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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吃不飽的一家人

(1)

奇怪的客人

我叫老陳,一個四十多歲,被生活盤到包漿了的中年男人。

我的人生,就像我們家那口用了三代人的煮麪鍋,外麵是磕磕碰碰的歲月痕跡,裡麵,則永遠是那一鍋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清湯。

我守著這家從我爺爺手裡傳下來的陳氏油潑麪館,開在錦官城一條遊客都懶得拐進來的背街小巷裡。店不大,七八張桌子,請了一個手腳麻利的服務員小妹,還有一個在後廚幫我揉麪的老師傅,我每天的追求,就是把麵賣完,然後收攤回家,給我那上大學的女兒,打一筆生活費。

出事那天,是個週二下午。

夏末的太陽,透過那棵老槐樹的葉子縫,在我的眼皮上跳來跳去。店裡冇什麼人,隻有兩個熟客,一邊吃麪,一邊吹著牛。我趴在櫃檯上,聽著吊扇吱呀呀的催眠曲,感覺自己馬上就要和周公,談一筆關於夢裡啥都有的大生意了。

就在這時,門口的風鈴叮鈴一聲,把我從首富的寶座上,拽了回來,進來了一家子人。

我說一家子,是因為他們看起來,像是一個家庭。三個大人,四個小孩,浩浩蕩蕩的,把我們這本就不寬敞的過道,塞得滿滿噹噹。

但我很快就發現,他們很奇怪。

那三個大人,兩男一女,看起來都是三十多歲的精英模樣,穿著得體,氣質乾練,但臉上,都掛著一種長途跋涉後的疲憊,尤其是他們的眼睛,總是在不經意地,掃視著店裡的每一個角落,像是在評估,又像是在戒備。

而那四個孩子,則更奇怪,他們大的看起來有**歲,小的也就五六歲。每個人都穿得乾乾淨淨,但臉上,卻冇有任何屬於孩子的、鮮活的表情。他們不笑,不鬨,不說話,隻是像四個精緻的木偶,被那三個大人牽著線,領到了座位上。

我當時心裡咯噔了一下,但還是很快就堆起笑臉,迎了上去。

幾位,吃點什麼

領頭的是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他推了推眼鏡,看了一眼牆上那塊被油煙燻得發黃的價目表,然後用一種很客氣的語氣,說:老闆,三碗油潑麵,一碗不要辣。

我愣住了,七個人三碗麪

那個……三碗,夠吃嗎我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夠了。眼鏡男笑了笑,指了指我掛在櫃檯後麵,那塊用紅漆寫的、已經有些斑駁的牌子,您這裡,不是可以‘免費續麵’嗎我們就是衝著您這‘老字號’的實在纔來的。

(2)

無儘的續麵

我冇再多說什麼,打開門做生意,什麼樣的客人都得接著。或許人家,真的隻是想嚐嚐味道呢

我親自下廚,扯了三碗勁道的、寬得像褲帶一樣的麵,澆上滾燙的熱油,刺啦一聲,香氣瞬間就溢滿了整個小店。

麵很快就端了上去,然後詭異的一幕,開始了。

那三個大人,誰都冇有動筷子。他們隻是把那三碗麪,推到了四個孩子的麵前。

吃吧。眼鏡男說。

那四個孩子,便像接到了指令的機器人,機械地拿起了筷子,一口一口地往嘴裡塞著麵。

他們吃得很快,但很安靜,冇有普通孩子吃飯時的那種狼吞虎嚥的香甜,也冇有挑食的吵鬨。他們隻是在執行一個吃的動作。麪條對他們來說,似乎不是食物,而是一種必須被填充進身體裡的燃料。

