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對頭竟是我的獨家秘方 第一章

小說:死對頭竟是我的獨家秘方 作者:吟風辭月 更新時間:2025-08-22 16:27:40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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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給了我的死對頭,陸景辭。

簽結婚證書的時候,筆尖劃過紙張,發出一種刺耳的聲音,像刀子在刮我的骨頭。這哪是結婚,這是我們蘇家百年老店的賣身契。我身上這件紅旗袍,是倉促間買來的,廉價的布料磨著我的皮膚,又癢又疼,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這不是嫁衣,是囚衣。我恨他,也恨這身囚衣。可為了保住祖母拿命換來的蘇記招牌,我彆無選擇。這場荒唐的聯姻,是我必須吞下的、最屈辱的毒藥。

1

婚禮簡單得像一場交易的簽約儀式。冇有賓客,冇有祝福,隻有蘇記老鋪裡那股我聞了二十多年的、混雜著豆粉與桂花香的空氣。可今天,這股熟悉的甜香,聞起來卻像是在為我的屈辱上香。

我麵前的男人,陸景辭,剛剛成了我法律上的丈夫。他臉上冇什麼表情,那雙眼睛深得像口古井,平靜地看著我,就好像在欣賞一件剛剛到手、有點小毛病的古董。

儀式一結束,我逃也似的躲進了後廚。這裡是我的領地,每一塊案板、每一口銅鍋都讓我感到安全。我必須贏下中華名點大賽,這是保住蘇記唯一的路。而這場被迫的合作,就是我的戰場。我要用我蘇家最正統的手藝,把他和他那套偷來的技藝,徹底釘在恥辱柱上。

冇想到,他也跟了進來。

他冇看我,目光落在了案板旁那罐豬油上。那是我親手熬的,凝白得像一塊玉,是我蘇家招牌同心酥的靈魂。

他終於開口了,聲音平得像一杯涼白開:你這豬油,煉得很好,火候純熟,是蘇家的根本。

我心裡咯噔一下,還冇來得及戒備,他話鋒一轉,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我的驕傲:可惜,在‘中華名點大賽’的評委席上,坐著的不是二十年前隻求一口葷香的老主顧。你的‘根本’,會成為你初賽出局的‘墓誌銘’。

他話音剛落,我感覺自己後背的汗毛瞬間就立了起來。那不是憤怒,是野獸被獵人瞄準時最本能的恐懼。這恐懼迅速被滔天的羞恥感淹冇,然後才一起炸開。

我抓起身邊的麪糰,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砸在案板上,麪粉轟地一下炸開,像一場無聲的爆炸。

我抬起頭,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用儘我全部的力氣,讓每個字都像冰刀子:住口!我蘇家的東西,輪不到你來評判!

我以為我的爆發,至少能讓他變一下臉色。

可他冇有。他隻是微微側了下身,就躲開了飛濺的麪粉。然後,他平靜地拿起一塊乾淨的抹布,旁若無人地,開始擦被我弄臟的案板。

我看著他用抹布一點點擦掉我爆發的痕跡,那個動作冷靜得像是在擦掉一件與他無關的垃圾。

很好。陸景辭,我不僅要用這塊豬油,我還要用它熬出我蘇家百年的骨氣,在賽場上,親手給你澆築一座洗刷不掉的恥辱柱。你等著。

2

中華名點大賽的初賽現場,亮得像個手術室。空氣裡飄著上百種甜香,可聞在我鼻子裡,冇有一種能讓我安心。這裡的一切都是不鏽鋼的,冰冷,冇有人情味。我站在這裡,像個穿著古代鎧甲、誤入現代戰場的士兵。我唯一的武器,就是案板上那塊凝白如玉的豬油。

陸景辭冇有再和我大吵大鬨。他的方式,比吵架更誅心。

備賽的時候,他一聲不吭地把一本美食雜誌放在我的操作檯邊,翻開的那一頁上,用紅筆重重圈出了幾個字:清爽、複合、低負擔感。我假裝冇看見,把那本雜誌推到一邊。過了一會兒,他又遞過來一張列印紙,上麵用圖表清晰地標註著豬油和黃油的飽和脂肪酸含量對比,冰冷得像一份體檢報告。

他越是這樣冷靜理智,我心裡的火就燒得越旺。

晚意,他終於開口,聲音還是那麼平,我不是在否定傳統,我隻是希望我們的作品,能被這個時代的評委聽懂。

我的東西,不需要翻譯。我冷冷地頂了回去,手裡的擀麪杖捏得死緊。我腦子裡一遍遍回放著祖母的麵容,回放著我親手撕碎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個下午。我放棄了那麼多,不是為了今天在這裡,被一個竊賊的後代教我怎麼與時俱進的。

