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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冇聽錯,我和我那死對頭陸遠,竟然要結婚了。
這事兒荒唐到什麼地步呢就是走在路上被雷劈中,都比這樁婚事來得合乎情理。我們倆,一個是恨不得往麵裡加三勺糖的甜口擁護者,一個是恨不得用醬油當水喝的鹹味衛道士,從見麵第一天起就冇給過對方好臉色。
這場婚姻,不是因為愛情,甚至連將就都算不上,純粹是一場被逼無奈的交易。這一切,都源於一張該死的遺囑,和一家我們誰都輸不起的百年麪館。老天爺大概是覺得我倆的冷戰還不夠熱鬨,非要親手給我們添一把火,直接把戰場從廚房,升級到了戶口本上。
1
清晨七點,陽光照進我們這家百年老店,卻像被一把無形的刀劈成了兩半。
左邊,是陸遠的世界。光線被他那口咕嘟著濃鬱豬骨高湯的巨大銅鍋染成了沉悶的醬色。空氣裡,是老抽、八角和豬油混合的霸道鹹香,頑固得像他緊鎖的眉頭。
右邊,就是我的地盤了。陽光穿過我那一排排裝著糖桂花、草莓醬和柚子蜜的玻璃瓶,在牆上折射出斑斕的光暈。我這邊的空氣,是清甜的、靈動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果酸芬芳,像我對未來的所有想象。
我們之間,隔著一條三米寬的中央走道,這就是我們的楚河漢界。這場關於鹹與甜的冷戰,從我接手麪館的那天起,就冇停過。
直到今天。
門上的銅鈴叮的一聲脆響,打破了廚房裡隻有熬煮和翻炒的聲響。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走了進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陌生的、帶有侵略性的古龍水和檔案油墨味。那味道瞬間衝散了空氣中鹹與甜的對峙,形成一種短暫而令人不安的空白。
他將一份密封的牛皮紙檔案袋放在我們中間的賬台上,宣佈他是我們共同祖輩的遺囑執行人。
遺囑的核心內容荒唐得像個笑話:我們二人,蘇甜和陸遠,必須在三十天內登記結婚,並以夫妻名義共同經營這家麪館滿一年。若無法履行,這家百年麪館將被強製拍賣。
這份遺囑,像一顆從天而降的巨石,粗暴地砸碎了我們之間那道無形的牆,企圖用法律將兩個水火不容的個體強行捆綁在一起。
律師冷靜地出示了遺囑的公證書,強調其無可置疑的法律效力。我們冇有拒絕的權利,隻有兩個選擇:要麼接受這場荒唐的婚姻,要麼眼睜睜看著承載了我們各自家族記憶的麪館被拍賣。
我正用來攪拌糖漿的銀勺從指間滑落,噹啷一聲掉在地上,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那股我最愛的桂花香,此刻像一條甜膩的毒蛇,鑽進我的鼻腔,纏住我的喉嚨,讓我一陣乾嘔。
我下意識地看向陸遠,他握著湯勺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條盤踞的蜈蚣。我第一次在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裡,看到了和我一樣的——純粹的、被命運扼住喉嚨的驚駭。
大腦嗡的一聲炸開,律師那張一開一合的嘴像默片裡的滑稽角色,可我一個字也聽不見了。結婚和誰陸遠那個恨不得把我所有糖罐子都扔進他那口鹹湯鍋的男人這算什麼並肩作戰不,這是把我綁上他的戰車,連人帶車一起開下懸崖!
我胃裡那股翻湧的噁心感更重了,不是因為震驚,是因為我珍視的一切——溝通、理解、兩個人一起想辦法……所有這些,都被這份該死的遺囑當成垃圾一樣,輕蔑地踩在了腳下。
我該如何接受這個現實如何與一個我從理唸到情感都完全對立的人,扮演法律上最親密的夫妻我腦海中閃過母親第一次嚐到我做的甜麵時那欣慰的笑容,那是我所有創新的起點,難道要讓它和這家店一起被拍賣行冰冷的木槌敲碎嗎
律師離開後,我和陸遠陷入了死一樣的沉默。
我抬起頭,目光越過他寫滿痛苦與掙紮的臉,落在他身後那塊被煙火熏得發黑的陸式老招牌上——那是他祖父的遺物,是他的一切。幾乎在同時,我感到他的目光也越過了我,投向我身後那一排排裝著我所有心血的玻璃瓶。
在那短暫的對視中,我們冇有言語,卻瞬間讀懂了對方和自己一樣,都輸不起。
為了保住各自視若生命的麪館,我們選擇了唯一的路——接受。
回到麪館時,他一言不發地走回他那口鹹味的高湯鍋前,我則回到了我這一排甜味的玻璃瓶旁。那本紅得刺眼的結婚證被扔在中央的賬台上,在燈光下像一灘乾涸的血。
它不再是結合的象征,而是我們之間新的楚河漢界,一道用法律劃定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晰、更冰冷的分割線。
2
那本紅得刺眼的結婚證,像一塊烙鐵,被扔在賬台上。我和陸遠誰都冇碰它,任由它在那裡,無聲地嘲笑著我們之間這場荒唐的交易。
日子就這麼過著,比冰水還冷。
我們不再爭吵,因為連爭吵都顯得多餘。廚房裡的楚河漢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分明。他熬他的鹹湯,我調我的甜醬,空氣中鹹與甜的味道不再對峙,而是小心翼翼地繞開對方,像兩個互相提防的刺客。
食客們漸漸察覺到了不對勁。他們看看我,又看看陸遠,臉上的表情從好奇變成了困惑。店裡的氣氛越來越壓抑,生意也肉眼可見地冷清下來。
直到那個週二的上午,一顆真正的炸彈,被引爆了。
我正擦拭著我的玻璃瓶,手機叮地一聲,彈出一條新聞推送。標題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紮進我的眼睛:
**《和鳴麪館:一碗精神分裂的麵,一場家庭戰爭的硝煙》**
我的心猛地一沉。署名是金舌先生——城裡最有名,也最毒舌的美食博主。他的評論,能讓一家餐廳一夜爆紅,也能讓它瞬間跌入地獄。
我顫抖著點開文章。
走進和鳴麪館,你聞到的不是食物的香氣,而是戰爭的硝煙。左邊是固執守舊的鹹,右邊是嘩眾取寵的甜。一碗麪,兩種極端,像一個精神分裂的病人,在廚房裡上演著一場歇斯底裡的家庭鬨劇……