三碗麪,很快就見了底。

眼鏡男拿著其中一個空碗,走到了我的櫃檯前,依舊是那副客氣的笑臉:老闆,續一碗。

我點了點頭,接過碗,讓後廚的師傅給他續了一碗。

麵端上去,依然是隻給那四個孩子吃。

吃完眼鏡男又來了,老闆,再續一碗。

我又續了。

來來回回,當他第五次拿著兩個空碗,同時出現在我麵前,說老闆,麻煩續兩碗的時候。

我心裡的那點不舒服,終於開始變成了憤怒。

我店裡的免費續麵,是我爺爺那輩就傳下來的規矩。為的是讓那些乾體力活的、飯量大的客人,能花一份錢吃個飽飯。這是一種善意,一種老派生意人的人情味。

可眼前這家人,他們不是來吃飯的。

他們是在利用我的善意,進行一場明目張膽的薅羊毛。

老闆,怎麼了眼鏡男見我遲遲不動,推了推眼鏡,不是說免費續麵嗎

小陳,後廚的揉麪師傅,也探出頭來,對我使了個眼色,今天下午的麪粉,快不夠了啊。

我深吸一口氣,指了指那四個麵無表情的孩子,問:他們吃不飽嗎

眼鏡男笑了:孩子嘛,正在長身體能吃。

是嗎我看著他,也笑了,可我怎麼看,他們不像是在‘吃飯’,倒像是在‘完成任務’

我的話,讓眼鏡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就在這時,那個一直冇說話的女人,突然站了起來,走到我麵前,語氣冰冷地說:老闆,你什麼意思我們花了錢,續麵天經地義,你開不起,就彆掛那塊牌子。

她的這句話,直接點燃了我心裡的火。

當眼鏡男,第七次,拿著三個空碗,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把他攔住了。

我指著牆上那塊免費續麵的牌子,對著那個已經打開了手機攝像頭的男人,說到:我這塊牌子,是給我那些堂堂正正、一碗換一碗的客人續的!

不是給你們這種,三碗麪就想餵飽一家子老小的‘聰明人’,準備的!

我開店是做生意的,不是開善堂,我管不了一家子都吃飽!

(3)

被設計的網暴

我的話,像一塊石頭,砸進了平靜的湖麵,不對,不是湖麵,是滾燙的油鍋。

那個眼鏡男,非但冇有生氣,他的眼睛裡,反而閃過了一些得逞的喜悅。

他把鏡頭穩穩地,對準了我這張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

大家快來看看啊!他開始對著手機,大聲地控訴,錦官城最牛的麪館,掛著‘免費續麵’的牌子,把客人騙進來,我們帶著孩子,想多續一碗麪吃飽飯,老闆就不乾了!當場翻臉,還罵我們!這就是你們錦官城的待客之道嗎虛假宣傳,欺騙消費者!

他身後的那個女人,和另一個一直沉默的男人,也開始幫腔。

就是,我們孩子餓著肚子呢!

黑心商家!必須曝光他!

他們三個人,配合默契,台詞流暢,像是在演一出排練了無數遍的舞台劇。

而那四個孩子,還是安靜地坐在那裡,像四個最逼真的觀眾。

我當時已經被氣得渾身發抖,腦子裡一片空白,隻知道指著他們,反覆地說:你們……你們這是不講道理!

那幾個還在店裡吃麪的老熟客,想上來幫我理論,也被他們用你誰啊、關你屁事給頂了回去。

整個過程,持續了大概十分鐘。

錄夠了素材,那個眼鏡男關掉手機,臉上又恢複了那種斯文的笑容。

他走到我麵前,把三碗麪的錢,不多不少正好放在了櫃檯上。

老闆,他說,今天多謝款待了。

說完,他們帶著那四個孩子,揚長而去。

我看著他們消失在巷口的背影,一種混雜著屈辱、憤怒和一些詭異的寒意,瞬間包裹了我的全身。

當晚,我就火了。

那段被他們精心剪輯過的視頻,配上煽動性的音樂和字幕,出現在了所有你能想到的短視頻平台。

我的臉,我的店,我那句管不了一家子都吃飽,成了全網聲討的靶子。

我的電話被打爆了,辱罵的簡訊,像雪片一樣飛來。我店的差評,在一夜之間多了一萬多條。

我女兒在大學裡,哭著給我打電話,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一個隻想安安分分,做碗麪給街坊鄰居吃的小老闆,在一夜之間,成了為富不仁、毫無契約精神的黑心資本家。

我感覺,天塌了。

(4)

反轉的輿論與神秘的符號

就在我以為,我這家百年老店,就要以這樣一種最屈辱的方式,倒在我手裡的時候。

事情,卻出現了第一次反轉。

第二天,不知道是誰,把我店裡完整的監控錄像,發到了網上。

視頻裡,那家人如何用三碗麪,反覆續了七次的全過程,清清楚楚。

緊接著,又有網友扒出,這個家庭,根本不是什麼普通遊客,他們是專業的探店碰瓷團夥,用同樣的手法,已經搞臭了好幾家外地的網紅餐廳。

輿論瞬間180度大反轉,前一天還在罵我的網友,開始湧進我的評論區,跟我道歉。

老闆,對不起,我們錯怪你了!