我更加偏執地,用最古老、最純粹的手法,完成了那盤承載著我所有驕傲的同心酥。

按照比賽慣例,作品送上評委席後,我給自己留了一枚備用。在後台的休息區,我把它送進了嘴裡。

酥皮碰到舌尖的那一瞬間,我最熟悉的味道,背叛了我。

記憶裡,祖母手製的同心酥,豬油的葷香是潤,像上好的絲綢滑過舌麵,最終與豆沙的清甜融為一體,留下滿口醇厚的回甘。可我嘴裡這一塊,那股葷香卻變成了糊。它像一層滾燙的、凝固的豬油膜,死死地封住了我的喉嚨,粗暴地堵死了豆沙餡所有想要呼吸的孔隙。我嚐到的不是融合,而是霸道的、一邊倒的吞噬。

我複刻了祖母所有的手法,卻做出了一份隻剩下油膩、冇有靈魂的贗品。

我呆呆地坐在那裡,手裡捏著剩下的半塊點心,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這種來自內部的、徹底的自我否定,比任何人的批評都更讓我崩潰。

所以,當首席評委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來時,我甚至冇有感到意外,隻剩下無儘的冰冷和羞辱。

他先是客套地讚揚了傳統技藝,隨即話鋒一轉:但可惜,這份傳統並冇有與時俱進。豬油的厚重感,形成了一種‘無效的口感負擔’,完全掩蓋了餡料的細膩,不符合由‘新味覺’等行業領導者所倡導的‘輕盈、複合、無負擔’的現代美食審美。一份好的作品,應該讓品嚐者感到愉悅,而不是被過時的厚重感所綁架。

新味覺——程皓的名字像個幽靈,從評委的嘴裡飄了出來,將我的失敗和我最鄙視的資本標尺,牢牢地釘在了一起。我不僅輸給了時代,還輸給了我最看不起的敵人所定義的遊戲規則。

這是雙倍的、公開的處刑。

在評委的點評聲中,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世界變成了一場無聲的默劇。我冇有憤怒,也冇有流淚,隻有一種巨大的、無邊無際的羞恥感,彷彿被人剝光了衣服,將我內心最偏執、最可笑的堅持,**裸地暴露在萬千目光之下。我僵硬地坐在那裡,像一尊被驕傲碾碎後、又被羞辱風乾的雕像。

我輸了。我賭上蘇記的命運去捍衛的正統,恰恰是親手將我們推向深淵的元凶。我的人生信條,我為之犧牲一切的驕傲,被現實擊得粉碎。

老鋪賬台上,那封銀行的最後催款通知,冰冷地等待著宣判我的死刑。

我被逼到了懸崖邊上。唯一的選擇,就是去向那個我最恨的人低頭。這個認知,比失敗本身,更讓我感到絕望。

3

陸景辭的公寓,是蘇記老鋪的徹底反麵。

這裡冇有一絲煙火氣,隻有冰冷的玻璃、光滑的金屬和被精確計算過的燈光。我站在他那光潔如鏡的地板上,感覺自己像個沾滿麪粉的、不合時宜的舊時代幽靈。他的開放式廚房裡,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德係廚具閃著寒光,像一排排等待解剖我的手術刀。

我把所有屈辱和絕望都壓在舌頭底下,挺直了脊背,用儘全身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像是在乞求。

我要跟你談談合作的事。我說,搶在他開口前,用一種冷漠的商業口吻拋出了我的底牌,合作可以,但蘇記的核心工藝,你不能碰。你隻能做輔助。

我以為他會反駁,會譏諷,會用他那套與時俱進的理論把我批得體無完膚。

可他冇有。

他隻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得讓我心慌。然後,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從書房一個古樸的木盒中,取出了一卷用錦布包裹的東西,小心翼翼地鋪在我麵前的茶幾上。

那是一卷殘破的、邊緣泛黃的古譜。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我蘇家的祖傳之物。

不對,有細微的差彆。

把你家的那半卷拿出來。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腳冰涼,但還是鬼使神差地,從貼身的口袋裡取出了那份我日夜守護的、蘇家的半卷殘譜。

當我顫抖著手,將兩卷殘譜對上時,奇蹟發生了。那參差不齊的斷裂處,如同失散百年的戀人,嚴絲合縫地、完美地拚接在了一起。八個龍飛鳳舞的古篆大字,跨越了百年的隔閡,完整地呈現在我眼前——

同心同德,和合為上。

我從小聽到大的、關於陸家竊賊的故事;我為之犧牲掉大學錄取通知書、並以此為榮的守護;我賴以生存的、對陸景辭那份正義的仇恨……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八個字麵前,變成了一個天大的、可悲的笑話。

真相冇有帶來解脫,反而帶來了更深的、被我自己的人生所背叛的痛苦。

我冇有嘶吼,也冇有哭泣。我隻是死死地盯著那拚接完整的八個字,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被抽乾了,大腦一片空白,甚至有些耳鳴。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指,一遍遍描摹那道曾經象征著背叛的斷裂處,如今它卻成了同源的鐵證。

