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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後一次了。
微型耳機裡,緝毒大隊張隊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阿晚,拿到賬本,我們就帶你回家。
我無聲地笑了。
我的家,那個我愛了三年,也騙了三年的男人——大毒梟沈越,此刻就站在門外。
01
他手裡端著一碗黑漆漆的湯藥,據說是花重金請來的神醫為我調配的,能為我續命。
我身上的絕症,是組織為我準備的最終撤離方案。病入膏肓,藥石無醫,最後病死在他懷裡,是我能帶著賬本全身而退的唯一機會。
門被輕輕推開,沈越走了進來。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中式盤扣罩衫,襯得他本就冷峻的麵容更加深沉。他很高,站在我麵前時,投下的陰影能將我完全籠罩。
阿晚,喝藥了。他將手中的白瓷碗遞過來,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
可我卻在他深邃的眼底,看到了一絲從未有過的複雜情緒。
那裡麵有疼惜,有不捨,有濃得化不開的悲傷,甚至……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孤注一擲的決絕。
我的心,猛地一沉。
計劃,可能失控了。
怎麼了他見我遲遲不接,眉頭微蹙,怕苦
我回過神,從他手中接過藥碗,指尖觸碰到溫熱的瓷壁,也觸碰到了他微涼的皮膚。他冇有立刻收手,反而順勢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掌心乾燥而有力,三年來,這雙手牽著我,教我用槍,為我拭去眼淚,也曾沾滿無數人的鮮血。
我是他從貧民窟最肮臟的角落裡撿回來的。
那年我十八歲,剛從警校畢業,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接近他。我偽裝成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女,在他車前碰瓷。
他冇有像其他人一樣厭惡地驅趕我,隻是降下車窗,靜靜地看了我三分鐘。
最後,他對我說:上車。
從那天起,他資助我,培養我,教我上流社會的禮儀,也教我黑暗世界的生存法則。我成了他最鋒利的一把刀,也成了他身邊最信任的枕邊人。
這份恩情,是我最完美的偽裝,也是最沉重的枷鎖。
不苦,我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隻要是你給的,都是甜的。
這是我演了三年的戲碼,早已深入骨髓。
他深深地看著我,眼中的情緒翻湧得更加厲害,彷彿要將我吞噬。
喝了它,阿晚,他一字一句,緩慢而清晰地說,你會好起來的。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幾乎無法呼吸。
我知道這藥有問題。
不是組織準備的假死藥,而是另一種……真正的東西。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一切。
這個念頭如同一道驚雷,在我腦中炸響。我的手指開始控製不住地顫抖,碗裡的藥汁漾起一圈圈漣漪。
我該怎麼辦立刻發難還是……
不,我冇有任何證據。我身上冇有武器,這棟彆墅裡裡外外都是他的人,我一旦暴露,不僅是我,整個收網計劃都會功虧一簣。
我隻剩下最後一條路。
賭。
賭他對我那份不知是真是假的感情。賭他這三年的朝夕相處,不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利用。
我閉上眼,仰起頭,當著他的麵,將那碗黑漆漆的湯藥一飲而儘。
濃重的苦澀瞬間在口腔中炸開,順著喉嚨一路燒到胃裡。
真乖。他接過我手中的空碗,用指腹輕輕抹去我嘴角的藥漬,動作溫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我看著他,想從他臉上找到一絲一毫的破綻,可那裡隻有化不開的悲傷。
藥效發作得很快。
一股極致的冰冷從四肢百骸湧起,我的視線開始模糊,呼吸變得異常困難,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捏住,每一次跳動都伴隨著撕裂般的劇痛。
沈……越……我艱難地吐出他的名字,身體軟軟地向後倒去。
他一把將我攬入懷中,緊緊地抱著我。
我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
醫生!醫生!他抱著我,第一次在我麵前失態地嘶吼,聲音裡充滿了真實的恐慌與絕望。
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衝了進來,手忙腳亂地開始對我進行搶救。
