了我的衣服。
是他的血。
那一刻,我所有的感官都過載了。警報的尖嘯、我自己的心跳、金屬摩擦聲,全都混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堵刺耳的、毫無意義的白噪音牆,狠狠砸進我的腦子裡。眼前閃爍的紅光也糊成了一片,痛覺、他身體的重量、他血液的溫度……所有資訊都變成了無法處理的亂碼。我的意識,被這股洪流沖刷得一片空白,隻剩下麻木。
我聞著他身上硝煙和血混合的味道,感受著他壓在我身上的重量。我什麼都想不了。
父親的臉,我的誓言,二十年的仇恨……所有的一切,都被這片刺耳的白噪音和血紅色的世界給吞噬了。
為什麼
這個念頭,像一把錐子,終於鑿穿了那堵噪音牆,讓我的思緒有了一絲縫隙。
為什麼……要救我
逃生艙還在翻滾,墜落。但我已經感覺不到了。我的世界,隻剩下壓在我身上的這個男人,和他流在我身上的血。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是幾分鐘,也可能是一個世紀。最後一次撞擊來得猝不及防,像是整個宇宙都壓了下來。
我的意識,在無邊的黑暗裡,徹底斷了線。
……
我醒來的時候,是被寂靜給吵醒的。
那種死一樣的寂靜。冇有警報,冇有爆炸,冇有金屬的尖嘯。安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臟在怦怦地跳。
我花了點力氣,才把壓在我身上的雷恩推開。他像個破布娃娃一樣,滾到了一邊,一動不動。
我掙紮著坐起來,渾身都疼得像散了架。艙內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燒焦的痕跡和扭曲的金屬。唯一的光源,來自舷窗外。
外麵是一片灰黃色的荒野,天空是詭異的暗紅色,看不到一顆星星。
我們墜毀了。
我爬到控製檯前,手顫抖著,去檢查那些儀器。通訊係統,全滅,螢幕上一片雪花。遠程求救信標,燈是黑的,怎麼按都冇反應。備用能源……也廢了。
我們和整個宇宙,都斷了聯絡。
我們被扔在了這裡,一個不知道在哪個鬼地方的石頭疙瘩上,等死。
我成了名副其實的棄子。
我轉過身,看向躺在地上的雷恩。
他昏迷著,眉頭緊鎖,嘴唇因為失血而毫無顏色。他那身筆挺的軍服,現在又臟又破,肩膀上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著血。
他現在,就是一個毫無防備的、任人宰割的靶子。
我的身體裡,彷彿有兩個我,開始了一場無聲的戰爭。
我的右手,那隻訓練了二十年、沾滿鮮血的刺客的手,有了自己的意誌。它冷靜而精準地抬了起來,手指像蛇一樣,悄無聲息地滑向我髮髻裡的那枚髮簪。它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肌肉記憶裡的冰冷和熟練。
殺了他。這是它唯一的目標。
但我的左手,卻在發抖。它不聽使喚,像個剛出生的嬰兒,笨拙地、不受控製地抬了起來。它冇有去阻止我的右手,而是顫抖著,伸向了雷恩血肉模糊的肩膀。它想去觸碰那個傷口,那個他為我擋下的傷口。
我的身體,被這兩種完全相反的意誌撕扯著。一半的我,是冰冷的武器,要去完成定義了我一生的任務;另一半的我,卻像個被燙傷了的傻子,隻想去碰觸那片滾燙的、不該存在的溫暖。
右手已經捏住了那朵冰冷的晨曦花。
左手的手指,也幾乎要碰到他傷口邊緣的皮膚。
殺了他!我腦子裡的聲音在嘶吼。
不。我心裡另一個聲音在哭泣。
最終,是那股溫熱的血腥味,打破了僵局。
我的左手猛地縮了回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下定了決心。它不再猶豫,一把抓住我睡衣的下襬,用儘我全身的力氣,嘶啦一聲,撕下了一大塊乾淨的布料。
而我那隻準備執行死刑的右手,在這一聲脆響中,僵住了。它緩緩地、極其不情願地,從髮簪上鬆開了。
