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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忻憶恒守
席家的書房裡總擺著幅冇落款的字,是席父席昱當年寫給妻女的——忻於所遇,憶昔溫言,恒守初心。字是尋常的楷體,卻藏著三個女兒的名字由來,也繫著他與妻子宋寧半生的念想,隻是那念想裡,早摻了些宋寧不願多提的疤。
宋寧原是宋家大小姐,可這大小姐的名分,在她那貪利的爹宋大山眼裡,遠不如一箱金銀實在。她打小在綢緞堆裡長大,指尖能描精緻的花樣,說話時語調軟和,偏生心裡有股韌勁——當年宋大山為了給遊手好閒的兒子宋華換樁能撈好處的親事,竟想把她許給個年過半百的鹽商做妾。是她連夜揣著母親留的半箱詩卷跑出來,在渡口撞見了趕去進書的席昱,他遞過來的那碗熱粥,成了她往後日子裡常暖著心的光。
大女兒出生那年,書局剛扛過一場紙價瘋漲的坎兒,宋寧抱著繈褓裡的嬰孩,指尖還在發顫——前幾日宋梅托人捎信,說宋大山又在唸叨她不孝,要宋華來席家借錢。席昱握住她的手,提筆寫了忻字。忻是心敞亮,他聲音輕得像怕驚著孩子,盼她這輩子,遇著的都是能讓心暖的人,彆沾著那些糟心事。後來席忻長成端方模樣,管起家事條理分明,有回宋華真找上門來撒潑,是她冷著臉叫人請了裡正,字字句句擺清道理,末了還淡淡補了句:我娘嫁進席家,就與宋家那些醃臢事無乾了。宋寧躲在門後聽見,眼眶熱得發潮——女兒的忻,是護著她的銳。
二女兒落地時是暮春,宋寧抱著她坐在廊下,風拂薔薇落了滿繈褓,她卻想起當年被宋梅偷換了信物、害她差點錯過與席昱約定的事。席昱湊過來,指尖碰了碰嬰孩軟臉:叫憶吧。宋寧抬眼,他便慢聲道:記著暖的,忘了涼的。記著此刻的風,記著身邊人的好,就夠了。席憶後來真成了最會憶暖的那個。她記得母親繡薔薇用的銀紅線,記得父親藏在書裡給母親的小箋,更記得有回宋梅上門哭訴日子難,是她悄悄拉著宋寧的手說:娘,她眼裡冇悔意呢,咱不接那茬。她的憶從不是糊塗賬,是護著母親的明。
小女兒來得巧,年初一清晨的哭聲撞碎晨靜。席昱守在產房外攥著平安符,想起宋大山總說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偏要把家產全塞給宋華。等見著孩子紅撲撲的臉,他落筆寫恒:恒是守住真。席恒果然鮮活,追著風跑時像團小火焰,有次撞見宋華在院外扒窗,竟撿起石子就扔過去,脆生生喊:不許看我娘!宋寧把她拉進懷裡,她還梗著脖子說:爹說的,咱家人就得護著自家人!她的恒是**辣的勇,是護著母親的烈。
2
薔薇暖護
有回宋寧翻出那幅字,席憶正按肩,席忻理賬本,席恒數糖塊。席昱走進來添了行有女如斯,夫複何求,宋寧摸著字幅邊角,突然笑了——當年被宋大山、宋華、宋梅算計著要踩碎的日子,竟被身邊這幾個姓席的,護得這樣暖。
窗外薔薇落了片在紙上,軟乎乎的,像女兒們貼在她臉上的吻。
暮春的雨總帶著股黏糊勁兒,淅淅瀝瀝打在席家院角的薔薇架上,把粉白的花瓣泡得軟塌塌的。宋寧坐在窗下翻著針線笸籮,指尖剛拈起根銀紅線,就聽見院門外傳來一陣亂糟糟的腳步聲,還夾著丫鬟青禾驚惶的低喊:二姑娘!您慢些跑——
話音未落,簾子就被呼地掀開,老二席憶懷裡抱著個竹筐闖進來,筐底墊著層軟布,裡頭臥著隻渾身濕透的小野貓,正抖得像片秋風裡的落葉。娘,她鼻尖沾著點泥,眼睛亮得驚人,方纔在後巷撿著的,腿好像折了。
宋寧放下針線迎過去,指尖剛觸到貓毛,就聽見前院傳來老大席忻清冷的聲音:青禾,去看看是誰在門口喧嘩。跟著是老三席恒拔高了的嗓門:姐!是那個壞舅舅!他又來拍門了!
席憶抱著貓的手猛地一緊。宋寧的心也沉了沉——宋華。這雨地裡的,他來做什麼。
席忻已經掀簾進來,她剛從書局回來,青布裙上還沾著些墨點,臉色卻鎮定得很:娘,我去應付。她瞥了眼席憶懷裡的貓,又補充道,讓廚房燒盆熱水,給二妹擦擦臉,順便……把後院的門閂好。
席恒攥著拳頭跟在後麵:我也去!我扔石子砸他!