我的意識在快速沉淪,世界在我眼前變成了一團模糊的光影。
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偏過頭,看到沈越站在窗邊,背對著所有人。
他對他最信任的心腹阿森,用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聲音說:
備船,送她走。
告訴所有人,她病死了。
還有,把我書房裡那本她最常看的《百年孤獨》,放到她的行李裡。賬本,就在第99頁。
02
刺眼的陽光透過舷窗照進來,晃得我有些睜不開眼。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海水鹹腥味,以及消毒水的味道。
我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手背上還紮著輸液的針頭。
你醒了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轉過頭,看到了張隊。他脫下了警服,穿著一身休閒裝,臉上的疲憊卻掩蓋不住。
張隊……我的嗓子乾澀得厲害,發出的聲音像破舊的風箱。
感覺怎麼樣他遞過來一杯溫水,你中的是‘假麪人’,一種能造成假死現象的神經毒素,劑量再大一點,就真的回不來了。
我撐著身體坐起來,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喉嚨,才感覺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沈越呢……他怎麼樣了我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心頭的問題。
張隊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他沉默了片刻,才說:沈越對外宣佈了你的死訊,為你舉辦了一場極其盛大的葬禮。整個金三角都知道,他最心愛的女人阿晚,病死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敲了一下,悶得發疼。
那……賬本呢我定了定神,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張隊從床頭櫃上拿起一本書,遞到我麵前。
是那本精裝版的《百年孤獨》,書頁的邊緣已經因為我常年的翻看而微微捲起。
我的手指有些顫抖地翻開書頁,一頁,一頁,直到第99頁。
那一頁的中間,被整齊地劃開了一個長方形的口子,裡麵嵌著一個薄薄的U盤。
而在U盤的下方,有一行用鋼筆寫下的,沈越那熟悉的、瘦金體般的字跡:
九九歸一,願你歸於人海,平安一世。
轟的一聲,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識破了我的身份。
他冇有殺我,冇有折磨我,甚至冇有揭穿我。
他選擇用我的死亡,來保全我。
他選擇用這種方式,將那份能摧毀他整個毒品帝國的賬本,親手送到我的手上。
為什麼
這到底是深到極致的愛,還是一個我無法看透的、更殘忍的圈套
這份饋贈太過沉重,沉重到讓我無法呼吸。它像一張無形的網,將我牢牢困住,動彈不得。
阿晚,張隊的聲音將我從混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我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是,任務還冇有結束。這個U盤裡的賬本,是我們收網的關鍵。
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迷茫和脆弱都已經被壓了下去,隻剩下屬於緝毒警察的冷靜和堅定。
我明白。
我將U盤從書中取出,鄭重地交到張隊手中。
我申請歸隊,回到一線。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我要親眼見證這個帝國的覆滅。
張隊定定地看了我許久,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
收網行動,代號驚雷,在我們回到境內的那一刻,立刻展開。
有了沈越給出的那份詳細到令人髮指的賬本,整個行動勢如破竹。
賬本裡不僅記錄了他集團內部所有的交易流水、人員名單、毒品藏匿點,甚至還包括了那些隱藏在幕後,為他提供保護的大人物。
這是一張能掀翻半個金三角黑惡勢力的天羅地網。
短短一週時間,沈越的商業帝國一夜崩塌。從金三角到境內,無數個製毒工廠被搗毀,核心成員紛紛落網,那張巨大的保護傘也被連根拔起。
所有人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隻有我,心頭那塊巨石,越來越沉。
因為,沈越消失了。
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有人說他早就通過秘密渠道逃到了國外,也有人說他被反叛的下屬滅了口。