我跪倒在他身邊,用那隻剛剛贏得戰爭的、依舊在顫抖的左手,將布料疊好,緊緊地、緊緊地按在了他的傷口上。
我的手在抖,血很快就浸透了布料,又熱又黏。
但我冇有鬆開。
5
引擎的轟鳴聲,是從地獄深處傳來的。
那不是我們逃生艙發出的垂死呻吟,而是一種更穩定、更具威脅性的聲音。它由遠及近,像一群鋼鐵獵犬,循著血腥味,精準地朝我們這個方向包抄過來。
追獵者。
我的大腦瞬間從一片混沌中清醒,冰冷的現實像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
我必須叫醒他。
我轉過頭,看著昏迷的雷恩。那張平時像冰雕一樣毫無破綻的臉上,此刻寫滿了痛苦和虛弱。他肩膀上的傷口,已經被我撕下的布料染成了深紅色。
我的手再次不受控製地抖了一下。
醒醒!我拍著他的臉,力道大得不像是在救人,更像是在發泄。
他冇有反應。
雷恩,醒醒!我們有麻煩了!我吼道,聲音因為乾渴而沙啞得厲害。
他終於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裡,先是閃過一絲茫然,但在看到我,又聽到外麵越來越近的轟鳴聲後,瞬間恢複了那該死的、冷靜到令人髮指的清明。
報告情況。他開口,聲音嘶啞,卻依舊是命令的口吻。
我們墜毀了,通訊全斷。外麵,至少有三台地麵單位正在靠近。我言簡意賅,像在彙報一份戰報。
他掙紮著想坐起來,卻因為牽動了傷口,悶哼一聲,又倒了回去。
忘掉他是誰。我對自己說。他不是雷恩,他是一把鑰匙,一把熟悉帝國所有門鎖的鑰匙。我需要他帶我逃離這片廢墟。對,他隻是一件工具,一件活下去必須利用的工具。
扶我起來。他說。
我冇有猶豫,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從地上拖了起來。他靠在冰冷的艙壁上,大口喘著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的目光掃過這片狼藉,最後,落在了逃生艙尾部那台幾乎散架的機甲上。
哨兵級偵察機甲。它的一條機械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半邊身子都被撞癟了,駕駛艙的玻璃上佈滿了裂紋。它看起來就像一頭瀕死的鋼鐵野獸。
我們唯一的希望。雷恩的聲音裡冇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它動不了。我冷冷地說。
它能動。他推開我,一瘸一拐地走向那台破爛。每走一步,他肩膀上的血就滲出更多。
他爬進駕駛艙,手指在一排佈滿灰塵的按鈕上飛快地操作著。一陣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響起,那台跛腳的機甲,在劇烈的顫抖中,竟然真的站了起來。能源指示燈,閃爍著危險的紅色。
下來,我來開!我衝他喊道。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你不會用帝國的火控係統。他陳述著一個事實,然後關上了駕駛艙門。你的任務,是跑。沿著峽穀,用最快的速度。我會為你清出一條路。
他的聲音裡冇有商量的餘地。
機甲的引擎發出一聲不甘的咆哮,撞開了扭曲的艙門,跛著腳,衝進了外麪灰黃色的世界。
我緊隨其後。
峽穀的風,像刀子一樣刮在我的臉上。我用儘全力奔跑,肺部火辣辣地疼。身後,是那台破爛機甲沉重的、一瘸一拐的腳步聲。三台追獵者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峽穀的另一頭,黑色的鐳射束開始在我們周圍的地麵上炸開一個個焦黑的彈坑。
我像一隻被驚擾的兔子,在死亡的彈雨中狼狽地穿行。
但很快,我就發現,冇有一發炮火是衝著我來的。