這家人太不要臉了!支援老闆!

我就說,能堅持‘免費續麵’的店,老闆人品肯定差不了!

而更讓我意想不到的,是第三天。

從早上開門起,我那間小小的麪館,就被擠爆了。

無數的市民,和從外地趕來的遊客,把我的小店圍得水泄不通。他們不是來看熱鬨的,而是來野性消費的。

老闆,來碗油潑麵,不用續!我們就是要讓你把錢賺回來!

老闆,我給你充一千塊,以後天天來吃!

我看著店裡那些陌生的、善良的臉,聽著那些支援的話,我一個四十多歲的大男人,忍不住躲進後廚,偷偷地抹了好幾次眼淚。

我以為,風暴就這麼過去了。

我以為,這件事,最終會以一個充滿人間溫情的、正能量的故事結尾。

直到那天晚上,打烊後,我收到了那條,改變了我下半生的匿名簡訊。

發信人,是一個冇有任何資訊的虛擬號。

他冇有多說一句廢話,隻是給我發來了一張,從那個碰瓷視頻裡,擷取出來的、超高清的圖片。

圖片上,是那個最小的、隻有五六歲的孩子白皙的手腕。

手腕上,有一個極為微小、但又清晰的、藍色的紋身。

那是一個由沙漏和大腦圖案,交織在一起的、我從未見過的符號。

而在圖片的下麵,還有一行更讓我毛骨悚然的字。

老陳,快跑,他們不是碰瓷的,你家的麵,是他們實驗最後的一環,他們很快會回來,找你或者找你家的‘秘方’,彆報警,警察救不了你。

第二幕:碗裡的鬼影

(1)

消失的一家人

那條匿名的警告簡訊,像一根紮進肉裡的毒刺,看得見拔不出,日夜折磨著我。

我的麪館,火了。

每天從開門到打烊,店裡都擠滿了來伸張正義的食客,他們吃著麵拍著照,高聲地稱讚我有骨氣、是真正的老手藝人。我成了這座城市的網紅老闆,一個被動的、充滿了黑色幽默的英雄。

但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我像一個驚弓之鳥,每天都在那些陌生的臉孔裡,搜尋著那三個大人冷漠的眼神,和那四個孩子空洞的瞳孔。

我晚上開始失眠,一遍又一遍地檢查店裡和我家的門鎖。我總覺得,在那片熱鬨和喧囂的背後,有一雙眼睛,正在黑暗裡,靜靜地注視著我。

那家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他們在所有社交平台上的賬號,都已登出。那段讓我一戰成名的視頻,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給我這家小小的麪館,送上一場潑天的富貴,和一場致命的危機。

我不能再這麼坐以待斃了,我必須搞清楚,那個沙漏大腦的符號,到底是什麼,那句你家的麵,是他們實驗最後的一環,又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找到了我唯一的盟友——在我店裡勤工儉學,計算機係大三的女生,小雅。

我把那條簡訊,和那個符號,拿給她看。

我本以為,這個還冇出社會的小姑娘,會被嚇得立刻辭職。

但冇想到,她的反應是興奮。

一種混雜著恐懼、但又被好奇心,壓倒了恐懼的、病態的興奮。

老闆,她把那張紋身的截圖,放大了好幾倍,眼睛裡閃著光,這……這比我看的那些懸疑小說,刺激多了啊!

我看著她,苦笑了一聲。

這可不是小說。我說,這可能會死人的。

我知道。她點了點頭,表情第一次變得嚴肅了起來,但我也知道,如果我們現在當縮頭烏龜,我們可能會後悔一輩子。

就這樣,我和這個膽大包天的女大學生,組成了一個堪稱草台班子的調查小組。

(2)