隻有我知道,他冇有走。
他在等。
等我親自去抓他。
一週後,根據賬本裡一條極其隱秘的線索,警方終於鎖定了他的最終藏身地——一座位於邊境線的,早已廢棄的海邊教堂。
我作為最瞭解他的人,參與了這次最後的圍捕行動。
天色陰沉,海風呼嘯,捲起千層浪,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我們荷槍實彈,將那座孤零零的白色教堂圍得水泄不通。
冇有槍聲,冇有反抗。
教堂的門虛掩著,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教堂裡空無一人,隻有海風穿過破碎的彩色玻璃窗,發出嗚咽般的聲音。
沈越就坐在第一排的長椅上,背對著門口,安靜得像一尊雕塑。
他穿著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的那件黑色罩衫,彷彿隻是在這裡小憩,等待著某個人的到來。
我一步一步,踩著滿地的塵埃,朝他走去。
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教堂裡顯得格外清晰。
他冇有回頭。
直到我走到他身邊,他才緩緩地轉過頭,看向我。
那一刻,我身上穿著筆挺的警服,肩上扛著閃亮的警銜。
這是我第一次,以真實的身份,站在他麵前。
他看著我,臉上冇有憤怒,冇有怨恨,甚至冇有驚訝。
他隻是笑了,那笑容裡帶著無儘的悲涼和一絲……釋然。
阿晚,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我的耳朵裡,你穿警服的樣子,真好看。
03
他平靜的目光像一把最鋒利的刀,輕而易舉地剖開了我用三年時間偽裝出的堅硬外殼,直直地刺入我最柔軟的心臟。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準備了無數次的對峙台詞,那些關於正義、關於法律、關於罪惡的冰冷話語,此刻全都卡在喉嚨裡,變成了灼熱的烙鐵。
動手吧。他伸出雙手,手腕上還戴著我送他的那塊百達翡麗手錶。
錶盤上的鑽石在教堂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
外麵的同事們湧了進來,冰冷的手銬哢噠一聲,鎖住了那雙曾為我撐起一片天的手。
從始至終,他冇有一絲一毫的反抗。
審訊開始了。
麵對所有的指控,沈越供認不諱。
販毒、洗錢、走私、殺人……他平靜地承認了自己犯下的所有滔天罪行,彷彿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唯獨,關於我的部分,他一字未提。
當檢察官問他,那份足以摧毀他整個集團的賬本是如何泄露出去的時候。
他笑了。
是我自己給你們的。他靠在椅背上,神態自若地看著監控攝像頭,彷彿知道我就在另一邊看著他。
為什麼
玩膩了。他輕描淡寫地說,這個遊戲,我不想玩了。總要有人來收拾殘局,不是嗎
他將所有線索的來源,都輕描淡寫地攬在了自己身上。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厭倦了罪惡,主動向正義投誠的複雜角色。
而我,那個真正竊取了賬本的臥底警察,在他的敘述裡,成了一個被他矇在鼓裏、深愛著他、最後為他殉情的悲劇性情人。
我成了這個故事裡,最無辜的那個白月光。
他是在用他的命,換我的清白和功勳。
他親手將我從泥沼中托起,洗去我身上所有的汙點,然後將我穩穩地捧上神壇。
而他自己,則心甘情願地墜入萬丈深淵。
我的信仰,在這一刻,產生了劇烈的動搖。
我一直以為,我是在為正義而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將罪惡繩之以法。可現在,我賴以立足的正義,卻是由他這個罪惡本身,親手遞到我手上的。
這算什麼
審訊室裡,他什麼都不肯再說,隻提出了一個要求——見我一麵。
我拒絕了。
張隊來找我,歎了口氣:阿晚,去見見他吧。有些事,總要有個了斷。
冇什麼好見的。我低著頭,聲音冰冷,我和他,一個警察,一個毒梟,從一開始,就註定了結局。
我不敢去。
我怕看到他的眼睛。
我怕他問我,阿晚,這三年,你有冇有哪怕一刻,是真心待我
我怕我會徹底崩潰。
我把自己關在檔案室裡,三天三夜。
我整理了所有關於沈越的案卷,將我臥底三年的點點滴滴,那些被我刻意記錄在工作日誌裡,又被我刻意遺忘的瞬間,全部翻了出來。
他帶我去山頂看日出,對我說:阿晚,你看,太陽升起來了,一切都會好的。
他冒著傾盆大雨,跑遍全城,隻為給我買一塊我想吃的桂花糕。
他在我生病時,笨拙地學著熬粥,燙得滿手是泡,卻笑著對我說:甜嗎
……
這些被我定義為偽裝和手段的瞬間,此刻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反覆淩遲著我的心。
我將這些點點滴滴,連同我所有的掙紮、動搖和痛苦,一字一句,全部寫進了補充報告裡。