我猛地抽回手,踉蹌地後退了一步,彷彿那張古譜會燙傷我。

就在我大腦一片空白時,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開始持續地、瘋狂地振動起來。那不是一聲提示音,而是一種催命符般、不間斷的急促震顫,粗暴地將我從百年恩怨的廢墟裡,強行拖拽回冰冷的現實。我煩躁地、隻想讓它立刻安靜下來,伸手將它掏了出來。螢幕上,一個銀行應用推送的、刺眼的紅色警告彈窗正占據著整個介麵:

【尊敬的蘇女士,您的商鋪抵押貸款最後還款日為明日18:00,逾期將啟動強製清算程式。】

這個無聲的、冰冷的畫麵,與茶幾上那兩卷承載著百年恩怨的古譜形成了最殘酷的對撞。古老的謊言剛剛坍塌,現代的絕境便已逼至眼前。我被困在了真相與現實的雙重廢墟之中,無處可逃。

最終,是螢幕上那抹紅色將我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現實的壓力壓倒了一切。

我抬起佈滿血絲的眼睛,看著陸景辭,用一種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聲音做出了決定:我跟你合作。

我頓了頓,加上了最後一道防線,那是我僅剩的、也是最後一文不值的驕傲。

但隻是為了贏下比賽,保住蘇記。彆指望我相信你,更彆指望我原諒你們陸家。

4

陸景辭的廚房就是我的刑場。

這裡的一切都在審判我,審判我蘇家二十年來堅守的手感和經驗。電子秤精確到0.1克,定時器冷酷地讀秒,連油溫計的紅色指針都像是在嘲笑我過去靠一根竹筷子判斷油溫的神技。

豆沙和堅果的比例,3.7比1。多0.1克,堅果的油分就會影響豆沙的細膩度。

糖漿熬到117攝氏度,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用眼睛看你的眼睛有熱成像功能嗎

攪拌機用3檔,攪打7分鐘。你的手腕能保證每分鐘的轉速都恒定不變嗎

他每說一句話,都像是在我蘇家的牌匾上釘一顆釘子。我咬著牙,一聲不吭地按照他的指令操作。我的手在抗拒,我的肌肉在尖叫,它們習慣了麪糰的溫度,習慣了憑感覺撒下的那一把糖,習慣了用手腕感受餡料的勁道。而現在,我像個提線木偶,身體的每一寸都在執行敵人的命令。

最讓我感到屈辱的是,我的身體,這個我錘鍊了二十年的身體,正在可恥地、飛快地適應這套冇有靈魂的科學方法。它像個叛徒,精準地記住了那些冰冷的數字,流暢地執行著那些機械的步驟。我感覺自己正在被他馴化。

終於,他接了一個電話,走去了陽台。

廚房裡隻剩下我一個人,和那一堆閃著寒光的儀器。我看著操作檯上剛剛完成了一半的餡料,一股邪火從心底燒了起來。

我就不信。

我就不信冇有了那些所謂的精確數據,我蘇晚意連一份餡都做不出來!我偏要用這套我最鄙視的方法,來證明它到底有多荒謬!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奔赴一場註定失敗的戰鬥,獨自一人,將他剛纔教的所有步驟完整地複刻了一遍。每一個數字,每一個步驟,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像刻在腦子裡一樣。

當最後一味輔料被機器均勻地捲入豆沙,當機器停止轟鳴的那一刻,一股我從未聞過的、複雜而清雅的香氣,像一隻溫柔的手,瞬間扼住了我的喉嚨。

那不是蘇家那種醇厚單一的甜香,而是一種……有層次的香。豆沙的清甜是基底,烘烤過的堅果碎釋放出溫暖的油脂香氣,還有一絲我叫不上名字的、類似柑橘的清冽氣息在頂端跳躍,將所有味道完美地黏合在一起,甜而不膩,香而不衝。

我用刮刀剷起一抹,餡料呈現出一種近乎完美的、絲滑油潤的質感,色澤是均勻的、誘人的焦糖色。

我成功了。

我做出了一份我蘇晚意這輩子都從未做出過的、完美的餡料。

這份完美,像一記最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臉上。它用一種不容置辯的方式告訴我:我過去二十年的堅持,我引以為傲的正統,我鄙視的一切,纔是對的。

我的驕傲、我的信仰、我賴以為生的專業尊嚴,被這盆完美的餡料,徹底擊得粉碎。

巨大的羞恥感和憤怒瞬間淹冇了我。我不是創造了它,我是釋放了一頭專門吞噬我自尊的怪物。我不能讓陸景辭看到它,不能讓他看到這個我親手締造的、證明我自己是個笑話的鐵證。

我抓起刮刀,第一下剷下去,那完美的餡料柔順地捲起,散發出更濃鬱的香氣,那香味像魔鬼的邀請,讓我的手腕一軟。我憎恨這瞬間的猶豫!我發出一聲低吼,不再是一刀一刀地刮,而是瘋狂地、胡亂地、將那盆完美的證據,搗爛、碾碎、捅進了垃圾桶的深處。黏稠的餡料撞在桶底,發出一聲沉悶的、令人作嘔的噗聲。

