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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我是個殺人凶手。
彆笑,這是真的。指控我的,就是這棟樓裡最和善的鄰居們。那個天天給我送水果、笑得像尊彌勒佛的王阿姨;那個總拉著我下棋、滿腹經綸的退休乾部林伯伯;還有那些見了我就熱情打招呼的每一個人。
他們用最溫暖的善意,為我編織了一張完美的罪證之網。我用來調查的錄音筆,成了我預謀犯罪的鐵證;我找到的每一個線索,都成了我嫁禍他人的心機。
我,一個追求絕對真相的作家,就這樣一步步,被他們合力推上了審判席,百口莫辯。
而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是從我該死地,指出了他們記憶裡的一個小小裂痕開始的吧。
1
那天的陽光挺好,我剛下樓拿快遞,就撞上了樓道裡的茶話會。
王淑芬王阿姨的大嗓門跟機關槍似的,正對著二樓的張伯和林複生唾沫橫飛。
……哎喲我跟你們說,去年冬天換那水管,可把我給凍壞了!也就是咱們林大哥有辦法,硬是讓工程隊趕在臘八節前完工了,咱們才能喝上那口熱乎乎的臘八粥!那粥,嘖嘖,現在想起來都香!
她拍著大腿,臉上笑開了花,旁邊幾位鄰居也跟著附和,氣氛那叫一個溫馨融洽。
我當時就站在旁邊,手裡捏著快遞單,聽著這種廉價的集體回憶,心裡一陣無聊。作為一個靠深度調查報道吃飯的人,我這腦子對事實和邏輯的精確度,有近乎變態的潔癖。
所以,我冇忍住。
王阿姨,我插一句。
我的聲音不大,但像一把冰錐子,瞬間紮破了樓道裡熱氣騰騰的氛圍。
王淑芬的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我推了推眼鏡,語氣平淡得像在念報紙:我記得很清楚,去年更換總水管是十一月二十號左右結束的。可臘八節,是一月份。時間對不上。
死寂。
樓道裡的空氣彷彿瞬間凝固了。王淑芬家廚房裡飄出的紅燒肉香氣,也好像被這股寒意掐斷了。
就在我開口的前一秒,她還滿臉堆笑地從購物袋裡掏出一顆又紅又大的蘋果,要遞給我。
現在,那隻遞蘋果的手,就那麼僵在半空中,像一尊尷尬的蠟像。最終,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她訕訕地、慢慢地把手收了回去。
簡直可笑。
我心裡冷笑一聲。這就是普通人脆弱的情感連接,一個微不足道的事實,就足以讓它當場崩盤。
我捕捉到了林複生看我的眼神。
就那麼一秒,他臉上那副萬年不變的和藹笑意,像潮水一樣退了下去,眼底深處閃過一絲冰冷的、像在估價一樣的審視。但馬上,他又笑嗬嗬地打圓場:哎呀,瞧我們這些老傢夥的記性!還是小許你記得清楚,作家就是作家!
我懶得理會他這番話裡藏著的機鋒。
在我眼裡,他們不過是一群因記憶出錯而手足無措的普通人。我的優越感,在那一刻達到了頂峰。
我無視了這詭異的沉默,拿著快遞,對他們禮貌性地點了下頭,轉身就上了樓。
我完全冇意識到,就在我轉身走進樓道陰影裡的那一刻,我已經從一個鄰居,變成了一個獵物。
2
回到我那間堆滿了書和資料的公寓,樓道裡的不快像一抹油汙,黏在我的思緒裡,甩不掉。我泡了杯濃咖啡,試圖用工作麻痹自己,但顯示器上的文檔,每一個字都在嘲笑我的分心。
就在這時,窗外飄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哼唱。
是王淑芬。她在陽台上晾衣服,一邊拍打著濕漉漉的床單,一邊用她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哼著什麼。
……紅鞋子,走一走……走到巷子口……
調子很怪,像首被遺忘了很久的童謠。我皺了皺眉,拉上了窗簾。這棟老樓的隔音就是這麼差,鄰裡之間毫無**可言。
我戴上耳機,想用巴赫的賦格曲把這些噪音隔絕出去。但冇過多久,我下樓去樓下的小餐館打包晚飯,餐館的老式電視機裡,正放著一檔模糊不清的兒童節目。
幾個穿著誇張戲服的孩子,正在螢幕上又蹦又跳,唱著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歌。歌詞很蠢,但其中一句,像針一樣紮進了我的耳朵。
……走到巷子口,再也不回頭。
又是它。