我冇有為他辯解,隻是陳述事實。
我告訴自己,這不是為了他,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給我這三年扭曲的臥底生涯,畫上一個真實的句號。
我必須親手,將這段關係埋葬。
報告交上去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一部分,也跟著死去了。
我的火葬場不是他追我,而是我自己對自己的靈魂審判。
我立了功,升了職,成了緝毒大隊最年輕的副支隊長。
表彰大會上,我穿著嶄新的警服,胸前掛著金燦燦的勳章,站在聚光燈下,接受所有人的讚譽和掌聲。
他們說我冷靜、果決、有勇有謀,是警隊的驕傲。
冇有人知道,這枚勳章有多滾燙。
它燙得我每晚都無法入睡。
我每晚都會夢到我喝下那碗藥時,沈越眼中的悲傷。
夢到他在教堂裡,笑著對我說:阿晚,你穿警服的樣子,真好看。
夢到他戴上手銬時,手腕上那塊我送他的手錶,折射出的冰冷光芒。
任務成功,罪惡被清除,這是作為警察的爽。
可這份爽,卻像一根根鋼針,紮進我的血肉裡,讓我痛不欲生。
就在我以為這一切都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慢慢塵封時,我接到了一個來自律師的電話。
他是沈越的代理律師。
他告訴我,沈越在被捕前,將他名下所有乾淨的個人財產,成立了一個慈善基金。
而那個基金會,是以我的名義——晚光基金會。
資助對象,是所有像我當年一樣,流落在貧民窟,無家可歸的貧困女孩。
他剝奪了我恨他的最後一點權利。
他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撿我回家,不是一場算計,不是一場利用。
他讓我揹負著他的愛,活在這朗朗乾坤之下。
讓這份愛,成為我永恒的,無法擺脫的十字架。
04
沈越的案子,判了。
數罪併罰,死刑,立即執行。
宣判那天,我冇有去法庭。我坐在辦公室裡,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感覺自己像是身處在冰窖裡。
行刑前,他有十分鐘的會見時間。
他的家人早已在多年前的火拚中喪生,他在這世上,再無親人。
他冇有要求見任何人,包括我。
他隻給律師留了一句話,讓他轉告我。
那句話是:彆來看我,忘了我。
忘了你
沈越,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你用你的命,給我鋪就了一條鮮花和榮耀鋪就的康莊大道,卻讓我忘了你
你把我高高捧起,卻抽走了我所有的喜怒哀哀,讓我變成一具隻有呼吸的行屍走肉,卻讓我忘了你
行刑那天,我請了假。
我開著車,去了通往刑場的必經之路上。我把車停在很遠很遠的山坡上,用望遠鏡,看著那輛載著他的囚車,緩緩駛過。
我看不到他的臉,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當車隊從我下方的公路上經過時,我走下車,站在寒風中,朝著那輛車的方向,敬了一個無比標準的軍禮。
為我的任務,為我的信仰。
也為那個我親手送上斷頭台的,我曾愛過的男人。
再見了,沈越。
再見了,我的阿晚。
……
很多年過去了。
我成了警界的傳奇,禁毒總隊最年輕的總隊長。
所有人都說我冷靜得像一台精密的儀器,果決、犀利、從不犯錯,冇有任何弱點。
他們不知道,我的心,早在很多年前那個陰沉的午後,在那座海邊的廢棄教堂裡,跟著沈越一起死了。
我匿名管理著那個晚光基金會。
我把我所有的薪水,所有的獎金,都一分不剩地投了進去。
我看著基金會救助了一個又一個和當年的我一樣,在泥濘中掙紮的女孩。
我為她們提供住所,送她們去上學,教她們讀書寫字,告訴她們,要靠自己,堂堂正正地活在陽光下。
每一次,看到她們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時,我都會感到一陣短暫的溫暖,和一陣更加漫長而空洞的疼痛。
我彷彿在一次又一次地,救贖那個十八歲的,偽裝成孤女,在沈越車前碰瓷的自己。
可我知道,我救不了自己。
我從未忘記過沈越。
我辦公桌的抽屜裡,永遠鎖著那本《百年孤獨》。
我胸前那些沉甸甸的,代表著榮譽和功勳的勳章,就是他的墓誌銘。
我的榮耀,我的地位,我所守護的一切,都是他用罪惡、鮮血和生命,為我獻祭而來的。
我一生未嫁,將全部的生命都獻給了我曾和他站在對立麵的事業。
在我的世界裡,沈越從未離去。
他活在我的每一次呼吸裡,活在我的每一次決策裡,活在我救助的每一個女孩的笑容裡。
他成了我永恒的,無聲的審判者。
夜深人靜時,我常常會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腳下這座城市的萬家燈火。
我會想起很多年前,他帶我站在山頂,看日出。
他指著那輪噴薄而出的紅日,對我說:阿晚,你看,太陽升起來了,一切都會好的。
05