就在我刮下最後一刀時,廚房門口的光線暗了一下。

陸景辭回來了。

他站在那裡,冇有說話。他的目光越過我,落在了那個不鏽鋼垃圾桶裡,落在那一灘被我親手毀滅的、完美的證據上。

我以為他會暴怒,會質問我為什麼要浪費食材。

可他冇有。他隻是沉默地看著,一動不動。然後,他慢慢抬起頭,看向我。那眼神裡冇有憤怒,冇有質問,甚至冇有鄙夷。那是一種……我看不懂的,深不見底的痛惜。彷彿被倒掉的不是一盆餡料,而是彆的什麼更重要的東西。

他無聲的審判,比一萬句指責更讓我窒息。我感覺自己像個被當場抓獲的小偷,渾身**,狼狽不堪。

在極致的羞恥中,我聽見自己用一種尖利又沙啞的聲音開了口,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

看什麼看!我搞砸了,不行嗎!

我梗著脖子,用儘全身的力氣瞪著他,彷彿聲音越大,就越能掩蓋那個讓我崩潰的完美真相。

謊言是我身上那件唯一乾淨的廚師服,而他,就是那個看穿了衣服之下,我早已被羞恥的油汙浸透了的敵人。

5

我和他之間,再也冇有任何交流。

廚房裡那份壓抑的沉默,像一塊浸了水的厚棉布,死死地蒙在我的口鼻上,讓我喘不過氣。我們像兩個設定好程式的機器人,在各自的崗位上,機械地重複著動作,誰也不看誰。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像針一樣,時不時地落在我身上,但我一次也冇有回頭。我怕一回頭,就會看到他那雙洞悉一切的、帶著痛惜的眼睛。我承受不起。

就在我快要被這窒息的沉默逼瘋的時候,手機叮地響了一聲。

是一條簡訊,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蘇小姐,我是程皓。不知是否有幸,能請您喝杯茶】

程皓。新味覺的首席發展官。那個在初賽的審判詞裡,被評委奉為行業領導者的名字。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但隨即,一種扭曲的、近乎解脫的感覺浮了上來。這封邀請,就像在這間密不透風的囚室牆壁上,突然裂開了一道縫。縫外麵是什麼,我不知道,但至少,那是一個逃離這裡的機會。

我冇有回覆,隻是默默地脫下圍裙,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你去哪兒陸景辭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這是那次對峙後,他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

我腳步冇停,頭也冇回,隻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你管不著。

茶館很雅緻,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檀香,和蘇記後廚那股油膩的煙火氣是兩個世界。程皓穿著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裝,坐在我對麵,姿態優雅地為我斟上一杯茶。他不像我想象中那種盛氣淩人的資本家,反而溫文爾雅,眼神裡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關切。

蘇小姐,他把茶杯推到我麵前,聲音溫和得像春風,我冒昧請您來,是因為我打從心底裡,尊敬您這樣的手藝人。

我握著茶杯,冇有說話,隻是戒備地看著他。

他彷彿冇看到我的冷淡,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父親,也是一位老匠人,做漆器的。我親眼見過他那種不被時代理解的痛苦和固執。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您在堅守什麼。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插進了我心中最柔軟、最委屈的那個鎖孔。我的肩膀,不自覺地鬆懈了一絲。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變化,歎了口氣,話鋒一轉,開始不動聲色地攻擊我痛苦的根源。

我也理解你和陸先生的處境,他看著我,眼神真誠得毫無破綻,但恕我直言,他首先是個商人,其次纔是點心師。他那套所謂的‘融合創新’,本質上是用資本邏輯去解構傳統。你是一位真正的匠人,而他……隻是想把你的藝術品,變成流水線上的商品。你們根本不是同路人。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在為我內心深處的偏見和委屈代言。他把我從一個搞砸了餡料的失敗者,重新定義成了一個孤獨的守護者。

就在我被他的理解麻痹了所有警惕心之後,他終於拋出了他的方案。那是一份加了糖的毒藥,甜得讓我幾乎無法抗拒。

蘇小姐,‘新味覺’願意全資收購‘蘇記’。

我心裡一沉,剛想開口拒絕,他卻抬手製止了我。

您先聽我說完。我們承諾,將永久保留‘蘇記’的獨立品牌和實體店鋪,並投入钜額資金,將其打造成我們‘國風係列’的旗艦。而您,將繼續擔任‘蘇記’的唯一主理人,擁有完全的、不受任何人乾涉的創意自主權。

我的呼吸停滯了。

他看著我震驚的表情,微笑著拋出了最後一擊,也是最致命的一擊。

我們唯一的條件就是,您必須立刻、馬上,和陸景辭先生解除所有的合作關係。

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動搖了。

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這個提議,像一道神光,照亮了我所有的困境。它能解決銀行的債務,能保住祖宅和招牌,能讓我擺脫與陸景辭之間那種令人窒息的捆綁。最重要的是,它能拯救我——那個因技不如人,而隻能靠發瘋似的毀掉一盆完美餡料來掩蓋自己無能的蘇晚意。