我端著打包盒的手頓了一下。一天之內,從兩個完全無關的渠道,聽到同一首詭異的童謠。這概率太低了。
但我也冇太往心裡去。或許是最近哪個短視頻平台帶火的老歌新唱吧,這些大爺大媽,最容易被潮流裹挾。
真正讓我頭皮發麻的,是晚上。
我正在整理一箇舊案子的錄音,為一個新專欄尋找素材。那是個三年前的金融詐騙案,我采訪過一個關鍵的汙點證人。為了讓他開口,我陪他喝了很多酒。
我戴著頂級的降噪耳機,將音量調到最大,仔細分辨著錄音裡他含混不清的醉話。周圍的世界一片死寂,隻有我和他嘶啞的聲音。
……他們……他們都完了……就像……就像那雙紅鞋子……他在錄音裡含糊地嘟囔著,這句冇頭冇腦的話,我當年根本冇在意。
我下意識地按了暫停,想倒回去再聽一遍。
就在我摘下耳機的那一秒——僅僅是那一秒鐘的空隙裡,窗外,王淑芬尖利高亢的嗓門,像一把燒紅的刀子,劃破了夜空。
她似乎在追著她那個不聽話的小孫子,聲音裡滿是氣急敗壞的怒火:
你再跑!你再給我跑!跑出這個門,你就再也不回頭!
錄音裡醉漢的低語,和窗外王阿姨的怒吼。
兩個跨越了三年時空、毫無關聯的場景,兩張完全不同的嘴,在同一個瞬間,用幾乎一模一樣的吐字,說出了同一句話。
再也不回頭。
完美。
完美到令人作嘔。
我的血液瞬間就涼了。這不是巧合,這是一場編排拙劣的戲劇,演員的台詞對得太過刻意,生怕我這個唯一的觀眾看不懂。
可笑。
我的大腦開始高速運轉。
這不是衝著我來的陷阱。他們的智力水平,還設計不出這種級彆的心理攻勢。
那麼,真相隻有一個。
他們在掩蓋什麼。一個巨大的、與這首童謠有關的集體創傷。他們拙劣地試圖用日常生活的表象去粉飾它,但那個創傷太大了,像一個無法癒合的傷口,膿血正從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往外滲。
王淑芬的哼唱,電視裡的節目,甚至我錄音裡那個醉漢無意中的呢喃……這些都不是獨立的事件,它們是同一個病灶的不同症狀!
我的優越感,再一次,也是前所未有地,達到了頂峰。
他們以為自己天衣無縫,卻不知道,他們的潛意識正在用全世界最大分貝的聲音向我尖叫求救。而整棟樓裡,隻有我,許知言,能聽懂這尖叫。
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我的腦海:會不會……隻是我最近失眠太嚴重,產生的偏執和幻聽
不。
我立刻掐死了這個想法。承認自己精神有問題,是我最深的恐懼,比死亡更甚。我是一個依靠絕對理性為生的人,我的大腦,不容許出現任何故障。眼前的線索是客觀存在的,不是我的臆想。
我站起身,走到書架前,取下一個全新的黑色硬殼筆記本。
啪的一聲,我把它攤開在書桌上,空氣中瀰漫著新紙張特有的好聞氣味。我擰開我最貴的那支鋼筆,在第一頁的正中央,用一種近乎儀式感的鄭重,一筆一劃地寫下五個字:
**紅鞋子案卷**
然後,我拉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拿出那台比我所有寫作工具都精密的專業錄音設備,裝上了一塊滿電的電池。
綠色的指示燈,在昏暗的房間裡,像一隻野獸的眼睛,幽幽地亮了起來。
我的手術刀已經磨亮,現在,是時候開始解剖這具名為集體的標本了。
3
錄音設備上的綠燈閃了一夜,像在嘲笑我的徒勞。我一把將耳機扯下來,扔在堆滿稿紙的桌上。這種躲在房間裡分析隻言片語的蠢事,就像隔著玻璃看人下棋,永遠不可能贏。
我必須親自坐到棋盤的對麵。
而這棟樓裡,唯一有資格做我對手的,隻有林複生。
我冇有猶豫,直接敲響了他家的門。門一開,一股燉了很久的肉湯香氣就撲麵而來,溫暖得像一個陷阱。林複生繫著圍裙,看到我,臉上立刻堆起了那種長輩對晚輩的慈愛笑容。
哎呀,是小許啊!快進來!是不是寫作累了,聞著香味兒了
我站在門口,冇有動。林伯伯,冇打擾您吧我寫東西遇到點瓶頸,想找些關於這棟樓的舊聞逸事當素材。
我的話很平常,但我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嗨,我們這棟老樓能有什麼新鮮事不都是些張家長李家短的嘛。他用湯勺在圍裙上隨意地擦了擦,語氣輕鬆得像在討論天氣,不過你要是真想找點特彆的,我想想啊……
他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我的大腦在高速運轉,分析著他每一個微表情。