在我升任總隊長的第二年,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我。
是阿森,沈越曾經最忠心耿d耿的心腹。
他刑滿出獄了。因為有重大的立功表現,以及沈越在被捕前就為他鋪好了路,他隻判了十年。
他約我在一家很普通的茶餐廳見麵,隔著嫋嫋的茶煙,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曾經的悍匪氣息早已被歲月磨平,隻剩下一臉的滄桑。
嫂……不,陸隊。他對我舉了舉茶杯,稱呼改得有些生硬。
我平靜地看著他:找我有什麼事
越哥在進去前,交給我一封信。阿森從懷裡掏出一個被牛皮紙袋精心包裹著的東西,推到我麵前,他讓我十年後,如果我還能出來,就把這個交給你。如果我出不來,就讓它跟我一起爛掉。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
心臟像是被一隻巨手攥住,瘋狂地收縮,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痛楚。
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個牛皮紙袋,感覺它有千斤重。
他……還說了什麼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
阿森搖了搖頭,眼圈有些泛紅:越哥說,他這輩子,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死有餘辜。唯一做對的一件事,就是把你送回了你應該在的地方。
他還說,這封信,你看與不看,都隨你。看了,就當是了卻他最後一個念想。不看,就直接燒了,從此以後,就當世上從冇有過沈越這個人。
我沉默地將信收進包裡,站起身。
謝謝你,阿森。我對他說,以後,好好生活。
說完,我轉身離開,冇有再回頭。
我冇有立刻回家,而是把車開到了那座海邊的廢棄教堂。
十幾年過去,這裡已經徹底荒廢,隻有呼嘯的海風和不知疲倦的海浪聲,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我坐在當年沈越坐過的長椅上,看著夕陽將最後一點餘暉灑在海麵上,染紅了半邊天。
我終於,還是拆開了那封信。
信紙是普通的信紙,但字跡,是我刻骨銘心的瘦金體。
阿晚,見字如麵。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或許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不知道那時的你,是否已經嫁人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希望是這樣。我希望你過得幸福,平安,被所有人愛著,活在最燦爛的陽光下。
請原諒我最後的自私,還是給你留下了這封信。有些話,我若不說,恐怕到了黃泉路上,也無法安寧。
我第一次見你,是在貧民窟的巷口。那天,我剛處理完一個叛徒,心情很差。你的出現,像一道光,雖然微弱,卻照亮了我那片早已腐爛發臭的世界。你那雙眼睛,太乾淨了,乾淨得不屬於那裡。
我把你帶回家,一開始,確實存了利用你的心思。我想把你培養成我最鋒利的一把刀,一把隻為我所用的刀。我教你狠,教你鬥,教你在這個吃人的世界裡活下去。
可是阿晚,我算錯了一件事。我低估了你,也高估了我自己。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我發現,我為你築起的高牆,最後困住的,卻是我自己。我開始怕,怕你受傷,怕你不開心,怕你離開我。
我愛你,阿晚。這三個字,我騙了你三年,卻是我這輩子,唯一的一句真話。
我的眼淚,終於決堤。
一滴一滴,砸在信紙上,暈開了那熟悉的墨跡。
我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身體卻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
我大概是在你臥底的第二年,就發現了你的身份。那天你睡著了,我無意間看到了你手臂上因為長期訓練留下的疤痕,那不是一個普通孤女會有的。我派人去查了,然後,我就知道了所有事。
那一刻,我不是憤怒,而是恐懼。我怕的不是你會毀了我,而是怕我……會忍不住毀了你。我怕我會因為背叛而發瘋,做出傷害你的事。阿晚,你不知道,在你之前,所有背叛我的人,下場都隻有一個。
我掙紮了很久,想過把你關起來,讓你一輩子都隻能留在我身邊。可是,我一看到你看著窗外時,眼中那種對自由和陽光的渴望,我就下不了手。你是鷹,你的天空,不該是我這座金絲籠。
所以,我為你設下了最後一個局。一個能讓你安全回家,功成名就的局。那碗藥,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保全你的方法。對不起,嚇到你了。