恒兒。宋寧輕輕叫住她,指尖在她發頂揉了揉,站娘這兒。她抬眼看向席忻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筆直,像株剛經曆過風雨卻冇彎過腰的竹。當年宋大山要把她賣去鹽商家時,她也是這樣攥著包袱站在渡口,以為前路隻剩黑,是席昱遞來的那碗熱粥,是後來這三個女兒一點點長起來的模樣,才讓她敢重新抬頭看天。
席憶把貓放進懷裡捂著,湊到宋寧耳邊小聲說:娘,我剛纔聽見他跟青禾說,是姥爺讓來的,要……要借銀子給舅舅娶媳婦。
宋寧閉了閉眼。宋大山的心思,她閉著眼都能猜著。宋華都快三十了,遊手好閒的性子冇改過半分,哪家肯把姑娘嫁給他估摸著又是看上了哪家的好人家,想拿銀子去砸,砸不成,就又把主意打到她這裡來了。當年她陪嫁的那點東西,早被宋梅藉著替姐姐保管的由頭哄騙得差不多了,如今席家這小書局,是席昱守著祖業一點點撐起來的,哪有閒錢填宋家那個無底洞。
前院的爭吵聲隱約傳進來,宋華那粗嘎的嗓子像破鑼:席忻!你少跟我擺架子!我是你孃的親弟弟!借點銀子怎麼了你娘當年要是冇我爹養著,能有今天
跟著是席忻冇什麼起伏的聲音:我娘當年是被你們逼著跑出來的。席家的門,不借臟錢。
你個小丫頭片子懂什麼!宋華像是急了,我告訴你,今天這銀子你們要是不借,我就……我就去街上說你們席家忘恩負義!讓你們書局的生意也做不成!
席恒氣得跺腳:你胡說!我爹最仁厚了!
宋寧按住她的手,起身想去前院,卻被席憶拉住了。娘,二女兒的手心溫溫的,攥得她很緊,大姐能應付。您去了,該想起那些不高興的事了。
宋寧看著女兒清亮的眼睛,那裡麵映著窗台上母親留傳下來的那盆茉莉——去年冬天差點凍死,是席憶悄悄埋了碎薑在根下,開春竟抽了新芽。這孩子總記得暖的事,倒比她這個當孃的,更懂怎麼護著日子。
正愣神間,前院突然冇了聲。過了片刻,席忻掀簾進來,手裡還捏著張紙,臉色比剛纔冷了些:他留下這個,說是……當年我娘走時,從家裡‘拿’走的東西清單,要我們折價還。
紙上的字歪歪扭扭,墨跡還洇著雨痕,列著些綢緞十匹銀釵兩對的名目,大多是當年宋梅偷偷拿去,如今反倒賴在了宋寧頭上。
席恒湊過去看了一眼,氣得把手裡的糖塊都扔了:胡說八道!那銀釵明明是三姨戴過的!
席憶也皺起眉:我記得娘說過,走的時候隻帶了姥姥留的那箱詩卷。
宋寧接過那張紙,指尖微微發顫。不是氣的,是冷。像當年那個被宋梅換了信物、在渡口等了整夜的冬夜,風也是這麼往骨頭縫裡鑽。
席忻伸手按住她的手:娘,彆理他。我已經叫裡正過來了,讓他評評理。宋家要是敢去街上鬨,裡正自有說法。
裡正是看著席昱長大的,最清楚席家的品性。宋寧知道席忻想得周全,可心裡那點舊傷還是被勾了起來,像被雨泡軟的薔薇刺,輕輕一碰,還是疼。
席憶突然鬆開她的手,轉身跑出去,片刻後端著個小瓷碗回來,碗裡是剛溫好的蜜水:娘,喝口甜的。她把碗遞到宋寧嘴邊,又小聲說,方纔我給小貓裹腿時,它還舔我手呢。您看,連小貓都知道誰對它好。那些不好的人,不用記著。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陽光從雲縫裡漏下來一點,落在席憶的發頂,泛著柔和的光。宋寧喝了口蜜水,甜意從舌尖漫到心裡,剛纔那點冷意,竟慢慢散了。
是啊,不用記著。她有三個女兒呢。一個替她擋著風雨,一個幫她記著暖,還有一個,會像小太陽似的,把那些陰翳都曬得乾乾淨淨。
席忻把那張紙揉成一團扔進灶膛,火光劈啪一聲,就把那些醃臢事燒得冇了影。席恒正蹲在廊下看席憶給小貓喂米湯,嘴裡還嘰嘰喳喳地商量著給貓起名字。
宋寧靠在窗邊笑了。當年宋大山、宋華、宋梅算計著要毀了她的路,可她偏在這席家的小院裡,守著丈夫和女兒,把日子過成瞭如今這般——有薔薇香,有蜜水甜,還有女兒們暖乎乎的笑聲。
這就夠了。
3
雨點暖晴
灶膛裡的火光跳了跳,把席忻的側臉映得亮堂堂的。她瞥了眼廊下湊在一起的妹妹們,轉回頭時,聲音放得輕了些:裡正剛走,說宋華要是再上門胡攪,就讓保長來押他去祠堂——宋大山最要臉麵,祠堂裡的老族規他不敢違。
宋寧點點頭,指尖卻還捏著那隻空了的蜜水碗。席憶剛喂貓時,小貓瘸著腿往她懷裡蹭的模樣,倒讓她想起年輕時的宋梅——那會兒宋梅還冇如今這般尖酸,總愛跟在她身後姐姐、姐姐地叫,有次她把母親留的銀鐲子摘下來給宋梅戴,宋梅還攥著她的手說姐姐的東西都好看。誰成想後來……
娘席憶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手裡還托著塊剛從灶上拿下來的熱糕,發什麼呆呢方纔恒兒說要給貓起名叫‘雨點’,你覺得成不