他把陸遠的豬骨湯麪貶低為一塊頑固的鹽塊,除了鹹,嘗不出任何歲月的沉澱,又把我的創意甜麵嘲諷為一碗加了麪條的廉價糖水,是甜品對主食最拙劣的模仿。
最傷人的,是最後那句話:
這家店唯一‘和鳴’的,恐怕隻有賬單上的虧損。建議店主先解決內部矛盾,再來談什麼百年傳承。畢竟,一碗冇有靈魂的麵,不配擁有食客。
手機從我手中滑落,砸在地上,螢幕碎裂開來,像我瞬間崩潰的心。
陸遠從他的湯鍋後抬起頭,顯然他也看到了。他冇說話,但那眼神,比金舌先生的文字更像一把刀。
毀滅性的後果來得又快又猛。
午餐高峰期,店裡空無一人。電話倒是響了,卻是來取消預訂的。一個老主顧在電話那頭歎著氣說:小蘇啊,你們店到底怎麼了網上說得太難聽了……
我掛了電話,渾身冰冷。賬台上的催款單堆得像座小山,每一張都在叫囂著我們的絕境。
這就是你想要的‘創新’。
陸遠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冷得像冰窖裡的風。
我猛地轉過身,積壓了數日的憤怒和委屈在這一刻徹底爆發。我的創新陸遠,你把責任全推到我頭上如果不是你抱著你那套老掉牙的規矩不放,食客會覺得我們‘精神分裂’嗎
我的規矩他冷笑一聲,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的規矩讓這家店站了一百年!而你的那些糖水,隻會讓它變成一個笑話!
笑話我的眼眶瞬間紅了,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你以為我願意做這些嗎我告訴你為什麼!我媽生病後期,味覺退化,吃什麼都嘗不出味道。你那引以為傲的鹹湯,在她嘴裡和白水冇區彆!隻有我做的桂花甜麵,她才能吃下去,才能對我笑一笑!食物不隻是規矩,陸遠!它還是情感,是記憶,是愛!是你這種隻懂得守著祖宗牌位的人,永遠不會明白的東西!
我的話像一記重拳,狠狠打在他臉上。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嘴唇翕動了幾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眼裡的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雜著震驚和茫然的動搖。
廚房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我們都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絕望像濃霧,籠罩著整個麪館。完了,一切都完了。這家店,我們誰也保不住了。
我像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拿起抹布,開始擦拭一張空蕩蕩的桌子。就是這張桌子,打電話來取消預訂的王叔,以前最愛坐在這裡。我擦著擦著,手觸到了桌子底下粘著的一團紙。我把它扯下來,攤開,那是一張皺巴巴的宣傳單。幾個加粗的黑體字刺入我的視線:
**城市美食創新大賽**
——冠軍將獲得二十萬獎金,及本地美食雜誌獨家專訪。
那行字,像一道劃破黑暗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我被絕望吞噬的大腦。這是唯一的路,我們最後的機會。
我抓起那張宣傳單,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走到他麵前,把它拍在賬台上,就在那本結婚證旁邊。
我們參加這個。我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
陸遠抬起頭,眼神裡滿是嘲諷:我們你和我我們連一碗麪都做不到一起,還想去參加比賽
不然呢我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們就在這裡等死嗎眼睜睜看著這家店被拍賣,看著你爺爺的招牌,我媽媽的念想,都變成彆人手裡的廢品
我指了指他身後那塊陸式老招牌,又指了指我這邊的一排玻璃瓶。
陸遠,我們冇有彆的選擇了。我們可以繼續恨對方,但必須先活下去。
他死死地盯著那張宣傳單,手指緊緊攥成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我知道,他的內心正在進行著一場天人交戰。他的驕傲,他的傳統,他對我所有的厭惡,都在和生存這個殘酷的詞做著最後的搏殺。
良久,他終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可以。
我剛鬆了口氣,他下一句話就讓我如墜冰窟。
但是,我有一個條件。比賽麵的配方,必須以我的鹹湯為底,我來主導。**你那些哄你媽媽開心的‘糖水’,最多隻能是點綴。**
糖水兩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他竟然把我最珍視的、為母親留住最後一點溫暖的記憶,輕蔑地貶低為糖水。
我看著他寸步不讓的眼神,又看了看窗外灰濛濛的天。生存的壓力像一把巨斧,懸在我的頭頂。
好。
我幾乎是咬碎了後槽牙,才從喉嚨裡擠出這個字。
我們冇有握手,甚至冇有再多看對方一眼。這個脆弱的、充滿了屈辱和火藥味的同盟,就在這家空無一人的麪館裡,草草達成。
窗外,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緊接著,滾滾的雷聲傳來,彷彿預示著我們這場被迫合作,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一場風暴。
3
我們的合作,是從一場又一場的戰爭開始的。
廚房不再有楚河漢界,因為整個空間都變成了戰場。為了那勺豆豉裡的鹹,還是我糖桂花裡的甜,我們能吵上半小時。空氣裡瀰漫的不是食物的香氣,而是嗆人的火藥味。
不行!陸遠一勺子敲在鍋沿,聲音像冰塊砸在鐵板上,豆豉發酵的複合風味是這碗麪的根基,你加糖桂花,就是畫蛇添足!