雷恩駕駛著那台隨時可能散架的破爛,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冰冷而精準的節奏,進行著點射。他不開火則已,每一次開火,都必然會有一道鐳射精準地命中一台追獵者的武器係統或是腿部關節。他不是在戰鬥,他是在做外科手術。
他用最少的能源,造成了最有效的壓製,為我清理出了一條絕對安全的奔跑通道。
我能感覺到,有一張無形的、由精準計算構成的網,籠罩在我的頭頂。我一方麵感到一種不情願的安全感,另一方麵,又為這種依賴感到無邊的屈辱。
我,一個頂尖的刺客,居然需要我的暗殺目標來保護。
就在這時,一聲更沉悶的引擎轟鳴從我們頭頂傳來。
我猛地抬頭,瞳孔瞬間收縮。
一艘小型的帝國炮艇,像一隻盤旋的禿鷲,懸停在了峽穀上空。它黑洞洞的炮口,開始充能,發出致命的嗡鳴。
我的大腦在一瞬間就完成了戰術評估。
炮艇的目標,應該是我身後那台雖然破爛、但依舊有還手之力的機甲。消滅最大的威脅,這是任何一個指揮官都會做出的、最基本的戰術選擇。
但是,那艘炮艇冇有。
它那冰冷的鎖定框,越過了威脅更大的機甲,精準地、毫無道理地,套在了我身上。
這一刻,我全明白了。
這不合理。徹底的不合理。除非……他們的目的根本不是消滅威脅。
他們是要完美地構陷。
我不是附帶傷害。我是首要目標。我是那個必須被優先清除的罪證!
就在死亡光束即將發射的前一秒。
我身後的那台跛腳機甲,突然發出了一聲金屬的咆哮。
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把我狠狠推了出去,我整個人飛撲進旁邊一塊巨石的掩體後。
我滾在地上,猛地回頭。
我看到了我此生都無法忘記的一幕。
雷恩調轉了機甲。
他冇有逃,也冇有反擊。他用那副殘破的鋼鐵脊背,直直地、毫無畏懼地,迎向了從天而降的死亡光束。
那隻剛剛推開我的機械手臂,第一個被能量洪流吞噬。連一秒鐘都不到,就化成了流淌的鐵水。
光束狠狠地轟擊在機甲的背部。
透過那片瞬間佈滿蛛網裂紋、因高溫而扭曲的駕駛艙玻璃,我看到了他的側臉。
血,從他的嘴角和鼻孔裡滲出來,顯然是巨大的衝擊力震碎了他的內臟。
他的眼睛,正看著我這個方向。
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裡,冇有恐懼,冇有憤怒,甚至冇有痛苦。隻有一片我看不懂的、深不見底的平靜。
然後,就是爆炸。
那不是聲音,而是一堵牆。一堵由光和熱組成的、無形的牆狠狠拍在我的胸口,把我的呼吸、我的尖叫、我的一切都拍回了喉嚨深處。世界在一瞬間失去了聲音,隻剩下耳內尖銳的、永無止境的嗡鳴。
我跪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那團沖天而起的、燃燒的火焰。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那顆能計算出整個戰爭最優解的、冰冷無情的大腦……
它剛剛在運轉。
用同樣的精準度。
在零點零一秒內,計算出了拯救我的唯一方案。
一個最自我毀滅的方案。
然後,他執行了它。
冇有猶豫。冇有遲疑。
就像簽署那份該死的救援物資調配令。
這不是犧牲。
這是一次計算到極致的……守護。
我的仇恨,我的誓言,我的一切……都被這道冰冷的、精準的守護,徹底氣化了。
什麼都冇了。
我的世界觀,在那團火焰裡,連灰燼都冇有剩下。
我的身體自己動了。
在我意識到之前,我已經站了起來。
我像一頭髮了瘋的野獸,不顧一切地,衝向了那堆燃燒的鋼鐵。
6
我跑了。
我不是在奔跑,我是一件失控的武器,在扭曲的鋼鐵墳場裡胡亂彈射。我冇感覺到一塊鋒利的艙壁在我小腿上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直到我看見了自己拖在身後的那條血痕。我的手掌按在一塊還在發紅的裝甲板上,灼燒的劇痛讓我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本能地把手縮了回來。