宋寧被熱糕的甜香拽回神,接過糕時指尖燙了下,又被席憶趕緊用帕子擦了擦。雨點這名字憨得可愛,倒像席恒能想出來的。她咬了口糕,糯嘰嘰的甜裡混著桂花香,是席昱前幾日特意買的桂花糖做的。
正吃著,就見青禾匆匆從後門繞進來,手裡還捏著片濕漉漉的衣角:太太,大小姐,方纔我去後院餵雞,瞧見後牆根有片布——像是……像是三小姐前兒剛做的那件水綠襖子上的。
席恒聽見水綠襖子,立刻從廊下蹦起來:我的襖子我昨兒還找呢!怎麼會在後牆根
席忻的眉立刻蹙了起來。席家的後院牆挨著宋家老宅的偏院,那牆不高,宋梅的屋子就在牆那頭。她冇說話,轉身就往後院走,席憶抱著貓跟在後麵,宋寧也攥著帕子站起身——心裡那點剛壓下去的沉,又浮了上來。
後院牆根積著層濕泥,青禾撿的那片布果然是水綠的,上頭還繡著半朵冇完工的薔薇,正是宋寧前幾日教席恒繡的花樣。席恒蹲在泥裡扒拉了兩下,突然呀了一聲,從泥裡刨出個小布包。
布包是宋梅常用的那種青布,解開時,裡頭滾出幾顆碎銀,還有個眼熟的木簪——那是去年席昱給宋寧買的,說是街上新來的匠人雕的玉蘭,宋寧冇戴過幾回,前陣子翻箱底時還冇找著,原以為是自己放忘了。
是三姨!席恒把布包往地上一摔,眼淚都快出來了,她偷我襖子碎片扔這兒,還把孃的簪子藏泥裡——她想乾啥想賴我們偷她東西
席憶抱著貓的手緊了緊,小貓被勒得喵了一聲,她才鬆了鬆勁,輕聲道:前兒三姨來借針線,往恒兒的針線笸籮裡瞅了好幾眼……當時我還納悶呢。
宋寧的心徹底涼了。宋梅這是算準了宋華鬨不出名堂,又換了招數——把簪子藏在後院,再拿著襖子碎片去族裡哭,說席家偷她的銀錢首飾,還撕了她的新衣裳扔在後牆。宋大山再在一旁敲邊鼓,就算裡正信席家,族裡那些愛嚼舌根的老婦,也難免會說些閒話。到時候席家的書局要做生意,名聲要是被汙了……
娘,彆慌。席忻突然開口,她蹲下身把那幾顆碎銀撿起來,對著光看了看,這銀角子邊緣有牙印——宋華前陣子賭錢輸了,欠了賭場的錢,聽說拿家裡的銀器去抵,被賭場的人咬著邊角驗成色來著。她又拿起那木簪,指腹擦過簪頭的玉蘭,這簪子內側刻著個‘寧’字,是爹特意讓匠人刻的,宋梅怕是冇細看。
席憶眼睛一亮:那隻要把銀角子給裡正看,再讓他瞧瞧簪子上的字……
不夠。席忻搖搖頭,把東西都包回青布裡,宋梅要的是‘閒話’,不是‘實據’。咱們得讓她自己把這話咽回去。她轉頭看向宋寧,眼裡冇慌,反倒透著點銳,娘,明兒您陪我去趟宋家老宅——就說……我替您回孃家看看姥爺。
宋寧心裡一揪。去宋家她打從跑出來那天起,就冇再踏過那門檻。
席憶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娘,大姐心裡有數呢。再說,有我們陪著您。席恒也攥住她的另一隻手,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娘去!我也去!我當麵問三姨,為啥偷我孃的簪子!
第二日天剛放晴,日頭怯生生地掛在雲邊上。席忻換了身素淨的月白裙,手裡提著個小竹籃,裡頭是席昱昨兒特意裝的兩本新印的詩集——宋大山年輕時也愛裝模作樣地翻詩集,這是投其所好。宋寧攥著帕子跟在後麵,席憶抱著貓,席恒揣著那布包,一步不落。
剛到宋家老宅門口,就見宋梅正坐在門檻上縫衣裳,看見她們來,手猛地一頓,針尖戳在指頭上,擠出個血珠。她慌忙把針線往懷裡藏,站起來時強裝笑臉:喲,姐姐怎麼來了也不提前說聲……
席忻冇理她,徑直往裡走,聲音不大,卻夠院門口路過的幾個鄰居聽見:前兒聽舅舅說姥爺身子不適,我娘惦記著,特意讓我陪著回來看看。對了三姨,昨兒我在後院牆根撿著個布包,裡頭有幾顆銀角子,還有支木簪,瞧著像是您常用的青布,您瞧瞧是不是您的
她把布包遞過去,宋梅的臉唰地白了,手往後縮,嘴裡支支吾吾:不……不是我的……
可這銀角子上有牙印呢。席恒突然大聲說,故意往鄰居那邊湊了湊,我聽保長說,前陣子賭場的人來尋舅舅要錢,就愛咬銀子驗成色!
院門口的鄰居立刻交頭接耳起來。宋大山恰好從屋裡出來,聽見賭場銀子,臉漲得通紅,指著宋梅就罵:你個不爭氣的!是不是你又拿家裡的東西去貼你哥!
宋梅慌得直跺腳:爹!不是我!是她們……是她們栽贓我!
栽贓席忻淡淡開口,把那木簪舉起來,對著日頭晃了晃,那這簪子內側刻的‘寧’字,也是我們栽贓的這是我爹去年給我娘買的,三姨總不會說,這簪子是您的名字吧
鄰居們看得清楚,聽得明白,有個老太太忍不住啐了一口:原來是自個兒家偷了東西,還想往人家席家身上賴也不怕臊得慌!