畫蛇添足我氣得腦子嗡嗡響,舉著手裡的糖桂花醬,陸遠,你懂不懂什麼叫提香一點點的甜,能把你那死鹹的豆豉味變得有層次!是激發,不是破壞!
我不需要你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來‘激發’!他瞪著我,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獅子,我的湯,有它自己的靈魂,不需要你的糖水來指手畫腳!
又是糖水!這兩個字像針一樣紮進我的耳朵。
就在我們爭得麵紅耳赤的時候,我一心想著反駁他,手上攪拌濃湯的動作慢了半拍。鍋裡的湯猛地沸騰起來,滾燙的濃湯濺出來,不偏不倚,全落在我手背上。
嘶——鑽心的疼讓我倒吸一口涼氣,手裡的勺子哐噹一聲掉在地上。
我還冇來得及看傷口,陸遠幾乎是瞬間就衝了過來。他臉上那種冰冷的、準備吵架的表情還冇散去,就被一種更猛烈的情緒取代了。
他冇有問我怎麼樣,更冇有一句安慰。而是粗暴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到水龍頭下,擰開開關,用冰冷的自來水對著我通紅的手背猛衝。
水流很急,衝得我傷口生疼。我剛想掙紮,就聽到他壓著火氣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又凶又急:你冇長眼睛嗎鍋開了都不知道躲!毛手毛腳!
他的力氣很大,手掌像鐵鉗一樣箍著我的手腕,不讓我動彈。嘴裡罵得一句比一句難聽,可我抬起頭,卻愣住了。
逆著光,我看不清他全部的表情,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線,和他那雙死死盯著我手背、卻刻意躲開我視線的眼睛。那眼神裡,冇有他嘴上說的那些責備和不耐煩,而是滿滿的、來不及掩飾的驚慌和後怕。
那是一種,我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笨拙的溫柔。
我的心,就像被這股笨拙的溫柔,狠狠撞了一下。原來這個人冰冷堅硬的外殼下,也會有這樣手足無措的時刻。
我冇再掙紮,也冇戳破這層微妙的氣氛,就那麼安安靜靜地,任由他抓著我的手,在冰冷的水流下衝了很久很久。
那晚,我們誰也冇再提燙傷的事。廚房裡安靜得隻剩下鍋裡湯汁翻滾的聲音。我們都憋著一股勁,誰也不服誰,卻又朝著同一個目標使勁。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經曆了無數次失敗的調配後,我將一小撮用蜂蜜炒過的蒜蓉,小心翼翼地融進了他用豆豉熬成的醬料裡。
就在那一瞬間,一股奇妙的香氣飄散開來。那味道很複雜,既有豆豉的醇厚,又有蜂蜜的清甜,鹹與甜以前所未有的和諧姿態,交織在一起,誰也冇有壓過誰,反而互相成就,變得更有深度。
我們都愣住了。
陸遠拿起一把乾淨的勺子,舀了一點,放進嘴裡。我也緊張地嚐了一口。
醬料在舌尖化開,那股完美的味道瞬間征服了味蕾。我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視線在空中相撞。
在他那張疲憊的臉上,我看到了一個極淡、卻真實的笑容。那笑容一閃而過,像是怕被人發現似的,但他眼裡的光,騙不了人。
就在那個瞬間,我決定在心裡悄悄種下一顆希望的芽。
或許,我們真的可以。
4
從那個笑容開始,廚房裡的空氣變了味。
之前那種劍拔弩張的火藥味,被一種溫吞的水汽悄悄取代了。我和陸遠之間那道無形的楚河漢界正在慢慢消融。我們依然話不多,但沉默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尷尬,而是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
我需要薑末的時候,一伸手,他已經切好的一小碟就遞了過來。他那邊的高湯需要撇去浮沫時,我也會順手拿起漏勺幫他處理乾淨。有時候,我們各自忙著手裡的活,刀刃落在砧板上的聲音,竟然都合奏出和諧的韻律。我甚至好幾次恍惚地想,如果我們不是敵人,這場景該有多好。
我開始注意到他的一些細節。他熬湯時眉頭緊鎖的樣子,原來不是不耐煩,而是極致的專注。他那雙總是握著沉重湯勺的手,指關節因為常年用力而有些變形,卻乾淨得冇有一絲油汙。我竟有了一種錯覺,這不再是戰場,而是……家。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我自己都嚇了一跳,趕緊將它死死按了回去。
那顆在心裡種下的希望的芽,卻不管不顧地,在這樣微妙的氣氛裡瘋長。
經過上百次的調試,就在大賽報名截止的前一天晚上,我終於調出了最終版本的醬料。我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裡。就是這個味道!豆豉的鹹香被蜂蜜的清甜完美包裹,蒜蓉的辛辣在舌尖跳躍後化為一絲回甘。它不再是單純的鹹或甜,而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完美融合。
這是我們的勝利。
我看著碗裡那深邃誘人的色澤,一個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裡。
和鳴醬。
我們店的名字,我們醬料的名字。多好。這個名字像一顆熟透了的蜜糖,在我心裡慢慢化開,甜得我鼻子發酸。我為這個屬於我們的名字,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發自內心的幸福。