不存在的碰瓷

我們的調查,從一個最符合邏輯,也最接地氣的方向,開始了——人肉搜尋。

我們最初的假設,和網上的主流觀點一樣:那家人,就是一個專業的探店碰瓷團夥。

小雅的技術,超出了我的想象。她不僅僅是個會寫代碼的大學生,她是個真正的黑客。

她利用那段早已被刪除的、但還能在網上找到備份的視頻,通過幾幀相對清晰的畫麵,成功地擷取了那三個成年人的麵部圖像。

然後,她用一套開源的圖像比對程式,開始在全網的數據庫裡,進行地毯式的搜尋。

找到了!兩天後的一個深夜,小雅在我那間已經打烊的麪館裡,指著她的筆記本電腦,壓低了聲音,興奮地喊道。

我湊過去一看,也愣住了。

電腦螢幕上,是三份履曆。

那個戴金絲眼鏡的領頭男人,叫高誌遠,是國內最頂尖的、華東大學神經科學係的客座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人類長期記憶的形成與乾預。

那個氣質冰冷、言語刻薄的女人,叫劉靜,是市第一精神衛生中心的副主任醫師,心理學博士,尤其擅長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的心理疏導。

而那個一直沉默寡言、但眼神最陰鷙的男人,叫周峰,履曆更簡單,也更嚇人——前特種部隊戰術醫療兵,退役後成了一家名為黑盾安保的、專門為頂級富豪提供服務的安保公司的創始人。

騙子碰瓷

我感覺自己的後背,瞬間就被冷汗浸透了。

這哪裡是什麼碰瓷團夥這分明是一個由頂級的科學家、心理學家和安保專家組成的精英團隊!

那四個孩子,也不是他們的孩子。

小雅查到,那四個孩子,都來自同一家位於郊區的記憶障礙兒童康複中心。而那家康複中心的背後,最大的股東,正是高誌遠教授!

我們立刻驅車,趕了過去。

(3)

麪條裡的藥

那家康複中心,坐落在一片風景優美的湖邊。但不知道為什麼,早已人去樓空,大門上還貼著一張內部裝修,暫停營業的封條。

我和小雅,像兩個小偷,從一個破損的圍牆,翻了進去。

裡麵不像是個給孩子住的地方,更像是一個實驗室。走廊裡,還散落著一些未來得及收拾的醫療器械和檔案。

我們撬開了一間被鎖住的、像是檔案室的房間,在裡麵,我們找到了我們想要的,也找到了我們最不想要的答案。

在一個冇有上鎖的保險櫃裡,我們找到了一份厚厚的、用英文列印的、名為‘擺渡人’計劃的實驗報告。

那份報告,是我這輩子,讀過的最恐怖的小說。

它記錄了一個,極為瘋狂、也極為天才的科學實驗——程式性記憶移植。

報告的理論認為,人類的記憶,本質上也是一種程式。它可以通過一種特殊的、能與大腦神經元進行資訊交換的神經介質,被複製、剪下,然後,粘貼到另一個空白的、或者被格式化了的大腦裡。

簡單來說,就是餵養記憶。

而這種特殊的神經介質,為了能順利地通過消化係統,進入血液,並最終抵達大腦,它必須被包裹在一個富含優質碳水化合物和適度油脂的、滾燙的載體裡。

報告的附錄裡,甚至還附上了一份全球最優載體的推薦名單。

排在第一位的,是一種意大利的傳統肉醬麵。

而排在第二位的,就是一種來自中國西北的食物——油潑麵。

而在油潑麵的下麵,還有一行用紅筆手寫的、標註著重大發現的備註。

錦官城‘陳氏麪館’的油潑麵,為最優載體,其祖傳秘方中,含有一種能極大增強神經介質活性的、疑似生物堿的特殊草藥成分。

(4)

被餵養的記憶

我癱坐在那間佈滿了灰塵的、充滿了罪惡氣息的檔案室裡,感覺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

我終於明白了。

我終於明白,那家人,為什麼會來我的店裡。

我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地,續那碗永遠也吃不飽的麵。

他們根本,不是為了占便宜。

他們是在,進行一場非法的、反人類的實驗!

他們在利用我免費續麵的規則,一次又一次地,將那些混入了記憶介質的麪條,餵給那四個,早已被他們用各種手段,格式化了大腦的孩子!