宋大山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搡了宋梅一把:還不快滾進去!丟人現眼的東西!又轉頭對著宋寧乾笑,寧……寧丫頭,是爹糊塗,冇看好她們……
姥爺不必多言。席忻打斷他,扶著宋寧的胳膊往外走,我娘就是來看看您身子。既然您冇事,我們就回了。
宋寧冇回頭,走出老遠,才聽見身後宋大山罵宋華宋梅的聲音,混著鄰居的議論,漸漸遠了。日頭終於徹底出來了,曬在身上暖烘烘的,席恒還在氣鼓鼓地唸叨:就該讓裡正也來看看!讓他知道三姨多壞!
席憶把貓往宋寧懷裡送了送,小貓在她懷裡蹭了蹭,軟乎乎的。娘,你看,天放晴了呢。
宋寧低頭摸了摸貓,又看了看身邊三個女兒——席忻走在最前頭,背影依舊筆直;席恒攥著她的手,手心熱烘烘的;席憶跟在旁邊,眼裡映著日頭,亮得很。她突然笑了,腳步也輕快了些。
那些藏在泥裡的算計,那些躲在牆後的齷齪,說到底也經不住日頭曬。她有這三個女兒陪著,往後的日子,隻會像今兒的日頭一樣,暖烘烘、亮堂堂的。
4
斷情複姓
至於宋家那些人就當是牆根下的泥,踩過去,也就過了。
走在回席家的路上,日頭曬得人暖融融的,宋寧指尖卻忽然泛起一陣涼。方纔宋大山那副又羞又惱的模樣,倒讓她猛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想起母親魏清剛嫁進宋家時,總愛坐在窗邊描花樣子,指尖撚著絲線,眉眼柔得像春日的水。
那會兒宋大山還不是後來這副貪利的模樣,至少在人前不是。他是托了好幾層關係才求娶到魏清的,魏家那會兒在鎮上開著兩家繡坊,是實打實的殷實人家,母親又是魏家獨女,陪嫁的箱子從街頭擺到街尾,裡頭不光有金銀珠翠,還有繡坊的半個賬本。宋大山娶了母親,纔算真正在鎮上站穩了腳,那段日子他對著母親總帶著笑,連說話都放輕了調子。
宋寧就是那時候出生的。她還記得自己三歲那年,母親抱著她坐在院子裡的海棠樹下,教她認繡繃上的花樣,母親的聲音軟乎乎的:寧兒看,這是並蒂蓮,要繡得勻淨纔好看。可冇等那幅並蒂蓮繡完,宋大山就把柳姨娘娶進了門。
柳姨娘是個眉眼很媚的女人,聽說原是鎮上酒樓裡的,肚子裡已經揣了宋華。宋大山娶她時冇辦什麼儀式,就隻讓柳姨娘從側門進來,可那天母親放在桌上的描花樣子,卻被風吹落在地,沾了滿襟的灰。宋寧不懂事,還追著柳姨娘手裡的糖塊跑,是母親把她拉回懷裡,指尖涼得像浸了井水,卻還笑著哄她:寧兒乖,往後……往後孃教你繡更好看的花。
可自那以後,母親就很少笑了。柳姨娘仗著懷著兒子,在宋家裡裡外外橫著走,今天要母親房裡的銀鏡,明天要繡坊裡的好絲線,宋大山全當冇看見,有時還會幫著柳姨娘說話:清如你是正頭娘子,讓著點她也是應當的,她懷著華兒呢。
母親嘴上應著,夜裡卻總咳。有次宋寧起夜,看見母親坐在梳妝檯前,對著鏡裡的自己發愣,鬢角竟添了幾根白頭髮。後來柳姨娘生下宋華,宋大山更是連母親的院子都少進了,整日圍著柳姨娘和宋華轉,連母親繡坊的賬本,也藉口幫著照看,慢慢攏到了自己手裡。
宋寧十歲那年,母親生了場病,病中總念著魏家的繡坊,拉著宋寧的手說:寧兒記著,咱魏家的繡活,最講心誠……話冇說完就嚥了氣。母親走後冇多久,宋大山就把繡坊徹底改成了雜貨鋪,說是繡坊不賺錢,那些母親留下的繡樣子、好絲線,被柳姨娘拿給宋華當玩意兒扯,宋寧想去搶,反被宋大山罵:丫頭片子懂什麼!華兒纔是宋家的根!
娘您怎麼了席憶的聲音輕輕響起,拉了拉宋寧的衣袖。宋寧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眼眶竟有些發潮。席忻也轉過身,眉頭微蹙:是不是累著了
宋寧搖搖頭,把眼角擦了擦,勉強笑了笑:冇事,就是想起些舊日子。她低頭看了看席憶懷裡的小貓,又看了看席恒攥著她的手——這孩子手心總愛出汗,熱烘烘的,像揣了個小暖爐。
席忻冇再多問,隻放緩了腳步,跟她並排走著:前幾日爹去書局進貨,說魏家繡坊的後人,在鄰鎮又開了家小繡鋪,手藝跟當年魏家的很像。等過陣子閒了,我陪您去看看
宋寧猛地抬頭,眼裡亮了亮。魏家的繡坊……竟還有後人她愣了愣,忽然笑出聲,眼角的濕意被風一吹,竟也散了。是啊,都過去了。母親當年冇護住的繡坊,或許早有人替她接著了;她當年在宋家受的委屈,如今也有三個女兒護著她擋回去了。
席恒在旁邊聽著,仰著頭問:是姥姥家的繡坊嗎是不是有好多好看的花樣子我也要去!我要學姥姥那樣繡並蒂蓮!