就在我準備好了一套複雜的追問策略時,他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拍腦門。
……要說怪事,也就以前住4-4那個畫家了。那小夥子性格孤僻得很,後來也不知道怎麼了,走得特彆匆忙,聽說在地下儲藏室還扔了箇舊箱子,估計也就是些破爛畫框吧。
他說得那麼隨意,那麼無意。
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像個蓄滿力氣打出一拳,卻重重地打在了棉花上。
我的腦海裡,猛地閃過大學辯論賽的舞台——那刺眼的燈光,和我對麵那個對手的臉。他冇有勝利的狂喜,臉上反而掛著一副夾雜著憐憫的微笑,用最溫和的語氣,指出了我整個論證體係裡那個致命的、被我忽略的小數點。
那種被人看穿、被人用善意愚弄的刺痛感,和現在一模一樣。我彷彿能感覺到自己當時發燙的耳根,和喉嚨裡那股因羞辱而湧上的鐵鏽味。
我看著林複生那張和藹的臉,內心的怒火被瞬間點燃了。他以為他看穿了我,以為用這種輕描淡寫的贈予,就能讓我陷入被動的混亂。
他以為他在挑戰我。
就在這時,我的餘光瞥見了他放在門邊鞋櫃上的那串家門鑰匙。鑰匙串上,除了幾把磨損嚴重的舊鑰匙外,還掛著一把嶄新的、幾乎冇有使用痕跡的黃銅鑰匙,在昏暗的樓道燈光下反射著異樣的光芒。
大概是新換的信箱鎖吧,這種老樓總在修修補補。我的注意力立刻回到了更重要的主戰場上。
謝謝您,林伯伯,這對我很有幫助。我禮貌地笑了笑,轉身離開。
他以為他掌控了全域性,但他錯了。他這充滿挑釁意味的挑戰,我接下了。
回到房間,我冇有浪費一秒鐘去思考。我走到那塊寫滿了線索的白板前,拿起紅色的馬克筆,將所有指向林複生的箭頭全部擦掉。然後,在他的名字旁邊,畫上一個巨大的問號,再從問號拉出一個更粗的箭頭,重重地指向三個字——儲藏室。
我拉開抽屜,拿出一副黑色的薄手套和一支小巧但光線極強的手電筒,放在了那本紅鞋子案卷的旁邊。
動作,就是我的宣言。
4
我接受了林複生的挑戰。
這不再是一次單純的調查,這是一場決鬥。一場我與他之間,心照不宣的智力決鬥。午夜,我帶著那副薄手套和手電筒,像個幽靈一樣滑進了地下室。
那把鏽跡斑斑的掛鎖,隻是虛掩著。我的手剛碰到它冰冷的金屬外殼,它就哢噠一聲,自己掉了下來。門軸發出垂死的呻吟,我閃身進入。一切都順利得像一個被精心佈置好的程式。
空氣是死的。一股陳年灰塵和黴菌混合的甜腥味撲麵而來,手電筒的光柱像一把手術刀,切開了濃稠的黑暗。那些蒙著白布的廢棄傢俱,輪廓像一具具沉默的屍體。
光柱在黑暗中掃蕩,最終定格在角落。
那裡有一個破舊的皮箱,上麵用早已褪色的油漆,潦草地寫著404。
就是它。
我的心臟不是在跳,而是在撞擊我的肋骨,每一次撞擊都讓我的指尖發麻。這不是恐懼的信號,而是獵物進入射程時,身體發出的咆哮。
我走過去,蹲下身。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搭扣,就在這一瞬間,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不是門軸的呻吟,也不是老鼠的窸窣。
是一種輕微但清晰的金屬摩擦聲——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
我的大腦空白了整整一秒。緊接著,儲藏室那扇沉重的鐵門,吱呀一聲,被猛地推開了。
刺眼的白光瞬間湧入,將我釘在原地,像一隻被車燈照住的野獸。門口堵著幾個人影,形成一堵無法逾越的牆。
為首的,正是林複生。
我的目光,死死地鎖在了林複生的手上。他手裡握著一串鑰匙。而在那門鎖上,正插著一把嶄新的、幾乎冇有使用痕跡的黃銅鑰匙,在刺眼的白光下,反射著冰冷而嘲諷的光芒。
就是白天我看到的那一把。我的大腦在0.1秒內就完成了覆盤。我並非冇有看到它,而是我的思維繫統在接收到這個資訊時,自動為其貼上了冗餘資訊的標簽並將其遮蔽了。因為在一個完美的邏輯係統裡,對手不應該有備用鑰匙。我的失誤,不是觀察力的失誤,而是高估了對手的層次。我試圖用象棋的規則去理解一群隻會玩跳棋的人,這纔是問題的根源。
時間彷彿凝固了。隨即,這片死寂被王淑芬那溫情脈脈、卻又尖銳刺耳的聲音劃破。
哎呀小許,你這孩子,怎麼跑這兒來了是不是上次阿姨給你的蘋果吃完了,想下來看看儲藏室裡還有冇有存貨阿姨看你這幾天晚上燈都亮到半夜,肯定又冇好好吃飯吧缺什麼你跟阿姨說,可不能餓著肚子自己亂翻呀,這黑燈瞎火的,多危險!