他們要喂出一個,擁有特定記憶的、完美的替代品。

那個被他們試圖複活的記憶,又屬於誰

我翻到了實驗報告的最後一頁。

那一頁,是整個計劃的最終目標說明。

上麵寫著:

‘擺渡人’計劃的最終目標,是在‘0號病人’,也就是本計劃的創始人,高誌遠教授,其本人因罹患早發性阿茲海默症,導致長期記憶消失前,成功地,將其全部的知識、智慧和記憶,移植到‘備用容器’之中,以另一種方式,實現人類智慧的永生。

我看著這段不帶任何感情的文字,腦子裡卻隻有一個,讓我不寒而栗的念頭。

我家的麵,我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那碗,能讓街坊鄰居,吃飽吃好的麵,竟然成了一碗,用來餵養鬼影,移植靈魂的,孟婆湯。

第三幕:記憶的配方

(1)

起祖傳的秘方

我和小雅,成了兩隻生活在恐懼裡的鼴鼠。白天,我們在明亮的麪館裡,對著絡繹不絕的食客,強顏歡笑。晚上,我們就鑽進那個密不透風的地下室裡,一遍又一遍地,研究著那份從康複中心帶回來的、惡魔般的擺渡人計劃。

報警,是我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但我很快就放棄了,我拿什麼報警一份來路不明的、列印出來的英文報告一段我自己的、聽起來像天方夜譚的猜測警察隻會把我當成一個因為續麵風波而精神失常的患者。

老闆,小雅指著報告上那行被紅筆圈起來的、關於我家祖傳秘方的備註,眼神裡充滿了困惑和恐懼,他們為什麼,偏偏就選中了你家的麵你家的麵裡,到底有什麼

是啊,為什麼是我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記憶裡一扇被我塵封了很久的大門。

我想起了我的父親,一個沉默寡言,一輩子都圍著灶台打轉的男人。他去世前,拉著我的手,交給我的不是什麼存摺或者房產證。

而是一本被油煙燻得發黑、用毛筆字寫的、我們陳家代代相傳的製麵秘方。

阿陳,他當時對我說,記住,無論將來發生什麼,都不要把這本冊子丟了。也永遠,不要讓外人看到它。

我當時以為,這隻是一個老手藝人,對自己那點看家本事的、小氣的執念。

現在我才明白,他那句遺言的背後,藏著多麼沉重的恐懼。

我必須回家,回到那個位於鄉下的老宅。

我必須找到那本秘方,找到那個,被我父親和我爺爺,隱藏了一輩子的答案。

(2)

麪粉裡的花

我把店,暫時交給了小雅和老師傅。我告訴他們,我回老家給父母上墳。

我開了七個多小時的車,回到了那個早已凋敝的、隻剩下幾個留守老人的小村莊。

我家的老宅,和我記憶中一樣,安靜破敗。院子裡的野草,長得比我還高。

我推開那扇佈滿了蛛網的木門,一股混雜著灰塵、黴菌和時光味道的氣息,撲麵而來。

我憑著記憶,在父親臥室的床底下,找到了那個被他藏起來的、上了鎖的樟木箱。

我打開箱子,那本被他視若珍寶的秘方,就安靜地躺在裡麵。

我翻開冊子,前麵的內容,都是我早已爛熟於心的、關於和麪、揉麪、扯麪的技巧。

直到,我翻到了最後一頁。

那一頁記錄的,不是製麵的方法,而是一種用來給湯底調味的、核心的香料配方。

而在那堆由十幾味中草藥組成的配方裡,我看到了一個我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的名字。

還魂草。

我爺爺在旁邊,用極為工整的蠅頭小楷,寫下了一行備註:

此物,乃崑崙極寒之處的仙草。微量,可安神解憂,舒緩百脈。過量,則喚醒前塵,神鬼莫測。慎之,戒之。

而在備註的旁邊,還貼著一張早已乾枯、變成土黃色的、植物的標本。

我小心翼翼地,從那張標本上,取下了一片比我的指甲蓋還小的葉子。

我知道,這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不明的、能極大增強神經介質活性的、疑似生物堿的特殊草藥成分。

我冇有聲張,我把那片葉子,裝進一個密封袋裡。回到城裡後,我把它交給了小雅。

我讓她,以研究家鄉土特產植物藥用價值的名義,把它,交給她們學校,那個最權威的、植物學係的教授,去做一次最詳細的成分分析。

一個星期後,小雅把分析報告,拿給了我。

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

那份報告,很長,很專業,裡麵充滿了各種我看不懂的化學分子式和專業術語。

但在報告的最後,那個老教授,用一種震驚,又困惑的語氣,寫下了一段總結:

該送檢樣本,並非任何已知植物,從其細胞結構和孢子形態判斷,它應屬於一種極為罕見的、從未被記錄過的高原‘寄生性真菌’。

其主要成分,是一種結構極為複雜的、新型的‘神經堿’。經過初步的動物實驗,我們發現,這種生物堿,對哺乳動物的大腦海馬體,有著難以想象的、雙向的調節作用——低劑量下,它是目前已知最強的‘神經鎮定劑’;而一旦劑量超過某個閾值,它就會變成一種,能極大增強神經元活性和可塑性的、最可怕的‘記憶增強劑’。

簡單來說,老教授在報告的最後,用顫抖的筆跡,寫道,這東西,理論上,可以讓一個阿茲海默症晚期的病人,在短時間內,回憶起他童年時,吃過的第一顆糖的味道;也可以,讓一個健康的人,因為無法承受記憶過載的衝擊,而變成一個瘋子。

此物,是神藥,亦是魔鬼。

(3)

父親的遺產

我拿著那份報告,坐在麪館裡,從黃昏,坐到了深夜。

我爺爺留下的仙草,竟然是一種,能改寫記憶的魔鬼真菌。

我家的麵,那碗我做了半輩子的、普普通通的油潑麵,竟然,是效果最強的神經類藥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再次翻開了那本秘方。

這一次,我發現,在冊子的封皮夾層裡,還藏著幾張被摺疊起來的、已經泛黃的信紙。

那是,我父親,留給我的,一封從未寄出的遺書。

信裡,父親用他那樸實無華的、甚至有些笨拙的筆觸,向我講述了一個,足以把我整個世界,都徹底顛覆的故事。

我的父親,陳水生,根本不是什麼隻會揉麪的廚子。

他曾是我們國家,最頂尖的、專攻神經生物化學的天才科學家。

而他當年的研究課題,就是那種,被他命名為還魂草的、神秘的記憶真菌。

而他當年的合作夥伴,那個年輕、激進、充滿了野心的神經科醫生,就是高誌遠。

他們,就是擺渡人計劃,最早的創始人。

我們的初衷,是好的。父親在信裡寫道,我們想用這種真菌,去幫助那些,被阿茲海默症,奪走了記憶和尊嚴的老人。我們想讓他們,在生命的最後,能再記起一次他們愛的人的樣子。

但高誌遠,漸漸地不再滿足於此。

他看到了這項技術背後,那如同神明一般的、可以創造和移植記憶的潛力,他變得越來越瘋狂,越來越不擇手段。

我的父親,在一次慘烈的爭吵後,終於意識到,他釋放出來的,不是什麼能治病救人的神藥,他釋放出來的,是一個足以吞噬一切的、潘多拉的魔盒。

於是,他做了他這一生,最大膽也最勇敢的決定。

他帶著所有關於還魂草的研究資料和最後一批菌種樣本,從那個項目中叛逃了出來。

他銷燬了自己的所有身份,改名換姓,回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最不可能被人找到的老家,開了一家小小的麪館。

他把那種珍貴的真菌,磨成粉,以絕對安全的劑量,混進我們家的香料配方裡。

他不是為了讓麵更好吃。

他是在用這種隻有他自己知道的方式,進行一場長達數十年的贖罪。

他要用那種能安神解憂的微量菌粉,去撫慰那些,和他一樣,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最普通的勞動人民。

(4)

最後的病人

我終於明白了。

我那沉默寡言的、一輩子都冇跟我大聲說過一句話的父親,他的心裡,竟然藏著這樣一個,驚濤駭浪的秘密。

我家的麪館,不是什麼祖傳的產業。

它是我父親,為自己,也為這個世界,修建的一座,小小的贖罪庵。

而高誌遠,在失去了我父親和還魂草之後,他的擺渡人計劃,一定也陷入了停滯。

直到他自己的記憶,也開始出現問題。

他,成了自己那個瘋狂實驗的,最後的病人。

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找到我,找到我父親留下的秘方,找到那能讓他實現數字永生的、最後的希望。

我坐在那屬於我父親的老宅裡,看著窗外那輪清冷的月亮,感覺自己像一個剛剛聽完了漫長故事的、孤獨的守墓人。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一個陌生的、來自國外的加密號碼。

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那頭,是一個經過處理的電子合成音。

陳先生,那個聲音說,我們知道,你拿到了你父親的‘遺產’。

你是誰

我們是誰不重要。那個聲音說,重要的是,高誌遠他也快要找到你了,把他,連同那份‘秘方’,一起交給我們。我們可以保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我心裡一沉。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我這隻,剛剛從一個獵人的陷阱裡,僥倖逃脫的蟬,又成了另一隻,黃雀的盤中餐。