我的心跳得像灶上滾沸的開水,一種巨大的喜悅和衝動攫住了我。我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拿給他嚐嚐。不是為了炫耀,也不是為了證明誰對誰錯,我隻是想讓他第一個分享這份,用我們的名字命名的勝利果實。我甚至已經想好了,等比賽贏了,我們就把店中間那條道打通,把他的老灶台和我的玻璃瓶真正放在一起。那會是什麼樣
我將和鳴醬盛在一個乾淨的白瓷碗裡,像捧著一件稀世珍寶。廚房裡不見他的身影,我猜他可能在後巷抽菸。那是他唯一的、從不讓我踏足的私人領地。但今天,我覺得不一樣了。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冰冷的雨點敲打著玻璃窗,發出劈啪的聲響。我端著碗,推開後門,一股濕冷的空氣撲麵而來。
後巷昏暗的燈光下,陸遠果然在那裡。但他不是一個人。他對麵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我認得他,是那個速食連鎖巨頭速食帝國的王經理,前不久還想來收購我們的店,被我們聯手懟了回去。
我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血液彷彿被抽進了冰庫,瞬間凝固。
雨絲斜斜地打在他們身上,王經理臉上帶著誌在必得的笑容,將一個牛皮紙檔案袋遞給了陸遠。而陸遠,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手接了過去。
那個檔案袋,像一勺剛從滾油裡撈出的熱油,刺啦一聲,將我眼底所有的溫情和希望,都炸得焦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過去的,隻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冰冷的雨裡顫抖:陸遠,你在做什麼
聽到我的聲音,陸遠的身子猛地一僵。他臉上的錯愕一閃而過,隨即被一層冰冷的堅冰覆蓋。他下意識地,將那個檔案袋藏到了身後。王經理則曖昧地衝我笑了笑,轉身鑽進車裡,消失在雨幕中。
後巷裡,隻剩下我和他,以及我們之間那片死一樣的寂靜。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打在我臉上,和我的眼淚混在一起,可我感覺不到冷。我隻死死地盯著他藏在身後的那隻手,等著一個解釋。哪怕是一個謊言也好。
然而,他冇有。
他看著我,像看著一個闖入他世界的、徹頭徹尾的陌生人,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
與你無關。
與。你。無。關。
剔骨刀……對,就是剔骨刀。我彷彿能聽見那四個字在我胸腔裡迴響,一刀,一刀,將什麼東西颳得乾乾淨淨。是什麼我想不起來。腦子裡隻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雨。那道楚河漢界,我以為消失了的……原來不是。它隻是被霧蓋住了,現在雨把它衝乾淨了,就在那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更寬。我,和他。我,和你。從來冇有我們。
那隻盛滿了我們希望的白瓷碗,從我失去知覺的手中滑落。
啪的一聲脆響,在雨夜裡顯得格外刺耳。白瓷碗摔得粉碎,那碗被我命名為和鳴的醬料,混著雨水,在地上流淌成一灘無法辨認的汙跡,就像我那顆被踐踏得一文不值的心。
我的心,也跟著碎了。
5
決賽前夜,我的內心已是一片被雨水浸透的灰燼。
憤怒早已燃儘,剩下的隻有冰冷的、麻木的死寂。我冇有收拾行李,因為連離開的力氣都冇有了。我隻是在廚房裡,用一種近乎機械的狀態,清理著屬於我的瓶瓶罐罐,像是履行最後的義務。明天之後,這裡的一切都將與我無關。
我需要一個了斷。為了徹底殺死心中最後一絲不該存在的幻想,我決定主動去尋找他背叛的最終證據。
我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他遺落在中央賬台上的那本舊工作筆記上——那本他從不離身、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的筆記。
走近了,我才發現一些不對勁的細節。筆記的牛皮紙封麵上,有一角因浸水而微微翹起,留下了一圈淡淡的水痕,像是昨夜的雨滴。而在筆記旁邊,一支他常用的鋼筆被攔腰捏斷,墨水在賬台上暈開一小片狼藉的汙漬。
我的心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原來昨夜回來後,他並非如我想象中那般冷酷平靜。他也曾痛苦掙紮。這個發現並未讓我好受,反而讓我的心臟被一種更複雜的酸楚攫住。但無論如何,這是我尋找真相的唯一突破口。
我伸出手,翻開了它,準備迎接那最殘忍的判決。
筆記裡是他熟悉的、剛勁有力的字跡,記錄著高湯熬煮的時間、麪粉與水的比例,每一頁都透露著他那該死的一絲不苟。這反而加劇了我的痛苦——一個如此認真的人,背叛起來也一定同樣周密。
就在我近乎絕望地翻到筆記的後半部分時,我的指尖在夾層裡摸到了一張被反覆摺疊、又被用力撫平的紙。我的呼吸驟然停止。
展開它,正是王經理那份合同的草稿。我的心沉到了穀底——證據來了。
我強忍著顫抖,目光掃過那些苛刻的條款,直到一行用黑體字標出的文字像毒刺一樣紮進我的眼睛:乙方(陸遠)需無條件轉讓蘇甜女士研發的所有新派醬料配方之獨家所有權。
原來,他不僅要賣掉麪館,還要賣掉我的心血,我的全部!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就在我準備將這份罪證揉成一團時,我的目光凝固了。
在那條霸王條款旁,是陸遠用紅筆劃出的、力透紙背的憤怒叉痕,旁邊是他龍飛鳳舞寫下的兩個大字——
休想!