她的話音剛落,林複生便往前踏了一步,臉上依舊是那種長輩的關切,語氣溫和得像春風,卻讓我如墜冰窟:沒關係,丟了什麼,我們大家一起幫你找。你好好想想,這裡麵……有冇有什麼東西,是你絕對不能讓我們找到的
我冇有感到羞愧,隻感到一種荒謬的可笑。
原來,這就是他們的極限。當邏輯的棋盤上,他們已經無路可走時,他們選擇的不是認輸,而是用哭鬨、用人數、用音量這種最原始、最不體麵的生物本能來耍賴。他們甚至不配做我的對手。一群無法理解規則的猴子,在棋盤前手舞足蹈,宣佈了自己的勝利。
我看著他們一張張寫滿拙劣演技的臉,內心的怒火像潮水一樣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絕對的、冰冷的優越感。
和他們爭辯解釋不,那就像試圖教一隻阿米巴原蟲微積分一樣徒勞。
我要做的,不是戰術性退卻,而是配合他們演出。
我要扮演一個他們眼中犯了錯、不知所措的年輕人,讓他們沉浸在這種虛假的勝利中,讓他們以為已經掌控了我。
我要用我的順從,換取他們毫無防備的、沾沾自喜的傾訴。我要從他們愚蠢的謊言裡,找出那個最致命的邏輯漏洞。
然後,在他們最誌得意滿的時候,不是反擊,而是公佈正確答案,欣賞他們因智力被碾壓而呆若木雞的表情。這纔是對他們最大的懲罰。
我緩緩地站起身,收起了手電筒,摘掉了手套。我低下頭,讓我蓬亂的劉海遮住我眼中的寒意,肩膀微微垮了下來,擺出一副犯了錯、不知所措的年輕人的模樣。
5
我需要彈藥。
在儲藏室那場拙劣的圍獵之後,我清晰地意識到,跟這群人講道理,就像試圖跟一群猴子討論香蕉的哲學意義。他們不認邏輯,隻認情緒和人數。所以,我的戰術性退卻必須立刻執行。
我要扮演一個他們眼中犯了錯、不知所措、急於搞清真相的年輕人。我要用我的順從,換取他們毫無防備的、沾沾自喜的傾訴。我要從他們愚蠢的謊言裡,找出那個最致命的邏輯漏洞。
而整棟樓裡,最完美的突破口,無疑是王淑芬。
她的記憶力像個漏勺,情緒又極易被煽動。隻要我擺出足夠謙卑的姿態,她那點可憐的虛榮心,就會讓她把知道的一切都倒出來,甚至會為了顯得自己更重要,而添油加醋。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等到她提著菜籃子出門,立刻偶遇了她。我冇刮鬍子,眼圈是我熬了一夜的戰利品,整個人看上去頹喪又迷茫。
王阿姨……我叫住她,聲音沙啞,恰到好處地帶著一絲無助。
她果然停下了,臉上那種公式化的熱情裡,摻雜了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哎呀,是小許啊。怎麼了這是冇休息好
王阿姨,對不起,前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對。我低下頭,讓她隻能看到我亂糟糟的發頂,我就是……就是寫作寫昏了頭,總覺得有什麼事冇搞清楚,心裡堵得慌。您是咱們樓裡的老人了,您能不能……再跟我說說那天的事我真的想搞清楚,我到底錯在哪兒了。
這番話的效果立竿見影。王淑芬臉上的憐憫立刻膨脹成了某種拯救者的自豪感。她把菜籃子往地上一放,拉著我就在樓道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我就知道你這孩子不是壞人!她一拍大腿,打開了話匣子。
她的敘述,跟我預料的一樣,混亂、充滿感**彩,夾雜著大量無關緊要的細節。我耐著性子聽著,像一個專業的心理醫生,時不時點頭,引導她回到主線上。
……那天下午,天陰沉沉的,我就覺得要出事。我從廚房窗戶往外看,好像是看到那個畫家了,鬼鬼祟祟的,就在樓門口那邊……
樓門口我立刻抓住了關鍵詞,身體前傾,用一種極度渴望真相的眼神看著她,王阿姨,這很重要。是哪個門口您再仔細想想。是不是東門那邊視野最好,看得最清楚,對不對
我的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引導性。對於王淑芬這種冇有主見的人來說,一個強勢的、看似在幫助她回憶的建議,幾乎等同於命令。
她果然被我帶著走了,眼神一亮,像是真的想起來了:對對對!你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就是東門!冇錯,他從東門那邊跑出去的,跑得可快了!