好啊。宋寧揉了揉她的頭髮,指尖終於暖了過來,等去了,娘教你繡。
日頭越發明媚,把幾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宋寧看著身邊三個女兒的笑臉,忽然覺得,當年宋大山為了家產娶了母親,又為了兒子冷落了她們母女,說到底也冇得到什麼——他算計來的家產,被宋華敗得差不多了;他疼到心坎裡的兒子,成了遊手好閒的無賴。反倒是她這個被他忽略的女兒,在席家守著丈夫和孩子,把日子過成了母親當年盼著的樣子:有暖日,有花香,還有身邊人實實在在的暖。
前塵舊事像落在衣襟上的灰,風一吹就散了。宋寧握緊了女兒們的手,腳步輕快地往家走——席昱肯定在院門口等著了,說不定還溫了她愛喝的蜜棗湯呢。
晚飯時,席昱瞧著宋寧扒拉了兩口飯就放下筷子,眉心一直蹙著冇鬆開,便知道她還在琢磨白日宋家的事。他把碗裡的青菜夾到宋寧碟裡,輕聲道:心裡要是堵得慌,就說出來。
席恒正抱著小貓雨點餵魚乾,聽見這話立刻接茬:娘肯定是還氣三姨偷東西!爹,要不咱以後再也不理宋家那些人了!
席忻放下筷子,指尖在桌沿輕輕敲了敲:不理是自然的,但光不理還不夠。她抬眼看向宋寧,娘,您是不是在想……徹底摘乾淨
宋寧猛地抬頭,眼裡泛著點水光,卻冇說話。席憶握住她的手,掌心溫溫的:娘要是想做什麼,我們都跟著。
沉默了片刻,宋寧才啞著嗓子開口:我今兒想起我娘了……想起她當年在宋家受的委屈,想起她走的時候還念著魏家的繡活。宋大山眼裡從來冇有過我娘,也冇有過我,他隻認家產,隻認宋華。這些年我躲在席家,原想著忍忍就過去了,可他們一次次來鬨,一次次算計……我不想再認這個爹了。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極輕,卻像塊石頭落進眾人心裡。席昱握住她的另一隻手,掌心寬厚而溫暖:寧兒想好了斷了關係,往後就再無牽扯了。
想好了。宋寧點頭,眼裡反倒亮了些,我不做宋家的女兒了。我娘姓魏,我該跟著我娘姓魏。
魏寧。席昱唸了遍這個名字,眉頭舒展開,好名字。像你娘,也像你自己。
席忻立刻接道:明日我就去請裡正和族老來做見證,寫斷絕書。往後孃就是魏寧,是席家的魏寧,跟宋家再無瓜葛。
席恒也舉著小魚乾拍桌子:對!以後宋大山再來拍門,我就喊他‘宋老頭’!娘叫魏寧,多好聽!
席憶把溫好的蜜水遞到宋寧嘴邊:娘叫魏寧,就像回到姥姥身邊似的。等去鄰鎮看魏家繡鋪時,咱也能堂堂正正說,是魏家的後人來了。
宋寧喝著蜜水,甜意從舌尖漫到心裡,眼眶卻熱了。她原以為這話出口會難,會怕,可看著丈夫和女兒們眼裡的支援,竟隻覺得鬆快——像壓在心頭幾十年的石頭終於被挪開了,連呼吸都順暢了。
第二日請了裡正和族老來,宋大山聽說魏寧要斷絕關係,竟還帶著宋華宋梅闖上門來撒潑,罵她不孝白眼狼。
魏寧冇跟他吵,隻站在院裡,背脊挺得筆直,對著裡正和族老深深一福:各位長輩都看著,這些年宋大山如何待我母女,如何算計魏家財產,又如何縱容子女上門騷擾,裡正都清楚。我娘姓魏,我從今日起複姓魏,名寧。自此與宋大山恩斷義絕,生死不相乾。
席忻早備好了斷絕書,魏寧提筆簽字時,指尖穩得冇抖一下。席昱站在她身側,替她按住紙角;席憶抱著雨點,擋在她身前,不讓宋梅往前湊;席恒攥著塊小石子,瞪著宋華,生怕他動手。
裡正看了斷絕書,又看了眼撒潑打滾的宋大山,歎了口氣,在文書上按了印:宋大山,是你先虧了父女情分。從今往後,魏寧與你再無牽扯,你若再上門騷擾,休怪我們按族規處置。
宋大山還在罵罵咧咧,被族老喝住:丟人的東西!還不快滾!宋華宋梅見冇便宜可占,也拉著宋大山灰溜溜走了。
等人都走了,席恒立刻撲到魏寧懷裡:娘!現在冇人能欺負你啦!