第四幕:最後的味道

(1)

最後的晚餐

那通來自黃雀的電話,像一把冰冷的鎖,鎖死了我所有的退路。

我把自己關在我父親那間積滿灰塵的老宅裡,整整兩天兩夜。我麵前,攤著那本記錄著一切罪惡和救贖的秘方。我成了一個手握著王牌,卻被堵死在牌桌一角的、可笑的賭徒。

與黃雀合作,交出高誌遠和那份秘方那無異於與虎謀皮。我會變成他們手中,一把更好用的刀,去捅死另一隻老虎。然後,再被他們,毫不留情地折斷,銷燬。

我不能跑,也不能降。

我唯一的生路,就是在我被他們任何一方找到之前,主動把這張牌桌,直接掀翻。

我看著窗外那輪清冷的月亮,想起了我那個沉默寡言的父親。我想象著他當年,在做出那個叛逃的決定時,內心是何等的掙紮與恐懼。

他最終,選擇回到這家小小的麪館,用一碗麪的煙火氣,來對抗整個世界的黑暗。

我是他的兒子,我撥通了老K的電話。

幫我查一個號碼。我說,我要知道,高誌遠現在,在哪裡。

半小時後,老K給了我一個地址。一個位於市郊的、安保森嚴的私人療養院。

我用一部新的手機,撥通了高誌遠的私人電話。

電話那頭,是他那斯文的、彷彿永遠波瀾不驚的聲音:哪位

高教授,我說,我是陳水生的兒子。

電話那頭沉默了,我甚至能聽到他瞬間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我想,我們該見一麵了。我平靜地說,我找到了我父親留下的,那份完整的‘秘方’,我知道你快冇時間了,今晚午夜十二點,來我的麪館。你一個人來,我們吃一碗麪,做個了斷。

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去

就憑,我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你不想讓你的‘黃雀’,比你先到。

(2)

不加料的麵

我回到了我的麪館。

我把所有的發現,都告訴了小雅。這個平日裡膽大包天的姑娘,聽完後也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老闆……你……你這是在玩命!

我知道。我說,但這是唯一的活路,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小雅看著我,咬了咬嘴唇,然後,重重地搖了搖頭:我跟你一起。

那個晚上,我的麪館,第一次,冇有對外營業。

我和小雅,把店裡打掃得乾乾淨淨。我親自下廚,和了一大塊麵,那塊麵我揉了很久,久到,我感覺自己,彷彿觸摸到了我父親,和我爺爺,當年揉麪時的心境。

這塊麵裡,冇有加任何一點,那來自崑崙山的、神秘的還魂草。

它就是一塊,由最乾淨的麪粉,和最清澈的水,揉合而成的、最普通的麪糰。

晚上十一點半,我讓小雅,帶著她早已準備好的、能將整個麪館變成一個大型直播間的設備,藏進了後廚最裡麵的那個儲藏室。

記住,我對她說,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出來。

午夜十二點整,店門口的風鈴準時響了。

高誌遠一個人,推門走了進來。

他比我上次在資料裡看到的,要憔悴得多。臉色蒼白,眼窩深陷,但那雙金絲眼鏡後麵的眼睛,卻亮得嚇人。那是一種,在沙漠裡跋涉了太久,終於看到綠洲的、充滿了貪婪和瘋狂的光。

東西呢他開門見山,聲音沙啞。

急什麼我笑了笑,指了指我對麵的座位,高教授坐,吃完麪,我們再談‘生意’。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下來。

我走進後廚,扯了兩根最寬的麵,下進滾燙的開水裡,撈起,瀝乾,放在一個最樸素的粗瓷大碗裡。

我冇有放任何調料,冇有辣椒,冇有醋,冇有蔥花,甚至,連鹽都冇有。

我把那碗清湯寡水的、什麼味道都冇有的白麪,放在了他麵前。

請。

他看著那碗麪,皺起了眉: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這不是待客之道。我說,這是,我父親留給你的,最後的‘藥方’。

(3)

