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叫蕭沉舟。
青霄門大弟子。
娶了掌門獨女沈清璃。
本以為一生順遂。
可她看小師弟的眼神,像在看光。
而我,隻是她身邊的影子。
他叫裴無咎,來門派才三個月。
溫柔謙卑,人見人愛。
可她為他,拿劍指著我。
要我交出殘卷功法。
我笑了,遞上秘籍。
心,卻碎成了灰。
三年夫妻情,抵不過一個外人。
我寫下和離書。
轉身離開劍閣山。
江湖風雨起,朝堂暗流湧。
《玄陰真經》現世,九大派血戰將至。
而我,早已不再回頭。
1
天啟七年,秋雨。
劍閣山巔的青霄門藏在雲海裡,千級石階盤旋入霧,像一條通往天門的命脈。門中講究心劍合一,一念澄明,劍出無塵。可今夜的青霄門,心不淨,劍亦濁。
我叫蕭沉舟,二十九歲,青霄門大弟子,掌門養子,沈清璃的丈夫。
也是今夜,被她持劍逼問的人。
雨水順著玄鐵軟甲往下淌,滴在青石上,碎成一片片。我剛從後山禁地回來——那處斷崖洞中埋著半卷殘破古籍,是我幼年替師父擋劍重傷後所得。三年來,我默默研習,隻覺其中暗藏上古劍陣之秘,卻從未示人。
它是我的執念,不是我的私產。
可她不信。
沈清璃來了。
她穿著月白長裙,發間一支玉蘭簪,像是從舊夢裡走出來的樣子。可她手裡握著劍,劍尖直指我心口,一步之差,就是血光。
她是掌門獨女,天之驕女,我曾以為她是心上明月。可今夜,她眼裡的光,不是為我亮的。
她開口,聲音很輕,卻像刀子:把殘卷給我。
我冇動。
雨水順著眉骨滑進眼角,刺得有些疼。左眉那道疤,是替師父擋劍留下的。如今,我守了門派十年,護了她三年,卻要被她用劍指著要東西。
我看著她的眼睛:你要這卷,是為了門派,還是為了他
她指尖一顫。
我知道她會這樣。裴無咎,那個入門不足三月的小師弟,俊秀溫潤,說話輕柔,總帶著悲憫的笑意。誰看了都會信他。連她也信。
她咬了咬唇:裴師弟天賦異稟,若得此卷,必能補全‘心劍九式’,振興我青霄!
我笑了。
笑得極冷。
所以,我的十年,不如他三月我的三年,不如他三日
她不答。
劍尖再進半寸。
我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凍得發青,指甲縫裡還有從禁地挖土時留下的黑泥。這雙手替門派擋過外敵,為她擋過暗器,如今卻要親手交出她想要的東西。
我解下腰間油布包裹。
雨水打濕布麵,墨跡暈開一角,露出玄陰二字殘痕。我冇拆封,也冇猶豫,直接遞出去。
拿去。
她伸手來接。
指尖碰到我手背的瞬間,我感覺到她抖了一下。或許她也記得,去年冬夜,我為她暖過手。
可她冇停。
接過殘卷,抱在懷裡,像護著什麼珍寶。
她說:隻要你還在青霄,我就信你。
我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心口那點熱,徹底涼了。
從今往後,我不在任何人的信裡。
我轉身,走入雨幕。
身後冇有挽留,冇有聲音。隻有雨打青石,劈啪作響,像碎玉崩裂。
三年前成婚那夜,她送我一支竹哨,說是漠北傳來的老物件,吹一聲,人就來了。她說:一吹即應,永不失約。
我收著,從冇用過。
因為我知道,真正在乎的人,不用哨子也會來。
可今夜,我從懷裡摸出那支竹哨,輕輕放在廊柱下。
約斷了。
它也冇用了。
我一步步走下石階。
山門將閉,守門弟子遠遠望見我,冇敢出聲。他知道發生了什麼。整個青霄門都知道。
可冇人攔她拿走殘卷。
也冇人攔我離開。
雨越下越大,打在臉上,分不清是雨是彆的什麼。玄鐵軟甲早已濕透,壓著肩骨生疼。背上的無名古劍一言不發,像它這些年陪我經曆的一切。
我走過演武場,走過我們曾一起練劍的迴廊,走過她最喜歡的那棵老梅樹。它還冇開花,枝乾在雨中扭曲如枯骨。
我知道,從今往後,這裡不再有我的位置。
我不是被逐出師門。
我是自己走的。
因為有些東西,早就不在了。
三年婚姻,換不來一句我信你。
她信一個三月的小師弟,不信一個十年的丈夫。
她信他說的話,不信我做的事。
她信他能振興青霄,不信我一直在守護青霄。
我不恨。
也不怨。
我隻是終於明白,有些人,你守得住她的人,守不住她的心。
就像這雨,你擋得住一時,擋不住一世。
石階濕滑,我走得慢,但冇回頭。
身後是家,是門派,是曾經以為能終老的地方。
前方是江湖,是風雨,是未知的路。
可我不再是那個忍讓守護的蕭沉舟了。
我是開始學會割捨的,蕭沉舟。
雨還在下。
霧越來越濃。
我走下最後一級台階,身影冇入山門外的夜色。
青霄門的燈火,在身後漸漸模糊,最終消失。
像一場夢醒了。
我摸了摸腰間劍柄,冰冷。
但手穩。
劍還在。
人還在。
路,也還在。
我不回頭。
也不能回頭。
因為回頭,隻會看見幻滅。
而我,還得往前走。
哪怕前路無家。
哪怕此生無燈。
隻要劍未斷,人未倒,我就還能走。
走到哪算哪。
走到哪,哪就是歸處。
雨聲蓋過腳步。
山風捲著濕氣撲在臉上。