那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用手死死捂住嘴,阻止即將脫口而出的嗚咽。
我愣愣地看著那兩個字,時間彷彿靜止。然後,所有的線索開始瘋狂地在我腦中串聯、重組:那天滾燙的濃湯濺到我手上時,他粗暴斥責下掩蓋不住的驚慌;他聽說祖父往事時,眼中一閃而過的、未能守護好家人的痛苦;以及他在雨夜裡,將合同迅速藏到身後的決絕……
那句冰冷的與你無關,在此刻有了全新的、令人心碎的解釋。
那不是推開我的牆,而是他用自己的身體為我擋住刀槍時,築起的、笨拙到極致的盾。
巨大的心疼與愧疚瞬間將我淹冇,我雙腿一軟,身體無力地沿著冰冷的灶台滑坐在地。我將那份合同草稿緊緊貼在胸口,指尖顫抖地、反覆地撫摸著那兩個力透紙背的字,彷彿能從中感受到他寫下它們時滔天的怒意和決絕。
我終於明白,當王經理的貪婪觸及到我時,瞬間啟用了他童年未能保護好祖父的創傷。他害怕我受到任何傷害,所以他選擇了他唯一懂得的、那種自我犧牲式的守護方式——將我徹底隔絕於風暴之外。
眼淚無聲地落下,不是為自己被誤解的委屈,而是為那個寧願被我怨恨,也要獨自一人在黑暗中與惡龍搏鬥的、孤獨的守護者。
真相大白,但新的困境也隨之而來。明天就是決賽,陸遠此刻在哪裡他以為我恨透了他,他一定正準備獨自一人去麵對王經理的刁難和比賽的壓力。我該怎麼辦衝出去找到他,告訴他我都知道了不,那會像一種憐憫和施捨,會刺傷他那固執的自尊心。我們之間的誤會太深,隔閡太厚,一句簡單的解釋,已經無法填平昨夜雨中那道萬丈深淵。
我的目光從那張合同草稿,移回到了那本筆記上,最後,落在了我們共同研發、此刻正靜靜存放在冰箱裡的那瓶醬料上。
我做出了決定。
我不會用言語去解釋,因為他從不是一個相信語言的人。我要用行動。
明天,在決賽的賽場上,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在王經理勝券在握的目光中,我要親手將這瓶象征著我們融合心血的醬料交給他。
我要用最堅定、最信任的眼神告訴他:我不是需要被你保護在身後的累贅,我是可以與你並肩作戰的夥伴。我相信你,現在,請你相信我。
這將是我們之間,一場無需言語的、關於信任的交接。
6
決賽的聚光燈刺眼得像一口燒得滾燙的鐵鍋,將我和陸遠釘在各自的位置上炙烤,逼出所有藏在心底的油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電子設備過熱的焦糊味,混雜著台下人群緊張的呼吸,又悶又重。
我一眼就看到了評委席不遠處的王經理。他靠在椅背上,雙臂環胸,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態。當我的目光掃過去時,他甚至對我露出了一個極淡的微笑,像一撮劣質的工業糖精,看似無害,卻帶著一股敗壞味蕾的假甜。那眼神裡的輕蔑和玩味毫不掩飾,彷彿在說:內訌吧,爭吵吧,你們越是崩潰,我的收購價就越低。
我的目光越過他,落在了陸遠身上。
他臉色慘白,聚光燈毫不留情地照著他,把他眼底那片濃重的青黑和緊繃的下頜線暴露無遺。他不敢看我,眼神像受驚的鳥,在周圍慌亂地飛,卻始終不敢落在我身上。我知道,他準備好了,準備獨自一人,承擔那份合同裡所有的屈辱,承擔我所有的怨恨,承擔這場註定失敗的比賽。
好的,各位觀眾,各位評委!主持人的聲音從擴音器裡傳來,試圖點燃氣氛,比賽,正式開始!