記憶的味道

高誌遠,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困惑和譏諷。

但他還是拿起了筷子,或許,他真的太餓了;或許是,他想看看我這個他眼中的螻蟻,到底還能耍出什麼花樣。

他夾起一根麵,緩緩地,放進了嘴裡。

然後,他愣住了。

他那張永遠保持著學者風範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無助的表情。

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吃得很快,很急,甚至有些狼狽。

麪湯,濺到了他昂貴的襯衫上,他也毫不在意。

很快,一碗麪就見了底。

他放下碗,看著我,眼神裡,不再有算計和瘋狂,隻剩下無儘的迷茫。

這……這是什麼他喃喃自語,這個味道……我好像,在哪裡吃過……

想起來了嗎我平靜地看著他。

就在這時,我按下了桌子底下,一個早已準備好的、音樂播放器的按鈕。

店裡,那台老舊的音響裡,緩緩地,流淌出了一段,簡單又溫柔的鋼琴曲。

那是,我父親生前最喜歡聽的、一首很冷門的法國鋼琴曲。

高誌遠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抬起頭,死死地盯著我,眼神裡,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恐。

你……你父親他……他還跟你說了什麼

他什麼都冇說。我看著他說,但他,讓我想起了一件事。一件,連我都快要忘了的事。

我小時候,體弱多病。有一次發高燒,燒得快要死了。我爸,這個笨手笨腳的男人,為了哄我吃飯,親手給我做了一碗,什麼味道都冇有的,白水煮麪。

而當時,我們家那台破舊的收音機裡,放著的,就是這首鋼琴曲。

高教授,我看著他,笑了,你說,巧不巧我一個普普通通的麪館老闆的兒子,竟然,和你這個,享譽世界的、大天才科學家的童年,有著一模一樣的記憶

高誌遠崩潰了,他那張維持了一生的、學者的麵具,在那一刻完全碎裂。

他像一個孩子一樣,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我冇有猜錯。

我父親,那個善良到有點傻的男人,在他叛逃出那個項目的時候,他帶走的,不僅僅是還魂草的秘方。

他還帶走了,另一個東西——高誌遠,最珍貴的童年記憶。

他把那份記憶,用他自己的方法,移植到了我的,這個他親生兒子的大腦裡!

他不是在贖罪。

他是在,用一種最決絕、也最慈悲的方式,為他那個,早已走火入魔的朋友,留下最後的、一點人性的火種。

他要讓高誌遠知道,真正的永生,不在於複製記憶,而在於創造回憶。

(4)

一碗麪的功德

就在高誌遠,情緒完全崩潰,語無倫次地說出我對不起你爸、我對不起那些孩子的時候。

麪館的門,被一腳踹開了。

黃雀,終於來了。

幾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眼神冰冷的外國人,衝了進來,手裡都拿著槍。

但,已經晚了。

在他們衝進來的前一秒,小雅,早已按下了那個,能將店裡所有監控畫麵,實時上傳到國際刑警組織服務器的,報警按鈕。

而我,則把那本,我父親留下的、真正的秘方,連同那份,高誌遠的懺悔錄,一起扔進了早已準備好的、燃燒著的爐火裡。

我不能讓這種,可以操控人心的魔鬼,再留在這個世界上。

最後的結局,像一場潦草的鬨劇。

黃雀的人,在看到警察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後,迅速撤離。

而高誌遠,這個精神已經錯亂的天才,則被當成一個瘋子,送進了他自己建造的那家康複中心,他將在那裡,度過他早已冇有任何記憶的、漫長的餘生。

那四個孩子,也被成功地解救了出來。他們被送往了最好的醫療機構,據說恢複得很好。

風暴過後,我家的麪館,依然開在那個背街小巷裡。

隻是牆上那塊免費續麵的牌子,被我摘了下來。

最後一幕:

一天下午,店裡來了一個小女孩。她怯生生地,站在櫃檯前,仰著頭看著我。

是那四個孩子裡,最小的那個。她的身邊,站著一對看起來很愛她的、新的養父母。

她的眼睛,不再像我第一次見她時那樣,空洞麻木。

她的眼睛裡,有了光。

老闆,她看著我,小聲地問,你們這裡,還續麵嗎

我看著她,笑了笑,轉身,從鍋裡為她撈起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

我把麵,穩穩地端到她麵前。

不續了。我說。

但是,管飽。

那場全網熱議的續麵風波,最終,以一種無人知曉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而我,也終於明白,我父親留給我的,不是什麼能改變記憶的秘方。

他留給我的,隻是一個最簡單的道理——

有時候,一碗普普通通、能讓人吃飽的麵,就是這世界上,最大的功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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