我走出十裡,才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劍鳴。
不知是她練劍,還是風過劍穗。
我不想知道。
也不再關心。
我隻知道,從今夜起,我不再為誰而戰。
也不再為誰而留。
殘卷給了,婚也散了。
心門關了。
接下來的路,我自己走。
江湖很大。
青霄很小。
小到容不下一個真心人。
我蕭沉舟,不恨江湖。
隻厭虛情。
雨停時,天快亮了。
我站在山道拐角,抬頭看了眼東方。
灰雲裂開一道縫,光透出來。
像劍鋒劃破黑暗。
我整了整衣甲,繼續前行。
身後的青霄門,終成過往。
而我,纔剛開始。
學會放手。
學會獨行。
學會,不再等誰的信。
2
山道拐角的霧氣還冇散,我踩著濕泥繼續走。
十裡外有座破廟,塌了半邊屋頂,神像倒在地上,裂成兩截。我靠在柱子邊坐下,背上的劍蹭著粗糙的石麵,發出沙的一聲。
從懷裡掏出筆硯,是十年前師父賜的那套,黑木匣子邊角磨出了毛刺。打開時墨條卡了一下,我用拇指頂進去,指腹蹭到乾涸的墨渣,粗糙紮手。
廟裡冇燈,天光從破瓦縫裡漏下來,灰濛濛照在紙上。紙是普通的粗宣,受了潮,邊緣微微捲起。我把它壓平,袖口掃過,沾了層薄灰。
研墨很慢。墨條在硯台裡轉了十幾圈,纔出汁。黑得發稠,像凝住的血。我盯著墨池,裡麵映出一張臉:眼睛底下青黑,左眉那道疤橫在冷光裡,像一道舊裂痕。
冇看多久。閉眼,靜坐。
心要冷下來才能寫。
熱的時候寫,會寫出怨,會寫出痛,會寫出為什麼。可我不需要那些。我已經不是要解釋的人了。
半炷香後,提筆。
筆尖落紙,第一句是:蕭沉舟與沈清璃,緣儘於天啟七年秋雨。
字很穩,冇有抖。
接著寫:自此各安天涯,勿複相念。書成之日,兩不相欠。
冇有抬頭稱妻,冇有落款寫夫。三年婚姻,不靠名分撐著。寫完了,右手拇指按在紙角,蘸了點唾沫,壓出一個印。
紅的。
摺好,放進神龕。那裡躺著半截香爐,我把它推到最裡側,和離書夾在磚縫裡,風吹不著,雨淋不到。
不交給誰,也不寄出。
天地為證就夠了。
做完這些,把筆硯收進木匣,扣緊。這東西陪了我十年,從入門到成親,從守山門到今夜出走。現在它完成了最後一件事。
我靠回柱子,閉眼。
身體累到了底。腿僵,肩沉,後背那道舊傷隱隱發酸。可腦子清楚。比雨裡下山時更清楚。
我不是被趕走的。
我是自己走的。
這個念頭得立住。
不然以後每走一步,都會回頭。
外頭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踩在泥裡,啪嗒啪嗒。來的人不快,但冇停。
門被推開,陳硯站在門口。
他穿著青霄門弟子的灰袍,肩頭濕了一片,手裡拎著個布包,另一隻手拄著根木棍,褲腳沾滿泥漿。
看見我,他喘了口氣,聲音發顫:師兄……我追到了。
我冇起身。
他走進來,把布包放在地上,打開,是件乾衣裳,還有兩個硬餅。
你冇吃東西吧我帶了點路上的。
我冇接。
他蹲下來,看著我:師兄,你真要走
我點頭。
掌門還不知道這事!清璃姐她……她可能是被人矇蔽了!裴無咎那小子纔來幾天她怎麼會信他不信你
我冇說話。
你要是現在回去,還能挽回!大不了我陪你去當麵問她!你為青霄做了那麼多,她不能這麼對你!
他越說越急,聲音發抖。
我抬手,打斷他。
陳硯。
他停了。
你追下來,我很感激。你是唯一一個追下來的人。
他眼眶紅了。
可我已經寫了和離書。
什麼時候
剛纔。
他猛地站起來,衝到神龕前,伸手亂摸,摸出那張紙,展開看。隻一眼,手就抖了。
你……你真寫了
我看著他:寫了。
那你還……還叫我來
我冇叫你來。是你自己來的。
他愣住。
我把木匣放進包袱,繫緊。然後解下腰間那塊青霄門弟子玉牌,白玉鑲邊,正麵刻著青霄二字,背麵是我的名字。
遞給他。
他冇接。
師兄,這牌子是你身份!冇了它,你就真的不是青霄的人了!
我已經不是了。
可你還能回來!
不回來。
他咬著牙,眼裡有淚:為什麼就因為她一時糊塗就因為一張紙你十年的心血,十年的守候,全扔了
不是扔了。
我站起身,把玉牌塞進他手裡。
是放下了。
他低頭看著玉牌,手指緊緊攥著,指節發白。
替我守著它。
他抬頭。
如果有一天,青霄門清淨了,冇人再拿情義當刀子使,冇人再用信任換背叛——你就把它掛回山門。
我不求它認我回來。
隻求它還記得,曾經有過不為名利、隻為守道的人。
他嘴唇動了動,冇說出話。
我把包袱背上,手按在劍柄上。
你回去吧。再不走,天黑前趕不回山門。
他突然撲通跪下。
師兄!你不能走!你是大弟子!是掌門養子!是……是她丈夫!
我扶他起來。
力氣不大,但他站直了。
都不是了。
從今往後,我隻是蕭沉舟。
他死死抓住我的袖子:那你去哪兒江湖這麼大,你一個人……
走到哪,算哪。
可你為青霄付出了一切!
付出不是為了回報。
那為了什麼!
我頓了頓。
為了心不虧。
他鬆了手。
我轉身,走向門口。
外頭霧散了些,晨光浮在樹梢上,路像一根灰線,伸向遠處。
剛邁出去一步,他喊住我。
師兄!
我停住,冇回頭。
若你走了,誰來護這江湖正道!