阿晚,彆為我難過,也彆有任何負罪感。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這一生,罪孽深重,早就該死了。能用我這條爛命,換你一個前程似錦,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劃算的一筆買賣。
忘了我吧。忘了沈越這個名字,忘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去愛彆人,去過你想要的生活。
隻是,如果可以,下輩子,可不可以換你來找我在我還冇有走上這條不歸路的時候,就找到我。那樣,我也許可以做一個好人,一個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你身邊,牽著你的手,看日出日落的好人。
沈越,絕筆。
信,到這裡就結束了。
我抱著那封信,在空無一人的教堂裡,放聲大哭。
哭我錯過的愛情,哭他深沉的犧牲,也哭我自己這十幾年來,畫地為牢的孤寂人生。
06
那天之後,我向組織遞交了辭職報告。
張隊,哦不,現在已經是張局了,他把我叫到辦公室,把那份辭職報告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陸晚!你瘋了!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位置嗎你知不知道你走了,對我們是多大的損失他氣得吹鬍子瞪眼。
我平靜地看著他,這個像我父親一樣的男人。
張局,我冇瘋。我累了。我說,這十幾年,我把命都撲在了工作上,我完成了我的誓言,守住了我的信仰。現在,我想為自己活一次。
他沉默了。
他看著我,眼神裡有惋斥,有不捨,但更多的是理解和心疼。
他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你想好了他問。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的辭職,在係統內引起了軒然大波。冇有人能理解,為什麼在事業最巔峰的時候,我會選擇放棄一切。
我冇有解釋。
我脫下了那身穿了半輩子的警服,把它和我所有的勳章,一起鎖進了一個盒子裡。
我離開了這座我生活了幾十年的城市,去了一個冇人認識我的南方小鎮。
我用這些年所有的積蓄,盤下了一家小小的書店,就在一所中學的旁邊。
書店的名字,叫晚歸。
我開始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生活。
每天開店,打掃,整理書籍,給來來往往的學生推薦他們喜歡的書。
閒暇時,我會泡一壺茶,坐在窗邊,安安靜靜地看一本書,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把晚光基金會交給了專業的團隊去打理,但我依然是那個匿名的理事長,定期檢視基金會的報告,確保每一分錢都用在了那些需要幫助的女孩身上。
小鎮的生活很慢,很安逸。
鄰居們都很友善,會給我送來自己家種的蔬菜水果。
學校裡的老師們也常常來我這裡喝茶聊天。
其中有一個姓林的男老師,對我很好。他溫文爾雅,風趣幽默,常常會給我帶一些他自己做的小點心。
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喜歡我,都在撮合我們。
我也曾嘗試過。
嘗試著去接受一份新的感情,嘗試著去過沈越希望我過的,正常的生活。
我們一起散步,一起看電影,一起討論文學。
直到有一次,他牽起我的手,想吻我。
在他靠近的那一瞬間,我聞到的不是他身上清爽的肥皂味,而是沈越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著菸草和木質香的,獨一無二的味道。
我猛地推開了他。
對不起。我看著他錯愕的臉,說了這三個字,然後落荒而逃。
從那以後,我再也冇有給過任何人機會。
07
書店裡,我最常看的一本書,依然是那本《百年孤獨》。
不是我原來的那本,那本被我連同警服一起,塵封在了過去。
這是一本新的,但我總是在翻到第99頁時,停下來,久久地凝視著那一行行文字。
九九歸一,願你歸於人海,平安一世。
沈越,你看,我歸於人海了。
我成了一個最普通的書店老闆,每天過著最平凡的生活。
可是,我冇有平安一世。
我的心,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充滿罪惡與犧牲的過去,日日夜夜,被思念和悔恨淩遲。
有一天,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來到我的書店。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揹著一箇舊書包,怯生生地問我,這裡還招不招兼職店員。
我看著她,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在貧民窟裡,穿著破舊衣服,眼神卻倔強不屈的自己。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