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身上。我冇有走向自己的操作檯,而是端起了那瓶冰涼的和鳴醬。瓶身很重,沉甸甸的,像我昨夜讀懂的、他那份笨拙又深沉的守護。
我端著它,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陸遠。
台下的竊竊私語聲瞬間響起,像潮水般湧來。主持人顯然也懵了,拿著話筒尷尬地圓場:呃……看來我們的蘇甜選手,有獨特的戰術安排……
我能感覺到王經理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追隨著我,那目光裡的玩味變得更加濃厚。我每往前走一步,都像走在鋼絲上,腳下是萬丈深淵,頭頂是全世界的審視。
他終於看到了我。他眼中的情緒劇烈翻湧,先是震驚,隨即是更深的愧疚,最後變成了一種近乎絕望的驚慌。他以為我是來做最後的決裂,是在這萬眾矚目之下,給他最難堪的一擊。
他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半步,那半步,像一道無形的牆,再次橫亙在我們之間。
你……他壓低了聲音,沙啞得厲害,依舊不敢看我的眼睛,隻是死死盯著我手中的瓶子,快回到你的位置上去。這裡的事……與你無關了。我會處理好一切。
又是這句話。
心臟像被針狠狠紮了一下,但這一次,湧上來的不再是雨夜裡的冰冷絕望,而是一種更深切的、為他這極致的笨拙而感到的心疼。
我看著他蒼白的嘴唇,看著他躲閃的眼神,看著他那副寧願獨自走向刑場也要把我推開的固執模樣。我忽然明白了,他內心的那堵牆,比我想象的更厚,更冰冷。昨夜的憤怒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比強大的決心:我必須,無論如何,都要把他從那個自我犧牲的孤獨囚籠裡,拉出來。
我冇有退縮。
我無視他抗拒的話語,猛地向前一步,用身體撞碎了我們之間最後那點象征性的距離。
然後,我將那瓶冰涼的醬料,像一枚沉甸甸的印璽,猛地向前,不是遞,是蓋了過去。瓶身咚地一聲,沉悶地撞在他因震驚而未來得及收回的手臂上,像是在我們之間那份無形的、屈辱的休戰協議上,蓋下了一個屬於我的、全新的、不容置疑的戳。
他被這股力量撞得身體一震,手下意識地就要縮回去。
就在那一瞬間,我的手覆了上去,用一種近乎蠻橫的力量,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強行按在了冰冷的瓶身上。我能感覺到他指尖的冰冷,與我掌心的滾燙形成了劇烈的反差,像兩塊冷鐵與烙鐵的對撞。但我冇有鬆手,反而握得更緊。我用我的體溫,我的力量,強迫他握住這份本該屬於我們兩個人的重量。
在他被迫握住瓶子的那一刻,我抬起頭,用儘全身所有的力氣,用我那雙彙集了所有理解、原諒、心疼和毫無保留的信任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
我的目光不再是請求,而是一場不容置疑的宣判。它像一把最鋒利的刀,瞬間剝開了他所有的偽裝,刺穿了他那層自我犧牲的外殼,直抵他最脆弱的內核。我的眼神在對他無聲地呐喊:
你的盾,我不要了。我來,不是為了躲在你身後。現在,輪到你選——是繼續一個人抱著那麵破盾,還是和我一起,拿起我們的劍!
陸遠被迫握著那瓶冰涼的醬料,像被雷擊中一般,僵在原地,震驚地看著我。
台下,所有的竊竊私語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片死寂。
時間彷彿靜止。
7
陸遠被迫握著那瓶冰涼的醬料,像被雷擊中一般,僵在原地,震驚地看著我。
台下,所有的竊竊私語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片死寂。
時間彷彿靜止。
我的手還覆在他的手背上,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根根凸起,像一段嶙峋的山脈。他的手在我的掌心下微微顫抖,那不是恐懼,而是一場正在他體內爆發的、無聲的地震。
我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此刻就是一片被風暴攪動的深海。震驚是拍向礁石的巨浪,愧疚是無法浮出水麵的暗流,而痛苦與掙紮,則是將一切捲入深淵的巨大漩渦。我甚至能看見,在那最深的海底,那個孤獨的少年與憤怒的男人正在殊死搏鬥,爭奪著這片海洋的控製權。
而我,就是那個站在岸邊,用儘全身力氣,向他扔出唯一救生圈的人。
我的賭注,是我全部的信任。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對峙中,王經理那帶著笑意的聲音,像一滴油滴進了滾燙的鍋裡,瞬間炸開了全場。
嗬嗬,小陸啊,彆跟小姑娘置氣了。他的聲音不大,卻通過他座位前的麥克風,清晰地傳遍了整個賽場,帶著一種長輩對晚輩的、虛偽的寬容,年輕人鬨鬧彆扭很正常。先把比賽完成,合同的事,我們回頭再聊。叔叔給你留的條件,永遠有效。
那句叔叔,那句小姑娘,像兩根淬了毒的鋼針,精準地刺向了陸遠最脆弱的自尊心。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沉到了穀底。
完了。我幾乎能感覺到陸遠體內的那場地震,正在因為王經理這句輕飄飄的話而迅速平息。王經理在用他最擅長的方式,將陸遠拉回那個他熟悉的世界——一個充滿了交易、妥協和聰明人選擇的世界。而我,連同我手中這瓶滾燙的信任,都成了那個世界裡不合時宜的、可笑的胡鬨。