完美。
我心裡冷笑一聲。就像從一堆礦渣裡提煉黃金,我成功地從她混亂的記憶裡,塑造出了我需要的那顆精準的子彈。
回到房間,我興奮地攤開那本紅鞋子案卷,將這條關鍵線索鄭重地寫了上去:**目擊者王淑芬,於東門見到嫌疑人神色慌張地離開。**
我的整個邏輯鏈,因為這塊基石的嵌入,瞬間變得完美無瑕。我甚至能感覺到筆尖在紙上劃過時,那種因絕對掌控感而帶來的輕微戰栗。
就在這時,我的目光無意中掃過桌角。那裡壓著一遝我前幾天為了調查大樓結構,從物業影印來的舊檔案。最上麵的一張,是去年的維修工程記錄。
一行冰冷的、列印出來的宋體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猛地紮進了我的眼睛:
**XX年X月X日至X日(即案發當週),因更換消防總管道,東門區域完全封鎖,禁止通行。**
我的大腦,空白了整整一秒。
緊接著,一股熟悉的、冰冷的羞恥感,閃電般地從我的脊椎竄上後腦。眼前彷彿又出現了大學辯論賽那刺眼的舞檯燈光,和我對麵那個對手的臉——他冇有勝利的狂喜,臉上反而掛著一副夾雜著憐憫的微笑,用最溫和的語氣,指出了我整個論證體係裡那個致命的、被我忽略的小數點。
那種被人看穿、被人用善意愚弄的刺痛感……那種耳根發燙、喉嚨裡湧上鐵鏽味的羞辱感……
不!
這股恐懼隻持續了零點一秒,就被我更強大的、近乎病態的智力傲慢強行壓了下去。
我的內心在咆哮:這不一樣!那次是我的數據出了錯,而這次,是她的記憶出了錯!我的推理框架是完美的,絕對完美!王淑芬這種普通人的記憶本來就是一團亂麻,她記錯一個門有什麼奇怪我用引導性的問題,是為了幫她從混沌中提取出看到嫌疑人離開這個核心事實!至於東門這個細節……它隻是提取過程中產生的、無足輕重的雜質!對,就是這樣!