她說:我叫林念安。
紀唸的念,平安的安。
我愣住了。
誰給你取的名字我問。
是資助我上學的那個基金會。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們說,希望我能永遠紀念那些幫助過我的人,一生平安。
那個基金會,是晚光基金會。
我的眼眶,瞬間就濕了。
我收留了她,就像當年沈越收留我一樣。
我教她整理書籍,教她待人接物,在她遇到困難時,給她鼓勵。
我把她當成我的妹妹,我的女兒,我的……延續。
我把沈越曾經給過我的,那些扭曲的、沉重的愛,變成了一種純粹的、溫暖的守護,傳遞了下去。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救贖。
或許,這隻是我懲罰自己的另一種方式。
讓我永遠活在他的影子裡,用餘生,去完成他未儘的善良。
林念安很聰明,也很努力,她考上了全國最好的大學,學的是法律。
她去上大學那天,我去送她。
在車站,她抱著我,哭著說:晚姐,謝謝你。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恩人。
我摸著她的頭,笑了。
去吧,去過你自己的生活,去成為一個可以守護彆人的人。
看著她登上遠行列車的背影,我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穿著警服,毅然決然走向自己命運的自己。
我們,都曾被人從深淵中拉起。
08
在我五十歲那年,我被查出了絕症。
和當年我偽裝的一樣,肺癌晚期,藥石無醫。
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看著窗外枯黃的落葉,心中一片平靜。
我知道,我終於要去找他了。
林念安已經成了一名非常出色的律師,她放下手頭所有的工作,日夜守在我身邊。
她哭得像個孩子,一遍遍地問我,為什麼好人冇有好報。
我笑著搖了搖頭。
我不是好人。
我隻是一個,揹負著罪孽和愛情,活了半輩子的,懦弱的逃兵。
彌留之際,我把那個鎖了三十多年的盒子,交給了林念安。
等我死後,把裡麵的東西,和我一起火化。我囑咐她。
她含淚點頭。
我又讓她把那封沈越寫的信,拿了出來。
我讓她念給我聽。
她的聲音哽嚥著,一個字一個字地,把那封我早已能倒背如流的信,又唸了一遍。
……下輩子,可不可以換你來找我在我還冇有走上這條不歸路的時候,就找到我。那樣,我也許可以做一個好人,一個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你身邊,牽著你的手,看日出日落的好人。
我笑了。
好。
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輕聲說。
沈越,你等我。
下輩子,我一定……先找到你。
在我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刻,我彷彿又看到了那座海邊的教堂。
沈越就站在那裡,穿著那件黑色的中式罩衫,逆著光,朝我伸出手。
他笑著,一如當年。
他說:阿晚,我來接你回家了。
……
【林念安的日記】
晚姐走了。
走得很安詳。
按照她的遺願,我打開了那個她珍藏了一生的盒子。
裡麵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早已泛黃的舊警服,和十幾枚閃閃發光的勳章。
在警服的下麵,壓著一本書。
《百年孤獨》。
我翻開書,在第99頁,看到了一行早已乾涸的,卻依舊力透紙背的字跡。
九九歸一,願你歸於人海,平安一世。
而在那行字的旁邊,是另一行娟秀的,屬於晚姐的字跡,看樣子是很多年前寫的。
沈越,我歸於人海,卻再無平安。
盒子的最底層,是一張泛黃的舊照片。
照片上,一個年輕俊朗的男人,正寵溺地看著懷裡的女孩。
女孩笑得一臉幸福,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那個男人,我曾在警方的絕密檔案裡,見過他的照片。
金三角曾經最大的毒梟——沈越。
而那個女孩,就是年輕時的晚姐。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晚姐這一生的孤獨和堅守。
我把所有東西,連同那封信,都放進了她的骨灰盒裡。
我想,在另一個世界,她應該已經找到了他。
他們,應該會像信裡寫的那樣,牽著手,看一場永不落幕的日出。
我接管了晚光基金會,也接管了那家叫晚歸的書店。
我會把這份愛和守護,繼續傳遞下去。
因為晚姐告訴過我,太陽升起來了,一切都會好的。
是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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