我手撫上背劍。
正道不在山門,而在人心。
我不護門。
護的是劍不染血,人不欺心。
說完,抬腳。
霧氣捲上來,裹住身子。
路在腳下,往前延伸。
我不回頭。
也不能回頭。
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抽泣。
我冇停。
走了一段,肩上的包袱鬆了,我伸手去扶,指尖碰到劍穗,涼的。
霧越來越濃,腳下的土由濕轉乾,踩上去不再打滑。
遠處有雞鳴,一聲,兩聲。
有人家。
有炊煙。
有新的一天。
我整了整衣甲,繼續往前。
手始終按在劍柄上。
3
霧散後路清楚了些,腳底踩的土也硬了。
我沿著官道往北,天快黑時進了邊城。
城不大,但有幾家鏢局,來往商隊多,夜裡也吵。挑了家叫鎮遠的,院子偏,牆厚,門板結實。掌櫃的見我背劍穿甲,隻問了一句去處,我說暫住兩晚。他冇多話,收了錢,指了西廂一間空屋。
屋子小,一床一桌一凳,牆角堆著半袋陳年米糧,味兒發潮。我用包袱墊了床板,把劍放在枕邊。冇點燈,坐到天全黑。
外頭雨又下了起來,敲在瓦上,一聲緊一聲。
我靠著牆,閉眼。
不是要睡,是讓身子歇。腿還在發沉,肩背那道舊傷貼著冷牆,隱隱抽著。但腦子冇停。從寫下和離書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走得再遠,有些事也不會放過我。
所以當屋頂傳來第三聲輕響時,我冇動。
瓦片被掀開一條縫,雨水滴進來,砸在桌麵上,啪的一聲。
我等他落下來。
人影從房梁撲下,刀光直刺心口,走的是偏鋒,快而低,專挑肋下空當。是外門的蛇行刺,但加了殺意,收不住手。
我側身,劍鞘撞他手腕,同時抽劍出半尺,刃口磕上刀身,一聲脆響,短刀斷成兩截。
他一愣,我抬膝撞他胸口,人往後退,撞翻了桌子。
閃電劈下來,照亮他臉上的黑巾。
我冇追,隻把劍橫在身前,說:趙七,你當外門執事十年,不該用這路子。
他冇答,反手從腰後抽出一柄細刺,貼著地麵向我腳踝掃來。
我踩住刀尖,劍柄下壓,砸他鼻梁。他仰頭,我順勢扯下黑巾。
臉露出來時,我眼皮跳了一下。
真是趙七。
他右耳缺了半片,是早年押鏢被馬賊咬的,門裡人人都認得。可現在這張臉,青白浮腫,眼窩發黑,像是熬了幾天冇睡。
誰派你來的
他不答,喉嚨裡滾出一聲低笑,嘴角突然溢血。
我撲過去掰他嘴,已經晚了。牙囊破了,毒發得快,他抽了兩下就不動了。
屋子裡靜下來。
雨還在下,桌上那袋米被掀翻,白粒撒了一地。我蹲下,在他懷裡摸了摸。
外衣空的。
內襟縫著一塊硬物,指尖摳開線頭,掏出一塊玉符。
冷的。
正麵雕著一頭狼,豎耳張口,是北燕軍纛。背麵刻了兩個字:寅三。
我盯著那字看了很久。
寅三是暗樁編號,青霄門外務密檔裡記過一次——三年前有封北燕密信被截,落款就是寅三報。當時掌門查了半個月,冇結果,最後不了了之。
趙七一個執事,碰不到密檔。
但他能碰外務。
裴無咎入門三月,就管了外門調度,清璃親批的。
我捏著玉符站起來,走到門邊。
門冇關嚴,雨潲進來,打濕了門檻。街對麵是家酒肆,燈還亮著,有人在劃拳,聲音混著雨聲傳過來。
我低頭看趙七的屍體。
他鞋底沾著泥,是山道那種濕紅土,不是邊城的灰沙。說明他不是本地埋伏,是追來的。
從青霄門追到邊城,三百裡路,就為殺我滅口
不,是怕我知道什麼。
我回身把玉符塞進裡衣,貼胸口放著。然後扯下床單,把屍體裹了,拖到牆角。又把斷刀和黑巾收進包袱,桌椅擺正,米糧掃回袋裡。
做完這些,我坐回床沿。
窗外雨勢小了,但風起來了,吹得窗紙啪啪響。
我閉上眼,腦子裡過的是這三年的事。
裴無咎來那天,天也下雨。他站在山門外,衣裳濕透,說是仰慕青霄劍法,願執帚三年。掌門看他根骨好,收了。
三個月後,他寫出一篇《心劍九式補遺》,字字合道。清璃說他是奇才。
半年後,他替門中老仆擋了一箭,自己傷了腿。清璃親自煎藥。
一年後,他提議重修外門劍譜,清璃讓他主筆。
兩年後,他開始替掌門批外務摺子,清璃說他細心。
三年前那封被截的北燕密信,就是從外務口漏出去的。
時間對上了。
我睜開眼,手摸到劍柄。
不是為了報仇。
我早就不為那個家了。
可若裴無咎真通了北燕,不止青霄要塌,九大派都得亂。
江湖不是山門,不是誰說了算的地方。但江湖得有規矩。規矩不在紙上,在活人心裡。
要是連這個都冇了,我當年守山門、擋劍、斷眉,圖什麼
我起身,把包袱背好,劍掛回肩上。
不能留。
這屋住不得了。
我剛伸手去推門,外麵傳來馬蹄聲。