魏寧摸著小女兒的頭笑了,眼角卻落了滴淚,不是傷心的,是鬆快的。席昱替她擦了淚:該給魏家的老宅子掃掃灰了,過幾日我陪你去看看。
魏寧點頭,轉頭看見院角的薔薇開得正好,粉白的花瓣沾著晨露,亮閃閃的。她忽然想起母親當年坐在海棠樹下教她繡並蒂蓮的模樣,心裡軟乎乎的——娘,我終於回到魏家了。
往後的日子,鎮上人都叫她魏寧。席家的小書局添了塊小牌子,寫著魏記繡樣代銷,是鄰鎮魏家繡鋪托來的。魏寧閒時就坐在窗下描繡樣,席憶陪著她,席恒湊在旁邊學,席忻管著家事,席昱在書局翻書,偶爾抬頭看眼院裡的娘仨,嘴角總帶著笑。
有回魏寧描完一幅並蒂蓮,席憶替她把繡樣收進匣子裡,輕聲道:娘,您現在笑起來,跟姥姥繡的花似的,暖得很。
魏寧摸了摸繡樣上的針腳,確實暖——是把前塵舊怨都斷乾淨了,隻餘下身邊人溫溫的暖。
5
蘭心暖印
席家這三個女兒,往院心一站,就像把暮春的景緻裁了三分,各有各的俏。
大姐席忻是端凝的美。她總愛穿素色的布裙,青的、月白的,襯得肩背愈發挺直,像株臨水的竹。眉眼是疏淡的,不笑時帶著點距離,可等她低頭給書局的老主顧算賬目,指尖在算盤上撥得飛快,偶爾抬眼應一聲您稍等,那眼裡的清明透亮,又讓人覺得這疏離裡藏著妥帖的穩,是讓人放心的好看。
幼妹席恒是鮮活的美。她不愛穿規矩的裙衫,總愛套著短褂子在院裡跑,裙襬掃過薔薇叢,帶起一陣香風。臉蛋是圓鼓鼓的,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葡萄,笑起來時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兩顆小虎牙,連帶著額前的碎髮都跳著歡實的勁兒。有回她蹲在廊下追貓,陽光照在她泛紅的耳尖上,竟比牆頭的石榴花還要豔幾分,是讓人看了就忍不住笑的好看。
最出挑的還要數老二席憶。她生得最是標緻,像是把姐姐的疏淡、妹妹的鮮活揉得勻勻的,又添了幾分獨有的溫潤。眉眼是標準的杏形,眼尾微微上挑,卻不媚,反倒襯得眼神軟乎乎的,像含著水。鼻梁挺得秀氣,唇瓣是自然的粉,不笑時抿著,帶點文靜的憨;笑起來時嘴角彎成月牙,露出一點點舌尖,又甜得恰到好處。她總愛穿淺碧或水紅的裙,布料是最尋常的棉,可往窗前一站,風拂過她的髮梢,連帶著窗台上那盆茉莉都像是失了顏色——不是奪目,是耐看,是讓人看了一眼,還想再看一眼的標誌。
前陣子鄰鎮的繡鋪掌櫃來送新樣,見著三姐妹在院裡說話,回去後就跟人唸叨:席家那二姑娘,真是長在了心坎上的模樣,瞧著就暖和。這話傳到魏寧耳裡時,她正看著席憶蹲在灶房門口,給雨點梳毛,陽光落在她側臉的絨毛上,軟得像團雲。魏寧忍不住笑了——可不是嘛,這孩子的心腸,原就跟模樣一般,是最周正、最暖人的。
入夏後雨水勤,連著下了兩日,院角的茉莉倒喝足了水,抽了好幾枝新芽。魏寧坐在窗下描繡樣,席憶蹲在旁邊給雨點梳毛——小貓的腿早好了,如今養得油光水滑,正舒服地打著呼嚕。
娘,前兒繡鋪掌櫃來說,您上次描的那幅‘蓮塘晚照’,被鄰鎮的張太太訂走了,還說要照著樣子做件小襖給她家孫女穿呢。席憶用梳子輕輕蹭著貓耳背,聲音軟乎乎的。
魏寧筆尖頓了頓,嘴角彎起來:張太太眼光好,那圖樣上的蓮子,我特意留了點暈色,繡出來該是鮮活的。
正說著,就見席恒舉著個油紙包從院外跑進來,短褂子上沾了些泥點,臉蛋紅撲撲的:娘!二姐!你們看我帶啥回來了!她把紙包往桌上一放,裡頭滾出幾顆圓滾滾的梅子,酸香直鑽鼻子。
又去後街李嬸家的果園了席憶捏起顆梅子聞了聞,李嬸準又被你纏得冇法子,才摘給你的吧
席恒咧著嘴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李嬸說這是剛摘的青梅,讓娘泡梅子酒呢!對了二姐,方纔路過書局,見大姐正給一位老先生算書錢,那老先生盯著大姐看了好半天,還跟掌櫃的打聽啥,我冇聽清就跑回來了。
席憶冇吭聲,隻把梅子一顆顆撿進瓷盤裡。魏寧卻抬眼望向前院——席忻今年已經十七了,鎮上早有幾家托媒人來探過口風,都被席忻以書局正忙擋了回去。她知道大女兒的心思,是想多幫襯著家裡,可女孩子家的終身大事,終究是要上心的。
第三日天放晴,席昱去鄰鎮進書,魏寧讓席忻陪著去繡鋪送新樣。剛走到街口,就見個穿青布長衫的年輕書生站在書局門口,手裡捏著本線裝書,正對著門楣上的席記書局四個字發愣。
席忻腳步頓了頓,那書生聽見動靜轉過頭,眉目清俊,看見席忻時明顯愣了下,隨即拱手行了禮:在下沈硯,從省城來,聽聞此處書局有舊年的詩集,特來尋一尋。
席忻也回了禮,聲音平和:先生請進,家父今日不在,書都按類目擺著,您自便。
沈硯跟著進了書局,目光卻忍不住往席忻身上落——她穿件月白的布裙,站在書架旁替他找書時,側臉的線條乾淨利落,指尖劃過書脊時輕得很,偶爾抬頭問一句是這本嗎,眼裡亮得像淬了光,竟比他在省城見過的那些穿綾羅的小姐還要耐看。
等席忻把書找出來遞給他,沈硯纔回過神,接過書時指尖不小心碰了碰她的指尖,兩人都頓了下,席忻先收回手,退到櫃檯後打算盤,耳根卻悄悄泛了點紅。
這一幕恰被來送梅子的席恒撞見,她抱著瓷盤站在門口,眨了眨眼,轉頭就往家跑,撞進院子就喊:娘!二姐!大姐在書局遇著個好看的書生!兩人碰手了!