我強行說服了自己。我感覺自己像一個高明的外科醫生,為了取出腫瘤,不得不切除一些健康的組織。這點犧牲是必要的,是為了最終的、絕對的正確。
我拿起筆,準備劃掉於東門這幾個字。
我的手,有一次極其短暫但無法控製的顫抖。
我注意到了這次顫抖,這無聲的背叛讓我感到一陣惱羞成怒。我用更大的力氣,更粗重的筆畫,狠狠地、彷彿帶著怒氣般地,將那幾個字徹底塗成了一個漆黑的墨塊。
然後,我在旁邊用紅筆,一字一頓地標註道:
**非關鍵資訊。**
做完這一切,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著筆記本上那個被我親手抹去的瑕疵,重新感到了一種掌控一切的、病態的完美。
通往真相的正確道路,就在剛纔,被我親手封死了。而我,正沿著自己砌起的迷宮牆壁,腳步堅定地,走向深淵。
6
我的理論體係,已經是一座完美的建築了。
嫌疑人——性格孤僻、逃離現場的畫家。
目擊者——被我修正了記憶的王淑芬。
動機——深埋於集體記憶中的紅鞋子創傷。
一切都嚴絲合縫,邏輯鏈條像精鋼一樣堅不可摧。現在,隻差最後一塊,一塊能將紅鞋子童謠和那個畫家直接釘在一起的物證線索。
我需要一個證人。一個能證明畫家處理過與紅鞋子相關物品的證人。
而這個證人,不能是林複生的人。他必須是這棟樓裡,被林複生那套虛偽的集體主義壓迫的、敢怒不敢言的弱者。我需要找到一個同盟,一個能被我從愚昧中解放出來的人。
我的目光,很快就鎖定在了三樓的張伯身上。
他最沉默,也最不起眼。每次在樓道裡遇到,他都像隻受驚的老鼠,眼神躲閃,雙手習慣性地插在袖管裡,微微發抖。在我的分析模型裡,這種表現不是性格內向,而是長期壓抑下的恐懼。他在害怕,害怕林複生。
他就是我要找的突破口。
我冇有給他準備的機會。我在樓梯的拐角處,偶遇了提著垃圾下樓的他。
張伯。
我叫住他,像個幽靈一樣堵住了他的去路。他渾身一顫,抬起那張佈滿皺紋的臉,眼神裡果然是我預料中的慌亂。他手裡的垃圾袋破了一個小口,一股食物殘渣混合著什麼的酸腐氣味,像條濕滑的蛇,鑽進我的鼻腔。
我皺了皺眉,強忍著不適,語氣卻放得極度溫和,像個循循善誘的心理醫生:張伯,彆緊張。我就是想問問你,關於那個畫家,你還記得什麼嗎任何細節都行。
他的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隻提著垃圾袋的手,抖得更厲害了,袋子裡的湯湯水水眼看就要灑出來。
就在我準備進一步施壓時,樓下傳來了王淑芬的大嗓門:哎喲張大哥,倒垃圾呢我跟你說,今天菜市場的雞蛋又便宜了……
她像一輛失控的卡車,咋咋呼呼地衝了上來,看到我們兩個堵在樓梯間,愣了一下,隨即又熱情地拍了拍我的胳膊:小許也在啊!跟張大哥聊什麼呢
我心裡一陣煩躁。這種蠢人,永遠在最關鍵的時刻出現,破壞精密的佈局。
冇什麼,王阿姨,我就是問問張伯家裡的舊報紙還賣不賣。我隨口編了個理由。
王淑芬信以為真,又拉著張伯聊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家常,這才心滿意足地上了樓。
樓道裡,又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王淑芬的出現,像一個信號,讓我更加確信了我的判斷。看,張伯剛纔就是想對我說些什麼,但被她打斷了!他害怕被林複生的眼線看到!
頭頂的聲控燈,因為長時間的安靜,啪地一聲滅了。黑暗瞬間籠罩下來,隻剩下窗外透進來的微光,勾勒出張伯那副瘦削而恐懼的輪廓。
我往前逼近一步,我們的距離近到我能聞到他身上那股老人特有的、混雜著塵土和藥味的氣息。
張伯,我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不容置疑,她走了。現在你可以說了。我知道你看到了什麼,你隻是不敢說。
我……我冇……
啪!我跺了一下腳,聲控燈應聲而亮。刺眼的光芒重新打在他臉上,他下意識地縮了一下。
看著我。我命令道,畫家,紅鞋子。把你知道的說出來。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我的逼問,顯然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那張佈滿皺紋的臉徹底垮了,眼神渙散,像是放棄了所有抵抗。他終於崩潰了,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蚊子般的呻吟聲,吐出了那句我夢寐以求的話:
……我好像……好像見過那個畫家……就在這個樓梯間……丟過一個……一個紅色的舊鞋盒。
成了!
就是這個!紅色的鞋盒!
我的心臟狂跳起來,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一種即將大功告成的狂喜。這塊最後的拚圖,被我找到了!完美!簡直是天衣無縫的完美!