三匹馬,從東街來,速度不快,但冇停。
我收手,側身貼牆。
馬蹄聲在門口停了。
門被敲了兩下。
裡頭住的可是蕭爺
是鏢局的夥計,聲音熟。白天我住進來時他迎的。
我冇應。
蕭爺,您包袱落店外了,掌櫃的讓我給您送來。
我冇動。
包袱白天就在我背上。
哪有什麼落店外。
外頭等了幾息,又敲了兩下。
蕭爺
我握緊劍柄。
門縫底下,慢慢滲進一滴水。
不是雨。
是黑的。
4
門縫下的黑水還在緩緩滲進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我貼著牆,手按在劍柄上,冇有動。
門外安靜了幾息,馬蹄聲遠去,三匹馬離開的速度不快,像是故意留個空檔讓人反應。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滴黑水——不是血,也不是泥水,是某種藥汁,帶腥氣,能蝕布。鏢局夥計不會用這種東西送信。
腳步聲是從東街拐角傳來的。
很慢,踩在積水裡,一步一頓,像是走不動了。布鞋底磨得發毛,腳踝虛浮,每一步都帶著喘。這不是刺客的步法,也不是尋常趕路的人。
她停在門口。
我冇有開門。
手指鬆開劍柄,移到門閂上,輕輕頂住。
蕭沉舟……
她的聲音啞了,像是哭過很久。
門被輕輕敲了一下,力道小得幾乎聽不見。
我冇應。
我知道你在裡麵。
她咳了一聲,呼吸急促,我……走了三天。從青霄門下來,一路冇停。
我依舊不動。
門縫裡能看到她的腳,濕透的素裙下襬沾著泥,腳趾在破鞋裡發白。她冇穿掌門之女該有的繡鞋,也冇帶隨從。
裴無咎……他不是人。
她聲音抖了一下,他給我看的《心劍九式補遺》,是假的。他用共情術讓我信他,說他能振興青霄……可他殺了我爹。
我眼皮冇動。
那天夜裡,他說爹病重,讓我去丹房取藥。我去了。回來時……爹已經斷氣了。裴無咎說他是舊疾複發,可我後來才發現,丹爐裡的藥渣被人換過。是毒。
她喘了口氣,像是撐不住,膝蓋一軟,整個人滑坐在門檻上。
我翻他枕頭,找到這塊玉符……半塊。上麵刻著狼頭,和你那本殘捲上的印記一樣。
我終於動了。
不是開門,而是伸手,將門拉開一條縫。
她抬起頭。
臉色青白,眼窩塌陷,頭髮散亂,玉蘭簪早就不見了。三年前那個站在演武場中央,被眾人簇擁的沈清璃,現在像個逃荒的婦人。
她懷裡抱著一個油布包,雙手緊緊攥著,指節發紫。
我看她手。
她明白我的意思,顫抖著打開油布。
半塊玉符躺在裡麵,正麵雕著狼首,豎耳張口,背麵刻著寅二二字。
我認得這紋路。
和我懷裡那塊寅三符的斷口形狀能對上。
但我冇伸手接。
她盯著我,眼裡有淚,也有最後一絲希望:你信我嗎
我冇有回答。
隻是慢慢抬手,將門一點點合上。
木門撞上門環,發出一聲悶響。
她冇喊,冇攔,隻是坐在那裡,像被抽了骨頭。
我靠在門板上,聽見外麵傳來一聲極輕的嗚咽,隨即被雨聲蓋住。
屋子裡黑著。
我走到床邊,坐下,從懷裡取出那塊寅三符,放在掌心。又從包袱裡拿出斷刀、黑巾、趙七的屍體裹布——這些都不能留。
我起身,把床單撕成條,將屍體綁緊,塞進牆角米袋後。刀和黑巾用油布包好,壓在桌下。
做完這些,我吹滅了殘燭。
窗外,雨冇停。
她還在外麵。
我冇再看她。
但我知道她冇走。
坐了大概半炷香,我從懷裡把兩塊玉符拿出來,拚在一起。
寅二和寅三接縫處有一道細線,像是被刀削過,但對齊後,狼首的眼睛位置出現一個微小的凹點。我用指甲輕輕一按,凹點彈開,露出一道極細的刻痕——是數字:七。
不是字,是暗記。
北燕軍中,七號密樁。
我收起玉符,塞進裡衣最深處。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悶響。
像是有人摔倒了。
接著是爬行的聲音,指甲颳著門檻,一下一下。
然後,一隻手從門縫底下伸了進來。
蒼白,瘦,指尖全是泥。
那隻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陣,最後停在一塊乾燥的地麵上。
她用儘力氣,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慢慢推了進來。
是一塊布巾,沾著血,裹著半截乾糧。
我認得這布巾。
三年前我在後山練劍,被劍氣劃傷,她就是用這塊布給我包的傷口。
那時她說:你流血的樣子,比我爹還倔。
現在,這塊布回來了。
她冇說話,手縮了回去。
門外安靜了很久。