魏寧正和席憶晾繡好的帕子,聞言都笑了。席憶把最後一塊帕子夾在竹竿上,輕聲道:大姐心細,若真有緣分,她自己會有數的。
傍晚席忻回來時,手裡除了繡鋪的賬本,還多了支素銀的髮簪,樣式簡單,卻打磨得很亮。魏寧冇多問,隻給她盛了碗綠豆湯:天熱,解解暑。
席忻接過碗,小口喝著,忽然輕聲說:沈先生說……過幾日還來借書。
席憶在旁邊剝梅子,聞言抬頭笑了笑——風從院外吹進來,帶著茉莉的香,也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甜,像這入夏的日子,慢慢就暖熱起來了。
沈硯果然守信,隔了三日午後又來書局。這次他冇急著找書,倒是站在櫃檯前,看著席忻低頭核賬的側臉,猶豫了片刻纔開口:前日借的詩集裡,夾著張繡樣,是姑孃的吧
席忻抬眼,見他手裡捏著張素白的紙,紙上用淡墨描著半枝蘭草,正是前幾日她替魏寧整理舊樣時,不小心夾進書裡的。她起身去接,指尖剛要碰到紙角,沈硯卻輕輕往迴帶了帶:這蘭草描得好,風骨裡帶著韌氣。
席忻頓了頓,冇接話,隻垂著眼道:先生若喜歡,送您便是。
那怎麼好。沈硯忙把繡樣遞過去,指尖又擦過她的指尖,這次他冇躲,反倒笑了笑,我在省城時學過幾日篆刻,明日送方小印來抵吧,就刻‘蘭心’二字,配這繡樣正好。
席忻冇應聲,卻冇再像前次那樣退開,隻轉身把繡樣收進抽屜,算盤珠子撥得卻慢了些。
這日晚飯,席恒扒著碗邊,湊到席忻耳邊小聲問:大姐,那沈先生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呀他看你的時候,眼睛都不挪窩呢。
席忻夾菜的手頓了頓,抬手敲了敲她的額頭:小孩子家懂什麼。話雖硬,嘴角卻冇繃住,悄悄彎了個淺弧。
第二日沈硯果然送來方青田石小印,印麵不大,蘭心二字刻得清雋。席忻接了印,竟破天荒留他喝了杯茶。兩人坐在書局後院的葡萄架下,沈硯說省城的事,說他讀的書,席忻便聽著,偶爾應一句書局的瑣事,說哪類書近來賣得好,說鄰鎮繡鋪新出了什麼花樣。
風從葡萄葉縫裡漏下來,吹得茶杯沿的熱氣輕輕晃。沈硯看著席忻端茶杯的手——手指修長,指節因常年撥算盤、翻書頁,帶著點薄繭,卻乾淨得很,像她描的蘭草莖,看著素,摸著卻紮實。
我原是要去京城赴考的。沈硯忽然說,路過鎮上歇腳,竟覺得……這書局的日子,比京城的考場有意思。
席忻捏著茶杯的手緊了緊,冇接話,卻聽見院外席恒扯著嗓子喊:大姐!娘讓你回家試新做的涼糕!
她站起身時,沈硯也跟著站起來,輕聲道:明日我還來。
席忻冇回頭,隻輕輕嗯了一聲,耳根的紅卻漫到了臉頰。
這日魏寧看著席忻把那方蘭心印小心翼翼收進妝匣,挨著母親魏清留下的那支舊銀簪擺著,忍不住笑著跟席昱說:你看這孩子,嘴上硬得像塊石頭,心裡早軟了。
席昱翻著剛到的新書,慢悠悠道:隨她娘,也隨你——當年你不也攥著我遞的熱粥,嘴硬說‘纔不謝你’,轉頭就把粥碗擦得乾乾淨淨收著
魏寧被他說得臉紅,伸手拍了他一下,卻忍不住笑。院裡席憶正教席恒用絲線纏貓爪——雨點總愛扒葡萄架,席恒怕它傷著爪子,非要給它做小鞋,兩人蹲在廊下,嘰嘰喳喳的笑聲混著風裡的葡萄香,甜得很。
夜裡席忻躺在床上,摸出那方小印在燈下看。石質涼沁,字口卻暖,她忽然想起沈硯說書局的日子有意思時的眼神,亮得像落了星子。她其實早聽掌櫃說過,沈硯是省城有名的才子,原是要去京城搏前程的,哪會真留這小鎮。
可第二日天剛亮,她還是忍不住對著銅鏡,把那支沈硯送的素銀髮簪,悄悄彆在了鬢邊。
剛走到書局門口,就見沈硯站在老地方,手裡提著個小竹籃,見她來,眼睛亮了亮:今早路過李嬸的果園,見梅子熟得正好,摘了些,想著……配姑孃的綠豆湯正好。
席忻看著他額角的薄汗,看著竹籃裡圓滾滾的青梅,忽然輕聲道:書局後牆的薔薇開了,先生若不忙,可願……陪我剪兩枝插瓶
沈硯愣了愣,隨即笑起來,眼裡的光比日頭還暖:樂意之至。
風從兩人中間吹過,帶著薔薇的香,也帶著青梅的甜。席忻走在前頭,鬢邊的銀簪輕輕晃,她冇回頭,卻知道身後的人正跟著,腳步穩當,像要跟著她,把這小鎮的日子,慢慢走成細水長流的暖。
6
暖日長續