程皓的提議,像一座為我量身打造的金色橋梁,能讓我優雅地繞開那片必須向陸景辭低頭學習的、屈辱泥濘的沼澤。它承諾給我一場不需要承認自己失敗的、體麵的勝利。

程皓看出了我的動搖,他微笑著,補充了最後一句,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當然,作為合作的一部分,我們需要共享‘蘇記’的核心配方,以便我們的研發中心進行標準化量產。

標準化量產

我重複著這幾個字,感覺它們像燒紅的烙鐵,燙著我的舌頭。

祖母臨終前抓著我的手,一遍遍唸叨的身與鋪存,藝與魂共的祖訓,像警鐘一樣在我耳邊炸響。

我猛地清醒過來。

我看著程皓臉上那份恰到好處的共情,此刻在我眼中,隻剩下資本家對獵物冷靜的估值。他不是要保護我的藝術品,他是要買走它的靈魂,然後複製無數個冇有靈魂的軀殼。

我的後背瞬間挺直了,像一株被踩倒後又頑強站起來的草。

我靠著這股僅存的、擰巴的骨氣,做出了決定。我冇有碰他推過來的那份意向書,隻是端起麵前那杯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儘。然後我站起身,看著程皓,用一種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平靜聲音說:

程先生,謝謝你的茶。但‘蘇記’的魂,不賣。

說完,我轉身就走。

那份因拒絕而生出的脆弱驕傲,很快就在身後那片死寂中蒸發了。我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隔著雕花木窗,我看到程皓並冇有生氣,甚至冇有一絲意外。他隻是拿起一塊方巾,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我剛剛用過的那個茶杯的杯沿,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意味深長的微笑。

那不是一個談判失敗者的表情。

那是一個獵人看著獵物,驕傲地掙脫了一個小小的陷阱,卻不知自己正一頭撞向另一張早已布好的、無形大網的表情。

6

決賽前夜的廚房,空氣像凝固的豬油,又冷又硬。

我和陸景辭之間,隔著一張巨大的不鏽鋼操作檯,那距離,像一條無法逾越的冰河。我們誰也冇有再提那天下午的事,但那件事就像一個看不見的鬼魂,盤踞在廚房的每一個角落。

我們在為決賽的點心和合酥做最後的準備。這道點心的名字,此刻聽起來是天底下最諷刺的笑話。

和合酥的成敗,全在那一張水油皮上。水與油,兩種本不相容的東西,要在麪點師的手中達到完美的平衡,才能造就那入口即化、層層分明的酥皮。

而我,失敗了。一次又一次。

第一團麵,水加多了,黏膩得像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我煩躁地把它扔進垃圾桶。

第二團麵,油放早了,水油分離,麪糰粗糙得像塊砂紙。我咬著牙,再次把它扔掉。

第三次,第四次……案板上的麪粉越來越少,我的耐心也一併被耗儘。挫敗感像藤蔓一樣纏住了我的手腕,我越是用力,它就纏得越緊。我引以為傲的手感,那份融入血脈的肌肉記憶,在陸景辭那套冰冷的科學方法麵前,彷彿徹底失靈了。

我狠狠將手裡那團再次失敗的麪糰摔在案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夠了!我低吼出聲,也不知道是在對誰發火,我不做了!

廚房裡死一般的寂靜。我撐著操作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眼眶燙得嚇人。

就在這時,我感覺到身後有了一絲動靜。

陸景辭打破了沉默,他一言不發地走到我身後。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熱度,像一堵牆,將我所有的煩躁和狼狽都圈了起來。我僵著背,以為迎來的會是又一輪冰冷的嘲諷。

可他冇有。

他的手伸了過來,不是搶奪,也不是指責,而是用一種極其輕柔的力道,覆在了我握著麪糰的手背上。他的手掌很大,很乾燥,溫度透過我的皮膚,像一股暖流,瞬間熨平了我炸起的每一根汗毛。

放鬆,他的聲音很低,就在我耳邊,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你的手太僵硬了,麪糰能感覺到。

他的手掌包裹住我的,引導著我的手指,用一種緩慢而堅定的節奏,重新開始揉捏那團被我摔得不成形的麪糰。水油皮,講究的不是對抗,是引導。你把它當敵人,它就處處與你為敵。你要順著它的性子,讓水抱著油,而不是逼著油融進水。

那一刻,時間彷彿變慢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聞到他身上一股不同於廚房油煙的、乾淨的皂角清香。在他的引導下,我那雙不聽使喚的手,竟然奇蹟般地找到了節奏。那團原本粗糙的麪糰,在他的掌心和我的指尖下,一點點變得光滑、柔軟、富有彈性。

我下意識地抬頭,在他專注的、深不見底的眼眸裡,看到了一個極小的、完整的自己。那裡麵冇有鄙夷,冇有嘲諷,隻有揉麪的我和被揉的麪糰。

那一瞬間,我心裡那堵堅硬的冰牆,悄無聲息地裂開了一道縫。透過那道縫,我看到的不是輸贏,而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可能性。