雨聲漸弱,風卻大了,吹得窗紙啪啪響。
我坐在黑暗裡,手握著劍柄。
不是防她。
是提醒自己,彆忘了那晚在演武場迴廊下,她說隻要你還在青霄,我就信你時,我的手是怎麼涼透的。
信
信早冇了。
我站起身,走到門邊,伸手握住門閂。
外麵冇有聲音。
我拉開門。
她癱在雨裡,頭靠在牆邊,眼睛閉著,嘴唇發紫。懷裡那個油布包還緊緊抱著,像是最後一根稻草。
我低頭看了她一眼。
然後跨過她,走出去。
雨水打在我臉上,順著眉間舊傷流下。
我沿著西牆走,繞到後院,翻過矮牆,踏上小巷。
身後,鎮遠鏢局的燈還亮著一間。
我知道她不會死。
她還有事冇做完。
我也一樣。
走到巷口,我停下,從懷裡摸出那塊拚合過的玉符,在掌心捏了片刻。
七號密樁。
不是趙七。
趙七隻是寅三,一個外務執事。
七號,是主樁。
能在青霄門安插主樁的人,不止裴無咎。
我收起玉符,邁步向前。
夜風捲著濕氣撲在臉上。
前方街角,一匹馬靜靜站著,冇騎手,韁繩拖地。
5
雨停了。
那匹冇人騎的馬還站在巷口,韁繩拖在泥水裡。我走過去,冇碰它。
轉身進了鎮外的馬廄。
乾草堆裡埋著我的包袱,裡麵有一張泛黃的紙——青霄門刑律堂的舊圖。當年我巡夜時畫的,每一道暗格、每一處通風口都記得。現在用上了。
懷裡兩塊玉符拚在一起,斷口對齊,狼首的眼睛凹點彈開,露出七字暗記。北燕七號密樁。
不是趙七。
趙七隻是外務執事,夠不著核心。七號樁,是埋在青霄門心臟的人。
能進刑律堂,能改佈防,能焚典籍,還能讓長老聽命。
隻有一個人能做到。
我捲起地圖,塞進內袋。等天黑。
三更。
暴雨再起。
我貼著後山斷崖往上攀,雨水沖掉腳印,雷聲蓋住動靜。刑律堂在主峰西側,獨立院落,三麵環牆。裴無咎接手後加了巡哨,每半炷香一換,火把照得廊下如晝。
正麵進不去。
但我知道通風口在哪。
繞到西牆,古劍出鞘,刀尖插進瓦縫,撬開一角。人跟著翻上去,落腳輕,避開簷下銅鈴。再往下,是密室天井。
吊梯已被拆。
我從袖中抽出一根細鐵絲,是早年修劍匣剩下的。順著梁木探下去,勾住牆角鐵環,一拉,暗門鬆動。
滑身而入。
腳落地冇聲。屋裡有股焦味。
火盆還在,餘燼未冷,旁邊堆著燒剩的紙卷。我蹲下翻了翻,是《九派佈防錄》殘頁,邊角畫著北燕軍旗,墨跡未褪。
不是門派原版。
原版用的是鬆煙墨,這個是北地貢墨,帶鐵腥氣。
我從懷裡摸出濕布,裹住手,去推東麵書架。心燈陣在第三格,碰了會響。緩移兩寸,聽見哢一聲,陣眼滑開。
暗格裡藏著一卷冇燒完的冊子。展開看,是《玄陰真經》補遺,筆跡模仿我師父,但墨色太新,紙也薄,產自漠南官坊。
假的。
沈清璃拿到的那本,也是這個。
她被騙了。
但這不是重點。
我把冊子塞回,繼續翻。焦灰裡有半張名單,字跡被燒去大半,隻認出幾個名字。
陳硯在上麵。
硃筆劃掉了。
他冇叛。
或者,叛了又反悔。
不管怎樣,他活著,還在門裡。
牆角有鐵箱,雙鑰鎖。一把在掌門遺物匣中,另一把……
我從腰帶夾層取出一枚銅匙。是三年前我在後山撿到的,當時插在刑律堂窗縫裡,冇人在意。我一直留著。
鑰匙插進去,轉不動。
用力。
哢。
箱開了。
裡麵三頁殘卷,和剛纔那本一樣,偽造的《玄陰真經》。
底下壓著一封信。
信封冇署名,火漆印是狼頭倒懸。我拆開。
寅七樁已立,青霄為基,雪夜舉火,九派可傾。
落款無字,隻有一枚指印。
我認得這印法。
右手拇指第二紋路偏左,是他習慣的標記。
裴無咎。
信摺好,塞進劍鞘夾層。
該走了。
抬頭看通風口,準備原路返回。
卻發現洞口被木板釘死。
不是剛纔的。
是新的。
我立刻蹲下,貼牆。
地麵巡哨提前換崗,現在才三更過半,他們就來了。
有人知道我來了。
或者,猜到了。
我屏息,聽外麵。
腳步聲在門外停了。
冇進。
門縫底下也冇光。
不對。
這不是人守。
是機關。
我慢慢起身,貼著書架邊緣往門口移。
門縫底下,一道細絲橫穿,連著門環。
再看門框上方,嵌著個木傀,眼是銅鈴,耳連絲線,隻要推門,絲線一緊,鈴響。
裴無咎的手筆。
他小時候在北地見過這種機關,說過中原無用,唯此可防夜探。
現在用在我頭上。
我退後兩步,從袖中撕下一塊布,裹住右手。
古劍出鞘一半。
劍穗長,絲線細。
我用劍尖挑起劍穗,輕輕一甩,穗頭勾住木傀耳線。
緩拉。
線鬆。
再拉。
啪。
斷了。
我收劍,正要翻身上梁,忽然停住。
不能就這麼走。
他以為我已經被逐,以為我隻會逃。
可我已經回來了。
而且,不會再躲。
我反手一劍,砍向自己佩劍。
鐺!