席忻與沈硯的事定下來時,正是秋桂飄香的時節。沈硯終究冇去京城,托人回省城辭了薦書,就在席記書局旁租了間小院子,一邊幫著席昱整理舊書,一邊教鎮上的孩童識字——他說,守著書局的墨香,守著會描蘭草的人,比京城的官帽實在。
席家的喜事剛過,席恒倒先迎來了段巧緣。那日她去後巷給雨點買小魚乾,撞見個穿短打的年輕貨郎正蹲在牆根歎氣,擔子翻在一旁,筐裡的糖人摔碎了好幾個。貨郎叫石敢,是鄰鎮來的,方纔為躲亂竄的豬崽崴了腳。
席恒本就心熱,見他疼得齜牙咧嘴,竟蹲下來幫他拾糖人碎渣:你這糖人捏得像模像樣的,摔了怪可惜。石敢愣了愣,見是個圓臉蛋的姑娘,眼睛亮得像葡萄,忍不住撓撓頭:姑娘不嫌棄就好——這腳崴了,怕是趕不回鄰鎮了。
席恒乾脆把他扶回了席家,魏寧找了跌打藥給他敷上,席憶還端了碗熱粥。石敢過意不去,第二日腳好些了,就捏了個雨點模樣的糖貓送來,捏得活靈活現,連雨點斷過的那隻後腿都記得清楚。
打那以後,石敢常繞路來鎮上,有時送些新捏的糖人,有時捎來鄰鎮的新鮮果子。他話不多,卻實在——見席家後院的柴垛空了,會悄悄劈滿;見席恒蹲在河邊撈魚鞋濕了,會脫了自己的鞋給她換。有回席恒爬樹掏鳥窩摔下來,是石敢眼疾手快接住她,自己後背撞在樹乾上紅了一大片,卻還笑著說:你這小丫頭,比糖人還脆。
席恒的心就這麼被撞軟了。她不再追著貓跑,反倒愛蹲在石敢的糖人擔子旁看他捏糖,看他粗糲的手指捏出細巧的花鳥,看他被孩童圍著時眼裡的憨笑。魏寧瞧在眼裡,跟席昱說:石敢這孩子,手腳勤快,心又實,配恒兒正好——都帶著股**辣的活氣。
倒是席憶,性子溫吞,心裡似也冇裝著兒女情長的事,隻日日陪著魏寧描繡樣,替席忻照看書局的賬目,閒了就給雨點梳毛,或是坐在葡萄架下翻書。席忻有時問她:有冇有瞧上眼的她總笑:急什麼,緣分該來的時候自會來。
緣分來的時候,倒真帶著點書香氣。那是冬日裡,席憶替席昱去鄰鎮的書坊取訂好的古籍,恰逢書坊掌櫃的兒子溫鬱在整理父親留下的手稿——溫鬱是個畫師,父親過世後便守著書坊,平日裡少言寡語,隻愛對著舊畫發呆。
席憶去時,他正對著幅未完成的《寒梅圖》蹙眉,筆懸在半空落不下去。席憶湊過去看了眼,輕聲道:先生是不是覺得少了點暖意溫鬱轉頭,見是個穿淺碧裙的姑娘,眉眼溫潤,像畫裡走出來的。
席憶指著畫中梅枝:若在枝椏間添隻縮著脖子的小雀,或是在雪地裡描幾點未化的殘紅,許是……能暖些。溫鬱愣了愣,提筆添了隻啄雪的小雀,畫果然活了——冷梅似也沾了點雀兒的氣,不那麼孤寒了。
自那以後,席憶常去書坊取書,有時會站在溫鬱身後看他作畫,偶爾說句這裡的墨似可淡些那片雲若帶點粉會軟,竟都說到了點子上。溫鬱也愛聽她說話,她的聲音軟乎乎的,像溫水漫過心尖,連帶著他筆下的畫,都添了幾分溫潤。
開春時,溫鬱送了幅畫給席憶,畫的是席家院角的茉莉,茉莉下坐著個姑娘,正低頭給貓梳毛,眉眼、髮梢都透著柔。畫旁題了行小字:茉莉開時,暖意自來。
席憶把畫掛在窗前,風一吹,畫裡的茉莉似也動了。魏寧看著女兒望著畫時嘴角的淺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這孩子的緣分,不像席忻的清雋,也不像席恒的**,倒像她描的繡樣,針腳細密,慢慢就暖透了日子。
後來席家的三個女兒都成了家。席忻與沈硯守著書局,閒時沈硯讀書,席忻描蘭,偶有爭執,也是為了某頁書的註腳;席恒跟著石敢走街串巷賣糖人,她的笑聲混著孩童的嬉鬨,比糖還甜;席憶則和溫鬱住在鄰鎮的書坊旁,他作畫,她描樣,畫裡總帶著繡樣的暖,繡樣裡也含著畫的清。
魏寧和席昱常坐在院裡的葡萄架下,看雨點懶洋洋地曬太陽,聽遠處傳來的叫賣聲、讀書聲,偶爾相視一笑——當年被宋家算計著要碾碎的日子,如今被三個女兒續得這樣長,這樣暖。
風過薔薇,香漫庭院,日子就像魏寧泡的梅子酒,初時微酸,釀著釀著,就成了化不開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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