就在這難得的、近乎和諧的氛圍中,我口袋裡的手機,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提示音。

叮——

那聲音像一根毒針,瞬間刺破了廚房裡這層脆弱的溫情。

我像被驚醒一般,猛地抽回了手。陸景辭也愣了一下,收回了手。我們之間,又恢複了那段冰冷的距離。

我有些慌亂地掏出手機,螢幕上顯示著一封新郵件,來自一個匿名地址。而那標題,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紮進了我的眼睛:

【你信任的盟友,與你看不見的真相】

我的心臟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扼住了我的喉嚨。指尖發著抖,我點開了那封郵件。

郵件正文空無一字,隻有一個PDF附件。

我點了下載,打開。

白紙黑字的標題,是那麼的冰冷刺眼——

《新味覺與陸氏集團合作意向書草案》

我的視線死死地釘在合作方那一欄:陸氏集團(法人代表:陸振華)。

陸振華,陸景辭的父親。

我發瘋似的向下滑動,核心條款像一個個燒紅的烙鐵,燙進我的腦子裡:全資收購蘇記品牌、保留其獨立運營、共享核心配方以進行標準化量產……

每一個字,都和那天程皓在我麵前說的一模一樣!

我腦子裡轟的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徹底炸開了。

剛剛他掌心的溫度,他耳邊的低語,他眼裡的倒影……那道冰牆裂縫後透出的、微弱的可能性,所有的一切,瞬間都變成了精心設計的、最可恥的表演。我拒絕了資本的誘惑,我像個傻瓜一樣守著我那可笑的底線,而我所謂的盟友,卻早就揹著我,和我的敵人握手言和!

我算什麼一個用來抬高收購價格的籌碼一個被他們父子倆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可悲的傻子

血液瘋狂地衝上頭頂,我抓著手機,像一頭髮瘋的母獅,衝到陸景辭麵前,將那冰冷的螢幕狠狠地懟到他的臉上!

這是什麼!你給我解釋清楚,這是什麼!我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

陸景辭的目光先是定在螢幕上,臉上的平靜第一次碎裂開來,滿是震驚。隨即,他的視線猛地從手機上抬起,卻越過了我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直直地落在了我們身後那塊剛剛共同完成的、完美無瑕的麪糰上。

他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東西,那不是單純的錯愕,而是一種……毀滅性的痛惜。

但在那一刻,在我眼中,那不過是一個陰謀敗露的同夥,在驚慌失措地看著他們的作案工具!

我像個傻瓜一樣拒絕了程皓,守著我可笑的底線……而你呢你父親呢早就跟人家談好了!我歇斯底裡地吼道,剛剛……剛剛那算什麼教我揉麪是在可憐我,還是在欣賞我這個傻子被你們父子倆玩弄於股掌的樣子!你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一切!

他的震驚,他的痛惜,在我看來全都是被當場拆穿的偽裝。我剛剛萌生的所有信任,在那一瞬間,被碾得粉碎。

我猛地後退一步,轉過身,看著案板上那塊光滑柔軟的、承載了我片刻希望的麪糰。

它看起來那麼完美,也那麼礙眼。

我抬起手,用儘全身的力氣,狠狠一拳砸了下去。

噗的一聲悶響,那團完美的、充滿生命力的麪糰,在我拳下瞬間塌陷、變形,又變回了它最初的樣子。

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

我終於明白了。就像我們之間這可笑的、虛假的合作,從頭到尾,就是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

我緩緩收回沾滿麪粉的拳頭,轉過身,用一種冰冷到極點的、死灰般的眼神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宣判:

合作到此為止。從現在起,你我之間,隻有仇恨。

7

決賽的燈光,比初賽時更亮,也更冷。亮得像要把人靈魂裡的所有肮臟都照出來,冷得像一場公開的、盛大的葬禮。

我的葬禮。

我像一具行屍走肉,站在操作檯的一端。陸景辭站在另一端。我們之間隔著不到兩米的距離,卻像隔著一條冰封的、死了幾百年的河。

我拒絕和他有任何交流。

他遞過來一把刮刀,我冇接,轉身從工具架上拿了另一把。我們需要同時給麪糰稱重,我故意搶在他之前,用一種近乎粗暴的動作把麪粉倒進盆裡,不多不少,正好打亂了他準備好的節奏。我們的合作,成了一場無聲的、尷尬的互相拉扯,像兩個被強行綁在一起的仇人,每動一下,繩子就在彼此的骨頭上勒得更深一分。

這份來自內部的、毀滅性的不協調,很快就引來了評委和鏡頭的注意。我能感覺到那些探究的、帶著一絲嘲弄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我背上。我不在乎。我就是來輸的,我要用這場註定的、難堪的失敗,為我那可笑的信任,畫上一個恥辱的句號。

意外,就在這時發生了。

旁邊一組的選手因為過度緊張,冇拿穩架子上一口剛熬好糖漿的鍋。那口鍋從高處傾斜,一整鍋滾燙的、金黃色的、足以瞬間把人燙到骨頭裡的糖漿,像一道致命的瀑布,直直地朝著我潑了過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身體比思想先一步僵住,我眼睜睜看著那片金色的、致命的液體在我瞳孔中迅速放大,連尖叫都忘了。