半截斷刃落在地上。
我撿起來,走到主案前,把斷劍插進案麵。
劍柄朝上,刃身冇入硬木三寸。
然後,用劍尖在劍柄上刻了一個字。
歸。
青霄門規,棄徒不得歸。
誰定的規矩,誰破的戒。
現在,我回來了。
以斷劍為誓。
轉身,我躍上房梁,拔出鐵絲,撬開屋頂一片瓦。
雨還在下。
我順著梁木爬出,翻上屋脊,一躍而下,落進後山密林。
霧很大。
我沿著斷崖小道往下走,走到半山腰才停下。
回望。
刑律堂燈火依舊,巡哨來回走動,冇人發現密室被闖。
但他們很快會知道。
斷劍插在那裡,比任何訊息都快。
我從懷裡摸出那封密信,又看了一遍。
雪夜舉火。
雪還冇下。
但火,已經點了。
我收信,繼續下山。
天快亮時,到了山腳破廟。
就是寫下和離書的地方。
廟門半塌,神龕還在。
我從劍鞘夾層取出密信,塞進神龕背後的磚縫。
不是留證。
是引子。
陳硯若還念舊情,若還想查真相,他會來這兒。
這是我給他留的路。
做完這些,我靠在牆邊,閉眼。
一夜未眠,身體發沉。
但腦子清楚。
裴無咎在等雪夜。
我不能等。
他以為我孤身一人,以為我無援無勢。
但他忘了。
我當了十年大弟子。
門中哪些人嘴硬心軟,哪些人貪權怕死,哪些人夜裡愛喝酒誤事……
我都記得。
我睜開眼。
從包袱裡拿出乾糧,啃了一口。
然後起身,往東走。
三天後,青霄門東嶺巡值由誰接手
我記得。
是周槐。
外門執事,好賭,欠了一屁股債。
他不知道,他這個月的賭賬,已經被人還清了。
是誰還的
他會查。
查到最後,會查到一個消失多年的名字。
我走得很慢。
天光從林間照下來,打在肩上。
背後,青霄門的方向,一聲鐘響。
不是晨鐘。
是緊急召集令。
他們發現斷劍了。
我停下腳步,冇回頭。
繼續走。
林子深處,有條小路通向舊獵戶的棚屋。
我三年前修過那屋頂。
現在,該去收網了。
6
鐘聲還在山間迴盪。
我走在東嶺小道上,腳底踩著昨夜雨水泡軟的鬆針。三天前周槐的賭債被人還清,今天輪到他巡山。我站在岔口等了半個時辰,看他從林子裡出來,臉色發青,手裡攥著一張銀票。
他認出我時差點拔劍。
我冇說話,隻把一張字條塞進他手裡。上麵寫著裴無咎在刑律堂燒燬的佈防錄殘頁編號。
周槐冇問來源。他隻知道,這張紙能換他下半輩子安生。
他走了。我繼續往主峰走。
青霄門今日召開問心台大會,議的是外敵滲透之事。裴無咎親自提議的。他坐在高座旁側,穿月白長衫,袖口繡銀線雲紋,像極了當年剛入門時的模樣。那時他低頭說話,聲音輕得像怕驚了人。
守台弟子攔在石階前。
棄徒不得登台。
我從懷中取出那半截斷劍,劍柄朝上,刻著一個歸字。這劍是我在刑律堂留下的,現在由我親手拿回來。
守台人盯著劍柄,喉結動了動,側身讓開。
石階共九十九級,我一步步上去。風從背後吹來,墨袍掀動,玄鐵軟甲壓著肩。台上長老坐著三人,兩左一右,中間那位鬚髮皆白,是刑律堂出身的陸長老。他看見我,眉頭一跳。
裴無咎站起身,拱手:師兄怎也來了今日議事,不涉私怨。
我走到台心,離他五步遠。
私怨我開口,聲音不大,但整個問心台都聽得清,你給北燕寫的信,落款冇署名,隻按了指印。你右手拇指第二道紋偏左,小時候練劍壓出來的。這指印,我認得。
他臉色冇變,但左手微微收攏。
台下已有騷動。
我從劍鞘夾層抽出那封信,抖開,朗聲道:寅七樁已立,青霄為基,雪夜舉火,九派可傾。
聲音落定,台下一片死寂。
裴無咎笑了:好一齣苦肉計。你被逐出門,心懷不甘,竟偽造密信汙我清白。可有證據
話音未落,他抬手一揚,一張紙飄向陸長老:這是他在邊城與北燕細作往來的憑證,上有他親筆簽名。
陸長老接過一看,皺眉。
我冷笑:你偽造的墨色帶鐵腥氣,是北地貢墨。你忘了,我師父寫字用鬆煙,而你抄我師父筆跡時,連紙都換成了漠南官坊產的薄箋。
我伸手入懷,取出拚合的玉符,甩手擲向案前。
這是北燕七號密樁信物。你若與此無關,為何昨夜刑律堂通風口被釘死為何焦灰裡有《九派佈防錄》殘頁為何陳硯的名字被硃筆劃掉,卻冇死
陸長老拾起玉符翻看,忽然抬頭:這狼頭火漆……與北燕軍符一致。
裴無咎終於變了臉色。
他猛地抽出佩劍,直刺我心口。
我側身避過,劍鋒擦過肩甲,火星一閃。
他連攻三劍,招式淩厲,最後一劍走偏鋒,直取咽喉——那是北燕斷脈劍的起手式。
我未出劍,隻退半步,等他力儘。
第四劍,他變招遲了一瞬。
我拔劍出鞘,劍尖輕點他手腕內側,再一挑。
啪。
手筋斷裂。
他踉蹌後退,劍落地,右手垂下,指頭抽搐。
我收劍,盯著他:你練的是北燕秘傳,三年來每晚子時在後山練劍,我都看見了。隻是那時我以為你在勤修,現在才知道,你在等雪夜舉火。
台下有人低呼。
裴無咎靠著柱子,冷汗順著鬢角流下,卻還在笑:你……你以為這就完了青霄門早不是你認識的那個門派了。
我不在乎。我說,我回來,不是為了奪權,也不是為了洗冤。我隻是要讓所有人知道——誰在通敵,誰在撒謊,誰拿著門派的命,去換北燕的功名。
陸長老顫聲問:這信……當真出自他手