我拿到了我的王牌。
現在,我麵臨一個選擇:是立刻拿著這條鐵證去找林複生攤牌,和他進行一場一對一的、高強度的智力對決
不。
這個念頭隻在我的腦海裡閃現了零點一秒,就被我否決了。
那太便宜他了。也太委屈我自己了。我腦海裡又閃過大學辯論賽上,那個對手憐憫的微笑,那種被當眾羞辱的刺痛感,絕不能再重演。
我不要一場隻有我們兩人知曉勝負的暗戰。我要的是一場公開的、帶有審判性質的、充滿儀式感的勝利。我要讓這棟樓裡的每一個人,都親眼見證我的智慧是如何碾壓他們的愚昧。我要他們看到林複生那張偽善的麵具,是如何被我親手一片片撕碎的。
我要的,是一場華麗的演出。
我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決定。
我看著眼前這個被我拯救了的、瑟瑟發抖的同盟,臉上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甚至可以說是悲憫的微笑。
謝謝你,張伯。你做了一件正確的事。
說完,我轉身上樓,腳步輕快得像要去赴一場盛宴。
冇錯,一場盛宴。舞台,就設在林複生的客廳。而我,許知言,將是這場揭曉最終真相的鴻篇钜製的,唯一導演。
我的傑作,即將上演。
7
我,許知言,是這場審判的唯一法官。
舞台,就設在林複生家的客廳。空氣裡飄著王淑芬剛泡開的龍井茶香,溫情脈脈,像一出家庭倫理劇的開場。鄰居們都到齊了,他們臉上掛著關切和好奇,像一群等待開獎的觀眾。
我優雅地打開那本黑色的紅鞋子案卷,清了清嗓子。
各位,我的聲音不大,但清晰地壓過了茶水的沸騰聲,我知道,最近發生的一些事,讓大家對我產生了一些誤會。今天,我請大家來,就是為了把所有事情,一次性說清楚。
我享受著他們投來的目光,享受著這種掌控一切的感覺。我冇有理會他們臉上一閃而過的、複雜的神情,而是直接進入了正題。我像一個最優秀的建築師,將我蒐集到的所有證據——那個畫家的孤僻性格、他匆忙的離開、王阿姨的目擊證詞、以及最重要的,張伯看到的那個紅色鞋盒——一塊塊、一層層地,精準地搭建起來。
我的語速不疾不徐,邏輯鏈條像手術刀一樣鋒利,將所有看似無關的碎片,都縫合成了一件天衣無縫的藝術品。
最後,我抬起頭,目光掃過他們每一個人,用一種近乎悲憫的、宣佈最終判決的語氣說道:
所以,結論隻有一個。那個所謂的‘紅鞋子’童謠,並非空穴來風,而是指向了一樁被遺忘的罪案。而凶手,就是那個早已逃之夭夭的404號租戶——那個畫家。
我說完了。
我合上了筆記本。在我聽來,那聲音如同法官敲下的法槌,響亮,決絕。但那隻是我的錯覺。那其實隻是一聲沉悶的輕響,啪,微弱得可憐,瞬間就被茶幾上電水壺咕嘟咕嘟的嘶鳴聲給吞冇了。根本冇人注意到。
我靠在沙發上,端起茶杯,準備欣賞他們臉上即將綻放的、混雜著震驚與敬畏的表情。
然而,迎接我的,是死寂。
長達十秒鐘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客廳裡龍井茶的香氣,不知何時變得稀薄而冰冷。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在舞台上講完笑話,卻發現台下空無一人的小醜。
林複生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冇有看我,甚至冇有對我那番精彩絕倫的推理做出任何評價。他像完全冇聽到一樣,緩緩地、用一種無比溫和的語氣,轉向了坐立不安的王淑芬。
淑芬啊,他的聲音輕得像在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你再仔細想想,那天下午的事,很重要,不能記錯了。你確定,是在東門看到他的嗎
這個動作,這句話,像一把無形的刀,瞬間斬斷了我與這個舞台的所有聯絡。我從審判的主體,變成了一個被徹底無視的、可笑的局外人。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第一反應是輕蔑:可笑的伎倆。試圖用一個記憶混亂的婦人來拖延時間,真是黔驢技窮。
王淑芬的臉上露出一種努力回憶的、極為逼真的無辜表情,她啊了一聲,像是被點醒了,一拍大腿:
哎呀!林大哥,你這麼一提醒我纔想起來!那天東門是鎖了的!瞧我這記性……我看到的不是他,是……
她的聲音頓了一下,然後,那雙渾濁的眼睛,像兩顆生鏽的釘子,直直地釘向了我。
……是許老師!對,就是許老師!那天下午,我看到許老師鬼鬼祟祟地從地下室的方向上來,臉色很不好看!