我不在乎。
我爬進了那堆還在冒煙的、扭曲的駕駛艙。空氣裡全是死亡的味道——臭氧的辛辣,融化塑料的甜膩,還有他媽的烤肉味。
然後,我看到了他。
他被甩了出來,像個破爛的玩偶,卡在一堆變形的控製檯中間。他渾身是血,那身筆挺的軍服已經變成了肮臟的破布。
他活著。
他的胸口,還有著極其微弱的起伏。
這個事實,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進了我的大腦。一股混雜著荒謬和恐懼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我全身的血液。
我夢寐以求的、最完美的刺殺機會,在我最不希望它出現的時候,以最諷刺的方式,降臨了。
我的手,那隻刺客的手,冇有經過我的允許就自己動了。它冷靜而流暢地伸向腦後,用一種已經刻進骨頭裡的熟練,拔出了那枚淬毒的銀針。
我跪倒在他身邊,整個世界都在搖晃。我將那枚冰冷的、閃著幽光的針尖,抵上了他脖頸側麵那條跳動著微弱脈搏的動脈上。
隻要我的手腕輕輕一抖,一切就都結束了。父親,我的族人,我二十年的仇恨……一切都會得到安息。
可我的鼻子聞到的,不隻是周圍的死亡。一股更近的、更頑固的氣息鑽了進來,那是他溫熱血腥味下,獨屬於人類皮膚的、最原始的味道。是生命的味道,還冇有熄滅。
我的眼睛看到的,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帝國指揮官,那個冰冷的戰爭符號。而是一個會流血、會失去意識、脆弱得不堪一擊的……人。他鉑金色的頭髮被血汙和塵土黏合成一縷,一向緊抿的嘴唇因昏迷而微微張開,暴露出柔軟的內裡。
我的耳朵裡,風聲和金屬摩擦的噪音都消失了。我彷彿能聽到一個被無限放大的聲音,從我抵著他脖子的針尖下傳來——咚……咚……咚……,那是他生命的鼓點,微弱,卻頑強得讓人心頭髮慌。
針尖是父親的遺言,冰冷刺骨。皮膚是他的脈搏,溫熱得燙手。這冰與火的觸感,像一道酷刑的電流,從我指尖竄入心臟,讓我的手抖得再也無法將針尖推進分毫。
他用他那顆能計算出整個戰爭最優解的大腦,以同樣的精準度,計算出了拯救我的唯一方案,然後毫不猶豫地執行了它。他用自我毀滅,換來了我的命。
我不能讓他白死。
這個念頭,不是一個選擇。它是一座新的牢籠,從我靈魂的虛空中鑄造出來,鐵柵欄以不容抗拒的姿態,狠狠貫穿了我腳下的廢墟,將我死死釘在原地。
我手裡的毒針,突然感覺比一艘星際戰艦還要沉重。
我既無法將它刺入他的身體,也無法從他身上移開。這枚定義了我一生的武器,此刻變成了我和他之間唯一的、也是最脆弱的連接。
我不是被困住了。
我是……被釘住了。
7
我被釘住了。
我的手不聽使喚。我的腦子也不聽使喚。一半的我,是冰冷的武器,要去完成定義了我一生的任務;另一半的我,卻像個被燙傷了的傻子,隻想去碰觸那片滾燙的、不該存在的溫暖。
時間,在這堆燃燒的廢鐵裡,凝固了。
就在這時。
嗡——
一聲微弱的震動,從我手腕上傳來。
我低頭,看到我腕帶上那個小小的、我幾乎已經忘了它存在的緊急通訊器,正閃著幽幽的紅光。
一個聲音,從裡麵傳了出來。
那個聲音,像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又冷又硬,不帶一絲活人的溫度。
是雅各布。
他冇有問我在哪,冇有問我發生了什麼。他像一個無所不知的幽靈,用那把冰冷的刀,精準地、狠狠地捅進了我內心最深、最痛的地方。
你忘了嗎,卡婭
他的聲音,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記憶裡最黑暗的那個房間。
想想那枚藏在你髮簪裡的淬毒銀針!感受它貼著你頭皮時的冰冷!那是你父親的意誌!它在提醒你,你的誓言!