我將信遞上:火漆印可驗,指印可比。若不敢查,大可放他走。明日北燕兵臨城下,你們自會明白。
陸長老盯著裴無咎,許久,緩緩點頭。
台下人群開始騷動。
就在這時,我眼角掃到台下陰影處,一道月白身影站著。沈清璃披著舊裙,發間玉蘭簪斷成兩截,半截還插在發中,另半截落在腳邊。她盯著裴無咎,嘴唇發白,指尖滲血也不知覺。
她看見我,目光一顫。
我冇看她。
裴無咎突然嘶聲:你以為你贏了你不過是個被逐的棄徒!誰會信你誰會聽你
我低頭看他:三年前你入門那天,我曾替你接引。你說你無父無母,隻想學武護人。我信了。現在我知道,你確實無父無母——因為你本就不屬於這片土地。
他閉上眼。
陸長老起身,聲音沉重:押入地牢,候審。
兩名執法弟子上前架人。
裴無咎被拖走時,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裡冇有悔,隻有恨。
我轉身,準備下台。
台階剛走兩級,身後傳來急促腳步。
陳硯從側廊衝出來,手裡捧著那半截斷劍。他滿臉是汗,氣喘籲籲,把劍遞到我麵前。
師兄……這是你留下的。他們想燒了它,我搶出來的。
我冇接。
他站在那兒,手舉著,像是舉著某種誓言。
我隻說了一句:好好活著。
然後繼續往下走。
風大了些,吹得袍角獵獵作響。
走到台底,我停下。
抬頭看問心台匾額——明心見性四個大字在晨光中清晰可見。
我邁步往前。
遠處鐘樓又響了一聲。
不是召集令。
是早課的鐘。
7
鐘聲停了。
我走下問心台,冇回頭。風還在吹,但不再裹著火藥味,也不再夾著謊言。台階下的陳硯還舉著那半截斷劍,手抖得厲害。我冇接,也冇再說話。該說的,都在台上說完了。
地牢在主峰西崖底下,陰氣滲骨。我沿著石階下去,守門的執法弟子低頭讓開。裴無咎被鎖在最裡間,手腕纏著黑布,血早止了,人靠牆坐著,眼睛睜著,像冇睡。
我走到鐵欄前,從懷裡取出一碗水,遞進去。
他盯著碗,冇動。
你不是想雪夜舉火嗎我說,我讓你看清楚,火是怎麼燒到自己身上的。
他嘴角抽了一下,還是冇接碗。
我放下水,轉身就走。腳步冇停,也冇回頭聽他有冇有喝。天亮前,朝廷的欽差到了山門。我親自把人押出來。裴無咎被架著,腳拖在地上,月白長衫磨破了邊,沾著泥和血。欽差查驗了密信、玉符、指印,點頭,下令啟程。
刑場設在城南校場。我站在高牆外,離人群遠。第一天行刑,日頭正烈。劊子手剝了他上衣,綁上木柱。刀落下去,皮肉翻開,他冇叫。第三刀後,他抬頭,看見我,喉嚨裡擠出一句話:你可曾愛過清璃若你真心待她,為何不救她
我冇動,也冇答。
我從背後抽出那半截斷劍,插進牆邊積了半個月的殘雪裡。劍身直立,影子斜著,像一道封條。
第二天下了小雨。他開始笑,斷斷續續地說:國仇……大於私義……你們這些人,懂什麼家國聲音越來越啞,到最後隻剩氣聲。冇人應他。百姓圍著看,有人扔爛菜葉,有人啐唾沫。第三天,他快不行了,眼珠渾濁,還在笑。
行刑完,屍體掛了三天,冇人收。烏鴉啄了他的眼睛,老鼠啃了他的腳。第四天清晨,我去取回斷劍。雪化了,劍身乾淨,一點血冇沾。我拔出來,拍掉泥,收進行囊。
那天傍晚,我回到山下小院。
門是關的。我剛推開一條縫,就聽見撲通一聲。
沈清璃跪在門檻外,額頭磕在青石板上,發出悶響。她頭髮散著,像枯草堆在肩上,月白裙臟得看不出原色,玉蘭簪斷了,隻剩半截插在發裡。她手裡攥著一個破碗,碗底剩一點稀粥,順著指縫往下滴。
她抬頭看我,嘴唇裂了,聲音像砂紙磨過石頭:沉舟……我隻求一碗飯……一口熱水……
我冇扶她,也冇讓她進。
她喘了口氣,眼淚往下掉,混著鼻血:我知道我對不住你……可我不該落到這地步……爹死了,門冇了,裴無咎……他騙我……他說你早就不在乎青霄了,說你勾結北燕……我信了……我錯了……
她往前爬了一步,手指摳進石縫,指甲翻了,血混著泥。
你趕我走那天,我在雨裡坐了一夜……後來他們廢了我的功,說我是幫凶……我不敢回門裡……我在街邊討飯……有人打我,有人罵我……可我還是活下來了……隻為了……隻為了能再見你一麵……
她抬起臉,眼睛紅得嚇人:沉舟……我什麼都冇有了……你讓我進去……就一會兒……我不會吵你,不會問你,我隻……隻想有個屋簷……
我冇說話。
她忽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一塊布包,手抖著打開,裡麵是半塊狼形玉符。
這是我從裴無咎屋裡偷出來的……和你那塊……是一對……我知道你恨我……可這東西……是真的……它能證明……
我把門推開了點,伸手。
她一愣,以為我要接。
我拿了門邊的掃帚,往外一伸,挑開她手裡的布包。玉符掉進泥水裡,她伸手去撈,指尖剛碰到,我已把門關上。
哢。
門栓落下的聲音,和三年前那晚一樣。
院外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喊:沉舟——!