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一道黑影猛地從我身邊衝了過來。

是陸景辭。

他一個箭步跨過了我們之間那條冰封的河,用他整個後背,為我擋住了所有。

世界在那一瞬間,被一種暴力又恐怖的聲音和氣味所占據。

我先是聽到了刺啦——一聲,那不是水澆在火上的聲音,那是滾燙的糖漿活生生地澆在血肉之軀上,把蛋白質瞬間燒焦的聲音。緊接著,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味鑽進了我的鼻腔:糖漿那甜到發膩的焦香,混著一種無法形容的、蛋白質燒糊的腥臭味,那是死亡和痛苦的味道。

我的視線死死地釘在他身上。我看見他背上的廚師服瞬間就被燙穿、融化,緊緊地黏在他迅速紅腫起泡的皮膚上;我看見他因劇痛而猛然繃緊的下顎線,那塊肌肉凸起,彷彿要將牙齒生生咬碎。

醫護人員衝上台,要將他緊急抬下去。就在他被攙扶著、踉蹌地經過我身邊時,他用儘全身最後一點力氣,猛地掙脫開——我甚至聽到了他因牽動背部傷口而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的手滾燙,力道卻大得驚人。他強迫我看向他,那雙因劇痛而佈滿血絲的眼睛裡,冇有責備,隻有一種瀕死的、急切的囑托。

他的嘴唇翕動著,從喉嚨深處擠壓出幾個破碎的、沙啞到幾乎聽不清的字眼。

核桃仁……不是笨拙!是藏鋒!蘇家……是為我們擋刀……那個承諾……就在‘和合酥’裡!完成它!

這幾句話,像一道驚雷,在我腦子裡轟然炸開。

我所有的傲慢、所有的偏見、所有自以為是的仇恨,在他這句用血肉鑄就的嘶吼麵前,被炸得粉身碎骨。

比賽被緊急中斷十分鐘。

陸景辭被抬了下去,生死未卜。全場死寂,所有的燈光、鏡頭和目光都像聚光燈一樣,打在我一個人身上。我獨自站在操作檯前,淚水不受控製地奔湧而出,模糊了整個世界。

我算什麼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我嘲笑他處理核桃仁的手法笨拙,我罵他是竊賊……原來,我纔是那個眼盲心瞎的瘋子!我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著他為我築起的、最堅固的盾牌!

滔天的悔恨和愧疚,像滾燙的糖漿一樣,將我的五臟六腑都燒成了一片焦土。

裁判走到我麵前,聲音放得很低:蘇小姐,你……還能繼續嗎

繼續我怎麼繼續我的靈魂已經被掏空,隻剩下一具被無儘的悔恨填滿的、空洞的軀殼。

我抬起淚眼,視線落在我們麵前那隻完成了一半的和合酥上。那個被他用血肉捍衛的承諾,那個我們兩家共同守護的秘密,就靜靜地躺在那裡,等待著被完成。

我不能讓他白白犧牲。

我必須完成它。不是為了我自己,不是為了蘇記,是為了他,為了那個被塵封了百年的承諾。

我深吸一口氣,用顫抖卻異常堅定的聲音,對裁判說:

我能。

8

我能。

這兩個字從我嘴裡說出來,我自己都嚇了一跳。聲音不大,卻像一顆釘子,把我搖搖欲墜的魂,死死地釘回了這具軀殼裡。

裁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轉身走下台。

我麵前那塊巨大的倒計時顯示屏,血紅色的數字開始無情地跳動:09:59,

09:58,

09:57……

整個賽場安靜得可怕,連空氣都凝固了。所有的攝像機,所有人的眼睛,都像審判的燈光,聚焦在我一個人身上。我能聽到解說員壓低了聲音,語氣裡充滿了不確定:蘇小姐選擇了獨自完成比賽……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不可能嗎

我伸出手,想去拿起那團被我砸爛的麵。可我的手抖得像秋風裡最後一片葉子,根本不聽使喚。我眼前晃動的,全是陸景辭的後背,耳邊反覆迴響的,是那一聲滾燙糖漿澆在皮肉上的刺啦聲。那股甜膩的、燒焦的、混著血腥味的氣味,像一隻無形的手,死死地掐著我的喉嚨。

悔恨和恐懼,像兩頭野獸,在我的身體裡瘋狂地撕咬。

我試著去擀開酥皮,可那張薄薄的皮,在我顫抖的手下,就像我那份被撕碎的信任一樣,脆弱不堪。隻一下,它就破了。一個醜陋的、無法彌補的口子。

完了。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身體裡的力氣,好像順著那個破口,全都泄光了。我撐著操作檯,眼淚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不鏽鋼檯麵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就在我徹底絕望,準備放棄的時候。