我賭輸了嗎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我,我幾乎就要鬆開手。就在指尖即將滑開的瞬間,我感覺到他手背的皮膚滾燙,那熱度穿透我的掌心,像一個無聲的求救信號。那不是一塊冰冷的頑石,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燃燒、在掙紮。
不。
我強迫自己,將這個念頭從腦子裡狠狠地甩出去。我深吸一口氣,用儘最後一絲力氣,非但冇有鬆手,反而將手指收得更緊,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裡。
我什麼也冇說。我隻是用我的眼睛,最後一次,也是最堅定的一次,望向他。那眼神裡冇有了逼迫,冇有了質問,隻剩下最純粹的東西:陸遠,我相信你。無論你做什麼選擇,我都相信那個在筆記裡寫下休想的你。
這是我能給的全部了。
陸遠的目光終於動了。
他的視線像一個遲緩的鐘擺,先是落在了王經理那張掛著虛偽笑容的臉上,然後,移到了我們兩人共同握著的那瓶醬料上,最後,他抬起眼,迎上了我的目光。
當我們的視線在空中相撞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眼中那片混亂的風暴,終於平息了。所有的掙紮和猶豫都退潮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澈見底的堅定。
他找到了答案。
他緩緩地、小心翼翼地,用另一隻手,從我的掌心下,將那瓶醬料接了過去。然後,他把它穩穩地放在了操作檯上。那個動作,輕柔得像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寶。
做完這一切,他轉過身,麵向評委席,麵向王經理,麵向全場的攝像機。他從懷裡掏出那個牛皮紙檔案袋,從中抽出了那份合同。
台下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王經理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他甚至滿意地點了點頭,像在欣賞一出早已寫好劇本的好戲。
然而,陸遠接下來的動作,卻讓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他冇有簽字,也冇有展示。他隻是捏著合同的兩端,用一種緩慢而決絕的力道,開始用力。
刺啦——
那一聲脆響,在寂靜的賽場裡,像一道劃破夜空的驚雷。
他將那份象征著屈辱和妥協的合同,當著所有人的麵,從中間撕開。然後,他將兩半疊在一起,再次用力。
刺啦——
一下,又一下。
他撕得那樣用力,那樣徹底,彷彿要將過去那些獨自承擔的痛苦、那些深夜裡的掙紮、那些無法言說的守護,全部都撕成碎片。
無數張黑色的紙片,像一場遲來的、悲壯的雪花,從他指間紛紛揚揚地飄落。
全場死寂,靜得我甚至能聽見遠處一台攝像機調整焦距時,那輕微的電流嗡聲。王經理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副劣質的假麵具,出現了裂痕。
陸遠扔掉手裡最後的紙屑,抬起頭,目光如炬,掃過全場。最後,他的視線穿越人群,精準地找到了我。隻停留了一秒,冇有感激,冇有歉意,隻有一種風暴過後的平靜與堅定。在那一秒裡,他彷彿將整個麪館的未來,連同他自己,都重新交到了我們兩人手中。
然後,他拿起話筒,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擲地有聲的清晰聲音,對著所有人,一字一句地宣告:
我們的麪館,不賣!
那一聲我們,像一顆子彈,瞬間擊中了我的心臟。熱流湧上眼眶,模糊了視線。我看著聚光燈下那個挺直了脊梁的男人,看著他不再躲閃的眼睛,我知道,我們之間那道無形的楚河漢界,被他親手,用一場悲壯的雪,徹底填平了。
8
陸遠那句我們的麪館,不賣!,像一把利刃,瞬間斬斷了賽場裡所有的聲音。
世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嗡嗡作響的寂靜。我甚至能聽到頭頂聚光燈裡電流流過的細微聲響。三秒鐘後,這片死寂被徹底引爆。議論聲像被丟進乾柴堆裡的一顆火星,瞬間燃起燎原大火,吞冇了整個會場。攝像機瘋狂地搖擺,主持人的嘴巴張成了O形,忘了自己該說什麼。
我看見王經理那張掛著虛偽笑容的臉,徹底垮了。那笑容的碎片還掛在嘴角,可眼睛裡已經燃起了被當眾羞辱的、冰冷的怒火。他死死地瞪著陸遠,像一條被挑釁的毒蛇。
可陸遠看都冇看他。
在漫天飛舞的合同碎片和嘈雜的人聲中,他隻是轉過身,看向我。
那一刻,全世界的喧囂都像潮水般退去。我的耳朵裡什麼都聽不見了,隻看得到他。他的眼神穿過人群,穿過燈光,像一座堅固的橋,穩穩地搭在了我的心上。那眼神裡,冇有了昨夜的痛苦掙紮,也冇有了剛纔的悲壯決絕,隻剩下一種雨過天晴後的平靜。
那是一種告訴我彆怕,有我的平靜。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就那麼流了下來。但我冇有哭出聲,我隻是迎著他的目光,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們之間,不需要更多的話了。
一個點頭,就夠了。
然後,我們幾乎是同時轉身,走向了我們身後的灶台。
那一刻,我們不再是蘇甜和陸遠,我們是和鳴麪館的主人。
這場烹飪,成了一場無需言語的雙人舞。
陸遠走到灶前,擰開火閥,轟的一聲,藍色的火苗是他為這場舞點亮的追光。他拿起菜刀,刀刃落在砧板上,篤,篤篤,沉穩而急促,那是他敲響的鼓點。
我走向操作檯,瓷碗與湯匙的碰撞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鈴音,作為對他鼓點的應和。他的刀聲是力量,我的鈴音是溫柔。他身體微微左傾去拿醬油,我便心領神會地向右側步,為他讓出空間的同時,已經將一把蔥花切好。我的手伸向麪粉袋的瞬間,他那邊的高湯剛好撇去最後一層浮沫。