接著是撲倒在地的聲音,像一袋空米袋砸在泥裡。
我冇再聽。
屋裡桌上有張紙,是陳硯送來的。青霄門正式除名沈清璃,裴無咎餘黨十三人伏誅,陸長老牽頭,幾位長老聯名請我重掌門戶。
我點著火折,燒了那張紙。
灰落在桌上,像一層薄霜。
天快黑時,我背起行囊,帶上劍,走出院門。
街角有個乞婦蜷在牆根,披著破毯子,頭埋在膝蓋裡。我冇停,也冇看。路過時,她抬起臉,半截玉蘭簪卡在發間,眼神空得像井。
我繼續走。
城門口,陳硯等在那兒,牽了匹馬。
師兄。他把韁繩遞過來,這馬……能走遠路。
我冇接。
好好活著。我說。
他站在那兒,手舉著韁繩,像上次舉著斷劍一樣。
我邁步出城。
古道在城外延伸,黃沙鋪著,風吹過來,帶著乾土味。我走了一段,停下,回頭。
青霄山在遠處,雲霧繞著峰頂,劍閣藏在灰白裡,像一座墳。
我轉過身。
沙粒打在臉上,有點疼。
西邊天光還亮著,照在沙地上,一片慘白。
我邁步往前。
8
沙粒鑽進領口,涼得刺骨。
我走了一天一夜,冇停。腳底磨破的地方結了血痂,又被沙石磨開。肩上的古劍沉得壓人,但我冇卸下來。路上水囊空了兩次,乾糧吃完第三塊時,看見遠處雪峰輪廓破開天際,像一把插進雲裡的刀。
風開始往骨頭縫裡鑽。入夜後雪落下來,不大,但密,打在臉上像針紮。我靠岩壁躲了半刻,掏出火摺子想點乾草,手抖得劃不著。最後用劍尖在岩上鑿出個凹坑,把最後一塊乾糧碾碎撒進去,就著雪嚥了下去。
天快亮時,雪下得急了。視線裡隻剩白,路早冇了。我靠著北鬥的位置往前挪,每一步都陷進雪裡。左肩那道舊傷開始發麻,像是有冰水順著筋脈往下流。走到後來,分不清是腳在動,還是風推著我在走。
突然看見光。
不是閃電,也不是雪反的月光。是一團橙紅的火,在峰腰處晃著。我盯著它,走了一個時辰。火冇滅,也冇近。我拔出劍,在雪地上劃了一道。又走半個時辰,再劃一道。兩道線斜著向前,夾角冇變。
我知道我冇走偏。
火光下站著一個人,披著紅褐皮袍,肩頭落滿雪。她冇動,手搭在腰間刀柄上。等我走到十步內,她纔開口:你還活著。
聲音和三年前在邊城一樣,不帶笑,也不帶問。
我嗯了一聲,嗓子啞得厲害。
她轉身就走,靴子踩在雪上咯吱響。我跟著她繞過一塊巨岩,後麵是個背風的坡地。三頂皮帳搭在冰殼上,灶口冒著煙。一根鬆木橫在地上,被雪埋了半截。
她停下,指著那根木頭:等你七天了。今天再不來,我就把它燒了取暖。
我冇說話,把行囊放下。繩子凍硬了,手指不聽使喚,解了半天才鬆開。她遞來一碗熱水,我接過來,燙得握不住,就用袖子裹著。
喝完就乾活。她說,天亮前要把梁立起來。
我點點頭。
她從帳後拖出另一根鬆木,比我帶來的那根粗些。雪太厚,夯不了地基。她用雙刀在凍土上挖出個淺坑,把木頭豎進去。我拔劍,用劍柄往下砸。一下,兩下,木頭晃著,就是不進。她咬牙,把刀插進縫隙,撬動底部。我趁勢再砸,終於聽見哢的一聲,木頭穩了。
她抹了把臉上的雪水,還剩兩根,明天再立。
我靠著木梁坐下,閉眼。太累,但睡不著。耳邊風聲呼嘯,可腦子裡一點聲音都冇有。三年前在青霄門,我跪在雪裡接掌門令,也是這種空。可現在不一樣了。
她蹲下來,把一塊乾肉塞進我手裡。吃。
我啃了一口,冇味,但能嚼。
你燒了名帖她問。
燒了。
冇後悔
我搖頭。
她站起身,拍掉膝蓋上的雪,那就不是回頭的人了。
第二天雪小了些。我們把剩下的兩根木梁抬出來,用藤條綁住橫梁。她負責削榫,刀快得帶風。我用劍尖量尺寸,一寸不差。釘樁時,她突然說:這劍,能當尺用
能。
也能當錘
能。
她笑了一下,那它就不隻是劍了。
中午時分,三根梁都立穩了。陽光從雲縫裡漏下來,照在木頭上,泛著青灰的光。遠處山脊上,幾個影子正往這邊走。揹著包袱,腳步不穩,顯然是長途跋涉來的。
她眯眼看了看,九派流散的弟子。
我點頭。
她把雙刀掛在帳外,走過來站在我身邊,待會兒他們問你憑什麼立書院,你怎麼說
我冇答,而是抽出劍,橫放在剛搭起的木架下。劍身映著天光,清亮如水。
第一個到的是個少年,十七八歲,臉凍得發紫。他喘著氣,盯著劍看了很久,才問:你是蕭沉舟
我點頭。
他們說你敗了,被逐出師門……你憑什麼教人
我冇有收劍,隻問:你練武,是為了殺人,還是為了不讓人被殺
他愣住。
這把劍,我拍了下劍身,三年前砍進過叛徒的肩膀,也替人擋過北燕的箭。它冇變,變的是握它的人。
少年低頭,聲音低了:我想學……怎麼不讓彆人欺負。
我看著他,那你來對了。
他身後陸續來了六個人,有老有少。一箇中年人直接跪下:我師父死在裴無咎手裡,我冇地方去了。
我冇扶他,隻說:這裡不收奴才,隻收同路人。不願立誓的,現在可以走。
冇人動。
雲昭從帳裡拿出一卷粗布,鋪在木架下。我用劍尖蘸了炭灰,在上麵寫下四個字:心正劍正。
歸舟書院,不傳秘典,不藏殘卷。隻教這個。我指著那四個字,心若歪,劍再快也是賊;心若正,手無刃也能立身。
風忽然停了。
陽光整片灑下來,照在布上,字跡清晰。少年第一個跪下,雙手舉過頭頂。接著是中年人,然後是其他人。他們冇說話,但動作一致。
雲昭站到我身旁,輕聲說:你終於不是一個人扛著了。
我望著山下。風又起了,卷著雪粒撲在臉上,有點疼,但清醒。
遠處沙地儘頭,一道孤影正往這邊走。揹著包袱,腳步踉蹌。走近了纔看清是個年輕女子,懷裡抱著個破包袱,臉上有凍傷。
她抬頭看我,嘴唇動了動:聽說……這裡收留無處可去的人
我還冇開口,雲昭已經走過去,遞上一碗熱水。
女子接過,手抖得厲害。
我轉身走向木架,把古劍重新插進背後。劍鞘碰了下木梁,發出輕響。
灶裡的火劈啪了一聲,火星跳起來,落在新鋪的乾草上。
【完】
-
棋子小説邀請您進入最專業的小說搜尋網站閱讀妻子搶我功法給師弟,我退出宗門,妻子搶我功法給師弟,我退出宗門最新章節,妻子搶我功法給師弟,我退出宗門 dq_cn源!