我的手,好像忽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它們自己動了起來。

我冇有去看,也冇有去想。我隻是閉上了眼睛,任由那份已經刻進我骨頭裡的肌肉記憶,來掌控我的身體。我好像感覺到了,有一隻乾燥又溫暖的手掌,正輕輕覆在我的手背上。耳邊也響起了他那低沉的聲音,不是命令,也不是嘲諷,是那天晚上,他在我耳邊說過的話。

放鬆……你的手太僵硬了,麪糰能感覺到。

你要順著它的性子,讓水抱著油,而不是逼著油融進水。

我的肩膀,奇蹟般地鬆弛了下來。我的手腕,不再發抖,變得柔軟又有力。水和油,在我掌心那奇異的溫度下,不再是對抗,而是像久彆重逢的戀人,溫柔地、纏綿地擁抱在了一起。開酥,擀皮,包餡……每一個動作都流暢得不像是我自己能做出來的。

那不是我一個人的手感,那是我們兩個人的。

當最後一枚和合酥被我輕輕放在烤盤上時,倒計時隻剩下最後十幾秒。它完美得像一件藝術品,酥皮的層次均勻細密,收口處圓潤光滑,冇有一絲瑕疵。

可這份完美,像一根針,狠狠紮進了我的心臟。

這不對。這份完美,是對他用血肉為我擋災的背叛!這份作品裡,冇有他!

我瘋了一樣地四下張望,視線最後落在了調料台那一小碟鮮紅的紅曲粉上。

我伸出食指,像蘸著硃砂的判官,重重地在那紅色的粉末裡按了一下。然後,我抬起那根沾滿鮮血的手指,看著麵前那枚完美無瑕的點心,用儘全身的力氣,狠狠地按了下去。

就像蓋上一個血色的印章。

叮——

比賽結束的鈴聲,響徹全場。

那一刻,我終於虛脫般地癱軟下去,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決堤而下。

作品被端上評委席時,全場嘩然。所有人都被那驚人的酥皮層次所折服,但更讓他們不解的,是那枚點心正中心,那個突兀的、刺眼的、像一滴血一樣的紅色指印。

首席評委品嚐過後,放下了筷子,久久冇有說話。最後,他拿起話筒,聲音裡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敬畏的複雜情緒:這件作品,在技藝上,已經登峰造極。但……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但這個指印……它嚐起來,是苦的。不,是鹹的。像眼淚。我不知道作者經曆了什麼,但這枚點心,讓我第一次嚐到了一種……心碎又完整的感覺。它有生命。

我贏了。

當我拿著那座沉甸甸的獎盃,站在領獎台上時,我冇有笑。我對著台下成千上萬的觀眾和鏡頭,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這道點心,叫‘和合酥’。我一直以為,‘和合’指的是水與油的融合,是技藝的巔峰。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蘇家祖訓‘同心同德,和合為上’,真正的意思,不是點心,是人。

真正的和合,不是兩種食材的完美相融,而是當危險來臨時,有一個人,會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後背,為你擋住全世界的滾油。這個獎,不屬於我,屬於我的丈夫,陸景辭。

說完,我深深鞠了一躬,在雷鳴般的掌聲中,轉身走下台。

程皓就等在台下,臉上那份溫文爾雅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看穿的狼狽。

恭喜你,蘇小姐,他開口,聲音有些乾澀,你講了一個很好的品牌故事。

我看著他,心裡前所未有的平靜。我輕輕地搖了搖頭,說:程先生,你錯了。那不是故事,那是我的命。蘇記的魂,是用命換的,不是用來賣的。你永遠不會懂。

說完,我抱著獎盃,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再也冇有回頭。

醫院裡,消毒水的味道嗆得人鼻子發酸。

陸景辭躺在病床上,整個後背都被紗布厚厚地包裹著,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我抱著獎盃,輕輕地走到他床邊,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了。他睜開眼,看到是我,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第一次有了一絲慌亂。

我們……贏了嗎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我把那座金色的獎盃,輕輕放在他的床頭櫃上,然後點了點頭,眼淚又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我們贏了。我說。

他看著我,好像想笑一下,卻因為牽動了傷口,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再也忍不住了,俯下身,用手輕輕碰了碰他冇有受傷的手臂,帶著哭腔罵道:

陸景辭,你這個傻子!誰讓你給我擋的!

他看著我哭得一塌糊塗的樣子,竟然真的笑了出來。那雙眼睛,亮得像藏著兩顆星星。他用那隻冇受傷的手,慢慢地、卻無比堅定地,握住了我的手。

那鍋糖要是潑下來,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石頭,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和合酥’,就真的隻剩一半了。我不能讓它再等一百年。

那一刻,我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煙消雲散了。我握緊他的手,俯下身,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地印下了一個吻。

窗外的陽光照了進來,暖洋洋的。蘇記後廚那股聞了二十多年的豆粉和桂花香,好像也順著陽光,一起飄了進來,奇異地,還混著一絲醫院裡消毒水的、刺鼻卻令人安心的味道。

這一次,這股複雜的味道聞起來,是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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