一瞬間,我感覺整個房間的空氣都被抽乾了。
我腦中那張完美的邏輯圖,被這把淬毒的匕首從最核心處撕開了一道裂口。我猛地站起來,試圖用我最擅長的邏輯反擊:這不可能!時間線對不上!你……
但我的話,在王淑芬那副我隻是個說實話的老實人的無辜表情麵前,顯得蒼白、尖銳,充滿了攻擊性。
還冇等我組織好第二句反駁,林複生又開口了。這一次,他轉向了角落裡那個從頭到尾都低著頭的、我認定的唯一同盟——張伯。
老張啊,林複生的語氣依舊關切,你看到的那個紅鞋盒,你也再仔細想想,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到的
張伯的身體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他抬起頭,那張佈滿皺紋的臉痛苦地扭曲著。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裡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歉意和無奈。他痛苦的視線從我臉上移開,不經意地,掃過了客廳牆上掛著的那副字。
家和萬事興。
白紙黑字,刺眼得像一道符咒。
然後,他把目光轉回來,眼裡的光徹底熄滅了。他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說出了那句將我徹底打入地獄的話:
我……我看到那個鞋盒……是在許老師深夜從儲藏室出來後的第二天早上……就在儲藏室門口的垃圾桶裡……
轟——
我的世界,冇有了聲音。
我僵硬地坐回沙發裡,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變形。鄰居們那些關切的臉,在我眼中拉長、扭曲,變成了一張張掛著溫和微笑的慘白麪具。客廳裡那股溫潤的龍井茶香,在我鼻腔裡突然腐爛,變成了一股醫院福爾馬林混雜著鐵鏽的、冰冷刺鼻的氣味。
然後,一段記憶——一段我明知絕不屬於我的記憶——像一輛失控的卡車,狠狠地撞進了我的腦子。
一片漆黑。
儲藏室裡潮濕、發黴的氣味。
我自己的手,正死死地抱著一個紅色的舊鞋盒。不,那不是我的手!我的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但這雙手卻粗糙、臃腫,指甲縫裡還嵌著乾涸的泥土。但那種觸感,那種冰冷的、粗糙的紙板紋理,卻又該死地通過這雙陌生的手,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神經末梢。
我在那兒。
我乾了。
不。
不!
我冇有尖叫,也冇有辯解。你怎麼去反駁一段你自己的記憶
我所有的邏輯,我所有的驕傲,我所追求的真相,在這一刻都成了廢墟。我坐在那裡,一個沉默的罪人,在我自己的腦子裡,被判了死刑。
8
我坐在沙發裡,像一尊被抽空了內臟的石膏像。
感官正在背叛我。王淑芬遞來的那杯涼茶,在我鼻子裡,聞起來像一股刺鼻的福爾馬林。屁股底下柔軟的沙發,觸感正在一寸寸變硬、變冷,像正在將我包裹、凝固的速乾水泥。鄰居們那些壓低了的、故作關切的竊竊私語,在我耳朵裡,變成了手術器械在金屬盤裡碰撞的、冰冷的、清脆的聲音。
我抬起頭,看著他們。
他們那些悲憫的臉,在我眼中開始像蠟一樣融化、流動,最終重組成一張張一模一樣的、掛著溫和微笑的慘白麪具。
我的喉嚨裡發出了一聲無聲的尖叫。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那首糾纏了我無數個夜晚的童謠,在我腦海裡,自己唱完了它的最後一句:
紅鞋子,走樓梯,
走到一半,找不到你……
新來的,替一替,
大家笑著,看著你。
這最後的歌詞,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地獄的大門。我瞬間明白了,這不是一樁懸案,這是一場需要不斷尋找替代品的獻祭。
就在那句童謠的回聲還未在我顱內消散的瞬間,林複生的身影已經移動到我麵前,俯下身。他用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的語氣,說出了那句將我徹底粉碎的話:
許老師,我們這首童謠,在這樓裡唱了很久了,專門唱給那些……耳朵太靈光的新鄰居聽。可惜,你是第一個當真的。
這句話,比一千句這是陷阱更惡毒。它將我所有的掙紮、我所有的邏輯,都歸結於我自己的瘋狂。
我腦海裡那無聲的尖叫,突然停了。
我慢慢地、平靜地抬起頭,用一種極度清醒、甚至帶著一絲冰冷嘲弄的眼神,逐一掃過他們每一個人。掃過林複生那張偽善的臉,掃過王淑芬那張無辜的臉,掃過張伯那張痛苦的臉。
我冇有再動,也冇有再說話。我隻是坐著,看著他們。最終,我變回了那尊被抽空了內臟的石膏像。隻是這一次,深淵不在彆處,就在我空洞的軀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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