我的手,那隻握著毒針的手,猛地一緊。針尖刺破了雷恩頸側的皮膚,一縷細微的血絲,滲了出來。
雅各布的聲音還在繼續,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鐵錘,要把我重新砸回那個複仇工具的模子裡。
現在,就用它,刺穿雷恩的喉嚨,完成你生來的使命!否則,你就是對你父親亡魂的最終背叛!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炸了。
我聞到了。我聞到了基地的火,燒焦的書,還有我族人的血肉混合在一起的焦糊味。
我聽到了。我聽到了父親臨死前,那因為肺部燒傷而發出的、嘶啞的命令聲。
我感覺到了。我彷彿能感覺到父親那隻因失血而變得冰冷、卻又因複仇的狂熱而用力到骨節發白的手,正死死地抓著我的手腕,逼著我,把針刺下去。
但是!
一股更近的味道,打斷了它。是雷恩的味道。是血,是土,是還活著的、溫熱的人的味道。
一個更真實的聲音,就在我耳邊,就在我針尖下,對抗著我腦海裡的嘶吼。
咚……咚……咚……
是他的心跳,微弱,卻頑強得像是在敲打我的靈魂。
記憶中父親冰冷的死亡之握,正與我指尖下那縷溫熱的、新鮮的血絲,進行著一場無聲的、你死我活的戰爭。
我被釘在了過去與現在的十字路口。父親的亡魂要我成為一個複仇的英雄。可這個男人……他讓我看到了做人的可能。一個會痛、會流血、會守護的,活生生的人。
夠了。
我的另一隻手,像閃電一樣抬了起來。
它冇有去幫助那隻行刑的手。
它以一種爆發性的、充滿憤怒的動作,狠狠攥住了我手腕上那個還在發出聲音的通訊器。
我用儘全身力氣攥緊。指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堅硬的外殼在我掌心變形、碎裂,伴隨著一陣細微的電路爆裂聲,雅各布的聲音變成了一串嘶啞的電流雜音,然後徹底死亡。
世界,終於安靜了。
我鬆開手,任由那些黑色的碎渣從我指縫間落下。
然後,我的目光,落回了那根沾著雷恩鮮血的針上。
我的動作變得很慢,很重,像是在舉行一場隻有我一個人的葬禮。
我緩緩地,鄭重地,把針尖從雷恩的脖子上移開。
我最後看了一眼髮簪上那朵晨曦花。那是媽媽留給我唯一的念想,卻被父親的仇恨玷汙了二十年。
對不起,媽媽,我冇能守護好你留下的愛,讓它沾滿了仇恨的毒。現在,我讓它自由了。
對不起,父親,我無法完成你的遺願,去成為一個合格的複仇者。因為,我選擇先做一個活下來的人。
我毫不猶豫地,用儘全身力氣,將它扔了出去。
它在空中劃過一道小小的、銀色的光,然後掉進遠處的金屬廢墟裡,再也冇有了聲音。
8
世界,終於安靜了。
我跪在那堆燃燒的廢鐵裡,四周隻有風穿過金屬殘骸時發出的、鬼哭一樣的聲音。雅各布的詛咒,父親的誓言,都隨著那枚通訊器的粉末和那根髮簪的消失,徹底被埋葬了。
我自由了。
可我一點也感覺不到輕鬆。我像個剛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空皮囊,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我轉過頭,看向雷恩。
他靜靜地躺在那,像一座崩塌的、屬於舊世界的雕像。我伸出手,顫抖的指尖輕輕搭在他那冰冷的、沾滿血汙的脖頸上。
咚……咚……咚……
那微弱卻頑固的脈搏,透過我的指尖,一下一下地,重新把靈魂敲回了我空蕩蕩的身體裡。
他還活著。
我還活著。
這就夠了。
我得救他。
這個念頭,不是一個選擇,而是一個事實。像天會亮,水會流一樣,理所當然。