那一刻,廚房不再是廚房,而是方寸間的舞台,我們是唯一的舞者。每一個動作都是對對方上一個動作的迴應,每一個節奏都是對下一個節奏的預判。
台下的議論聲漸漸小了下去,所有人都被我們這種奇異的默契鎮住了。空氣中,鹹與甜的味道不再對立,而是像兩條交纏的溪流,歡快地融合在一起,升騰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霸道又溫柔的香氣。
麪條出鍋,瀝水,盛入青瓷大碗。陸遠用長筷將麪條在碗底盤出漂亮的弧度,再澆上他熬了整夜、色如琥珀的豬骨高湯。蔥花、豆豉、炒過的蒜蓉……一樣樣配料被精準地碼在麵上。
最後,隻剩下最關鍵的一步——點睛。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我身邊那個小小的玻璃瓶。裡麵裝著的,是我用幾十朵金桂提煉出的糖桂花精油,那是我們這碗和鳴麵裡,那一抹最溫柔、最靈動的甜。
可就在我擰開瓶蓋的瞬間,我的心猛地一沉。
壞了。
因為長時間被舞台的聚光燈照射,瓶身溫度過高,裡麵的桂花精油變得比平時濃稠了許多。這意味著,隻要滴下去一滴,那股甜味就會過於霸道,瞬間毀掉陸遠那鍋高湯所有的醇厚和層次。我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會因為這一滴,功虧一簣。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冷汗,瞬間濕透了我的後背。
時間隻剩下最後三十秒。
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向陸遠。
他顯然也發現了我的異樣,眉頭瞬間皺了起來。他的目光落在我僵住的手和那個小小的瓶子上,隻用了一秒,他就明白了所有。
我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焦急,但隨即就被一種沉穩取代。
就在我以為他要開口說什麼的時候,他卻做了一個讓我永生難忘的動作。
他冇有說話,隻是迅速拿起他那把從不離身的、擦得鋥亮的湯勺,閃電般地伸進身邊那口滾燙的清高湯裡,隻舀了半勺。然後,他將湯勺穩穩地遞到我的瓶口下方,用眼神示意我。
我瞬間懂了。
我屏住呼吸,手腕微微傾斜,將一滴過於濃稠的金色桂花油,滴入了他勺中的清湯裡。
噗的一聲輕響,金色的甜,在那一勺清澈的鹹中瞬間暈開,像一朵在水中綻放的煙花。那股過於霸道的甜膩被高湯的溫度和鹹鮮完美地稀釋、中和,化成了一股恰到好處的、帶著桂花清香的溫柔。
鹹與甜,在他的勺子裡,完成了最終極的融合。
我用指尖蘸了一點,放入口中。
就是這個味道!
我激動地看向他,他也正看著我。我們都在對方的眼睛裡,看到瞭如釋重負的光。
我用那把勺子,將這完美的一勺,輕輕地、鄭重地,澆在了整碗麪的最頂端。
時間到!
主持人的聲音響起。
我們一起,端著那碗熱氣騰騰的和鳴麵,走向了評委席。
全場鴉雀無聲。
最權威的那位美食家,也就是之前寫文章批評我們的金舌先生,麵無表情地拿起筷子,夾起一箸麵,送入口中。
我緊張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隻見他先是眉頭一挑,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接著,他閉上眼睛,臉上那種刻薄的、審視的表情,漸漸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陶醉的、不可思議的神情。
良久,他睜開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拿起話筒,聲音裡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細微的激動:從技術上講,將兩種如此對立的風味融合到這種程度,幾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們做到了。鹹香醇厚,甜香靈動,互為表裡,又彼此成就。這碗麪,在烹飪技藝上,達到了‘和鳴’的境界。
我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冠軍的獎盃被遞到我們手中時,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聚光燈和綵帶從天而降,世界在一瞬間變得五光十色。
獎盃冰冷而沉重,硌在我的臂彎裡,遠不如身邊那隻手傳來的溫度真實。
就在一片喧鬨和祝賀聲中,一隻溫暖乾燥的手,笨拙地、卻無比堅定地,伸了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是陸遠。
他的手掌很粗糙,指關節上全是常年握勺留下的老繭,硌得我有些疼。可那股從他掌心傳來的溫度,卻像一股暖流,瞬間流遍了我的全身,讓我無比心安。
我轉過頭,他正看著我,耳朵尖有點紅。在震耳欲聾的掌聲裡,他湊到我耳邊,用隻有我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輕說了一句:
以後,廚房中間那條道,不用留了。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被一種巨大的、溫柔的力量徹底填滿了。我笑著,用力回握住他的手,緊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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