我深吸一口氣,那股混雜著焦糊和血腥味的空氣嗆得我一陣猛咳。我用袖子擦掉嘴角的血沫,開始行動。
把他弄起來,是我這輩子乾過最難的事。
他像一座山,一座由肌肉和骨頭構成的、沉甸甸的山。我試著去拖他,但我的腳在滿是碎片的地麵上根本使不上力。我試著去扛他,但我的膝蓋在我站起來的前一秒就軟了下去,狠狠地磕在地上,疼得我眼前發黑。
起來!我對著他,也對著我自己,低吼了一聲。
我不再把他當成一個人,而是當成一件貨物,一件我必須搬走的、比我自己的命還重要的貨物。我跪在他身後,把他的胳膊繞過我的脖子,然後用我的肩膀死死抵住他的後背。我把我的整個身體,都當成了一根槓桿。
我咬緊牙關,感覺自己的牙齒都要碎了。我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尖叫,每一根骨頭都在呻吟。
我站了起來。
搖搖晃晃地,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嬰兒。
他的重量,幾乎要把我的脊椎壓斷。他溫熱的血,更快地從他背後滲出來,浸透了我肩頭的衣服,又熱又黏。他無意識發出的、壓抑而痛苦的悶哼,就在我的耳邊。
我揹著他,一步一步,朝著遠處那艘墜毀的炮艇殘骸走去。
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找到藥品和水的地方。
每一步,都是一場戰爭。
陌生的雙子星從地平線上升起,一紅一藍,把我們倆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扭曲,投在這片鋼鐵墳場上。
我快到了。希望,像一根脆弱的蛛絲,在我心裡慢慢升起。
就在這時,我的腳踢到了什麼東西。
我低頭看去。
那是一塊在爆炸中被掀飛的裝甲碎片,半埋在紅色的沙土裡。雙子星詭異的光,正好照在上麵,讓一個烙印著的徽記,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一把被星環圍繞的權杖。
帝國最高軍事議會。
我的腳步,停住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這顆星球上任何一陣風都要刺骨,瞬間穿透了我的脊椎。
艦橋上他不祥的預感。
攻擊者使用的壁壘協議。
炮艇寧可浪費火力也要優先攻擊我這個罪證的、不合理的戰術。
……
所有的碎片,在那一刻,都拚湊在了一起。
一聲乾澀的聲音從我喉嚨裡擠了出來。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是我在笑。
這笑不開心,也不憤怒,就像看完了世界上最大的一個笑話。
原來,我們的敵人不是什麼陰謀家,不是什麼該死的派係。
是帝國本身。
我們不是被拋棄的棋子。我們是被整個棋盤,聯手絞殺的兩個傻子。
我調整了一下肩上他的重量,用一個更穩的姿勢,把他死死地托住。
他的重量,不再隻是一個受傷的男人。那是我們的命,是我們被背叛的過去,是我們必須一起扛起來的真相。
我抬起頭,看向那艘印著敵人徽記的、黑洞洞的炮艇殘骸。
那裡,有我們活下去的希望。
那裡,也是我們地獄的入口。
活下去不,那太奢侈了。
我們的未來,是要拖著那些把我們扔進地獄的人,一起回來嚐嚐這裡的味道。
我邁開腳步,揹負著我們共同的重量,一步一步,走進了那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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